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市发展近几年快得有些出人意料。

跨江大桥两岸不少民居被拆除，好几条辅路也跟着改道。其中大部分人搬到城里工作，房价水涨船高，尤其靠近C市腹地几座学校的地皮，被房地产公司炒出天价。

幽碧的护城河绕公园一排排蓝楹树流淌，明明身处闹市，盛夏也能安静的不像话。

太阳亮的发白，街上几乎只有车，看不到人行走的身影。两只流浪猫在公园外的一棵大树下乘凉，几步远的地方就是个公交站台，花瓣胡乱被风吹撒了一地。

“你说的那个地方也变过，不在城西，在城南。”

司机眼戴墨镜嚼着口香糖，车载广播正在播放披头士的歌。

明世隐没有反驳，毕竟他的研究领域不在城市发展与道路规划方面。

“您好像常去？”

“那是，人老板挺好的，至少价格地道，比外面一些酒里兑饮料，取个罗里吧嗦的外文名就买你几千的玩意儿便宜多了。”

说到这里，司机透过车内的后视镜，看了后座的男人一眼。

C市以教育闻名，名流挺多，基本都像男人一样文质彬彬，而且很有钱，鬼知道他载的会不会是其中哪所名校的教授，现在人家心里估计在笑他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鳖。

“您去那种地方，是约了人吧？”

“算是。回来一趟，顺便看看旧友。”

“不常住？”

“嗯，几天后就走。”

空调的冷风尽可能驱赶着车内的酷热，可能觉得自己问的问题太多，虽然对方语气温和，平静得好像一汪深泉，不过为了不让乘客觉得冒犯，他便没再多问。

后一首歌是颇具现代气息的DJ舞曲，但被司机切了，换成更舒缓的小提琴。

这首歌有四分钟左右，临近结尾时，一幢哥特式的复古建筑，也已在路旁的香樟树后若隐若现。

进门后环视店内，只能感慨一别多年，韩信的口味倒是一点未变，将极致的奢华暴露在酒吧内目所能及的每处角落，就连本人的打扮也是最近流行的暗色系潮流风格，像个高中辍学的混混。

酒吧和几所高中临近，年收益相当可观，招来挺多同行羡慕，然而每次提起这事，韩信都耸肩，试图用医科大的毕业文凭来证明自己当初开酒吧只是心血来潮，结果谁也不相信。

和明世隐不同，韩信当初没有选择继续留在学校进修，而是直接回国工作。同研究所的怀疑他被女人绊住，甚至半开玩笑地让明世隐回来探探消息，却没想到韩信至今孤身一人，回国的决定也完全是一时兴起，十分符合此人的行事作风。

一进门，不少目光便落到这个穿着正经，跟酒吧气氛格格不入的男人身上。

三位穿着火辣的年轻女性正坐在沙发上开怀聊天，其中一个分了些余光随明世隐飘到吧台后，接着便和女伴们低低讨论起来，嘴角露出妩媚的笑容。

玫红和深蓝的灯光交替打在面前的酒杯玻璃之上，韩信站在酒柜前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冲明世隐笑得不怀好意。

酒保将两杯威士忌递到两人面前，明世隐没喝，韩信端起来小喝了一口，打趣道：“戒了？”

“烈酒伤身。”

韩信鄙视地看他一眼：“还没到三十呢，就准备养生了？你可真行。”

明世隐莞尔：“需要我帮忙科普酒精对心脑血管的危害吗？我可以把近几年的研究论文传到你的电脑里。”

如果不介意，他还可以投影在酒厅的大银幕上滚动播放。

韩信呛了两声：“靠，你是存心来我这儿找茬的吧！”

“并不，我也没这么无聊。你研究所的同事托我回来看看你。近些年你不做研究，在国内东奔西跑，国外没一点风声。他们很担心你，以为你在C市捡垃圾吃。”

韩信面露不屑：“然而老子混的风生水起，如何，气不气？”

明世隐笑了笑，没说什么。对方翻了个白眼，郁闷地喝光了面前那杯威士忌。

“那你呢？你回C市干什么？”

“跟医科大进行心血管和GLP-1的药物研究，最近几天应该就可以出结果，到时候就走。”

韩信啧啧感叹：“果然是个老头，真没意思。”

包间传出玻璃杯破碎和争吵的声音，酒保也停止了擦瓶身的动作往后望。

韩信皱起眉，给了酒保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让他去帮忙处理。

明世隐隐约猜到了点，“打架？”

“差不多吧，都习惯了。上次两男的为一女的争风吃醋，砸了我一两万的东西，双双进医院，连警察都来了。”

明世隐微微挑眉，轻嗤：“你的生活还真是……丰富多彩。”

韩信呵笑：“那当然。不过话说回来，之前追你的系花好像都快结婚了，你咋还光棍一个？C市漂亮姑娘这么多，就没一个看对眼？”

“这种事就不劳费心了，我不是你，倘若真有遇到心仪的人，我自然会出手。”

酒保去了没几分钟便匆匆出来，和韩信耳语几句，后者面色严肃，让酒保先去包间，回头对明世隐道：“我带人去趟监控室，等着啊，别走了，今晚请你吃饭。”

明世隐没有拒绝，让他先去处理，韩信拍了拍他的手臂，随后和酒保一起去了事发包厢。

那杯威士忌盈盈透亮，柃檬片也晶莹如坠落在深蓝海域的月光，空调冷气将灯光冻结成五彩斑斓的冰，与周围的热闹氛围截然相反。

韩信离开的时间比明世隐想象中要长，正当男人考虑要不要跟过去看看时，吧台前落座一道年轻的身影，遮住了背后晃的人眼花的紫红光晕。

“你好，要一杯龙舌兰。”

明世隐从思绪里回神，刚想解释他不是这里的人，偶然抬头的瞬间，撞入一双苍蓝的沉寂的眼眸，微微荡漾的涟漪，惊动了窗外蝉声喧哳的盛夏。

少年模样如初，玫瑰凋谢般的忧郁在眼底流淌。

明世隐尚未将那呼之欲出的名字念起，少年便开口如从前一样唤他。

“老师，好久不见。”

*

这是场琥珀般的巧合。

弈星大二和小组成员合作申请的项目专利被C市一家电器公司买断，得以让少年在此离家几百里远的陌生城市独自生存下来。

他买的房虽然离这家酒吧很近，但并不常来，这次被裴擒虎约到这里见面，是为了一个叫公孙离的女生。

公孙离和弈星同系，算是弈星的学姐，大二合作时也曾和导师一起来帮过他的忙。

庆功宴那晚，裴擒虎对人家一见钟情，高低让死党说媒。

公孙离最爱看的电影系列有了新的排片，给裴擒虎一个绝好的搭讪机会。

来的途中公孙离多少觉得尴尬和不好意思，她对裴擒虎此人没有多少了解，心里又想，能和弈星走到一块，德行应该不差，就是人傻乎乎的，而且话有点多。

“对了阿离，能喝酒不？”裴擒虎放下眼花缭乱的酒单抬头问。

就在两人不曾留意的时候，弈星看见了明世隐。

“少喝一点可以。”公孙离凑过来和他一起看，漂亮的眼睛从上往下扫过，“要不还是冰镇的饮料吧，解暑又解渴。”

“好的嘞。”裴擒虎笑呵呵记下，“你呢小星子？……喂喂，弈星？”

肩膀被人一拍，少年猛地收回了视线与飘离的思绪。

“我不用，你们点吧。”

公孙离疑惑地回望了刚刚弈星看的方向一眼，只看见一个站在吧台后的男人。

“小星星，你认识那个调酒师吗？”

弈星沉默了会儿，点头道：“高一那年暑假，他给我补过课。”

“原来还是个老师啊……”裴擒虎喃喃自语：“以前来都没见过，韩信刚招进来的？”

“不清楚。当时他说自己刚刚毕业，还没来得及找工作，家里人生病需要钱，被我父亲请来做了几个月家教。”

“哇，那这么说，你老师业务范围好像还蛮广的吼。”

公孙离赶紧用手肘捅他胳膊。裴擒虎反应过来可能说错话了，连忙改口：“啊不是，俺的意思是，你，你老师好像会的东西还挺多的，哈哈哈。”

弈星知道他没有恶意，并未计较。只是在他的印象中，明世隐就像一块用清泉养出的玉，怎么着都不该出现在这里。

“老师很喜欢医学，还懂点法律。父亲夸他是个聪明人，但我总觉得他不止聪明，心里好像还装着些别的东西。”

裴擒虎感慨，“生活所迫，确实屈才了……”

公孙离犹豫着问：“那，那都快五年了，他还认识你吗？要不要我们陪你上去打个招呼？”

其实弈星也是这么想的，便顺着公孙离的话点头，但自己去就行。

等待的过程很长，又隔的远，公孙离听不见他俩聊什么，于是偷偷向裴擒虎打听：“以前怎么没听小星星提起过，他还有这么一个老师？”

好帅，而且气质也不错！即使这么闹的地方对他似乎都没什么影响，像是和外界隔了一堵透明的墙。

不过这点倒是和她第一次见弈星时很像，但后者身上没有那么多成熟的底色，他的沉默更像是没有温度的孤寂。但男人不同，这种沉默总给旁人一种潺潺流水似的亲和感，让人很愿意主动和他交流，而不是刻意疏离。

“俺也不清楚，小星子不大喜欢提起从前的事。不过俺知道他今年投给一家香水公司的新款调香配方，好像就和过去有关。”

这点令公孙离觉得更奇怪。

在她对弈星的了解范围里，不管学校还是出门在外，自家学弟根本就不用香水的。

*

龙舌兰变成一杯柠檬汁，水面浮着两块方冰，递到少年面前。

“和朋友一起来玩？”

明明分隔这么多年，一开口却就像昨天才见过面，弈星莫名觉得生气，又不清楚自己在气什么。

“我不想喝这个。”

“那也不可以是酒。”明世隐耐心将声音放得很轻，像在规劝一只迷途的羔羊。“玩够了，就早点回去，这里没有你和你的朋友们想象中安全。”

“老师为什么要在这里工作？”弈星忍不住打断他的话，不明白他怎么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如果有什么难处，当年您应该告诉我，为什么要不告而别？”

明世隐听完，忽然笑了一声，“所以你这趟来，是为了兴师问罪的？”

“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好吧。”

男人慢慢擦去杯身冻出的水露，显得有些无奈，“成年人的世界有很多你想象不到的负担，很多时候，连我也会身不由己。”

“因为家人吗？”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察觉自己可能无意中碰到了对方一些难言的痛处，弈星看他的眼神，以及后来说话的态度都放软很多。

他忘了自己现在也是个成年人了，再用一个孩子的目光去要求别人面面俱到，确实太幼稚。

“那今后呢，老师有什么打算？”

明世隐微微抬起眼睛，想了想，道：“一个月前租的地方快到期了，最近还在找合适的出租房。”

少年的眼神变得更加忧郁。

他有想过明世隐出现在这里的种种可能，但却没想到真的是最坏的那种。

当年明世隐风尘仆仆来到他家，手里拎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他现在都还记得拿行李箱的颜色，棕色的，边角的皮料被磨破了几道裂痕，但他站在他面前，依旧让他觉得如沐春风，好像那些不入眼的破旧，更衬出时间他身上沉淀的涵养。

“我会尽力帮您的。”少年坚定地凝望着明世隐的眼睛，“我有一个朋友，他对附近这一块地方很熟，老师对想租的房子有什么要求吗？比如位置，采光那些。”

明世隐只微笑道：“便宜安静就行，在哪都无所谓。”

他从柜台第二层抽出一支笔，翻过一张酒吧的宣传单，在背后写下一串数字。

“这是我的电话，替我谢谢你的朋友。”

*

裴擒虎将酒喝到底，听公孙离讲她们部门的事听得正开心，弈星走到两人面前失魂落魄地坐下。

公孙离本来还在笑，看到他的模样之后，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少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很明显眼角有些发红。

公孙离立马抽出两张纸巾递过去，担忧地问：“这是怎么了？刚才不还好好的吗？”

弈星婉拒了她的好意，深深叹了口气：“阿离姐，我没事。”

这能是没事的样子吗！

裴擒虎瞪大眼睛：“这咋跟老师唠嗑，唠着唠着还哭了呢？”

“他过的很不好……”

弈星强忍心头翻涌的难过，他看着那个人微笑，五脏六腑就像被刺了一刀的疼：“当初我不该对他说那些话。”

不然明世隐也就不会一声不响的离开他五年之久，沦落至今，甚至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公孙离温柔地拍了两下他的手背：“既然都知道你的老师在这里工作了，裴擒虎不是这家店老板的朋友么，到时候让他打个招呼就是。”

裴擒虎也挠挠脑袋安慰：“其实小星子，韩信那人表面看着不着调，心地还是蛮好的，你老师在这里，至少不会像在外面一样受委屈。”

弈星默默摇头。

就像他之前想的那样，即使明世隐愿意，他也不希望老师一直留在酒吧，那个人这么优秀，值得去到更好的地方实现抱负。

*

早在两人说到租房的时候，韩信就已经处理好包间的问题回来了。

他没忙着出现，而是饶有兴趣地靠在墙面听吧台前那一大一小聊天。

弈星走后，他才抱着双臂漫不经心走到吧台。明世隐目光深邃地送少年的背影落坐在较远的东南角，两个同伴正跟他说话。

“刚跟你说话的个孩子，我记得好像是C大的学生吧？你在医科大搞研究，几次讲座也都在那儿，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你俩怎么认识的？”

“很早之前的事了，本来以为不会再见……真是缘分不浅。”

韩信挑眉：“所以你就骗人在这里工作？”而且那傻小子还真就信了他的鬼话！

“我只是没有回答，并不算欺骗。”明世隐淡淡出声：“而且房子的事也的确是事实。”

韩信冲这只老狐狸指了又指：“医科大真是冤种，专门给你安排的公寓变成了出租房，住两天就要走，成了两天后就没得住，你那是实话吗？我都不好意思揭穿你。”

明世隐笑了笑：“也多亏你约在我讲座结束后见面，让我衣服都来不及换，站在这里帮你的客人调了杯柠檬汁。”

韩信轻嗤，骂他活该。

“你说结果出来就回研究所，又把联系方式给那小朋友，让人家帮忙找房，怎么，这就变卦了？”

东南角的三个年轻人站起来，拿上随身物品准备离开，其中那少年似乎从酒厅微冷的空气里捕捉到一丝有着温度的讯息，转过脸，和明世隐四目相接。

模样没变多大变化，但似乎长高了许多，不知道是否和灯光有关，瞳孔的颜色好像更浅了些，像是被花瓣染过。

“只是偶然想起，C市的蓝花楹好像正值花期。”



既然错过于心不忍，那便等等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