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心
作者:Loreley      更新:2023-10-02 20:27      字数:8534
狮子心

(一)

“滴、滴……”耳边是死板的机械声。指尖似乎被浸在冰水里,已经冷得麻木。

“……事情全败露了,现在正流亡,你看见通缉令了吗?在车站里……”

“警察找到窝点的时候,他竟然收养了好多孤儿……”

“让那些孤儿帮他做事?……”

“对、听说也是抓的抓、逃的逃,就剩一个年龄最小的……”

他的心沉入水底,他的人也仿佛在一条冰冷的河里漂游,咕噜咕噜的气流声,河水拍在岸上,哗——

弈星猛地喘气,胸口大开大合地起伏着,仿佛将要溺亡。

房间里一片蓝白色调,护士正在给他换吊瓶,嘴张大了,奇道:“你醒了?”

弈星喃喃道:“这是……”

护士道:“你叔叔刚走,他守了你两天两夜,感情这样好,我们都以为你俩是父子呢。”

弈星怔住:“……叔叔?”

护士正拨通床头的电话:“十七号房的病人醒了,后续的检查……”

弈星仰着头,声音涩哑:“我没有叔叔。”

护士不说话,听筒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弈星胸口莫名悸痛,他说:“我自幼是孤儿,没有什么叔叔……”

弈星倚靠在病床上,房门的小窗上,影影绰绰透出一个伟岸的背影,那是他传说中的叔叔。

病房隔音很好,他过去靠在门上,隐约听见一些字句。

“司空先生……”旁人如此称呼他的叔叔。他明明不知此人,“司空震”这名字却忽然浮现在他心中。

司空震声音低沉,脊背微弓,似乎因日夜的陪护有些疲乏。

他道:“他不记得我了?”

弈星听得出他语气中的酸涩,心跳短促。

医生的声音:“可能是受了刺激,之后会给患者安排检查。”

“好。他之后可以回家了吗?”

“需要观察一下患者状态,毕竟有自毁倾向,一定要谨慎对待……”

弈星一句也听不懂,脑海中却闪过一些零散的片段,深蓝幽深的水里,向上是纠缠的发丝与气泡,谁的手狠狠拽住了他,向上捞着他的腰身。那个人的体温是灼热的,在冰冷的河水中好像冬天的太阳。

他们,似乎也是在冬天相遇的……

弈星头痛得要命,后退几步撞倒了输液架。哗。门被猛地推开,弈星坐在地上,听见司空震喊道:“星儿!”

弈星捂着头,绷带缠绕露出几根蓝发,他徐徐抬眼,却见那个身着制服的健壮男人,赫然长着一颗宽鼻獠牙、鬃毛蓬发的狮子头,他长着的却不是爪子——而是一双宽大的手,正伸过来想要拉自己。

他惊叫出声,被针扎到似的跳起来,却被门口乌泱泱的医生护士拦住,被逼退在角落。

众人奇怪地看着他,司空震也目露狐疑,想要靠近他。

弈星大叫:“别过来!”

他双手环抱胸前,面露惊恐不似作伪,已然泪流满面。

众人面面相觑,司空震不敢动作。良久,当中面目最为和善的护士徐徐靠近他,他在角落里抖如筛糠。

护士细语道:“不会有事的,这里是医院,没人会伤害你。”

弈星哭着摇头:“不!他会吃了我……”

众人看看司空震,司空震看着自己的手。

护士不解道:“为什么?”

弈星缩在她身后,似乎随时防备着野兽的扑食。

“他是头狮子,”他期期艾艾道,“他会吃了我的……”

司空震眼睛瞪得很大,眉毛挑到最高。

“我?”

他只吐出一个单字,弈星却被惊得颤抖。

奇怪,明明是颗狮子头,此时却作出了不同于野兽、隐忍克制的神情。

众人眼神交织,司空震不耐地松了松领口,转身离去。

很快有医生上来,向他问一些费解的问题……

“‘明世隐’这个名字,你听过吗?”

“当然。”弈星神色警惕。他的养父,也是老师。他怎么会不认得?

医生再问了些从前的事,忽然道:“为什么会受伤,你还记得吗?”

每每回想此事,他心中便有一处在隐隐作痛。他极力忽视这种无端的悸痛,只将其当作一种受伤的后遗症。弈星说:“我不知道……但似乎梦见,我在水里……”

医生唰唰记了几笔,一顿,问道:“还记得为什么会落水吗?”

弈星不知道。

圆珠笔被按动了两下,弈星朝那笔尖出神,接着听问:“你认识司空震吗?”

他脊背猛地一抖,脱口道:“不。”

如果不曾相识,那么恐惧又从何而来?

医生说:“你很害怕他。”

消瘦的少年蜷缩在椅子里,宽大的病服空空荡荡露出他的皮肤,苍白得好像一根行将燃尽的蜡烛。弈星脸埋进臂弯里,好一会儿才抬起来。

他讨厌审问的感觉。从前,他的面前也似乎亮着一盏巨大的灯,对面背光的黑影句句紧逼,所有的秘密都在强光下无处遁形。

“因为……他是头狮子。”

眼见不一定为实,但都说眼前所见是情绪的具象化。这种情绪像某种魔法,越过纠葛的从前,在一片空白的故事伊始,施加了最荒诞的诅咒。

弈星走出会诊室,忽然感觉角落里投来道虎视眈眈的目光。

司空震站在很远的地方,唇上含着根未燃的烟。弈星已想象出他吞云吐雾的样子,就好像迷雾中窥伺猎物的雄狮。

狮子忽然叹了口气,因为这里不是抽烟的地方,他也没办法狩猎,甚至连猎物也不敢靠近。

弈星被转移到普通病房,是个双人间,同房的病友姓洛,不知道得了什么病,看起来再正常不过。

期间司空震来送过几回东西,不过只远远看着,弈星却觉得如芒在背,浑身肌肉僵直,才勉强控制自己不在人前失态。

那天,病友问他:“你是不是看见了狮头人身?”

弈星点头,又摇头:“他们都说这是臆想。”

病友摇头:“不,不是。”

弈星狐疑道:“那为什么他们不害怕?”

病友道:“他们当然不害怕!因为他们都是人,而你——你是只兔子,狮子天生就是要吃兔子的。”

兔子?他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会是兔子?

病友道:“你再好好想想!”

弈星闭上眼,敛起眉头。对,他的姐姐似乎也是只兔子,还有个老虎哥哥……

似乎窥破了什么惊天大秘密,弈星警觉地竖起耳朵,听见门外有脚步声,他瞥见钟上的时间,四点了。

不知是司空震对时间极其严谨,还是单纯这时候下班,他总是在这时候探病。

弈星跳下床,三两步夺门而出,不料直直撞入一个宽大的胸膛。

司空震扶住他腰,直愣愣地看着怀里的人,弈星眼睛瞪得溜圆,泪水打着转,竟然要哭了。司空震习惯伸手去揩,却见那人一面缩成一团一面流泪。

他默默将手收回去,问道:“怎么了?”

弈星几乎将抗拒写在脸上,磕磕绊绊道:“去卫生间。”

司空震皱眉:“病房里有。”

这时病友忽然冒出来,大叫道:“我要上!我要上大的,你去外面的上。”

你听见没有?弈星鼓足勇气,瞪着狮子头,在心里默默说。

司空震却好像没听见,雕塑似的地拦在门口,定定地看着他。

病友大叫道:“你侄儿尿急,都急哭了!你听不懂吗?”

正常人本是拗不过精神病的,更何况是面对两个。司空震一垂眼看弈星,弈星便躲闪起来,从他身侧钻走了。

弈星浑浑噩噩地走着,精神科的走廊没什么人,偶有医护路过,淡淡瞥他一眼。

他的脊背却追随着一道目光,这感觉过于熟悉,仿佛往前几年,也有个人曾这样注视过他。

目光来自狮子。

弈星抖了一下,仿佛看到狮子从身后猛扑过来,獠牙刺破他脖颈,登时血流如注,带着倒刺的大舌一卷一卷地舔舐皮肤。很快有人围上来,看他被压得动弹不得,被拆吃入腹,很快又散了。

他忽然奔跑起来。

司空震被吓一跳,紧接着追过去。

弈星跑过转角,霍然见一扇大窗,外面是蔚蓝的天空,洒落一地阳光。

掀开窗,楼下有一片雏菊草地。

如果——如果拥有翅膀就好了。

他可以飞起来,雪白的羽毛在阳光下,耀眼得仿佛天堂的颜色,在那里,他再不会为任何事痛苦。

司空震已近在咫尺,弈星没有回头,果决一跃。

“弈星!”

风声呼呼,耳边响起撕心裂肺的呼唤。

风驰电掣间,司空震扑在他身上,交缠着一同下坠。

他们摔在花丛里,凌乱的草茎好像另一个世界。狮子的鬃毛都沾满了花花草草,看起来好像围了一个花环。

弈星动了动,听见身下闷哼一声。

他想抬起头,后脑勺却被一只大掌紧紧按住。

“别吃我……”

司空震胸口大起大落,声音低哑:“别动。”

弈星一边耳朵贴在他胸膛,听见心跳如擂。

不只是司空震的,也是自己的。两道心跳交缠鼓动,他忽然落下泪来。

为什么要流泪?他急切地想擦去,司空震却先一步捧住他的脸。

司空震声音平静:“跟我回家。”

人群很快围上来,又散了。

司空震这回走出医院时,不仅后脑勺多了块伤口,手上还牵了个人。

狄仁杰来替两名病号开车,看着他俩脑袋上都缠条绷带,一时间哭笑不得。

“麻烦你了。”司空震一边和他招呼,一边拉开车门,给弈星系安全带。

“怎么弄的?”

“小兔崽子乱跑,”司空震在弈星旁边坐下,紧紧拉住他手,戒备得就差戴手铐了,“从二楼掉下去了,还好下面是花坛。”

弈星安静地望着窗外。

“砸你脑袋上了?”狄仁杰笑了。

司空震摇头,也跟着笑。

狄仁杰问:“你把他带回家,不怕出事儿吗?”

窗外街景徐徐倒退,弈星在看斑斓的霓虹,司空震在看他。

司空震道:“放在身边,还是更放心。”

一路寡言。到家了。

弈星不情不愿地被拥下车,忽然听见狄仁杰说道:“司空队长,你希望侄儿恢复记忆吗?”

这话当然是对司空震说的,弈星望着狮子的侧脸,回忆起他那日身上的制服。心想:他是狮子警官吗?

司空震动作一顿,没有回答。

狄仁杰接着说:“如果有那一天,我希望能第一时间知道他的证词。”

司空震哼笑一声:“我有分寸。我们叔侄之间的私事,狄警官又何必疑人偷斧?”

弈星昏昏沉沉,愈发听不懂这两人对话。

司空震看他老实的样子,牵着手不吵也不闹的,定然是今天折腾累了。便早早将人洗漱干净,塞进柔软的被窝里,看他双眼迷离似乎将要困着,将卧房熄了灯,去忙自己的事去了。

凌晨,外面的响动平息已久。弈星半张脸埋在被窝里,双眼忽然睁开,其中一片清明。

如今的境遇,有如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之中。

自己究竟遗忘了什么?怎么会有一个长着狮子头的叔叔?

狄仁杰口中的“证词”又是什么意思?

他预感丢失了很重要的记忆,接连翻了两个抽屉,发现了一台旧手机。他试着开机,竟然有电!可惜没有信号,没法用这个联系上老师。

弈星翻找起信息,往来频繁的,是备注为“叔叔”的号码。

短信内容大多琐碎。

(未接来电)

“叔叔,我在上课呢。”

“中午想吃什么?我一会儿来接你OvO”

……

弈星抿唇,难道这个叔叔就是司空震?

他盯着这个“OvO”,眼睛睁得很大,明明是头大狮子,却要装作小猫咪!

可他是只兔子,怎么能认头狮子作叔叔……

消息到去年五月就断了,此后再没有往来。

他借着手机的亮光,照看房间。一面墙上贴了几张奖状,柜里陈列着金灿灿的奖杯,他记得这是参加围棋大赛得的。

再度回忆起那些日子,他一一览过,却寻不见司空震的身影。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荧荧亮着光,仿佛一扇穿越光阴的小窗。

“你到底是谁……”

弈星抱住腿弯,脸埋进膝盖。

不行。他忽然抬起头,眼睛亮亮的。当务之急是逃离这里,不然——他迟早会被吃掉的。

光着脚走到门边,侧耳贴于门上,大雨欲来,客厅里响着呼呼的风声。

外面的灯很早便灭了,司空震一定睡熟了。

门把手徐徐压下,弈星来不及推拉,便被门板撞倒。

“啊!”

一声惊叫,开门那人也怔住。

司空震臂下夹床被子,影影绰绰只见一道魁梧的黑影。

弈星快哭出来了,心虚得不敢看他。

司空震道:“要下暴雨了,我送床被子来,别着凉。”

弈星眨眨眼,他手里还拿着台手机,只好躲躲藏藏地背在身后。

他做事向来十分周密,方才翻过的地方已尽数复原,尚在黑暗中,司空震定无法发现端倪。

司空震帮他把被子铺上,神色犹疑。

“我走了?”

弈星将要点头,霍然电光一闪,一瞬照出两人苍白的皮肤。不多时,雷声轰然而来。

他瑟缩一下,躯体止不住战栗,慌乱中不知攥住了何物,闷哼了一声。

他手中乃是旁人的衣角。司空震神情稀松平常,徐徐叹口气,将人揽入怀中,似乎早已料到。

“要我留下来陪你吗?”

弈星脸埋在他胸口,并不作声,良久,微不可察地嘀咕:“不要吃我……”

司空震忍不住掐掐他脸蛋:“……我哪里舍得吃你?”

衣料轻薄。司空震抱他去床上。纵使顶着一颗冷酷的狮子头,他的怀抱也是温暖的。

窗外的雨忽然哗啦啦下了起来。

风中飘来新鲜的泥土气息,外面的世界雷声轰鸣,强壮的臂膀却围就了一方净土。

恍惚中,听见谁在耳边呢喃:“不会再失去你了,星儿。”

早上,弈星迷瞪了很久,来不及回味昨夜的亲昵,惊觉手机不知去向。

他摸了会儿,在枕头下找到了。难道是自己昨晚塞进去的?

打开手机,他才发现通讯已经恢复了。是谁干的不言而喻。

他忐忑地走出房门,只见司空震围着个花边小围裙,照常顶着那颗狮子头,正摆盘上桌。

“早上好。”司空震一面问好,一面将碗底“嗑”地一放。

横陈在弈星面前的,乃是一道再稀松不过的皮蛋瘦肉粥。

弈星脸色大变。

“我不吃。”

“哦?”

弈星有合理的解释:“你、你怎么能让一只兔子吃肉!”

司空震扯掉围裙,扔在一旁。弈星缩着脖子,以为激怒对方,却被司空震托着屁股抱起,放在餐桌上,两腿也被分开。

司空震就站在两腿间,手掌在他大腿侧拍拍。

“你几岁了?吃饭还要人哄?”

弈星眼睛瞪得很大:“你!”

司空震捏捏他胳膊:“身上没二两肉,倒挑起嘴来了?”

弈星听罢,心中苦涩:此人实乃伪君子,竟想着将我喂胖了再吃。

他深吸口气,委屈道:“你肯定是想着,将我喂胖了就吃掉……”

司空震忽然想起来,面前的是个小神经病。

对待神经病自然有其方法。都说兔子急了也咬人,司空震不怕被咬两口,但生怕弈星钻牛角尖、给自己剜块肉下来。他不是没干过这种事。

司空震晓之以理:“你是只野兔,野兔是要吃肉的。”

弈星神色冷漠。

司空震鲜少对人这样有耐心,转而动之以情:“想想你小时候,和……哥哥姐姐们在一起的时候,你们难道不吃肉吗?”

弈星陷入回忆,有所动容。

司空震将人从桌上抱下来,说道:“吃饭吧。”

弈星舀了个勺底,唇珠微抿尝了个味道。

司空震坐对面给他剥鸡蛋,他若有所思,忽然唤道:“星儿。”

弈星一怔,抬起眼来,轻轻“嗯”了声。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是狮子,你是兔子?”

司空震问出这话时,目光晦暗不明,说不清期冀与否。

难道这和他们的过往有关?

弈星不明白,他看着眼前鬃发蓬松的狮子,神情不解。

司空震是狮子,这是很自然的事,他总不能告诉自己,那是只大猫。

弈星说不出话来,司空震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

弈星想起昨日狄仁杰的话,反问他:“你希望我恢复记忆吗?”

这次沉默的是司空震。

一碗粥渐渐见底了,弈星不爱吃蛋黄,司空震似乎早知道,只剥了蛋白给他。

“我希望你能忘记所有的痛苦,”他一边剥一边说着,“只留下幸福的回忆。”

弈星梦游似的点着头,心里却默默地想:这是不可能的。

他没有说出口,因为有些话不必他说,司空震也一定明白。

因为受伤的缘故,司空震得了几天病假。只不过病假期间也常常关在书房里,弈星看着他宵衣旰食的样子,心里已认定他是个大人物。

弈星趁此机会将住处探究了个遍,发现不但大门外有道指纹锁,连窗户都全被封死了。

这些封锁有明显的使用痕迹,绝非他来这两天新增的。

难道这里以前还软禁过别人?

这想法一经萌芽,弈星不寒而栗。回忆起那夜,雷雨中的依偎相守似乎也纠结地可怕……他们究竟有怎样的过去?

这些时日,司空震并不是不出门的,他一出门便一定带上弈星。

弈星挎着几个蔬果袋子,亦步亦趋地跟在狮子叔叔的身后,看着这身形近两米的野兽混在老头老妪中挑挑拣拣。

弈星看得很仔细,托着腮睁大眼睛,毕竟狮子买菜这件事,寻常人一辈子也难见一次。

他发现,司空震其实并不会买菜,正一面作出熟稔挑拣的样子,一面偷瞄一旁经验老道之人。别人怎么选他就怎么选,实属东施效颦的差等生。

弈星扑哧一笑。

他笑时露出雪白的齿列,明眸善睐,好标致的少年!

司空震轻咳一声,正色道:“在我三十岁前,吃饭都是随便应付一口,挑菜也是合眼缘即可。后来……”

他看了弈星一眼,含混道:“为了照顾小孩,只好学着做了。”

弈星瞪大眼睛:“你有孩子了?”

司空震脸都绿了,几乎将手上的胡萝卜捏碎。

弈星忽然笑得更开心:“叔叔,你的表情真有意思!”

司空震这才反应过来,弈星是在拿他调笑。他什么都明白,恰如当初那个恃宠生骄的小孩。

弈星还未缓过劲儿来,司空震凑到他身边,压低声音道:“小兔崽子,回去再收拾你。”

要……要被吃掉了吗?

弈星双眼瞪大,脑海中浮现了各种被吃掉的场景——大狮子将他扒光,粗粝的大舌一寸寸地撩过皮肤;或是一口衔住脆弱的脖颈,啮咬出一串猩红的淤痕……

一时间追悔莫及。果然,一进家门,司空震便一把将他抱起,扔在卧房的大床上,那双大手从下摆伸入,撩起了上衣。

“不要、啊!”

嘴边的惊叫忽然化作一串笑声,司空震竟然在挠他胳肢窝!

弈星笑得喘不过气来,浑身酸软地推不开人。司空震似乎很清楚这具身体的敏感之处,手在腰窝徘徊,弄得人呻吟着痉挛起来。

“叔叔、我错了,我错了,求你了……啊……”

司空震依言停下来,脸埋在他颈窝,呼吸莫名粗重。

弈星双腿夹着他腰身,胸口大起大落地起伏着,面色潮红,眼角还沾着泪水。

司空震挑起他下巴,道:“喜欢笑吗?”

“不笑了,不笑叔叔了。”弈星轻喘着,忽然扬起下巴,嘴唇碰了碰司空震的胡茬。

这动作一出,两人皆是愣住。

司空震的脸很红,像被蛰了一下似的,唰地放开了手。

“知道就好,下次不许这样了!”

他转身就走,留下弈星凌乱地仰躺在大床上。

不一会儿,弈星凑到厨房去,若无其事地踩人脚后跟。

司空震一回头,他又好像不小心的样子,背着手悄悄掰着手指。

司空震逮住小烦人精,将围裙解下来,围在弈星身上,将他拉到水池边。

“来帮叔叔做事,把菜洗了。”

弈星小声说:“君子远庖厨……”

司空震没听到。

烦人精洗菜时也不甚安分,先是把围裙扔一边,又一顿洗洗刷刷下来,自己的竟衣服先湿了, 黏黏糊糊地透出肚皮来。

弈星拈起湿漉漉的衣料,面露难色:“叔叔……”

司空震瞟了眼,默默垂下头。这人心眼儿比谁都多,疯了可不见得会变傻。

他吸口气道:“故意的?”

弈星并不回答,只仰头湿润地看他。

水迹在他胸前洇开一大片,起伏凸起能一眼览尽。司空震不敢再看,这哪里是只兔子,分明是只小狐狸精。

弈星说:“我不会。”

司空震咬牙:“换衣服总会吧?”

弈星抿唇一笑,趿着拖鞋走开了。

小兔子惯会蹬鼻子上脸,初见狮子时吓得有多呛,如今便有多猖狂,似乎要将那未知来源的爱与愧疚尽数挥霍殆尽,只差将狮子的爪牙拔下,从此变成只喵喵叫的大猫。

深夜,弈星睡不安稳,隐约听见客厅里说话的声音。

没有开灯,一道黑影正穿着外套,贴在耳边的手机屏幕荧荧照出他的轮廓。

司空震似乎很急,一面通电话,一面朝外走。

他回头看了眼弈星,嘴唇一张一合,唇语道:回去。

弈星伫立原地,看门沉重地关上,然后一动不动。直到楼道中脚步声消失,他才转身回去。

司空震很突然地继续工作了,而且比以前更忙,他总在饭点火急火燎地赶回来,手上提着警局食堂的饭。

这样几回后,弈星开口道:“叔叔,你不用这样,我会做饭,我可以自己做。”

司空震很执着:“我不麻烦。”

弈星心里清楚,他大概是被自己从前轻生的事儿给吓住,才总回来看看。家中刀具等物都上了锁,四处封了窗,无不是因他设防。

然而,一个人如若想死,其实是很容易的。弈星现在却不想死,因为他还没有看透迷雾般的过去,看透狮子的心。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本就见得不多,司空震还忽然如避蛇蝎般躲着他。

到底谁是狮子谁是兔子?弈星按了几下遥控器,转到纪录片频道,正放映着狮子追赶野兔的画面。

他脊背发凉,呼呼吹着空调,裹着条小毛毯看得津津有味。这或许和人类看恐怖片一个道理。

司空震难得闲暇在家,偷瞄了他好久,走过去把电视关了。

弈星不解地看他。

司空震有很好的解释:“别看这些,你一只兔子——看多了会东想西想。”

如若这话叫旁人听去,定会目瞪口呆:神经病竟也会传染!

弈星暗自腹诽:东想西想的到底是谁?

司空震很快上班去了。待他走远,弈星又把电视打开,映入眼帘的赫然乃狮子交配的场景。

世风日下!他调小声音,将脸埋进毯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目不转睛。

一直到晚上,司空震也没有回来。

弈星自己热了热饭,每隔一会儿便看一眼手机。奇怪,明明先前恢复了通信,这么晚不回来却连消息也不发一个。

弈星窝在沙发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燠热的夏夜,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闷热溢满了房间,床上的人翻了下身,汗水打湿了他垂肩的发丝,湿黏在他滑腻的颈间。洗漱间隐隐透过光亮来,照得雪白的脖颈似乎闪着细光。

好热。

全世界都在等一场仲夏的雷雨。

弈星记不清是谁关掉了电视,自己又是怎么被抱到床上,他懵懵懂懂向光亮走去。

昏黄的光照暧昧佻然。

噗嗤、噗嗤……

精壮的狮子赤裸着上身,拉开的裤链间,正有一根青筋虬结的阴茎挺立着。他手上有一块柔软的布料,正按在柱身上上下撸动着。

弈星忍不住惊呼,又捂住嘴巴。

那似乎是自己刚换下来的内裤……

司空震眼珠一转,一下子看见他,那眼神凶狠得似乎马上就要扑食。恰在此时,阴茎马眼怒张,竟一次喷出五六股白浊来!

情动的狮子就这样一边盯着他,一边全部射在了他的内裤上。

弈星猛地一颤。

司空震喘着气,用那一塌糊涂的内裤擦了擦下体,一团扔进水槽里。

弈星不是个小孩,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待司空震整理好,黑影似的逼近,严肃道:“回去。”

弈星愣愣地站在原地。

昏黄的光影错落在狮子的兽面上,鬼影似的斑驳错综,他双眼冷酷,冷酷得近乎于残忍。

弈星仰着头,肩颈抖个不停。

他晃晃荡荡地走着,像只暴风雨中飘行的船,不知多久才走回了房间。

他手脚冰冷,蜷缩在一角,听见外面水声淅淅沥沥,脚步声响起又停了,连带着门缝射进的光也灭了。

弈星仍呆呆地抱膝。

忽然,他在枕头下一阵摸索,拿出那台旧手机,点开拨号,忽然又退出。

他再次点开。手指停在屏幕前,犹疑着按出几位数字。

那个号码他烂熟于心。

手机屏幕亮着荧荧的光,他看了很久, 终于有勇气拨打过去。

耳边有滋滋的电流声,一串忙音响起,有如沉入大海的石子。

再无动作,直到自动挂断,房间里只剩下啜泣的声音。

他点开一片空白的短信,隔着朦胧的泪眼,断断续续打出几个字:

“老师,我该怎么办?”

雷声隐隐,窗户唰地滑动关上,仿佛如此便能隔绝外面世界的风雨。他害怕雷雨,这时却没有人能拥抱他了。

然而世上本就有许多事,是终将独自面对的。

正如从前他离开家,去到一个名为“亲人”的陌生人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