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情书
作者:0465      更新:2023-08-04 21:47      字数:21485
自街边的巷子穿过去,里边儿空着一块儿地,周围围着一人来高的铁网,网下角落里堆着几个粘满木屑的废木箱。巷外的灯光隐约挤进一点,透一点昏暗的灰黄,照着空气里胡乱漂浮的尘灰。这地方以前兴许是存货的地儿。
但现在地上歪七扭八地横着几具新鲜尸体,靠巷口的位置还绕圈站着几个人。
一个个头不高的精瘦的少年双手被人锢着,他挣扎无果,便无声地跟面前高壮的男人对峙着,脚尖悄声地想去够地上不远处被打掉的匕首。杨戬站在那男人侧边抽烟,隔着烟看见这小子的伸长的脚,他长腿一伸,刀柄狠蹭过沥青地面,硌出刺耳的声响。
少年便又将眼里的恨泼给他。
“二爷,真带这崽子回去?”康安裕转过头看向杨戬。
杨戬没回话,打量着鼻梁尚在流血的男孩,盯着他的眼睛,微微俯下身。
“你叫什么名字?”
“关你什么事,”男孩挣了挣按着他双臂的手,如一头拴着铁链的野兽,他咬着后槽牙皱鼻子,“要杀就杀了。”
杨二爷听完没什么表情,他不紧不慢地直起身,将烟用鞋尖踩灭了。
“带回去。”
狗崽子带上车的时候很是折腾了一番,朝着他手下的人又骂又踢,看着年纪不大,嘴里的脏字倒吐得一个不少。杨戬被吵得头疼,蹙了蹙眉,开始怀疑自己先前因为一时脑热做出的举措是否正确。
带少年回来也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只是今天看见这孩子的眼睛的时候,他想起了他妹妹。
最后这少年被塞进了杨戬坐的车里,两人坐在后座,老康坐在前面开车。
他挤着车门坐在边上,尽量拉开和杨戬的距离,眼睛也望着窗外。街边拉长的灯光如流星一样划亮了少年乌黑的眼,也映亮了车窗。杨戬从车窗玻璃的反光上看到那孩子蹭满黑灰和血迹的脸。
“诶,”杨戬复又点上一支烟,默了半天,开口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车座的另一边静了半晌,在杨戬以为又得不到回答的时候,听见了那少年的声音。
“沉香。”他还看着窗外面。
“你姓陈?”
这次他把头转了过来,看向杨戬。
“沉香木的沉香,我没有姓。”
杨戬看着他,等到他说完,从西装里兜拿出了一张纸巾递给他。
“擦擦脸。”
沉香静了半天,似是在纠结。但他到底也没拿那张纸,顶着鼻梁上干涸的血迹,把车窗全部摇下,将脸又面向了车窗外。
风灌入车里,尼古丁的气味打着旋被拥走,杨戬刚将烟放到嘴边,突然像是意识到什么一样挑了挑眉,放下燃到一半的烟头,用两指掐灭了。
“老康,去别墅。”
“行。”老康应道。

到别墅时将近凌晨一点,沉香从三言两语的对话里猜不透杨戬的意图,只能默不作声地跟在杨戬后面,他本想走在那个老康的后面,这样或许就能找机会掉头逃跑,奈何落后不出三步那个姓康的壮汉就会转过头来,等他跟上来再迈步。
一直到别墅门口,康安裕才同杨戬道别,沉香垮着一张脸,跟着杨戬一道去了二楼。
他看见杨戬旋开一道门,开了灯。房间里面很大,一张双人床,正对着的半面墙嵌了衣柜,还配有浴室和一个小阳台。床两边各一座落地灯,天花板正中是方形顶灯,照着蒙德里安的几何抽象设计的构架,大大小小的矩形拼在一起,散的都是暖光,照得屋子亮堂。沉香长这么大从没睡过这么正经八百的地方,跟着上一帮混的时候都还是近十个人挤一间稍大的出租屋,那时对他已然算不错的住处。
“这间平时是客房,你以后就睡这。”
以后?沉香转过身,看向旁边高自己一个多头的人。
像是意识到了沉香的目光,杨戬也低头看向他,继而又说,“洗个澡,衣柜里有现成的浴衣浴巾,需要什么就跟家里的佣人说,或者找我,我就在隔壁。”
见沉香半天没有回应,他打了个呵欠,转身朝外走。
“早点睡。”
说罢还带上了房门。沉香站在原地怔了许久,摸不透杨戬的心思,但“抱着天上掉的馅饼不吃白不吃”的心理,他从衣柜里取出浴衣和浴巾,略有局促地推开浴室门,摆弄了半天浴缸放水的喷头,烫了几次冷了几次,才终于摸清规律。温水汩汩流出,穿过他的张开的五指,他看着浴缸里的水位线均匀上移,心里盘算着明日从哪里逃出去。
当晚他便站在阳台上观望了半柱香的时日,心里拨着算盘珠子脑里画着图,按着来时的大致路线给自己算好了路。阳台正好对着楼侧边,看守的人少些。计划来得仓促,他提前换好了自己之前的脏衣服,本想一夜蹲守,可惜意志敌不过长身体所需的睡眠,床褥的柔软钝化了他的警惕,上下眼皮像死命要合上的蚌壳,进入梦乡的最后一个想法是醒来一定要狠狠唾弃棉被的舒适。
沉香醒来发现自己不知怎的站在了别墅的正门口,四肢撑地。他觉得这个动作丢人,想要抬起伫在地上的双手,却发现自己身子肥硕笨拙得不像话,少了前面两只脚身子便随便朝某一侧一翻,四脚朝天,身上的肉沉甸甸地坠下来,让他感觉身体仿若烂泥,滩了满地。他挣扎着,挤着颈上肉低下头,看见自己两半的肉蹄,肉粉的皮肤,口鼻里哼哧哼哧地大喘粗气。他意识到自己变成了一头猪。这种认知让他感到惶恐,下意识地开始晃荡四肢,像无章法的钟摆,却难以翻身。突然他身体一轻,紧接着就是四肢着地,天翻地覆,眼前又出现那个姓康的壮汉的脸,下颔至两腮的长刺胡须上下运动着,跟着旁边的杨戬说着话,两张嘴一厚一薄地开合着,他却听不懂在说什么。不多时他便被康安裕拉着进圈,食槽里的饲料下了肚,他感觉身体渐渐轻快不少,再低头,却发现四肢和身子都肿大一圈,像几个巨大的肉粉色水泡堪堪挤在一起。这时他又看见杨戬,听清了他嘴里说的话。
未来得及反应,就看见康安裕听毕点点头,不知从哪掏出的屠刀,一路朝他的头上劈来。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身。
天将亮未亮,雾蓝色笼罩着晨光未现的大地。沉香濡着汗侧头望向阳台的方向,心里一刻也不想再拖沓,翻身下了床。
他先是从阳台跳到阳台边种的一棵树上,再从树杈间轻稳地落至地面。他刚刚将弓着的腰背直起,肩上忽然搭上什么东西,他奓毛一般跳起,转身看向身后的人。
杨戬穿着浴袍,披着长发,倚着树,一副没睡醒的模样,颇好笑地看着他。
“这么早,出来散步?”
“你把我带到这到底想干什么?”
大约过了五秒,杨戬才回话,“一起吃早饭?走吧。”
沉香的背被一只手抵住,他下意识想抽腰间的匕首,却想起腰间早就空空,利器在昨晚跟杨戬那帮人打的时候就全部给拿了去。他只能这样被杨戬半推着,从侧门进去,走到餐厅。
他看着杨戬慢条斯理地吃着那半个三明治,不知道过了多久,像是终于注意到面前还坐着一个人一样抬起眼,看向沉香。
“怎么不吃。”
“你把他们都杀了。”
“……啊。”
“那为什么独留我一个?”
杨戬刚好吃完手上的东西,他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回道,“不为什么。我们这些领头的脑子多少有点问题,我不例外。我带你回来只是因为我觉得这么大的房子,总得有人陪我说说话。”
沉香抿了抿嘴,他的认知里,给黑帮首脑做这种事的都不是什么正经人。
他听见杨戬突然笑了一声。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用担心。只是像……养个儿子那样,我送你去上学,回来的时候跟我说说话就行。真要给个什么名义,也就是养子或者哪家亲戚的遗孤。”
沉香看着眼前的杨戬。杨二爷的名声,哪怕是他蜗居在角落的那些时日,也不少听。跟他一起共事的那些人,有想睡他的,也有想杀他的。沉香很少脱离实际,所以从不参与这样的话题。但他见了才知道,道上传的那些不是徒有虚名,他第一次把眼含秋水形容到一个男人身上,杨戬的上眼尾下垂,却在冷目时上挑上去,天然的威压。笑起来的时候让沉香难以想到这是个已经在首脑位置坐了十几年,手下丧命无数的阎罗。他跟着底层帮派混了两三年,一开始只是想活命,可年纪又小,撑到现在已经连活着的意义都不知道是什么,只知道麻木地反抗,活像举着双手想要抵抗人类脚底的蝼蚁。本以为这次遇见杨戬,命能送出去,却又白让他捡了个馅饼,他就是那条被迫咬住饼的鱼,猜不到饵下面是不是钢钩。
那陷阱就陷阱吧,反正也算过了几天好日子。他无意识地磨着牙,脑子里胡思乱想,舌苔正中刮过了上犬齿。
杨戬见他半天不答话,便将装着三明治的瓷盘朝沉香那边推了推,盘子底部和桌布摩擦发出轻微的声音,在沉香脑内莫名与那夜匕首划地的声响重合,他回过神,双眼重新聚焦,随后低下头,啃了一口三明治。杨戬知道他这是答应了,发出了极细微的叹气声,随后伸出手揉了揉沉香的头。接着又像发现什么一般,突然说道:“你鼻子上是不是要留疤了,抱歉啊。我一会儿给你消消毒吧。”
他这才想起鼻子上新来的那道横疤,昨晚洗澡时不小心沾上水还疼得他龇牙咧嘴,薄薄的一层瘢痂笋节一般一节节扯着,之后结厚痂多半也是一根横着的血笋。不过他没有破相的概念,也习惯了挨刀,现在被杨戬提起倒是没什么感觉,因而他摇了摇头,又蹙了蹙眉,后知后觉地不适应刚刚的摸头,却发现自己也没躲开。
他就这样默不作声地,跟坐在对面的人一起,吃完了一顿早饭。

捡到沉香的时候那崽子才十二岁,个头将将到杨戬的肩头。没想到少年人进了青春期,就跟早春的笋头一样发狠朝上窜,杨戬经常看着从学校回来的沉香,几周没见,刚买时还堆叠在脚背的裤腿像被裁下一截,露出少年细条的脚踝。
杨戬走到沉香面前,先看看沉香的脸,瘦了;又低头再看看他的裤脚,高了。
“长这么快。”
“又长了吗?”沉香抬头看杨戬,他没戴额巾,眉心一道暗红色竖痕隐约在额发后面。
“对啊,以前还没到我肩膀,现在都快到我鼻子了。”他说的时候在肩膀和鼻尖前各比划了几下。沉香没看他动作,拉着行李箱径直朝二楼走。
杨戬转过身,仰头朝楼梯上的人问道:“你这次暑假放多久啊?”
他看见沉香偏过头看他,“两个多月。”
“那你急着上去干什么,说会儿话?”
沉香已经走到了平台上,他靠着平台栏杆,叹了口气。
“我收拾一下东西。”
说是收拾东西,他将箱子摊在地上就坐到了床边,两手搭在大腿上,驼着腰发呆。正巧看见躺在行李箱中衣物上的笔记本,他腾出一只手,俯下身,垫着两半的箱子翻本子,一页一页翻过去,略过自己间密间疏的笔记,沉香才发觉写上杨戬二字的纸不止那几张。大脑尽力还原着每一次发呆握笔时的听觉视觉触觉,在不到一秒的时间内翻书一般掠过他脑海,这个发现让他表情复杂,索性连着行李箱也全部合上,他撑腿起身,走出门外,发现一楼厅堂沙发上已经没有人,便从二楼走到了地下室。
杨戬果然在台球室里,沉香推开门就看见他坐在台球桌上掷飞镖,他没吭声,伴着一道道正中靶心的声音,悄然地走到杨戬旁边,从他腿边的飞镖堆里随便抽出一支,掂了两下,对着靶子掷了过去。
九环。
杨戬尚举着手准备投掷下一支,此时也停下了动作扭过了头,朝沉香短促地吹了个口哨。
“呃……”沉香舔舔嘴唇,“运气。”
“以前玩儿过?”
“没。”
杨戬放下抬着的手腕:“再投一个。”
于是他就在杨戬的怂恿下,又投了两个。三个。四个。最好的险些卡掉杨戬戳在红心的镖,最差的也不出七环。
“真没玩儿过啊?”
“……真没。”
“你以前玩枪?”
“没碰过。”
杨戬看了他半根烟的时间,像是在考虑什么事情,沉香被那双眼盯得不自在,眼神到处飘忽,刚准备开口说什么,一道铃声响起,随后的声节蜂拥着,充盈了空气。
杨戬拿出手机接通,他听的时间居多,先前轻松的神态渐渐敛去大半,眉眼放下来,周遭便冷静下来,沉香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杨戬的侧脸。
不出五分钟,他放下手机,闭着眼叹了口气。
“还是你妹妹的事?”沉香问。
“嗯。”杨戬没动作,闭着眼答道。
“杨戬。”
“嗯?”
“你是不是又在连轴转?”
这次轮到杨二爷的眼神飘忽不定,他先看向沉香,又缓缓别开眼,道:“这不是好几周没看见你了……”
别墅在郊区,意味着杨戬回来得从城中心一路开出来。沉香知道近几个月杨戬胞妹——杨婵的事情有了一定进展,各路信息多得如同洒出的垃圾一样难以辨别,他们的工作都是一会儿宽松一会儿绷紧,像被人捏住两头的皮筋,这阵正是忙的时候,连轴转是这几日的常态。所以杨戬该是趁着这几个小时抓紧休息,而不是专程过来陪着他一起在这儿扔什么飞镖。
沉香突然感觉自己像被人抓住尾巴的猫,不知道该怒该笑。
“去睡觉。”
“啊?”
沉香不待杨戬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就抓住了杨戬的上臂,不轻不重地把人拉下球桌朝外走。他知道自己的行为算是任性,但也没有遏止的念头。杨戬心里还有着自己养大的孩子还懂得心疼自己的大家长想法,自然也就由着沉香去了。等他坐到床边的时候,扬眉看向站在他面前的沉香,才难得地看出沉香内里的变化,迟钝地发现他身上的每一根线条似乎都在锐化,催促着他成为一个更加锋利的人。他又不自觉地理出这一根根线条,生硬地对照着杨婵比划着,但沉香鼻上的那道斜疤在那夜打斗里永远留了下来,就像将一把短匕破开了刃,他从刃里看见了站在巷子里的沉香,看见了杨婵,甚至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但他再也不能将他们重叠。时间给他细数着不同,他不禁回想意义和目的是什么时候开始分道扬镳,又是什么时候开始脱轨。
“沉香。”
沉香刚准备朝门外走,闻言转回了脚尖。
“你想不想——”
未等杨戬说完,他便开口。
“只要是你安排的,我都答应。”
杨戬怔愣一下,眨了眨眼。沉香眼尾高挑着,略略留出下三白,他甚至觉得沉香这双眼光从眼型上而言应当也是和他很像的,但沉香眼里有什么,那是一种肆意妄为的,乖张的情绪,恍若撕裂了他的虹膜,溢了满眼的漆黑,这种东西霸道又不讲理,将他们两人的气质蛮横地割裂,再谈不上什么相似。他又很快回过神来,摆摆手道:“好吧,我休息了,你先出去吧,晚饭……”
“我会来叫你的。”沉香朝他笑笑。
杨戬也笑了,看着沉香一路走出卧室门。他拨通电话的动作几乎与闭门声重合。
“老姚,挑个信得过的人,把沉香带进门。这件事不要走漏任何风声,他还是个学生。”

姚公麟曾经担心过,二爷单凭一次掷飞镖就来判断一个人的天赋会不会看走眼,事实证明杨戬看人确实如有神助,当沉香放下掮在肩头的狙击枪从靶场出来的时候,连一向话少的老姚也不禁出声夸奖了几句。沉香年纪轻,悟性高,骨子里还颇有股贪得无厌的意思,于是就冷热兵器两手抓,恰到好处地混着以前摸爬滚打摸索出的野路子,两三年下来,确实练出了些东西。
杨戬难得有空,开到了别墅这边。沉香休息的时候倚在阳台边,看着杨戬的车稳稳地停在门口,他想看清这次开的是哪辆车,却被车盖上反射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只得移开目光,看向朝屋里走的人。白t恤直筒裤,盘着头发,还戴了额巾墨镜,沉香看了半晌,只觉这身打扮跟黑帮上位者沾不上关系。
事实上他时常难以将杨戬和他本有的身份联系到一起。杨戬站在传闻的边缘,和那些小道消息沾亲带故却也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他说他要什么,杨戬当天就会安排好;他说他想学什么,杨戬也会立即招呼人。他看出杨戬想在他面前扮演的,更多的是一个平易近人的长辈的角色,他也因此收获了近三年的平稳日子。上学,放学,聊天,生活像开了广角,推走了他视线以外的所有。
沉香曾经半开玩笑地问杨戬要是他想借机搞背叛怎么办,彼时杨戬正在摆弄别人送来的咖啡机,闻言转过头,耸耸肩说,那只认栽了。
他看着那只琥珀色的瞳孔,听明白了杨戬话里的意思,也就没再问过这种问题。
他一直被安排住在别墅里,除开上学鲜少进入城市中心,其实也就不会天天见到杨戬。所谓的需要的陪伴渐渐因欠奉的回报而自我贬低,他只能拼命地把杨戬安排给他的事情像磨刀一样反复锻炼,恨不能将石头磨断。十二岁那年的走一步算一步早已崩塌,取而代之的是什么,一份越界的情感,还是无际的信任的高墙?这让他自己也迷惘。
夏日里蓄长发不是件明智的事,尽管他的头发半长不长,最长的几搓刚刚齐肩。他将五指张开插入发中,随便捋了捋,再一齐推到额后去,随后用一根头绳扎了个马尾,颈后的碎发活像乱枝,胡乱交叉着。重新拾起刀枪的感觉很久违,转刀花的动作从开始为了掩饰自己的生疏,到如今已成了习惯。
米粒大小的人影早进了门,他被杨戬的声音唤回神时,看见那人像没骨头一样倚在卧室门口,手插着兜。沉香如今已经能够平视他,却觉得他好像仍同暗巷那夜那般高。
“愣着干什么?”
“不是说可能赶不回来么?”他将匕首插回腰间。两人一同朝外走。
“可能,再说这不是赶回来了。”杨戬手顿了顿,最后拍了拍沉香的肩,“十八岁,真快啊……就在两天后,是不是。”
当然是,那是杨戬把他捡回来的日子。他自己也记不得生日,只知道一年年地叠数字。
“你还问我,私下都安排好了吧。”
杨戬笑起来,手最终回到沉香的发顶揉了揉。
姚公麟迎面朝二人走过来,他先是给杨戬打了招呼,随后跟沉香说要他去办事。
杨戬的意思是不要让组织内外,除开亲信外的任何人知道沉香的存在,为此彻查了别墅内所有佣人的底细,以及那夜在巷子里所有在场的活人。沉香正式开始学习使枪的时候,姚公麟也开始给他安排一些下等的活,一来干这种事的人员流动性大,沉香又喜欢单干,混在其中不易被察觉;二来可以练练手,不必停留在理论知识和固定标靶上。
相应的,这种事的数量随着棘手程度的降低而增加。沉香不时也会陷入一个“很忙”的境地,比如现在。
“是什么事?”杨戬随口问道。
老姚还是摸着下颔那绺倒三角细胡,言简意赅地答道:“叛徒。”
沉香朝姚公麟点点头,他刚训练完没多久,套了件黑色无袖背心,匕首在腰后,侧腰的尼龙枪套还露出半截檀木枪柄,无需再准备什么。他同杨戬说一会儿回来,转身便准备和老姚走。
却被抓住了小臂。
“我跟你们一块儿,”杨戬看向姚公麟,又看向沉香,笑了笑,“还没验收过教学成果。”
姚公麟说,老康在那边接应,这事本来是交给他的,没想到人带少了。
沉香听毕简单问了两句,就从老姚手里接过了车钥匙,一步两个台阶下楼。
原本是姚公麟开车跟沉香一并去,但杨戬说要同行,还顺便替掉了姚公麟的位置,他思索再三,干脆让沉香自己开车,又嘱咐了杨戬几句,杨二爷耷拉着眼尾,摆着着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样嗯嗯啊啊地应着老姚一句不超十个字的话,语气词险些赶超姚公麟讲话的字数。
待到杨戬坐上副驾,车开出一截他才反应过来,侧过头问沉香,“你小子是不是无证驾驶。”
沉香盯着路口尚未变化的绿灯,在杨戬说完的两秒内加速过了路口,他没什么表情,学着杨戬的样子朝着正前方吹了个口哨。
车飞驰着。影子缓慢地倾斜,又拉长。杨戬看了眼车上的显示屏。
“四点了。”
约莫十分钟后,沉香在一条几乎无人的街上停了车。这里是旧城区,属于边缘地带,居民楼像土坟一样无章法地重叠,窗檐的雨棚搭叠着,宛如打结的水草,随着风奄奄一息地摆动着;木窗框偶尔因声响微微颤抖,上面的溶胶脱落,成了淡黄的垢物。这里有着老街道独一份的死气,水泥架子在空气里浮的都是坟土味道,活人在这儿恐怕也是死的。
他们听见了隐约的动静,就在前面居民楼的一间屋子里。沉香心下了然,帮里收拾下面的叛徒一般都在那里。沉香从空调风口上的杂物箱里拿出一把点32口径手枪递给杨戬。
“你先别出去,我一个人就够。”
杨戬点点头,不着调地问一句:“这儿是不是快拆迁了?”
沉香应了一声,解了安全带,从车里出去了。
剩的人不多,康安裕在干架这事上很有一手,沉香来大概做个收尾工作。他扭断了一人的胳膊,紧接着用另一只钳住人的手从背后抽出了匕首,利落地翻身,将刀刃大半刺入后面那人的脖颈里。抽刀时血从伤口里呲出来,险些溅他一身。身后没死透的人抬起半个身子,用发抖的手握住了枪瞄准他,却在准心确定前被康安裕的指虎送去归西。东西落在皮肉上的声音在空间里异常清晰,他们基本都是一击毙命,惨叫声也就寥寥。零零落落又干掉了剩下几人,鼻腔里尽是血腥气与尘灰味,他不住地用指节压鼻翼,以缓解想打喷嚏的冲动,抬头时看见不远处的杨戬不知何时已经从车里出来,站在屋门口,嘴里叼了根烟,隔了道阳光正朝他那儿望。
“来得挺及时,我差点都要撑不住了。”康安裕朗笑着走过来使劲拍拍沉香的肩,受力的那处肩膀不住地朝下坠,逗笑了旁观的杨戬。
“这些是背刺的?”沉香问。
“可不是。”
“他们给谁卖命?”
“挑了几个问了一下,”康安裕随便踢了个死人,“说是金霞的。咱们上次那场交易没成,就是因为这里面的几个。算兜了条大鱼。不过说起金霞……二爷以前也是金霞的,不知道他们这次安的什么心。”
沉香以前听杨戬提过,金霞的首脑是杨戬以前的师父。他用手背擦了下侧腮溅上的血,混着汗蹭出一条血痕。之后他像是嗅到什么皱皱鼻子,嫌恶地扫了一眼地面,不远处一些斑驳的痕迹多半是谁的排泄物。康安裕还得招呼手下收拾干净,沉香准备先同杨戬离开,他朝门口的人走过去,等他掐灭烟再走出门。二人刚到街上,沉香便侧头看到杨戬身后远处居民楼天台的黑点,愣了一下。
“怎么了?”杨戬见他不动,也停了脚。
“没……”另一个字甚至未来得及落下,那处黑点就轻微晃动了下。
操。
身子动作在大脑反应之前,他猛地倾身,搂住杨戬的肩朝侧边掀去,耳畔炸起子弹摔进地面的声音,连带着地面也微震两下,两个人一齐滚到一边,而他们原先站立的地方已经升起硝烟。化合物的气味冲进鼻间,心脏慢慢回到原位。沉香躺在地上,胸腔大幅度升降着,听着自己震耳的心跳声,心有余悸地望向远处的居民楼。黑点已经不见。
杨戬大半个身子压在沉香身上,他反应很快,掏出枪迅速地起身,找到尚未出楼的康安裕,让他迅速解决这里,然后立刻去查。
四点过的阳光接近尾声,沉香躺在地上看着楼房之上的太阳,虽然仍难以直视,但已经可以看见圆形的边框。他熬不住了便眨一次眼,如此反复,数个彩色的太阳光斑留在视野里,映在浅蓝的天空上,再映在杨戬的面颊上——
他正弓着腰,手撑着膝盖站在侧边,看平躺在地上的沉香。
他也看着杨戬,去等呼吸平稳下来。
可能有两分钟,光斑逐渐褪去,视线清明,沉香终于伸出一只手,悬在空中;杨戬握住那只手,将人从地上拉了起来。
“呼,”他像是终于想起自己刚在地上躺过,开始到处拂身上有或没有的灰,“今天真够惊险的。”
“那是冲着你来的。”沉香站定在车门口。
杨戬笑笑:“想杀我的人很多。”
沉香转过身,给杨戬拉开了副驾的车门,等他上车后自己再绕一圈钻进了驾驶位。
他拉上安全带时才听见杨戬说,今天干得不错。
“你师傅不是金霞的头儿吗?”他文不对题地接,把车开出老街。
“你最早不也是在金霞长大的吗?”杨戬笑笑。
“这不一样,我可不愿意再回去受罪。”
沉香说完,杨戬缄了半天口,缓缓呼出一口浊气,才说:“我也在查,也希望这事儿跟他无关。”
他余光看见杨戬头痛地闭了闭眼,没再说话,沉默地将副驾驶的靠背调低了。

小小的插曲是他们的家常便饭,沉香生日的那顿饭还是在两天后如期进行。没有邀请别人,只有老康、老姚、杨戬,和沉香。杨戬那日给整栋别墅的佣人放了假,叫他们休整一天。杨戬放得痛快,然而自己不会下厨,最后还是寿星和老姚一块儿做了一桌子菜。
杨戬心情颇好,开了好几瓶酒,红白都有。康安裕酒兴大发,说要跟沉香闹个不醉不归。酒和菜下肚,穿插着几句闲谈,沉香恍然有一种在家的感觉。这感觉是早在许多年以前种下的种子,如今褪去种皮,他迟钝地感受到扎根的温度。
他没喝多少,康安裕一口解决一杯的时候他也就喝半杯不到,最后老康喝得烂醉,胡子挓挲着,还发自内心地夸沉香酒量可嘉。姚公麟看不下去,给二人打了招呼便扛着人离开。待人都离开后,沉香侧过头看坐在旁边的杨戬,看见他的眼尾垂着,也不太说话,定定地望着酒杯底发呆。
被看的人在出神,看的人也在出神。
因而沉香的视线和杨戬对上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直到他听见“叮”的一声,看见杨戬端起酒杯和他放在桌上的玻璃杯碰过后才回神。
“生日快乐。”
他看着杨戬笑弯的眼。
可能自己喝得也有点多。他想。
吃完后他陪着杨戬进了卧室,本来说把人扶进去,杨戬坚持说不用,自己还能走。
杨戬先是走到床头柜边,在枕头下摸索着什么,最后背靠着床坐在了地上。他看向沉香拍了拍自己旁边的空地,于是沉香也走过去,挨着他坐在旁边。
沉香看清了杨戬手里拿的是把钥匙,他拿着那把钥匙,打开了床头柜最下面一层抽屉,从里面取出一袋薄薄的塑封袋,那袋子边缘破旧,还挂开了几个孔。
杨戬把不多的照片从袋子里取出来,将照片朝两人中间移了移,上半身也朝沉香那边倾了倾。
他一张张地抽着邮票边的老照片,同沉香说,哪一张是他的母亲,哪一张是他的妹妹。像是两只舔到孤独的火舌的动物,沉香少见地将头靠在了杨戬肩膀上。
杨戬停在了一张杨婵的照片上,年华正好的女孩穿着当年最时髦的裙子,大方地笑着。明明是黑白的相片,仿佛也能看见那日是什么天色。他说:“你也看见了,你长得和她很像。”
沉香接过了那张照片,端详半晌才说:“你是因为我长得和她很像才把我带回来的吗?”
“一开始是,后来不是了。”
“什么意思?”
“……后来我把你当我的亲人,”他看进沉香那双漆黑的瞳孔,“让我觉得我回到这里,不是回一个归宿,而是回家。”
他不常说这种话,但也从不是会因为心里话而难为情的人。他在最高位坐了太久,很多时候,剖开心对他而言成了一件麻烦事与难事。也许今天是因为酒精浸透了心,也许是因为此时此刻他心情很好,甚少地让他敞开了心扉,就好像他站在一个节点,内心的声音催促他,他也就这样复述了。将理性埋在自己脑海最深处,他在沉香面前彻底放松下来。
他看着沉香。
沉香也看着他。
他看见沉香放下了手中的照片,看见对方的眼睛逐渐占满了他的视野。
在呼吸纠缠的时候沉香停下了一瞬,那时他们双唇相差不过一根食指宽,耳畔是对方和自己不算平稳的呼吸声。杨戬的思绪飘忽到两日前下午四点过的太阳,随后不知道是谁闭了眼,稀里糊涂地成全了一个吻。
谁也没有加深这个吻,就好像肌肤相贴,一场拥抱。杨戬在结束后把照片又小心地收起来,放进抽屉,再上锁。转过头看见沉香黏在他身上的目光,酒气似乎顺着吻醺晕了两个人,他笑了笑,抬手刮了刮沉香的鼻尖。
“不嫌我老?”
沉香怔了一下,又重新吻上去。他撬开杨戬的齿列,在亲吻的间隙里回应他。
“不会,永远都不会。”
坐在床边方便不少,话音一落两人便双双滚上床,喘着气,费劲吧啦地用两双手脱一件衣服。好在夏天人穿得少,掀开一脱就完事。虽然脱衣服时像个毛躁的少年,但沉香在性事上意外地有耐心,第一次开荤并不像其他年轻人一样着急,很是听话,跟着引导一寸肉一尺皮细致地吻过去,在这方面倒是名副其实。兴许是平时把情绪都发泄在了冷热兵器上,十八岁的大小伙子连手活都算生殊。
但这不妨碍杨戬被伺候得很舒服,小崽子手生归手生,学起来也真挺快。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喜欢你的?”
“我要是连你脑袋里想什么都不明白,我就白在这个位置坐这么久了。”
沉香听完顿了一下,之后便发狠地朝里顶,次次落在敏感带上,说不上这反应是激动还是报复,杨戬只觉被突如其来的快感激得腿根发酸,甬道里的酸胀不已一次次被挤压成叠加的快感,四散到大腿和尾脊,他下意识地抬腰,在腰线与被单成一拱形时,将腿紧紧夹上了身上人的腰,以缓解腿间不自主的痉挛。
“沉香……你他妈的……”他的尾音被声带碾得发哑。
沉香停下动作,一只手顺着杨戬的大腿肌肤抚摸下去,到腰臀,再到低下头,去亲他前额的疮瘢。
“杨戬,我喜欢你。我爱你。”
杨戬被这一个巴掌一颗枣的表白逗乐,他把双臂绕过沉香的肩颈,右掌按住沉香的后颈皮,将人压下来接吻。呼吸声碎在这个吻里,愈渐消弱时他才放开沉香。他听着沉香因缺氧间断发出的咳嗽声,眼底淌过笑意,对沉香说——
“我也爱你。”

过了几天,康安裕一大早跑来别墅,说找二爷,等半天等来沉香,他朝老康打个招呼,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厅堂长沙发靠近康安裕的那一端。
“沉香,二爷呢?”
“他还在睡觉,你跟我说吧,等他醒了我给你转达。”
康安裕点点头,然后跟沉香说,前一阵放黑枪的那个人找到了。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沓小纸块,一层层地翻开,皱巴巴地铺开在沉香面前,是个人信息档案的复印件。
那人姓常,叫常山。白底的证件照里剃个平头,人乍一看算端正,细看才能看出人皮下的狡狯,鹰钩鼻高颧骨,眉距短眼距长。沉香一行行看下去,停在了“狙击手”三个字上。
“他以前还是金霞的狙击手?”
“不是以前,现在也是。他是正式进了帮的,这算从帮里跑出来的。”
“上面不抓他?”
“嗐,说是这么说,不过现如今他们自己都难保,更别说还得护着这种人了。”康安裕摆摆手,唏嘘地道。继而又说,“行踪我也查到了,最近一周有六天都泡在女人堆里,翻来覆去就那几家店。本来可以直接做掉的,但是他可能知道点二爷妹妹的事,我才想着还是来问问二爷的意见,看要不要再审一下。”
“他妹妹……”
康安裕赶紧上下摇了摇手,沉香反应过来,噤了声。默了一两秒,老康身子前倾,再开口时声音也压下来。
“我们当时收到的消息是,车祸坠崖,意外死亡。但现在看来,多半不是意外。”

“哥,你怎么就不明白?”
“别和我说那么多,我不同意。”杨戬把文件夹甩在桌面上,走到窗边,背对着杨婵。
他们僵持着,杨戬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逝者如斯,渐没过他的颅顶,他潜在水里,一点点灭掉怒火,又转过身准备开口,却看见杨婵此时已经浑身是血,衣服也被划烂大半。
她不受控制地跪在地上,又倒下去。她的杏眼眼里噙满泪水,在浑浊的目光里用口型给杨戬一次次地比划着“对不起”。
杨戬迈不开脚,也喊不出声,只能看着妹妹的身体躺在日光里,躺在苍白的地板上。一条一条地稀释掉血色与彩色,融成白色的糨糊,也像白色的泪,平铺在地板,成为他脚下的某一块地砖。
他睁开眼时也积满了泪,恍惚地看着天花板。等到某颗泪水划过眼角,才看清顶灯的形状。
他听见脚步声,又侧头看见沉香端进来一碗粥。
沉香俯下身,吻他的眼角,“哭了?”
他想起那里还有泪痕,只得补救似的眨眨眼,无奈道:“做梦了,没事。……几点了?”
“十点过,老康来过一趟。我看你还在睡,就没叫你,”沉香从杨戬的衣柜里给他一件件拿今天要穿的衣服,“你先起来,把粥喝了,边吃边说。”
沉香在他喝粥的时候同他转达了老康说的事,唯独盖下了最后一件。杨戬听完点了点头,说先审人,不出五分钟又把剩下的大半碗粥放下了。沉香端过剩下的半碗粥,瓷匙在米粥里搅和着,在不时打上碗壁的轻声里旋出一个浅浅的漩涡。杨戬看着那个涡出神,又盯着粥面一点点平静下来。沉香舀了一勺,刚准备放入口中,又听见杨戬说:“老姚想让你参与交货,问问你的意见。”
温热的米粥从他的舌面划过,他点点头,意思是答应了。
“参与可以,别做领头羊。”杨戬又说。
“你不希望我去领头吗?”
杨戬垂下眼,没答话。
“你也不希望我爬得太高。”沉香挑明了说。
粥碗不大,很快见了底。
“我不希望你出事。”
“那当初为什么重新让我碰这些。”
他抬起眼皮重新对上沉香的眼,日光下的黑色瞳孔也会有深浅,他终于借此看清沉香了眼里蜂拥而混杂的思绪,从早熟的情爱到隐藏着的狂妄,拨开层层黑雾,他看见了不合年纪的不甘和野心——那是他当时为何如此果决地拨通电话的大部分原因。
他们都没再说话,知道这话端再朝下走就是争吵,沉香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一手窟住粥碗,另一手拨通了康安裕的电话,照着杨戬的意思让他着手抓人,断了电话后便抬起碗口出了屋。
阴天的天色发灰,积雨云一片又一片地堆叠,像浸了水的废纸堆,不知道什么时候溢出水。杨戬对各种天气向来无感,今天却犹为憎嫌阴雨天。他点了根烟,从沙发上起身,拉上今早沉香系好的窗帘,好让室内的灯看起来更亮一点。不消片刻,又听见楼下大门开阖的声音,他知道那是沉香出了门,多半一会儿就要跟着姚公麟去看交货的地,晚上就得行动。雾蓝的烟迷在澄黄的灯光里,像晚上的景。他用犬齿尖咬了咬没装滤头的烟嘴,将新吸的烟尽数吞进了肺里。

康安裕抓人出了点问题,说那人猴儿精,听到点风声就跑了,还得多几日。这不知道还要几日的日子将会是他们最后一点闲暇的时间,那之后得很忙一阵。
他们都有这个预感。
于是杨戬在这些日子里遣散了别墅里所有的佣人,给足薪酬放了为期一整月的假期,他就和沉香在这栋空荡的别墅里吃饭睡觉做爱发呆,像任何一对平常的情侣一样。杨戬总喜欢在做完后抽烟,惹得沉香总皱鼻子,抱人进浴室清理的时候手上都要多加几分力泄愤,他手劲大,杨戬踹人的劲也大,搞不好擦枪走火还得多磨几个钟头,两人商量一番,决定各退一步——他不在事后抽烟,沉香也不在浴室里搞报复。他们不愿将过多的时间放在性事上,更喜欢窝在一处就杨戬到底该不该抽烟进行一场辩论,吃一个不含情欲但可能有烟味的吻,因为电视剧里枪杀的凶手是谁而有理有据地争执一晚上,最后在十二点之前搂在一起沉沉睡去。
但热恋期里性完全是分泌过剩的一环,一次性爱先做两次几乎成了沉香的起步价,杨戬背靠着床头,大剌剌地敞开腿,拿纸擦着腿根透白的液体,扭头看沉香,表情像是快把心思写满整张脸,他只得抬眉失笑。
“还想做?”
“嗯。”
“累。”他没说假话,他的后腰现在酸得发痛,巴不得迅速解决掉腿间的各种液体然后睡觉。
沉香果然把头蔫下去。杨戬看着心疼,凑过上半身亲了亲沉香的唇角。
“乖,改天把一夜都给你。”
这个改日当然不是近几日。十几天后,沉香渐渐忙了,像是什么破窗效应,姚公麟找他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有两天干脆是在外面过的夜,在将将满一月的时候,康安裕带来消息,说人抓到了。
杨戬一手拿着电话,一手夹着烟,他一口都没过肺,烟味散了半屋子。在蓝色渐散的烟雾里他眯了眯眼,停了半晌,朝电话那头说,审人的时候把沉香带上,让他在边儿上看。

沉香站在审讯室里,说是审讯室,其实就是两间地下室,他们不常带人回来审,一般落手时都已不是活人了。
他被地下室的灰呛了好几口,左耳进右耳出地旁听审讯,好在那人硬的不吃吃软的,姚公麟提出财色皆全地补偿他时,这个常山才开口讲话,先是同姚公麟讲了条件,再是絮絮叨叨地说他知道的事情。一条信息能重复百十来遍不同的句式,沉香听了半天,光抓住一个“车上三个人”的信息,除此之外,几乎都是废话。
“你说那辆车上有三个人?”沉香在一旁开了口。
“对,”那人望过来,“两大一小。”
“都死了?”
“小的那个当时活下来了,我们下去的时候,大的都死了,要不是裙子,谁认得出那是个女人,手里还死死抱着个孩子,也是命大。”
“那孩子后来呢?”
“不知道,当时鬼使神差的,可能想着还是个孩子,我们就给带回金霞了。再后来你们也查到了,我从金霞跑出来,别的不知道了。”
“那你为什么放冷枪?”
常山咧开口,露出劣烟和药物蚀黄的牙,短促地笑了一下,又看向沉香。
“你叫沉香。”
沉香眉目阴沉下来,眼皮不眨地同他对视。
康安裕最后是在赌场抓到的常山。尽管周旋整整一月,但沉香不觉得眼前这个人有多么怕死,到刚刚那四个字为止,他愈加笃定这个赌徒是在赌,赌他的身份,赌金霞的目的。
常山的舌头包住粗糙的上齿列滚了一圈,故作姿态地说:“我当然是收钱办事,很快你们就知道了。”
差不多时候,姚公麟看了看沉香,他意会过来,抬了眼帘,掏出侧腰的枪在常山的笑容完全敛去前给人断了气。
他不和局外人打赌。
沉香和姚公麟对视一眼,看见老姚又在捋那绺山羊胡。地下室的苍白灯光照得血发亮,宛如泼在雪里一样,他被桌上溢出的血的光泽给刺了眼,抬起脚踵打开门走到房外,招呼了两个人进来收拾残局。
从地下到地上,他站在日光里,从黑直筒裤拿出纸摊在脸上,才发觉自己鼻翼和人中上蒸满了汗,凝成大小相近的汗珠,黏连着几缕碎发粘在他的皮肤上。他不得不解开长袖衬衫上袖子的纽扣,将袖子挽上去。热气凝结,顺着他的脊背直挺地滑落,没入后腰的布料。
生理上的汗热一阵又一阵,昭示他刚刚他绝没有表面上的那般镇静。
姚公麟从他身边过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神,跟着老姚上了车。
“我来开车。”姚公麟说。
沉香默认,从副驾驶那一侧进了车。手里攥着被汗浸湿的纸巾。
他妹妹的儿子……该叫外甥么?
为什么偏偏又知道自己的名字?是查到的,还是……
他的思绪被掐住脖颈,窒息地把他拖回现实,一晃眼发现不知道车已经开了多久。夏末秋初的风仍是燠热,立秋那日没下雨,紧接着就是夏季冗长难断的尾巴,他撑着脑袋望窗外,车内的空调开到了二十度,他那头的风口正正对着他锁骨那一片,汗水被蒸发,仿佛皮都干涸一层,冷得他忍过两个抖,黑灰色车窗让路过的风景褪色,他看得出神,衣袖也没拉下来。
车里除了交通广播的人声外安静得出奇。
“姚叔,还有多久?”沉香问。
“过了前面那座桥就能进城,快了。”
沉香这才反应过来姚公麟带他去的是城里,是他从没去过的那个住处。
车停在一个中高档小区的地下停车场里,他们径直走到小区最深处那幢楼,在第八层出了电梯。杨戬在最里面那间房,给二人开门的时候还穿常服束长发,显然是在忙。
沉香几近崩溃的情绪在与杨戬对视上的时候又稳定下来,清浅的琥珀渟洄了他最深层的忧虑,周身一切都慢下来,他应该想起车上他不断思考的片段,但他无法想到,鲜少停滞的思维在此时宕机,他条件反射地重新思考,却在朝下挖掘的一刻发现了一爿茫然。疲惫接踵而至,接手了他不停的思绪。他突然很想讨要一个拥抱,然后在爱人的怀里短暂地眯一觉,哪怕十分钟,或者五分钟,给他一个热铁淬冷的时间。
但这些疲态转瞬即逝,渴求的声音掠过声带不足半秒,他跟在姚公麟的身后进了门。
两人直接脱鞋进了屋,坐在沙发上,姚公麟开门见山,一五一十地开始跟杨戬交代问题,沉香听不进去,就着现有的视野打量杨戬可称空旷的公寓房。从鼻翼到颧骨的皮肤仍然干得好似起皱,让他怀疑刚刚自己流的不是汗而是泪。
姚公麟话少,做事求效率。和康安裕细算下来应该同杨戬年岁相仿,在杨戬刚刚接手梅山的时候就跟在身边,很多苦日子都是他们一起扛过来,是比左右股肱更亲近的关系。沉香面上没说过,但从某种程度而言,他相当于是被康姚二人看着长大的,单从亲人的层面而言,二人在他心中的地位不比杨戬低。
直到姚公麟说完全部,沉香也没插过一个字。杨戬听完静了约莫三秒,回道:“也就是说,我本来还该有个外甥。”
他讲话平稳咬字清晰,落在沉香的耳中时却隐隐听出虚浮的感觉,像是胸腔里还提着一口气。
姚公麟点头。
杨戬微微叹息,眉头钳住,沉香知道他每次头痛就是这番神态。姚公麟也看出来,他先看了看沉香,而后起身,同二人说自己还有事要办,就离开了。沉香在听见阖门的声响时捋完了姚公麟刚刚说的话,发现姚公麟没提常山知道自己姓名这事的半个字。
宛如从极寒之地寻到一处热泉,他钻到杨戬的怀里,趁着拥抱的姿态打开他的手臂,将头埋在对方的肩窝里。杨戬一面头痛,一面又觉得沉香这个模样可爱,他无奈笑笑,抬抬手,一根根地顺着沉香硬质的发丝,动作娴熟且颇像给狗顺毛。
事实上杨戬确实养了一条狗,叫哮天。只是因为近几月的大阶段一直在忙事情,所以将她放到别处寄养。
“累了?”
“嗯。”沉香闷闷地答。
“我都不知道婵儿还生了个孩子,她从没和我说过,”杨戬说,这次的声音很平稳,像是在给需要哄睡的小孩一个睡前故事,“她犟得很,跟我说谈恋爱的时候是先斩后奏,我不同意,她就和那个男人私奔。当时我们母亲去世了近一年,我接手梅山不久,盘底不稳,脱不开身,就找人和她取得联系。后来慢慢缓和了,她也定期回梅山看我,她爱人还单独找上我给我做了承诺,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了。后来……他们说要去旅游,是自驾,在山崖的公路上翻下去了。
“说起来,她最后一次来看我的时候我就该发觉,她稍隆的小腹,是开始显怀,而不是下意识地被我忽略掉。”
讲话的气息被他一点点压下去,没入最后一个尾音。他到话毕后静谧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依然搂着沉香,手上不停地摩挲着他及肩的发尾。
不知道过了多久,杨戬放开他,拿了双拖鞋,正好是沉香的大小,他看看脚上趿的新鞋,又看看杨戬,面前的人跟他笑笑:“我没给老姚准备,当他面拿出来是不是不太好。”
沉香也听笑了。两人絮絮叨叨地闲聊,从下午说到晚上,期间沉香翻了翻冰箱里仅剩的一点临期食材,挑了一两个做了晚饭,他这才知道这间公寓房是第一次开火。按说法来,该是他喊来一大帮亲朋友人共同分担头回开灶的喜悦与油烟,也许杨戬不喜欢太多的人,那就该有康姚,他的妹妹,还有他的母亲。
那他呢?
目光移向从厨房端菜的杨戬,恍如一把钝器砸在他的头上,敲醒了整个下午都在浑浑噩噩的沉香。如果将冷清取而代之的是闹热,那他会在哪?活一天是一天的鬼混,还是已经死在哪个旮旯,还是……还是他该是杨婵的儿子,在这种场合远近不亲地喊他一声舅舅?
这桶凉水从头浇到脚,冻住了他的血。杨戬喊了他好几声,他才答应,心不在焉地吃了晚餐。
杨戬饭后又忙了起来,在书房里翻看着什么。沉香没什么事情,站在窗边看小区楼下的大人小孩散步。每一个人都是灰蓝色的,都混淆在将至的夜幕和单元楼边稀疏的路灯里。他看到了几对母子——对他而言很陌生的关系。他垂下眼,拉了窗帘,用隔断的灯光将公寓房与外界隔开。
“沉香。”
他转过头,看见倚在书房门口的杨戬。
“你有心事吗?”杨戬问他。
他沉默了许久。
“我现在很乱。”他陈述道,“他……知道我的名字。”
杨戬几乎是立刻明白了沉香嘴里的“他”是谁。
“……他见过你吗?”
“不知道,我从没见过他。但他不能确定,在试探。”
沉香是个自私的人,按理说要做的该是欺瞒,但现在他就这样一股脑地说了,将内容的毛线球一股脑地扔出去。他到最后也没抬眼,也没正视随之而来的缄默。

第二日是多云,杨戬早早起身,看了眼已经空掉的半张床。他准备出门时才看见玄关处贴的便签纸,龙飞凤舞地写着让他记得吃早饭这样的话,杨戬想象到一只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小黑狗,在他临走时才露出一双晶亮的眼睛,悄悄地盯着他。他哑然失笑,拿起放在一旁的笔,在那些字下面画了张笑脸。
放下笔时像是又想到什么,他不禁叹气,方才上扬的眉梢又耷下来。
金霞底下最大的公司就在隔壁市中心与市郊相接的一栋写字楼里,这里房厂稀疏,环境清静,边上隔着的就是金霞建立的别墅区。杨戬看见这幢写字楼不知何时又翻修一遍,上次来时还是十几年前,他最后一次探望他师父玉鼎的时候。
前台是熟人,看他第一眼便认出来,将人领出公司,一路走到别墅区门口,把他交给另一个人,带进一栋独幢面前。
一路走去,杨戬看过一栋栋多少有点经历风霜雨雪的楼房,明显已经不是他记忆里曾经光鲜亮丽、贵人云集的地方。还有一栋长期无人居住,侧面攀了满墙爬山虎,将窗子遮了个严严实实。
到地方时玉鼎正站在院子里浇花,看见杨戬时笑了笑,像父亲看见久归的孩子,挤出了许多十几年前不曾有的褶子。杨戬也笑了,走上前去,接过玉鼎手里的喷壶,帮着浇花。
“你好长时间没来了。”
“是。”
“过得如何?”
“都挺好的。”
“走吧,进屋说。”
客厅还燃着半根檀香,缥缈地盈在屋里。下人站在两人面前沏茶,而杨戬便有一茬没一茬地接着玉鼎的话,大多是问他近些年在做什么,以前的伤还碍不碍事。杨戬看见玉鼎已经瘦削许多的脊背,想到自己儿时就跟在师父身边,那时玉鼎在他眼里还是个高大的人;而方才将人搀扶进屋时,才发觉玉鼎已经比他矮了近一个头了。
很多信息都告诉他杨婵的死与金霞脱不开干系,他说不出再见时心里是什么滋味。
“师父,我这次来,是想问问婵儿的事情。”
面前的老人抿了口茶,叹息道:“她走得可惜。”
“我……我了解到当时路上不止有他们一辆车,车上也不止有两个人。……这是真的吗?”
“是啊。当时我们的人正好在那条公路上,那辆车在眼前翻下去,他们便下去寻。婵儿和她爱人都走了,只留下了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
“我视你如子,念及你的情分,我把孩子留了下来。我盼他能心如沉香木般安神收敛,便给他取名为沉香。”
话落入耳中依然难免惊愕,杨戬瞳孔收缩,很快敛住了面上的神态。
“师父,既然你知道那是我的亲人,为什么从未告诉过我?”
“我也想告诉你,只是你那时也过于艰难,我便想着过些时日再同你说。可谁知这一过,就是这么多年,”玉鼎将茶饮尽,“帮派动荡,人人都想分一杯羹,金霞也在渐渐衰落。沉香在他十岁那年弑师出走,到如今生死不明。”
“尽力而为……”玉鼎喃喃道,“又如何尽力而为?”
桌上搁着两盅茶,一盅茶满杯口,另一盅早已见底。

“你朝哪走?”
杨戬坐在床边,叫住了准备朝外走的沉香。
“我去客厅的沙发,就这一晚。”
他心里多少期待着杨戬可以在这句话后挽留他,到底他才十八九岁,尽管相较于同龄人他已经成熟许多,但仍难以避免的是那点像讨糖稚子一样的心性。
但杨戬没有。就这样将他放去了客厅。
沉香坐在沙发上,摸着黑发呆。他抓起手机看了一眼,凌晨一点。真的待到独自一人时,他又不知该想些什么。从杨戬捡到他的那夜开始,一路到他十八岁生日那天杨戬给他看的照片——杨婵。他的面庞很像她,一样的薄唇,一样的一双眼,但是没有她那般明朗,他的眼瞳是下三白,人看着总是阴翳。他的气质看着跟杨婵和杨戬都无关,可血缘这东西像附骨之蛆,一点点从没有再到难以忽视,爬满了他的全身,仿佛两人的每一条脉络都缠在一起,却成了比爱更疏远的距离。
不知什么时候,他注意到他的余光里有光线透出来,杨戬把卧室门打开了。
“进来睡觉。”
夜里的风在这个月已经开始转凉,不时裂入纱窗钻进来,微微掀起杨戬鬓角垂下的发丝。
沉香没有动作,他看见杨戬耸了下肩膀,而后听见了一声轻微的叹气声和脚步声。
杨戬走到他面前,一只手抚上沉香的脸,一只腿挤进他的腿间抵着裆。他低下头,与沉香前额相碰。夜色里那双眼如同月下满盈的湖水,稠似霜糖。
拇指指腹轻轻蹭过沉香的颧骨,皮肤与皮肤相碰的轻微痒意在那一小块里烧灼,沉香有些犹豫地抬手,从杨戬后脊一节节地滑上去,他感觉杨戬应该微微瑟缩了一下,但在确认之前就被咬上了下唇,犬齿一下一下戳磨着毛细血管,他隐隐嗅到锈味,感知到齿尖刺入血管的疼痛。
“我想做。”
杨戬用气音对他说。
这似乎不是一个请求,而是一则通知。杨戬话刚落下,便跨坐到沉香身上,顺势推倒了他。
于是在这个不太浪漫的夜晚,他将一夜都给了他。
醒时沉香睡到日上三竿,不出意外地摸到另一头冷掉的半边被窝。他昨晚到后面几乎顾不上杨戬的感受,只知道用各种方式在他身上做标记。睡得糟心,脑仁一阵碎玻璃刺入般的疼痛,他坐起身,用手搓了搓自己的脸,半抱期待地开了手机,却发现来电一栏空空如也。彼时康安裕的电话恰好打进来,他的心在看清备注后停了一秒,之后随着接电话的动作而重新跳动。
之后他没见过杨戬的影子。康姚二人几乎是轮着来找他,忙得没工夫想其它。几日后他收到一封牛皮纸的袋子,里面装着一张血缘鉴定书。那些脉络都被压实了,熨成薄薄的一张纸,铺在他面前。他把单子抽了出来,看了几分钟,拿笔把“舅舅”两个字涂得体无完肤,又装了回去。棉绳被绕回铆钉上,结结实实地来回绕死,最后一点线头也被沉香盖在了卡纸下。
他见不到杨戬,也猜不到杨戬是什么意思。
但他没有时间再去揣摩杨戬的心思,线人带来消息,杨戬被软禁了。

杨戬坐在轮椅上,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缓慢游走的云气。灰白交织,吞掉了最后一点蓝底的天。
他在看完哮天回来的路上遭到袭击,左臂中弹,然后堪称狼狈地被带到玉鼎隔壁的别墅里。倒地前,他兜里还揣着一袋子糖,指望靠这个笨拙的法子哄好扔下几日的小外甥。他从兜里掏了半天自己喜欢的口味,在味蕾反应的一瞬间想到沉香——不知道那小子现在在干什么。前几日他托人送去血缘鉴定书,留给沉香相当一段缓冲期,现下他被抓到这里,不见踪影,沉香多半觉得是自己在逃避。
他叹了口气。
门外传来声响,玉鼎把门打开了,身后跟着两个打手。
“戬儿。”
杨戬转头看向门口,缓慢地走到门前。
“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要这么做。”杨戬看着门外的玉鼎。佝偻的老者站立在门前,身上的西装让他看起来肃穆许多。
“尽力而为。戬儿,”玉鼎缓慢地说着,“为了金霞,我也只能除掉你们。”
“我们?”杨戬像是被这话刺痛,一层层地蜕掉平静的壳,他几乎想要冲上前去,“我的母亲,我的妹妹……她们都死在您的手上……”
玉鼎略微低下头,眉骨下被阴影蔽了眼色,无端让杨戬觉得这是个默认的动作。寒意渗透了他的五脏六腑,眼前所建立的某种摇摇欲坠的体系在这一刻终于超过负荷,坍塌下来,将他砸回了十五六岁的那年,连突发状况都难以处理的少年人——但那一年,玉鼎从未这般与他对话。
“现在轮到了我……”他声音渐弱,颤抖不已。悲痛交加地看向老者,却等不来任何回应。
玉鼎打断了他:“金霞一旦摔下来便再起不能,我不能看着梅山再朝上走。……本来,我也该直接杀了你的。”
他没再等杨戬反应,就移开了放在杨戬身上的目光,背过身离开。身后的打手重新带上门,基本的隔音让他连脚步声都听不到。屋内静下来。他蹙眉想笑,又笑不出声。低下头,看见胸前包扎好的左臂,复又听见脑内嗡鸣,自他眉心一竖蔓延开来。灰暗的天阴住大半间房,他坐在光影的割线里,仿佛被撕碎的是他的肉体。

“让我去。”沉香双手撑住覆盖整张木桌的平面图纸,对面前的康姚二人说,“我露面最少,他们也认不出现在的我,理应我去。”
他们花了近一周的时间摸到杨戬的位置,三人聚在别墅里,讨论着对策。
姚公麟摸着胡子思索半晌,答应地点点头,又看向站在一旁的康安裕。
康安裕紧锁着眉头,最后也点了头。
多拖一日就会有多一日的风险,玉鼎迟早会下手。而他们得到的消息是两日后的晚上会有一批金霞的人去地方上同梅山抢大货,他们如若真正撕破脸,可谓一场小型火拼,尽管对方人手尚未可知,但金霞势力已经大不如前,不论大小,这都是一个缺口,也是把杨戬救出来的最好机会。因此他们一方面在准备枪械医药,以二爷的口吻通知到帮里下面两层领导;另一方面在进入别墅的线路里讨论不断。
两日后的下午,姚公麟找来人给沉香化了妆,用肤蜡盖住了他鼻上深色的疤痕,将眼尾向下扯,大限度地减少了他眉眼间高辨识度的锋芒。皮肤的毛孔被盖住,自己也不禁时而忘记呼吸。当整套流程完成下来,镜子里的自己已经完全像个过路人了。他套上玉鼎下属所穿的西服,在腰间别了匕首和枪。
康安裕和姚公麟作为杨戬的心腹,必然要去接头地点,他们的出现才能让玉鼎放心,以此保证双方的内部都是亏空。
杨戬盘算着时间,发现今天的晚饭送得格外晚。已经近八点,仍是没有动静。别墅区夜晚一栋房能够亮堂一大片地,他总是在晚上开着所有的灯,好看清每一个来人是谁。
门铃响起,杨戬站到门前等门打开,却等来一个讶异的目光。
“你受伤了?”
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让杨戬愣神,直到他看见沉香才忽然觉得胸前挂着的石膏有哪里怪异,沉香没多说,用自己背部挡住外部视野,他拉开手推车的布,餐盘里置着一把柯尔特1911。杨戬右手拿过枪,左手推开弹闸,看见装好的弹药后又推回。
“今晚就走?”
“对,车在别墅区外。”
“从哪走?”
“地下车场。”沉香说话时便已抬脚,朝停车场的方向跑去。
别墅区的停车场建了几十个停车位,可以直通区外的地上,他被杨戬拽至墙柱后躲避子弹时,才发现停车场建得过大也不是什么好事。
“你知道这儿有多少人吗?”杨戬压下声音问。
“十几个。老头子派了很一帮人去跟我们抢货。”
沉香从腰间掏枪,在换至下一根柱子前干掉了两人。杨戬在震耳的枪响里以守卫攻,挪步至离沉香稍远的掩体,靠声音解决了附近的人。他扭头,发现沉香那里已经成了近战,他正将一人踹飞,又转身翻了跟头,撑着地,将另一人用双腿锁喉,借惯性甩出自己上半身,在两人一齐倒地前,用匕首抹了最后一人的脖子。
“戬儿。”
杨戬终于是叹气,转回头,看见不远处黑洞的枪口,和持枪的玉鼎。
“只有你一人了,玉鼎。你还不死心!”沉香从几个黑西装里站起身,目眦欲裂地瞪着玉鼎。
“……”
杨戬站在枪口前,极尽缓慢的呼出气息,仿佛是在替玉鼎艰难地吐出最后一口气,周身的声音也变得恍惚而不真切,他缓慢地抬起右臂,正对着玉鼎的额心,放了最后一枪。子弹的速度也慢将下来,他闭了闭眼,希望这一秒不至的时间里能够让玉鼎看完人间最后的走马灯,灯火燎至他的耳边,他又看见师父年轻时的模样,领着他去往靶场,教他用枪和做人。模糊和目移不知哪者先至,最终只听得那声枪响。
沉香后来开了那把摔在地上的枪,告诉杨戬,里面没有子弹。

杨戬回到自家的别墅里养伤,这段时间是底下人第一次听闻沉香这号人,最大的来头是杨二爷的外甥。人看着精瘦,下三白,鼻上还横亘着一道疤,比二爷看着更像活阎王。他亲自带着一帮人,一爿一爿地去吃金霞无主的地盘,那些曾攀附玉鼎,如今想自立门户的首领,沉香一样一个没落,谈不到要价便拿命谈,这样到了后期倒是方便很多,他开口一般都能成交。他把杨戬的名字签在合同纸上时,才有一种万事落定的感觉。
金霞倒了。
那个在他十岁前感到恐惧的地方,充斥着冷淡、辱骂和饥饿的地方,如今被他踩在脚底下,以另一种形式回到了他的家里。
杨戬已经拆了石膏,悠闲地躺在沙发上发呆,他无意间看见桌下面的阳光,这才看见那里还摆着一张牛皮纸袋,已经略微积灰。他拿了出来,顾不上洁癖发作,跟铆钉上缠的棉绳奋战三四分钟,才阴差阳错地打开袋子,抽出里面的唯一一张纸——血缘鉴定书。他挑挑眉,一行行地看下去,发现凡是沾舅甥的词都被涂干净了,他看着纸上几个墨团,忍俊不禁。门口传来动静,沉香拿着一沓未签的合同书回来了,杨戬心说正好,他招了招进屋的人,把人喊到自己旁边,沉香没管别的,倾身便吻了上去,杨戬还惦记那张鉴定单,糊弄了几秒就退开身,拿着鉴定单放到了沉香眼前。
“……怎么这东西还在。”
“这么不想当我外甥,啊?”
沉香别开眼嘀咕:“谁知道当了你外甥还能不能上你床。”
“那头天晚上回来,第二天没问我意见做了半晚上的是谁?”
沉香没答,少见了地红了耳朵。他听见杨戬的笑声,又转过头去,正好接住一个落在唇角的吻。
“我准备在另一栋别墅里办宴会,大概一个月后。”他听见杨戬说。

一个月后杨戬的手已经好得差不多,只是提重物仍是问题,老康老姚和沉香都不让他参与宴会布置,他就只能站在一旁逗逗哮天。晚上七点宴会便开始,杨戬坐在椅子上,巡睃着周围的布景。
沉香站在杨戬身边,从他黑色的鬓发里捻出一丝白发,说道:“杨戬,你有白头发了。”
“怎么,嫌我老?”他笑问道。
沉香将那根白发揉回黑色的鬓发里,一齐别至杨戬耳后。他俯下身,吻上了杨戬的鬓角。
“怎么会,永远都不会。”
骨节打在门上的声音。杨戬抬头,看向门口站定的人,是另一个帮派的头,算得上杨戬的老友,对方不很着急,笑吟吟地看着二人。沉香抬眼睨了那人一眼,缓缓站直身子,朝后退了一小步,立在杨戬身侧。
“这是……”
“少东家。”
沉香猛地转头看向杨戬,杨二爷脸上还挂着笑,声音平平,起伏不大。老友了然地点了点头,朝沉香做了个揖,喊了声“小二爷”。
宴宾陆陆续续地进场,各行各业的都有。那些来同杨戬攀谈的末了也总是会看向沉香,毕恭毕敬地叫声小二爷。七点零一分,来人几乎差不多了,杨戬站在演讲的台子上,身旁站着沉香。他用左臂举起了手中的半杯香槟,示意宴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