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
【壹】
坊间传闻牡丹方士府邸珍藏有一株绝世牡丹,香气沁人心脾,且四季常开不败。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更有好事者将之冠名神种,将这株牡丹的主人视做转世神灵。但凡提及,皆肃然起敬。
有人却以为不然。只因这花本就是方士带进长安的,能够与长安花种不同,必是和方士本身有关。
他这番言论无疑是否认了牡丹被坊闻塑造的神性。而当中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谁也说不清楚。可绝大多数人还是坚信此乃天赐的福祉,将其视作大唐恒昌的象征。
不过此刻,这大唐的象征却正遭受着温水的摧残。
不败之花也得有不败的骨气,借着正好的风向,牡丹抖落一身晶莹的珠子,悉数扑还给凑近浇花的少年。
弈星冷不丁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报复性地拔了它一片花瓣。
“擦擦吧。”
明世隐递来一张手帕,弈星依旧蹲在牡丹面前,并未接过,而是奇怪地呢喃:“老师,它为什么不会死?”
他又不是当年的无知幼童,怎么不知道温水浇花的禁忌。他这么做只是很好奇,难道这世上真会有不凋不死的活物?
“你若真想它死,不用这般周折,连根拔起,花茎碾成烂泥不就是了?”
......那多没意思。
弈星撇嘴,想是这么想,但说出来话意却是乖巧无比:“老师最喜欢的就是这一株,徒儿怎么会动这样的念头呢。”
“你如果真想细心照料它,就不会故意用温水试探它了。”明世隐喝了口茶,并没有再多加责怪,而是温声唤他过来。
到底还是被看穿了心思,弈星脸上浮现尴尬的红晕,坐到老师的对面。明世隐将他脸上的水珠轻轻擦去,缓慢开口:“知道为何我最喜欢这一株么?”
“因为和别的牡丹不同,不凋不灭,四季绚烂,象征着老师的信念。”
所有人都偏爱与众不同的事物,而这些与人本身又有或多或少的通性,这是他曾教过他的。
明世隐什么也没说。他叹了口气,擦干净小朋友脸上的水后,把他抱起来,往内室走。
弈星眨了眨眼,手拉住他的衣服,“老师,你还没有说答案呐。”
明世隐略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忽然问:“你可还记得,此花是何日盛开的?”
弈星顿时愣住。
明世隐话里有话,他自然听得出来,脸瞬间红到了耳根,低下头慌乱掩饰。明世隐没料隔了这么久他还是这么大的反应,一时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他将小朋友抱上床榻安置妥当,埋在他耳畔极温柔地说出了答案。
“那花的象征,是你的幸福。”
【贰】
腊月,弈星成人礼。
此时被传做神种的牡丹不过是一株青茎,远看与杂草无异。到底是能在寒冬生存下来的活物,公孙离还是将它移到了房中养着。
裴擒虎从集市买酒回来,喊她一起过去。弈星正和明世隐下棋,把这么大的日子过得与往常一样平静,倒是其他两个,借成人礼的由头划拳行酒令,喝得酩酊大醉。
杨玉环被留在了宫中,心里仍挂念着尧天最小的弟弟,差人给他送了很多礼物。弈星只留下汉白玉制成的棋盘,像一些宫里的糕点果子,最终基本都进了裴擒虎的肚子。
公孙离醉后一定要拉着弈星跳舞,后者来了招偷梁换柱,把正跟花说话的裴擒虎给推了过去。看两个人围着柱子拉手转圈圈,弈星心头汗颜,只道酒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明世隐赠他一支冠簪,唤他进房,亲手给他束发。
一瞬间,弈星忽然觉得这种日子似乎也不是这么的无趣。自从夺取核心的事情失败后,他已经很久没见到老师这么笑过了。
“盯着为师作甚?”明世隐为他别上簪子,眼中似笑非笑,“你可知从未有人敢这般盯着为师看。”
弈星呆呆愣愣的,明明没有喝酒,却跟失了魂似的,下意识就说:“我只是......很喜欢看老师笑。”
明世隐眼神不可察觉地一变。
少年眸光时明时晦,当真不辜负他名字当中的星字。烛光映在他的脸上泛起绯色,如同带着微醺的醉意。
弈星歪了歪脑袋,丝毫没有发觉明世隐神情变化,小心翼翼地问:“老师......你怎么了?”他担心自己说错话惹明世隐不高兴,声音轻到差点连自己都听不见。
“没事。”明世隐放下梳子,抚摸起他的脸。
“这世上,恐怕也只有你会这么说了。”
弈星握住他的手,笑微微道:“不会啊,我们都希望老师能够幸福,老师的幸福就是我们的幸福。”
不,只是你。
明世隐听到幸福这两个字,心中就莫名燥结,只将原因归咎为弈星的愚蠢。
是的,愚蠢。他分明什么都知道,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这般心甘情愿.....甘愿得让他愤怒。
等弈星从周遭诡谲气氛中反应过来时,明世隐的吻已经狠狠印在了他的唇上。
“老师?”弈星紧张到瞳孔放大,不敢乱动。他不知道为什么老师会突然之间生气,又通过这种方式来惩罚他。
明世隐是很生气,气到根本没有顾及弈星的感受,顾及到今天是什么日子,与他唇齿纠缠,甚至在弈星企图反抗的时候咬破他的嘴唇,又贪足地将血丝舔舐干净。
“呜......”刺痛和舌尖拭过的酥痒堪比沾染了情毒的针芒,弈星的肩膀被牢牢控制住,愈发明显的窒息感令他逐渐脱力,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吻一直延续,最终停留在少年白皙的脖颈。犹如抚摸一件精美的玉瓷,他用手心在少年的侧颈处轻轻摩挲。
弈星仰着头,浑身颤抖,攥紧了明世隐的衣服。
刚别好的发簪又被扯落,少年的头发顺着肩颈垂了下来,明世隐已将他摁压在了书案上,低头俯视着他,眼中闪过片刻的肃杀。
“为师问你,你可恨我?”
弈星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问,他对老师只有敬重与爱戴,即使自知只是他手中一颗随时可以废掉的棋也追随得心甘情愿。
“未曾......”弈星呼吸沉重,看明世隐的时候只觉得像是隔了一层浓稠的雾。他一字一句,就像是在对他允诺誓言:“徒儿......绝不会厌恨老师的。”
明世隐低笑了声,听得人心头发凉。他看弈星的眼神有着春风般将人溺毙的温柔,背后潜伏着刺骨的寒冬。弈星的手腕被完全掌控着,由于握的太紧,已是红了一大片。
“今日是你的成人礼。”明世隐未再和他就恨与不恨的事上多言,而是转回了话题,轻缓地问:“你可知,何为成人?”
弈星心中一沉,像是无声无息落进深海的礁石。他下意识抓紧了手里的衣料。
明世隐咬了咬他的耳垂,与他呼吸交缠。
“......为师教你。”
……
牡丹连夜绽放出第一朵花。
窗外是隆隆飞雪,帐内是旖旎春光。青涩的低吟声经久不绝,夹杂着少年被撞得破碎的告饶。他本极力控制自己不许哭的,可这第一次实在太痛,而且并不适应,最终还是趴在老师的肩头,闭着眼睛小声抽泣起来。
明世隐浅浅地扶着他的头,动作却半点不减,一边温柔安慰一边肆虐抽动。
他欲弈星整个人拆解入腹,一想到从今以后他便完完全全只属于他一个人,就有种极端的厌足。
他好似没什么可以担心的了,尽管他自知这样做过分到了卑劣的地步。可这世上能够追寻得到的珍贵,有谁不曾为之卑劣过呢。
这么一想,明世隐竟觉得莫名的解脱。
翌日一早,公孙离便抱着那盆粉嫩可爱的牡丹来找弈星,正巧碰到从他房间出来的明世隐。她不曾多想,还把这株花兴高采烈地举给首领看。
那花尚且娇小,有些花瓣甚至仍纠缠在一起,并未完全打开。
记忆穿透这株牡丹倒回了春光乍泄的昨夜。明世隐眼中的神色令人捉摸不透,唯一能直观带给公孙离的,就是他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么高兴。
牡丹被重新放回了院子。
时冰雪未释,它却开成了院中唯一的颜色。
【叁】
弈星从没有想过幸福能以具体形态展现。
那时他整个人都是一片空寂,为着别人的追寻而活。突然有一天,他被告知,自己其实一直都是幸福的,就像那株常开不败的牡丹。说不出是高兴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弈星只觉得忽然轻松许多。
他从那株牡丹上看到了自己。老师告诉他,这就是他幸福的具象化。
终于,终于......心之所向逐渐汇聚成形,变得不再虚无缥缈。
他能看,能碰,能轻嗅到它涤荡的芬芳。像是黑暗中迸射的一道光,点亮了他本该浑噩无度的余生。
明世隐再与他对弈,也明确感受到了小朋友的变化。
弈星得到允许,可以独自养育这株牡丹。他一天天的开心,牡丹的颜色就会一天天变得瑰丽。来年初春,甚至开出了第二朵花苞。
在这期间,明世隐安排给了他们不少任务。每次出门前他都会踮起脚尖给老师一个拥抱。回来的时候,不管身上多脏,受了多少伤,他看见明世隐的第一眼,一定是笑的。
日子一长,这些就成了两个人彼此之间的小习惯,亲昵得连裴擒虎都忍不住怀疑他俩有些什么。
牡丹健健康康长至五月,弈星一如往常给它浇水,竟发现它的颜色似乎变得深了些。
之前是海棠一般的艳红,而后逐渐变成黯淡的紫红色,甚至在继续变深,全然没了以前的光泽,整株花倒显得抑郁了许多。
弈星蹙眉看了一会儿,试探着扯了一片花瓣。
花茎遒劲有力,正值盛年,没有任何生病的迹象。这花的含义在他,可仔细想来,自己最近也没有任何不顺之事,就更觉得奇怪。不过,若硬要和明世隐近来要解决的问题相比,牡丹就实在算不上什么了,所以他也没有因为这个原因跑去打扰老师。
他问公孙离,公孙离摇头。他问裴擒虎,裴擒虎先是哈哈笑了几声,接着揶揄他是依赖老师成疾,连花都看不下去了。
府上遂迎来不知道第几次大战。
他去找玉环姐,却得知她已被派出执行任务,近几日都不会回家。
几次三番,弈星倒觉得是自己太过矫情,不过是一盆花变了颜色,还得劳烦这么多人大费周章。
又是几日,公孙离派出的探子传回消息,说狄仁杰等人已经拿到核心,正准备去往女娲神冢将其催毁。
抢夺核心之事迫在眉睫,腾不出闲工夫拿给他想这些有的没的。他便将牡丹放回了原处,再不过问。
......
五月末,朝中暗流涌动,明世隐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阴沉,说话冰冷简短,让人不敢靠他太近。
狄仁杰等人要前往神冢,明世隐将计就计,半路布下卦阵将之困住。他让裴擒虎带着公孙离与弈星一道前去,夺回方舟核心。
临行前,弈星如常伸出双手,想要老师一个拥抱。可是今日的明世隐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冰冷的,没有丝毫温度。
弈星抬眸和他对视许久,心脏一点,一点,一点地失重。到最后,完全被虚无吞没。
牡丹已完全变成了黑色。
弈星收回手,仿佛想明白了什么,最后对他笑了笑。
好不容易汇聚起来的光,破碎的比从前更加彻底。
他再也拼不起来了。
【肆】
明世隐第一次教他下棋,布下的阵法叫作天元。
他最后一次实践这种阵,取的名字也叫天元。
李元芳穷追不舍,公孙离抢到核心的同时也身负重伤,裴擒虎与她先行,弈星掷子断后。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再等公孙离回头时,弈星已经被李元芳等人包围了。
各种选择都曾在这一刻从他脑海中游走了一遍,狄仁杰看他受人蛊惑,劝他束手就擒。
就在这个时候,他想起了明世隐。
他唯一后悔的,就是不知自己这次回不来,没有鼓起勇气拥抱他最后一次。
天元之弈一旦开启,便宣告着他命数已尽。
“老师......该弃子了。”
李元芳将雷镖飞出的同时,脚下突现一方混沌之色,暗道不好,再想逃出已经太迟。棋盘四周忽然响起剧烈的爆炸。
他回头看去,少年正站在混沌中央,脸上微露出一抹笑意。
“啊!!!”公孙离哭到撕心裂肺,伸手朝着滚滚浓烟中残存的身影疯狂地去抓。她眼看着阵法内紫气东断,又渐渐出现在她的四周庇护。
裴擒虎带着她逃,飞快地跑,跑。他不敢回头,他从来没有哪一次这么怕过。
爆炸响起的瞬间,他就已经知道弈星活不成了。
他突然很想很想问明世隐一句,这真的就是他想要的吗?
什么是幸福啊,到底什么才是你真正的幸福啊?
付出这些代价要追求的东西真的有那么重要吗,重要到杀死你现在的幸福去献祭吗!
你太狠了.....
李元芳重伤,核心被夺,狄仁杰下令通缉明世隐,却得到他已去往长城的消息。
分明是六月,府邸内却萧条如秋。狄仁杰搜查时,在卦案上找到一盆黑色牡丹。
那花的茎叶已经完全凋敝,三朵黑花完完整整地掉出盆外,摔碎了许多残瓣。
谁也不会想到,这就是被传得神乎其神的不败之花,那株幸福的象征。
狄仁杰端起牡丹,拧眉仔细打量了几眼,忽被盆沿的碎片刺中,下意识松了手。
瓷器碎成了好几半,泥土分崩离析。
他这才发现,那花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是连根也都腐烂了。
【伍】
一年后,尧天陆续又招了些孤儿培养,一切都在重归正轨。
新来的孩子多数由公孙离带领,问得最多的问题,还是他们的首领去哪儿了。
公孙离无法回答,每次都只能无奈地摇头作罢。
明世隐在一处鲜为人知的地方,开辟出半亩牡丹方田,自己独居在竹间小院,日日喝酒,胡乱练字。
他把所有的棋子都打碎焚毁,又会在睡梦中唤那所有人都不敢提的名字,让他陪他再下一局棋。
裴擒虎找来时,明世隐正披散着头发,坐在冷冰冰的地上。
四周一团乱,几乎都是散落的书页和纸,写的画的撕毁的,张张都是弈星。
“我方才梦到他了。”他静静地开口,也不管裴擒虎在没在听,自顾自地说下去。
“他还留着那盆早就死了的花,开口第一句话,竟是问我还好吗。”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自嘲般笑起来。
“我以为,他会怪我,怪我弃他不顾。你说......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早在那盆牡丹变成黑色的时候,弈星就已经知道明世隐当初是在骗他。
牡丹是明世隐幸福的象征,否则这株花应该因为弈星夙愿达成,生得更加绚烂,而不是孤零零地死在长安。
“他不会怨您的.......”因为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减轻他的痛,裴擒虎能说的话仿佛一出口就失去了力量,到最后,只剩下这么一句。
他不会怨的,他说过的不是吗,绝不会厌恨老师。甚至就连他死的时候,都是笑着的。
有谁会厌恨自己的神明呢。
明世隐靠着床角,喝尽了最后一坛酒。
裴擒虎守了他一会儿,知他现在不便被打扰,就退了出去。
那时月色温润,照得半亩花田满是清霜。洒进窗里时,遍地都是闪烁的星辰。
他往花田里望,恍惚看到一个人影。
身着湖光水色衣袍的少年,正站在花田里,对他轻轻地笑。他身后是一轮硕月,广袤的丘原吹起一阵风,将他胡乱绑在一起的发丝吹起。花瓣追随在他四周,飘啊飘,飘进了竹舍的窗。
“......你回来了?”他向他伸出双手,“是不是累了啊。”
这是独属于两个人的小习惯,离别和相聚,都不能忘记一个拥抱。
上一次,他忘了,那人就再也没有回来。
月光一点点的消失,风也逐渐停止了呼吸。他看到少年轻轻启唇,不用刻意去听,那声音伴随残风的低语,缓缓飘至他的耳畔。
犹如闷雷劈裂,往事翻江倒海而来,将他唤醒,吞噬,毁灭。
明世隐坐在地上,窗外依旧是一派宁静祥和。
他把脸埋进双手,肺腑剧烈的收缩的钝痛将他彻彻底底击垮,终于失去控制地大声哭起来。
——老师,我愿你余生幸福
【陆】
他的幸福,早已死在了一年前的盛夏。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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