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邪·四·夏雨雪

弈星费力地抖落棋盘上的积雪。
抹起袖子，将棋盘擦了又擦。好不容易把棋具挪到卧房，他喘着气，没注意到落了满头满身的雪。
他正要关门，忽然看见屋外呼啸的风雪中，小院的门口依稀站着一个身影。
除了来料理衣食住行的嬷嬷，这里是没有人来的。
弈星停下动作，眼看着那人走来。
此人青年模样，身披大氅，意气风发，挺拔不凡。
他将弈星一番上下打量，开口就问：“你是谁家的小辈？”
我是谁？
是小国公无人问津的独子，也是这偌大国公府的赘疣。
弈星笔直地瞪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青年在他跟前蹲下，三两下拍落他头肩上的雪。
“真倔。”青年道，“一句话也不说？”
弈星抢先道：“我没见过你，你是谁？”
青年道：“我是小国公的堂弟，姓李名震，此番来长安省亲。”
弈星沉默地低下头。
李震道：“你不愿意说话，我也可以去问小国公，他总会知道。”
“不要！”弈星有点着急，犹疑片刻道，“我的名字是星……他们都叫我弈星。”
弈星？李震好像在府里听过这个名字。见他吃穿用度不似家仆之子，心里隐隐有了几分猜测。
他无意追问，缓和了些语气，解释道：“我初来府上，走失了路。你知不知道花厅怎么走？”
弈星摇头。
李震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眼渐大的风雪。
弈星忽然开口：“你要不要——进我屋里避会儿雪？”
弈星领着他进屋，还未坐下，李震看见屋里摆着棋盘，便问道：“你喜欢下棋？”
弈星道：“略通一二。”
他说着，走到角落里拨弄起炭火，李震却已将棋具一一摆放。
李震道：“小国公棋艺超凡，我也有受其熏陶一二。来，与我手谈一局。”
弈星神情微动。两人相对而坐，白子率先落下。
他坐得笔直，每每落子，下巴便微微抬起。
几回过后，忽听对面传来一声笑。
李震笑着问道：“你今年几岁了？跟个小大人似的。”
弈星认真道：“噤声，认真下棋。”
弈星执白，步步紧逼；李震也端正了颜色，几次交锋过后，黑子却难掩颓势。
李震眉头紧锁，掩唇沉吟。片刻过后，他拿起两子，轻轻放在棋盘上。
弈星轻轻笑了。
桌案上，一炷香将将燃尽。
李震无奈道：“我输了，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如此厉害。”
弈星道：“你轻敌了。”
李震道：“兴许你是对的。棋下完了，我也该走了。”
他推开一扇窗，屋外的雪小了，小院里落满了洁白。
冷风倒灌进来，弈星仿佛忽然清醒过来。
“……你要走了？”他兀自地喃喃。
李震回头看着他：“是，我要走了。”
弈星站在门槛上，看着青年的身影消失在雪地里。风呜呜地刮过，少顷，地上甚至连脚印都看不见。
他真后悔，他该把棋下得慢一点，那么就可以留这个人更久一些。
世上是不是远有什么东西比获胜更重要？
弈星不知道。他只告诉自己，要一直胜下去，只为了得到父亲大人的认可。

新雪初霁，天朗气清。
弈星将棋盘搬回平素里那株白梅花下，不曾想花枝上积了雪，一阵风过，霎时头上落得又是雪花又是梅花。
他站起身抖落抖落，恰在此时，一道身影正走到院门口。
那人解下狐毛大氅，露出劲装软甲来。
那人自然便是李震。
弈星愣了半晌，极力平静道：“你怎么来了？”
李震并不回答，走近几步，将大氅披在弈星肩头，宽阔的皮毛裙摆似的垂在地上。
“你这小孩，”李震道，“你该叫我一声叔父。”
弈星有些不自在：“……叔父。”
李震看他的眼神里，有几分怜爱。
他昨日在别处得知了弈星的身世，身为私生子被视若无睹，不但得不到亲人的关爱，甚至被困于这一方小院里，难得自由。李震心中不耻小国公的薄情，却也实实在在对这小心翼翼的孩子心软。
弈星看他的眼神怯生生的，与刚捡回家的幼猫相差仿佛。
李震道：“往后你想下棋，我便陪你精进棋艺；你想出门玩耍，我便随行护着你周全。无论如何，我们血脉相连，身为叔父，我李震又岂是推诿逃避之人？从今往后，你想要什么，只管跟我说。”
弈星眸光闪动，小心地嗫嚅：“真的吗？”
李震认真道：“就是天上的星星，我也摘给你。”
弈星的眼睛睁得很大，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半晌，忽然哽咽起来。
李震轻轻将人搂进怀里，拍着背给他顺起气来。

往后的日子里，两人渐渐熟稔起来。
李震常来访小院，他们对坐手谈，还在院里堆了两个雪人，一大一小，放在弈星窗前，一撑起窗就能看见。
雪人刚堆成之时，弈星喜欢得紧，夜里竟偷偷摸摸打开窗，只为了能时时刻刻地看着。果真不出几日，他便染了风寒，惹得李震又是忧心又是气恼，连着抱着小侄儿睡了好几日，才教他改掉这坏毛病。
他们也会拉着手逛元夕灯会，走过白虎大街繁华的市巷，登高共看雪满长安的盛景。
弈星问李震：叔父从何处来？
李震说，那个地方风卷黄沙，日光灿烂得如同将士的铁甲，是个连风也很自由的地方。
弈星想跟他走。
李震只是摇摇头，思绪已将他带到远方。

临别那日，他们在梅花树下手谈一局。日色欲尽，局势你来我往，似乎难分轩轾。
李震叹了口气，他早已看出，弈星有意控制局面，好让这盘棋下得久些，他也能留得久些。
白梅到了凋谢的时候，鲜洁的花瓣不但铺满了棋盘，还落在他们身上。
李震唤道：“星儿。”
弈星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李震凑近去看，才发现他眼底已一片晶莹。
李震宽慰道：“别伤心，往后逢年过节，我一定常来看你。”
弈星秀眉紧蹙，眸光闪动，呼吸又急又浅。
李震接着说：“等你长大的时候，遑论你想离开国公府，就是想走遍世间锦绣乾坤，我也一定站在你的身边。”
半晌，弈星点点头，司空震抱他入怀中，他这才哽咽着流下两行泪来。
日升月落，春去秋来。窗前的雪水早化得无影无踪，弈星心中却有一人模样始终如初。
他心中的雪，倏忽就下了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