我和杨戬认识是在2048年，他是我的飞行教练，据他所说，我是他带的最差的学员。那个时候还看得见蓝天，还有风，每晚都有寥寥几颗晚星。

我理论知识学的差，一组飞行数据要琢磨半宿。当年缺飞行员，把学文的我抓来凑数，我混到今天，也凭运气，还有杨戬。

他是俄中混血，长得很高，白色训练服撑的紧绷绷，灰蓝色的眼睛蒙了一层雾。我看见他第一眼，就想好了以后在哪结婚，去哪度蜜月。我想的正美，我未来的丈夫就给我后脑来了一巴掌。劲真大，好疼！他叫我认真点，最终审核不过关就赶紧滚蛋。

好凶，我更喜欢了。

我们做飞行员训练，学员都叫这个项目生死大摆锤。我倒是无所谓，天生的平衡感绝佳，旁边的小日子不太好，吐了我一身变异海鲜，章鱼须子还在我衣服上抽搐。我板着脸和杨戬回宿舍换衣服，他倒是脸上看不出风浪，回了宿舍一关门，对着我笑的震天响。

我说俄罗斯人都这样吗，笑起来像他妈镭射炮一样，差点把我耳膜震碎。

杨戬还在哈哈笑，我站在床上，能看见他的嘴唇很红，牙齿又白又齐，眼尾笑出来的细纹十分可爱，下巴也很漂亮，圆润没有胡茬，平时一定很爱干净。

我说杨戬，你笑起来真好看。

杨戬不笑了，装模作样的摆起教官专用臭脸，催促我赶紧换衣服。他转过身，我看见他耳尖红了。

我翻箱倒柜找了半天也找不到洗好的背心，杨戬等得不耐烦，问我为什么还不穿上衣服。我赤裸着上身，有意展示自己小麦色的健康皮肤，和刚练出雏形的八块腹肌。

我说我找不到背心了。

杨戬没说话，只是蹲在我的床边，从下面抽出收纳箱，洗好的背心就皱巴巴的堆在上面。

我惊讶，你怎么找到的？

他说我猜的。

他肯定偷偷观察过我，不然怎么知道这种细节。我低头看他，发现他从耳尖道脖子红了一大片。

他肯定暗恋我。

后来我们在夜晚的海边喝酒，他对瓶吹，我一口一口喝。他喝醉了，拿出望远镜架在上海外滩的沙上，教我怎么看行星。

他说死去的亲人都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每次闪烁都是在回应你的想念。

我说我是唯物主义者，人死了就死了，哪有什么星星。

他笑笑，秋风和醉，将海水吹起片片涟漪。

我突然问杨戬，为什么要做飞行员。

他说因为刺激。

我问他，你不怕死吗？

他反问我，你怕吗？

我正值年轻，血气方刚，毫不犹豫的回答，不怕。

杨戬说，那你记住你今天说的，你不怕。

我纳闷，这是看不起我？

当时支持数字生命的帮派和政府正在发生冲突，人们似乎都更在乎自己怎么活着，而不是百年后的后代们该如何生存。

是啊，在数据终端维持永生不是比前仆后继的为后代铺路好得多。人性本就自私，就像狐臭，表面看着光鲜亮丽，其实内里早就恶臭熏天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仍要争个高低。更何况生与死这种大事面前。

那之后数据生命实验室递交了一个方程式，只差最后一解，就能证明四维空间的存在，进而证明数据生命的可行性。我不懂什么是四维空间，也不懂这对人类的意义是什么。

训练结束以后就是散伙饭，学员挨个敬杨戬，把他灌的走不动道。回宿舍的路上我问杨戬，真的会有四维空间的存在吗？

杨戬醉醺醺的，走得跌跌撞撞，还好飞行员平衡感强，脑子喝丢了腿还保持理智。他反问我你知道量子纠缠理论吗？

我摇摇头，这谁知道啊。

他说，宇宙是一股绳，由无数根线拧结而成，这些线是无数个平行宇宙。在每一个宇宙里，都有一个做了不同选择的你。因为小小的选择，而引发蝴蝶效应。这就是量子纠缠理论。而四维空间就是那根拧成的绳，你把你想要的结果抽出四维空间，从而形成了你想要的宇宙，你可以通过不断地选择达成你想要的结果。小到你今早吃什么，大到人类什么时候灭亡。

我故作沉思的点点头，其实我听不懂，但杨戬爱说，那我就听。

我问杨戬，你想做三维空间的人还是四维空间的人。

他站在我的房间门前，想了一会，就要我以为他要睡着时，杨戬抱住了我。他吻了吻我的嘴唇，说，我只想做能拥抱你的那一个。

数字生命计划告终以后我们的芯片U盘就发到了个人手里，想活成二刺螈纸片人就留着，不想被绞杀就掰碎。我不知道杨戬做何选择，我一直保留着芯片，犹豫不决。

我有点飘飘然，我没做什么追求，杨戬就和我在一起了。是那么自然，水到渠成一般。但幸福来得太突然，我们在一的速度让人感觉不真实。

我突然就怕死了，我怕我死了以后没人陪着杨戬，我怕他会忘记我，去找新欢。

我几乎恶狠狠的想，要杨戬守一辈子寡才好！

可一转念，如果他真的一直一个人，那该多孤独。

于是我将芯片保留了下来，就算我有一天真的死了，要是杨戬愿意，我当个赛博小狗也不是不行。

月球炸毁后我们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流浪，地球陷入寒冬，流浪计划正式启动。那是最动荡的日子，我和杨戬在地下随时待命，却因此难得的在一起度过了很多时间。

日子很昏暗，一眼看不到头，所有人都处在末世降临的恐惧中。

杨戬用碎玻璃做了一盏星星灯。白天时他去地上打卡，顺便以公谋私给灯充电。晚上回来，那盏小小的荧荧的灯就放在我们床头，我们互相搂着，我枕着他的胸口睡觉。

我们养了一只军犬，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养只宠物已是奢侈，但好在哮天吃公粮，没给我们增加多少麻烦。

每早小灯没了电时杨戬就会醒来，我们穿衣洗漱，急匆匆的吃点速食，然后分道上班打卡。有时候我竟然觉得，就这么过一辈子也挺好。

两个月以后太空站检测到一颗月球碎片正在飞速撞向地球，按目前的导弹储存量远远不够摧毁那颗碎片，只有核武器可以。于是上级决定选出两名飞行员，载着仅剩的核武器去炸了那块碎片。

那是一张去往太空的单程票，两个人去，一个人回。必须做到万无一失，不然整个地球都要完蛋。

寂静中，站在中国飞行员编队里，仅剩的有太空飞行经验的杨戬，举起了手。

他说，我和沉香去。

我惊诧的看向他，他笑着回望我。上飞机前杨戬拍拍我的肩，问我，你还记得你问过我，为什么要做飞行员吗？

我不明所以，问过啊，跟这事有关系？你别说你去炸月球是为了刺激。

我看向他的眼里写满了不可思议，出奇的愤怒和不解。

他继续问我，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过自己不怕死。

我说我记得，你要让我去吗？我有些窃喜，如果换作是我死了，杨戬说不定要伤心好久，可能要记我一辈子。

那也挺好的，我还能做他的电子宠物。

他还是笑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一直在对我笑，仿佛笑不完笑不够。他笑得眼睛眯起来，窄窄的眼瞳里映着我的倒影。

他说，那你记住你说的，不要害怕我的死。

我说不行，让我来。

杨戬说，这件事非我不可，你没上过太空，这不是开玩笑的事。

他说，我活了太久，做了太多错误的选择。如果可以，这次让我先离开吧，我不想再留下来受苦了。

我不懂他为什么这么说，我问他，什么叫让他先离开？什么叫再留下受苦？

我明明从未离开过他，也舍不得他遭一点罪。

他先我一步坐进了驾驶舱，通讯器还未接通，我的疑问没有传递给他。

三年前杨戬教我怎么开飞机保家卫国，三年后他叫我开飞机护送他去死。我想放弃这个任务，可杨戬说非我不可。

杨戬的通讯器接通，沙哑的声音传了过来：“如果这件事会发生，那总要有人去做。这个人可以是我，也必须是我。因为责任，因为人活着要有价值，因为必须有人去打响第一枪。”

“沉香，不要平庸的度过你的一生。请在黎明前大声嘶吼，在海啸来临时摇旗呐喊。让旌旗燃烧，让耳廓震颤。

请让全世界知道，你爱我。”

我恍惚的坐进驾驶舱，倒计时后和杨戬一前一后起飞。我们离地越来越远，逐渐看不清地面。我问他，我还会再见到你吗杨戬？他没回答我，他听不见。

穿过大气层后杨戬终于开了口。

“有些人，一辈子缩在一个角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娱自乐，更别说踏出门。而我，只为了去未知的世界看一眼，去寻求一个无限的可能。”

“如果我不去，地球上将不会存在生命，就没人能再传递文明，没有生命的文明是没有意义的。”

他像饭后闲聊，一字一句，说的缓慢。停下时，我才惊觉我们已经到了缓慢行驶的引爆范围前。

他说，别怕，我还会再回来的。

他怎么会听见？他怎么会来？变成数据吗？我不想他做我的AI爱人，我抱不到他。

不是说好了吗，要做能拥抱我的那一个。

我想起来，我曾经问过杨戬，为什么喜欢数字八。他说8是两个圆，寓意团团圆圆。
我说你一个俄罗斯人还信这个？他表情严肃，我有四分之一俄罗斯血统，四舍五入是中国人。

现在我看他，此刻那么清晰，灰蓝色的眼睛上好像有一层雾。他对我笑着说，俄罗斯人在太空是无敌的。你瞧，这个时候他又变成俄罗斯人了。雾凝成雨，悄无声息的落了下来。

“Я тебя люблю.”同声翻译器里传来杨戬的声音。我爱你。

“沉香，别怕，我就在身边。”杨戬说。随后他推动拉杆，装涂数字8的飞船流星一样划出我的视线，撞在行星碎片上，散成了漫天的星。

星星最终回到了天上，那滴雨就落在我的腮边。

我收拾杨戬的遗物，找到了保留他数据的芯片U盘。那个大的一个大活人，变成了小小的一方铝块。

我把这块赛博骨灰插进计算机处理器，杨戬成了数据的碎片，数字闪烁着荧光，凝成他灰蓝的眼。

他化作点点繁星，生生不息，照耀了浩瀚宇宙。每一次的闪烁，都是他在对我说：“沉香，我就在你身边。”

万物生生不息，我就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