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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台风接待室      更新:2023-03-14 20:22      字数:3204
夏鸣星推门进来的时候我正在洗我的画笔,一只手握住笔杆,将笔头朝下泡在松节油里,颜料化开,微黄的液体被晕成向日葵的颜色,和他的头发一样。

他进来的时候甚至没有敲门,雕花的镂空木门突然间吱呀作响,害我吓了一跳,松节油险些泼到裙子上。桃枝从我身侧走过去,小声指责他不知礼数,他于是慌忙退了两步,直退到门槛外头去,头也很谦卑地微微垂下来:“小姐。”
“进来吧,不碍事,”我说,看了一眼守在门口,正打量我的柳枝,“下次不要这样了。”

他走到我面前来,依旧低眉顺眼,一副等候发落的样子。我没说话,另取了一支更细的笔,给画布上男人的肌肉线条打上细密的阴影。我画了多久他就站了多久,安安静静地,不曾挪动半步。等我抬头,天已经要黑了,我伸个懒腰,将这支笔也丢去让桃枝帮忙泡着,这才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或许是因为我开口得太突然,他稍微愣了一下,很快答道:“夏鸣星,夏天的夏……”
“不用解释这么清楚,”我说,“站到门口去。”

他迟疑了一下,没有多问,乖乖站在了门边。桃枝跟着他走过去,把门关严了,双手朝上摊开,他不理解这番举动,这才问我:“这是……”
不待我回答,桃枝便道:“衣服呀,你快些脱了,我帮你拿着,”见夏鸣星不说话,她有些不悦,“你又不是不知道?叫你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夏鸣星讷讷应了一声,慢慢地开始脱衣服。先是外衫,低着头一颗颗解扣子,手指很纤长,骨节分明,这动作看着便像是一副画。深色的外衫递给桃枝,随即开始脱里头的白衬衣。他看着瘦,衬衫扣子解开,露出的却是漂亮的肌肉线条,正是我要找的那一种。

我坐直了看他,纤细却不瘦弱的东方少年,裸着上半身站在暗色的雕花木门前边,阳光穿过来,被分割成许多条细线,再落到他的皮肤上。他把衬衫叠好,放在外衫之上,看了我一眼,似乎要开口问话,但最后也没有出声,而是弯下身子去褪自己的裤子。他做这一切像是电影里的慢动作,原本以为是一棵竹子,腰身折起来才知道原来是软的。鞋子脱在一旁,裤子叠好,又垒在衬衣之上,他全身只剩下白色的袜子和深蓝的内裤,以及黏在他皮肤上的金色阳光。

他又一次看向我的时候我下意识别开了眼神,过了半秒才将视线转回去,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像一个老道的富贵艺术家,面容也并不起什么波澜:“继续啊。”
夏鸣星这回停顿的时间更长一些,大概有三五秒,或者七八秒。但也没有太长,总之,在桃枝忍不住开口催促他之前,他就下定决心地动作起来。在学校的时候老师也给我们找过练习用的人体模特,对画画的人来说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区别只在于从前在教室里是一屋子学生和一位模特,在这里能看到这一幕的却只有我和桃枝。

我努力摈除杂念,专心研究他的动态和他身上的光影,看见他先抬起一条腿,尔后是另一条交替,动作的时候大腿肌肉绷紧又松开,仅存的衣物也被剥落,于是丰沛的生命力从他身上流淌出来。
这一刻,我的脑海中涌现出很多关于美少年的传说,但无论是阿多尼斯、恩底弥翁还是纳西索斯,套在他身上却都显得有些不够协调。那些是选修课上讲的希腊神话,而他虽然有橘色的头发和绿色的眼睛,却是标准东方人的轮廓。眼睛圆而亮,眼尾微微下垂,看上去像小时候去父亲的林场,大人们合力捕猎回来的一头梅花鹿。夏鸣星站在那里,被温暖的太阳镀一层光晕,浑身赤裸,双手垂下来,用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安静而温驯地望着我。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只好低下头去看画布,照着他的身形修改画上的人像,原来实际的色调比我想象中更加明亮柔和,明暗关系也没有那么强烈。皮肤会稍稍反射一些光线,所以当阳光充足的时候,人的身上会笼着一层极淡的光晕,像悬浮的梦境一般。我取了最小的高光笔,去点画中人的瞳孔,他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和画外的夏鸣星一起看我。我的目光投向更远的窗外,这才发现此刻夕阳只剩最后一抹余晖了。

“你过来,”我说,冲他招招手,“帮我看看画。”
他朝我走来的时候像是石膏像被打碎了,方才生动的情态尽数消散在空气中,反而露出一些拘谨和无措。这也难怪,他只是个杂货铺的小账房,平时不曾见过什么富贵人家的,更别提如今还不着寸缕。他赤着足过来,抿紧嘴唇站在我身边,上半身微微前倾,去看画布上的身影:“我看不懂画,但小姐画得很好。”

“你既看不懂,怎么知道很好?”我说,“没得这样糊弄人的。”
“不是!”他有些急,连忙解释,“我也知道美丑的。”
“那你说,我是美还是丑?”我抬起下巴,转过脸看他,意料之中看见他红透的耳朵尖,但意料之外地,他没有避开我的眼神,而是凑过来,在我耳边说:“小姐自然是美的。”

这下耳根红透的变成了我。他说完这句话,也并不退回去,只是这么微微弯着腰,吐息尽数落在我侧颈。稍稍偏头就能看见他近在咫尺的绿眼睛,亮得吓人,仿佛窗外的太阳刚落下去,他眼睛里的太阳就要升起来了一般。他看着我笑,笑容里好像藏了钩子,只让人觉得他下一秒就要吻上来了。

我有些后悔,方才是看他先前总怯怯的,才想着逗一逗他,竟不知他原来是这种没脸皮的登徒子。是我开的头,所以我也不好发作,只能勉强岔开话题,扬声叫桃枝掌灯。桃枝走过来,他才站直了,从她手里接过自己的衣服,一件件穿上,扣好外衫的时候电灯恰好亮起来,外面天也已经完全黑了。

桃枝去里屋数了几张钞票给他,他接过,揣进胸口的暗袋里,欠了欠身向我道别。门拉开的时候他往外走的动作停滞了一下,我顺着他的目光往门口看,看见一名穿着格纹西装的中年男人正站在那里,眼神阴鸷地盯着夏鸣星。

“哥哥,”我连忙起身,“这么晚您怎么来了?”
他见到我,神色柔和一些:“来看看你,”他扬起手中用细麻绳和油纸包好的糕点,“给你买了桂花糕,你爱吃的。”
“进来吧,”我说,侧了侧身子将他迎进去,“站在门口说话冷。”

他跟着我进屋,夏鸣星得以行礼告退,桃枝给他搬了椅子在桌边坐下,我又亲自给他斟茶,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却听见他问:“刚才那个是谁?”
“是我找的模特,”我说,“我画画需要模特参考,让桃枝去外头搜罗了一下,发现他各方面条件都合适,也缺钱,就让他在我画画的时候过来一趟。”

哥哥点了点头:“今天画了什么?给我看看。”
我指了指画架的位置:“就在那儿,还没来得及收拾。”
“怎么不收拾?”
“这不正巧您来了嘛,”我说,笑着站起来,恰好避开他伸出来想摸我脸的手,“多亏您还记得我爱吃桂花糕,这一口我在国外的时候就想了好久了,回来这么些天也没吃上。也就您还算关心我了,父亲母亲都不记得这桩事。”

“哪有的事,他们忙。”哥哥笑道,拈了一块儿糕要递到我嘴里,我低头去拿筷子,跟着他一同笑:“我又不是小孩了,怎么还直接上手喂我?”说着,我一手扶着胳膊肘,另一手伸筷子,稳稳当当夹了一块上来,“虽然去外头念了几年洋书,但筷子我还是使得很好的。”

哥哥讪讪收回手,自己也没吃,而是将那块糕放了回去,白软的桂花糕被他的手捏过,有些变了形,显得格格不入的。他看我吃得正香,嘴里鼓鼓囊囊,也没什么工夫跟他说话,便也没再说什么,找了个理由就走了。临走前他看了我一眼:“小妹,你都到该结亲的年纪了,也别整天关在屋子里画画,让桃枝柳枝她们陪你出门多走走。”

“父亲母亲都没催,哥哥倒是先催起来了,”我含含糊糊地说,“我也还想再在他们身边留两年,总归不至于嫁不出去的。”
“倒不是催你嫁人,”他说,“我巴不得你一辈子不嫁。”
“这又说的是什么胡话,”我笑,“哥哥不是说要去收账?快去吧,不然等回来都要半夜了。”

哥哥没再多说什么,转身走了。桃枝上前去关门,而我软倒在椅子上,精疲力竭地长出了一口气。如我所料,这位长我近二十岁的庶兄仍旧是急不可耐,七年前我尚且能出国避避风头,可如今父亲老了,母亲也不是能担事的,我的后半生拿捏在他手里,怕是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我抬头,看着不远处蒙在画架上的画布,被昏黄的灯照着,色调比白日里看更暖一些。是夕阳下少年赤裸的背影,只有头转过来,露出轮廓分明的右半侧脸。少年的眼睛是明亮的绿色,神情柔软,几乎融化在阳光里。
我在心里反复咀嚼这个名字,和夕阳、和他的眼神一起。
夏鸣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