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被设计出来之前，技能就已经被定了下来，也可以说其实这里的每一个英雄都一样，都是技能优先于本身而存在。

他们为我设定的意象是牡丹，所以无论是故事还是游戏技能都与这种花有一定联系。我本也是无所谓这些的，更何况很多时候我和别的英雄都一样，只不过是游戏里的一个NPC。

若非要谈我与现实之间的关系，客观说来，其实没有。你不能指望一个虚拟人物对现实有任何的情感，同样，也不会有谁真能愚蠢到和一个本不存在的英雄谈情说爱。

所以当我日复一日在训练营遇到同一个人，并且将我和他英雄的指令都设计成无敌的时候，用正常人类的话说，我是十分迷惑的。

设计者将我归入辅助类，本意就是不指望我可以单独挑战其他类别英雄，走进训练营的操作者多半也深谙此理，挑选对手基本不会和辅助沾边。

或许是我认识上的问题，别人到这里大多数是为练手，他来这里找我，横看竖看不过无聊时的消遣，这也成为我最不能理解的一点——尤其是他欢快地围着我转悠，叫我师父的时候。

回想起来，这个世界在关于我的背景设计里，我或许的确有这么一个徒弟。而如今一百个像我一样的英雄当中，也确实存在着这么一个人和我有属性加成的关联。

但上述这些，在我看来都不应该成为他来训练营找我消遣的理由。



峡谷红方三路，九座防御塔，我牵着他挨个逛遍。因为无敌属性，防御塔的攻击对弈星无效。为了躲避我的普攻，他会故意跟我拉开一段距离，但却不会超过我法器的连接范围，偶尔超过了，他也会停下来等我追上，并附带一句小孩子才会有的嘲讽：“师父你跑得太慢啦！”

我不知道他背后的操作者在现实中究竟无聊到何种地步，才会每天准时准点进训练营找我牵着他逛遍峡谷。指令警告我不得踏进对方防御塔范围，他便停在范围圈边缘位置，这样除了站在外边用法器牵制住他，我也无法对他做出任何攻击行为。

我心料他这么做必有目的。果然，在被我牵住的瞬间，弈星双手铺展成天元，将我和他全都框进了棋盘里面。

“师父，你能不能抱抱我？”

我木然地待在一片混沌里等待技能结束。等到最后，他见我依旧没有反应，大概有些失落地说了句：“好吧。”



2.



我体会不到这是种什么感受，连失落两个字都是指令告诉我的，并且还在前面加了个模棱两可的字眼。

此后我仍然经常在训练营见到他，他也没有放弃和我说话，兴致来时还会夸赞自己身上飘出来的牡丹花瓣真好看。

我对这类言行毫无感触，他的一系列作为甚至连指令都开始犯难。于是那孩子就在空荡荡的峡谷里和一个NPC玩起你追我赶的游戏，单方面的聊天，我也被迫单方面地倾听——

听他说自己终于有了一件好看的新衣服，听他抱怨今天比赛输赢，听他讲述从别人哪里听来的故事，关于长安和凤仪之诏。

当然，还有我。

峡谷里和平的一面如今已很少见到，甚至在训练营真刀真枪地杀伐也属常事，这是统计过后反馈的结果，指令对此深信不疑。所以也难怪为什么面对弈星的种种行为，连它都感到不能理解了。



最近一次见到这孩子，是在一场人机对战当中。



这个版本的难度不低，且系统这方无论装备配置还是支援速度都略胜玩家一筹。他们似乎在局内争吵起来，依旧各自决定单独行动。透过全图视角，我看见弈星正躲在河道草丛等待猎物靠近。我和本该负责击杀他的英雄换了条线。弈星完全无法和支援速度极快的系统对抗，被后来赶到的两个人杀至残血奔逃。

这并非我本意，而是指令的强制要求，若只有我一个人，他大概也不会狼狈至此。那时我牵着他持续走了一段路，其他英雄判定我可以将之击杀，便立刻调整支援上路，却不料在他几乎快死的瞬间，我竟收回了法器。

指令的叮铃声狭促地刺进我的大脑。

【警告！明世隐BUG，正在将数据结果反馈……】

那孩子跑回泉水，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回头看了我一眼。

接下来几天，让其他人陪你讲故事吧。

得知需要被召回的时候，我是这么想的。



这场游戏结束，之后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才从指令那儿知道——我消失的那几天，弈星也再没在训练营出现过。



我原无任何和指令斗智斗勇的想法，即使法器连接超过范围的前半秒被我切断，它也能迅速做出反应。所以提前切断什么的实在没有必要，英雄死后读完秒就会复活，我为此做出指令以外的事还会禁止在游戏中出现，怎么算都是得不偿失。

可那个时候我似乎并没有考虑这么多，训练营中双方设置的属性无敌，让我有一种那孩子无论如何都不会死的错觉。也是真当我看到他即将倒下的瞬间，才徒然清醒过来。

我竟然有一种即将要失去，却又想极力挽回的迫切。

官方发布公告，明世隐已调整完毕。我果然又在训练营见到他了，穿着他之前说的那身新衣服，活生生就站在我面前。

“师父快牵着我，我们去抓小河蟹！”

我还不得不牵。

不只是河蟹，他穿过河道，把沿途所有的野怪都抓了个遍，仗着自己属性无敌往红色的敌方水晶里跑，在泉水和我兜圈子。

峡谷中属于少年阶段的英雄不算多，在我眼里弈星应当是最幼稚年轻的一个，至少这么多次训练营的观察来看，他也只不过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他躲进草丛，我后一步也被迫跟着走了进去。他眨巴眼睛看我，张开手臂微微踮起脚尖，“师父，这里没人看得见我们，你可不可以抱抱我？”

很遗憾，因为弈星背后有真实的操作者，他所做的一切匪夷所思的行为都会被指令判定为正常，而我不行，也不可能真的弯下腰来拥抱他。

于是结果一如既往的尴尬。弈星低头想了一阵子，貌似没有放弃的意思，抬头，重新对我扬起笑容。

“没事，我等着师父愿意抱我的那天。”



4.



他大概率永远也等不来那一天。

我这么想，指令也这么说。

零星的消息出现在官方消息界面，有玩家在反应训练营出现的问题。不过极少，又因为不影响实战对局，也就不了了之。

相伴随出现的，或许也是峡谷唯一只有我能发现的，便是弈星进训练营的次数比往日锐减，就算他来，很多时候选择对战的也不再是我。

指令对此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若是遇见弈星，我仍是会陪他在峡谷里到处闲逛。他说话开始变得简短，唯一不变的还是会在结束前问我要不要抱一抱他，我也唯一不变地一路沉默着，只将法器连接在他的身上，看那紫红色的花瓣从他身上片片飘出来。



转折出现在接连的几次实战里，我很不幸连续与他在界面相对出现。

刚开始一切正常，而后慢慢就开始出现问题。

正常实战中，稍微懂得一点技巧的操作者都不会选择在残血时离开防御塔保护范围，即使对面只有一个敌人。

弈星法力值见底，操作者也正常地将他传送回城。那时我正站在塔外，回城的蓝光忽然中断——他竟是朝我跑了过来！

直到这一刻，我才真真切切地明白到底什么地方不对了。

“师父，我要走了。”他就那么站在我面前，操作者已完全失去对他的控制，因为鲜少碰到这种情况，他给队友解释是网络的问题，可但凡有点经验的都知道，这已经大大超过了网络的BUG范围。

他重复着说，我要走了，我要走了师父，你可不可以抱抱我。而我只僵在原地不动，木讷地看着局内玩家质疑的消息一层又一层往外刷。

连续三四局，他都有做出类似的超乎常规的出错行为。最后一次他跑来我面前，张开双手紧紧地抱住了我。

那是种前所未有的体验，我的血液在全身血管内倒流，我似乎也拥有了人的心跳，感受到他的温度正透过紧贴的布料转递到我的腰上，甚至也有要挣脱某种桎梏的冲动，和他一样伸出手拥抱对方。

而就在这时，弈星慢慢放开了。

像回到从前我们在训练营无聊闲逛的日子，他抬头对我笑，用又低又轻的声音对我说，“谢谢。”

我终于还是没能抱住他，却得到了他的一句，谢谢。

弈星望着我，说想把我的模样仔仔细细刻在心里。

“他们杀不死我的。”他静静地开口，然后如往常那样笑着跟我道别，好似明天太阳升起，他依旧会在训练营的塔下等我来牵。

但这次，似乎又和往常不那么一样。

离开的前三秒，我能确定他不是在对别人，而就是微笑盯着我无声地比了个口型：



师父，我爱你。



5.



从游戏设计之初到现在，一共有一百位英雄，如今版本更新过后，就只剩下九十九个。

弈星再也没在峡谷中出现过。

就像一颗石子丢进大海，他的消失也只短暂的惊起几圈波纹，十天，二十天，半年.......到最后谁也不再记得。人们或许只是偶尔遇到类似BUG打趣的时候，才会回忆起许久之前，也曾有过一个摆脱操作控制，奔往对面那儿去的英雄。

不过也只是偶尔，连茶余饭后的谈资都算不上。

我还是会常去训练营待一会儿，看看河蟹，看看草丛旁边的野怪。也正当我意识到自己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无聊后，我才总算明白弈星那句“杀不死我”是什么意思。

可我虽明白过来，心里却莫名揪痛得很。指令询问是否需要上报检查，我说不用，原因我大概知道，说出来想必也令它难以置信。

弈星从设计之初我便听说，他曾有经过无数次修改，调整，修改，调整......改到最后几乎谁都不想理，倒从侧面歪打正着地坐实了他故事中孤僻避世的设定。

但就是这么一个不那么招人喜欢的孩子，也会喜欢牵着我去河道捉河蟹。



这么一想，当时他抱住我的时候，我的确也应该用力抱住他的。



........

6.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见他来过了。

如果可以，我想抱抱他。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