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邪·一·山无陵

日色欲尽，江水粼粼闪闪，静默着悠悠而去。
滕王阁伫立江边，其中隐隐传出丝竹弦乐、推杯换盏之声。这是古今闻名的高阁，这是旷古盛大的宴会，高高坐在首席的，自然会是位万人之上、翻云弄雨的大人。
那位大人坐在最高处，神色淡淡。
他手中的白玉酒樽空了，转眼又被斟满。
宴会上玩起了曲水流觞的把戏，一名青年昂首将酒饮尽，高声唱出几句陈年俗调，喝彩之声不绝于耳。
最高处，有官员向他凑近，谦恭道：“见过司空大人，犬子在大人跟前献丑了……犬子自幼苦修机关之术，倘若今日侥幸，合了大人几分眼缘……”
司空震没有答复，挥挥手让他退下了。
席间诗酒唱酬，本该是一件雅事，奈何抵不过俗人附庸风雅，一心为了追名逐利，搞得此处乌烟瘴气。
司空震沉默地自酌。
难道他已经醉了？
可他的眉头皱得那样紧，醉了的人，是不会有如此烦忧的。
他借故离席，很快有侍从拥簇过来，又被屏退了。

脑后的喧嚣渐渐远去，夕阳西下，一道金光落在台阶上，落在他的脚尖。

转过曲折的回廊，走到滕王阁的顶层。喧嚣隐去，几步后，忽见一椽门框之后，有一少年白发如瀑，日光落在他肩颈，那处就好似白玉一般散发着柔光。
少年身前纵横的，乃是一局未解残棋，他却垂眉敛目、似是假寐。
司空震屏息看去，只见黑白棋子缠斗得难分难解，行至此处，恰逢黑子走棋。
他站了会儿，忽然认真地拈起一子，“嗒”地落在棋盘上。
弈星初醒似的睁开眼，方见眼前人，神色迷蒙，少顷，忽而敛眉，眸光颤动。他唇齿张开又闭合，仿佛有诉不尽的衷肠，却又在舌根一寸处全咽了下去。
弈星拈起白子，半晌才落下。罢了悄悄抬眼，却见司空震正认真地看着他。
司空震道：“你是哪家的小辈？”
弈星淡淡道：“我不是世家公子，也非官家子弟，不过无名小卒罢了。”
司空震不置一词，兀自看着棋局。
半晌，他道：“这局棋倒是下得很精妙，不过，你似乎心有旁骛。”
弈星道：“这局棋已困了我许久……”
他认真地看着司空震，忽然笑了。
“不过我知道，破局之人——就在我的身边。”
司空震和他对视片刻，兀自想着：此人岂非长安的官家子弟，妄图借下棋来阿谀奉承、以兴仕途？
弈星目光脉脉，细白的皮肤红成了藕粉色。司空震竟不忍喝退他。
弈星道：“大人能否下完这盘棋？这阁楼上……已许久未有生人来过。”
落子声嗒嗒响着，楼下隐隐有丝竹之声如丝如缕、绵绵不绝。在这平稳的动静中，听得见呼吸声匀浅柔和。
残阳隐没入水，一川落日好似熔金。
门外有小厮唤寻着司空大人，绮筵将散，琴瑟停弦，棋室内，光线昏黄，弈星逆光盘坐，阴影模糊了他的面容，看来好像一轴泛黄的老画。
司空震不解，为何自己会这样想？
弈星也听见了外面的呼唤，内疚道：“星棋艺不精，今日耽搁大人了。只是这局棋还未下完……”
司空震眉心一跳，他早察觉到此人棋艺非凡，以至于能掌控全局，创造出平分秋色的局面，使两人难解难分地对弈多时。
他无意去戳穿这小把戏，只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司空震道：“是。不过我要告辞了。”
弈星道：“大人明日还来吗？总得分出个胜负。”
司空震道：“自然会来。”
“多谢大人，”弈星抿着唇笑了，“大人可真好。”
司空震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在下弈星，”弈星道，“大人只要登上滕王阁，就会看见我。”
司空震走出滕王阁时，天色已全暗了，下人们套马备轿，车马就停在高阁层层叠叠的长阶之下。
司空震掀起门帘时，忽然往上看了一眼，只见高楼之上有一人凭栏远眺，他的身形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唯有他白发如瀑，在夜风中仿佛素练飘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