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依
作者:0465      更新:2023-08-19 17:43      字数:12029
当沉香走进酒吧的时候,大约是十点。他几乎有些无所事事,加之他放弃大半的无效社交,于是独处成为他的人生常态。
不是什么很混乱的场所,是家清吧。装潢不错,简约整洁,顶灯用的嵌入式灯,打着黄光,他喜欢这种光色所协调的气氛,犹如室内起雾,迷胧却自然的温馨。
“沉香,今天也来?”老板看向他,朝沉香挑了挑眉。
老板离他不近,讲的话险些淹进舞台上的吉他声里,沉香边走边应声,径直走向吧台边的高脚凳。
“嗯,光喝酒,不抢生意。”他笑了一下,眼睛半眯,眼尾仿佛就被朝上扯一点,成了非典型的杏眼。
“不过你要是愿意,我的顾客们肯定也很愿意听你弹吉他,小年轻们都看得眼直,”老板调笑道,“老样子?”
他没回复上句,光点点头意思一切照旧。
从交谈的情景中出来,他又回到独处的状态里。巡睃一圈熟悉的装修,从远到近从上到下,这才发现旁边坐着个身高腿长的男人,正撑着头盯着房顶的嵌入灯,不像在发呆,像在想事,因为喝酒的动作还是很干净。
像在印证沉香的想法,男人转过头来,朝他笑了一下。沉香发觉眼前这个人头发很长,悉数盘了起来,脸是顶好,他一个平时不太动用审美能力的人看到第一眼也觉得漂亮,桃花眼直鼻薄唇,偏女相又不阴柔得过分,还有一点……让他感到熟悉的什么东西。
很快他又觉得好笑,又不是找帅哥美女搭讪,总不能一开口便跟人家说“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老土异常。
沉香愣神时不自觉地抬起眼皮瞳孔放大,眼型便又回到杏眼,显得乖巧又聪明,旋即回过神眼皮微耷下来,隔出些距离感,朝男人点了点头,算是招呼。
他等来自己的酒后便将视线移回台上,清吧里的音乐不会太扰人,晚上表演时间到后,上台的歌手大多是翻些苦情歌或者弹些安静的纯音乐。沉香长得好,弹唱也出色,老顾客基本都认得他,他也接了不止这一家的活儿,从清吧到地下酒吧,能赚钱对他来说就都行。
遗憾的是所有有意者的挽留和搭讪都被他拒绝,于是二十左右的大小伙子性经验为零。看起来他的心思本就不在此处,这家老板没多久就发现,只要有了吉他,让这小子马上与世隔绝恐怕也会即刻答应。
此时他正看着台上的歌手,数着拍子里不易被察觉的错,看得入神,被拍了好几下肩膀才恢复触觉,循着肩膀那头看去,发现是坐在旁边的那个男人在拍自己。
“听起来,你经常在酒吧驻唱?”声音和他的气质很搭,对外都是柔和的那一挂。
“嗯,每周一三五,在这儿。”
“是吗?没碰见过你。”
“来得少?或者你来的时候我正好不在。”
“可能是前者,”男人笑起来,“只来过一只手不到的次数。”
他笑时会眯起眼睛,像涨潮的浪,盖住琥珀瞳色的沙滩。笑意敛去,沙面又露出来。
“你叫沉香?”
他瞥了男人一眼,随后鼻腔里闷出很轻的一声。
“别介意,刚刚不小心听到的。我叫杨戬,晋戈戬。”
沉香用了两秒去反应那个“戬”到底是哪个字,像刚识字的孩童,将名字放在齿间又滚了一遍。
“杨戬。”
“嗯哼。”他放下酒杯。
他这才看见杨戬的眉心正中竖着条瘢痕,周围皮肤斑驳,乍一看倒像只紧闭的竖目。
难说在看见这条疤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感觉,如同熨斗熨过他的心室,说没触动又不可能,说心疼又感觉荒谬。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就转过头去闭口不言,好在杨戬也不介意,想到沉香之前打量他的视线,便看了回去。
“你鼻子上的疤……”他话音没落,看见沉香又看向他,心里寻思这小子攻击性还不小,在面上叹了口气,“挺好看的。”
杨戬说这话时,沉香是看着他眉心的那道竖痕的,他感到随着声音游走而过的丝线还一路窜过他俩面上的两道新肉,像是什么搭扣,嗒地合上。他在那一刻几乎笃定他们想法的契合,于是他这样做了,他把丝线从皮肉里扯出来,缠在他们的呼吸里,留在了杨戬的唇角。
一场情动发生在哪里都有可能,不过是城市人民纾解压力欲望的一种方式,所以他们很快离开了酒吧,互搭着尾指进了相隔不过三个店面的酒店。
走得急,围巾也忘了拿。站在前台听着杨戬与工作人员交谈的声音时下意识想缩脖子,才发现颈间空空荡荡,门外的寒气这时似乎才想起与室内暖气对流。他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哆嗦。
感觉像梦。沉香想。
出电梯时他也这么想,刷房卡时他还在想,尽管这时候两个人光是勾手都感觉快要起火。沉香刚进门便咬上了对方的下唇,指尖蹭着就要朝衣服下摆进去。
“去洗澡。”杨戬一只手覆上沉香的后颈,另一只手推着人的腰腹就朝后退。
难为还记得这种事情。沉香执拗地给他脱着衣服,拉着小臂往自己身上带。
杨戬被拽狠了便“嘶”一声,好笑地拍着面前比自己还矮上半个头的小崽子。小东西急色急得不得了,这时候倒好好把蝎尾蜂刺全收起来了,披一身狗毛狼毛,耳朵耷拉下来,看着很是委屈。
“雏儿?”他看着他,“这么着急,啊?”
“一起洗。”沉香尾音都是抖的。
杨戬看着那双杏眼实在说不出一个“不”字,被人推着便朝浴室走,可能算不得走,沉香说完话就搡着他一阵乱亲,所幸这崽子还知道扶着他后腰,否则两个人都踉跄着,在浴室地上摔成泥鳅也说不定。
热水洒在浴室里,氲出水雾,杨戬感觉全身上下都是热的,眼珠子也被热得蒙水,睁不开眼。睁不开眼的另一半原因是爽得,他一条腿被沉香搭在肩上,背靠着墙,手上扩张的动作还是他方才带着小处男手把手教的。这方面沉香颇有点无师自通的意思,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扩张就发展成了指奸,两个指头包住他体内的腺体就好像寻着了什么乐子,手腕动得飞快,杨戬还站在地上的腿立得发软,只能将人的后颈抓的更紧一点。
“杨戬……你喘气快比这水烫了。”
“闭嘴。”
他听见沉香应该是笑了一声,将自己搭在肩上的腿掂了掂,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呃……”杨戬去的时候脑子还在发懵,腿根的肌肉不住地痉挛着,若没有沉香一直承着他,恐怕会直接滑在地上。
脑子里的弦在情热过后搭回几根,他扶着沉香的肩,挑眉道:“你扩张好了吗?”
“没,才两根。”沉香又凑上来,亲他唇角和额疤。杨戬心想,要是这小崽子涂了口红,他这会儿非得红上半张脸。
“那你刚刚在干什么?”杨戬拍拍他的脸,随后朝下走握住了沉香的那根。他指腹有茧,擦过柱头时如愿以偿地听见了陡然乱掉的呼吸。
沉香稳了一下呼吸,舌尖掠过上犬齿,朝杨戬笑了一下。
“在给吉他调音。”
当天晚上做得很疯,刚开荤的雏儿精力好得让杨戬后脊发麻,他这个年纪几乎没有再有吃到后半夜的时候,但这次确实如此,他好像意外地寻回了对性的新鲜感,不再是例行公事,于是把自己曾喜欢的体位又挨个玩了个遍。沉香听话,顺着他玩,却不被动,不然也没有疯到后半夜的机会。
言简意赅地说,他们的契合度很高,起码在床上。
年纪上去就是生物钟也不管用,他乏得很,下半身又酸软得像什么没骨头的原生生物,醒来时早就日上三竿。不过赶巧碰见沉香从外面回来,手里提着两个塑料袋,杨戬猜是早饭和药。
“算午饭吧。这会儿都十一点过了。”沉香把手头东西放至床头柜,就着摊平的被角坐在床边,“今天星期天,你应该不上班吧。”
趁他说话的间隙杨戬捞过手机看了一眼,发现确实没有工作,便应下沉香的话。
“你还是学生?”杨戬躺在床上看着床边的人。
他看见沉香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距离感又重新回来,只是没有原先那样强烈。
“嗯,大学生,大二。”
还好,还愿意同他说。
“我下午还要兼职,要先走,你一会儿就趁热把饭吃了吧,房间钱我已经结了,”他接着说,“药我先给你上一遍吧,你记得早晚各涂一次。”
沉香话说得平静,到底还是年轻人,还是昨天才吃上肉的年轻人,杨戬发现他的耳尖正悄悄泛红,团上两团胭脂。
他没动作,看着沉香说道,“买药的时候没脸红?”
这下沉香把目光都移开了,胭脂团到他的侧颊。
“手机给我。”
他又转过头。
“看什么,头再转都快成拨浪鼓了。我给你转账,让个大学生付房费算什么。”
沉香本想说不用,思索几秒又觉得自己没什么拒绝的理由。他现在缺钱,这是真的。事实上,他活到这么大,手头基本没有宽裕过。父母走得早,懂事的时候就在孤儿院里,早先是拾荒乞讨,后来遇见他师父申公豹,一眼相中了他,把他带出了那片儿城中村,教他乐器,教成了就让他自己出去找钱,学费就是这么赚来的,小部分实在填不上的时候,申公豹才会像突然想起这么个徒弟一样给人拿钱贴上。
他也问过申公豹当初为什么一眼看中的是他,老酒鬼晃了晃手里的酒瓶,闷了个酒嗝笑了两声,说因为他认识沉香家里人。
沉香知道那时候申公豹看的不是他,是他腕上的红绳。
杨戬看小孩半天没动静,叹了口气去拿对方手上抓着的手机。沉香没太抵抗,就着杨戬的手给手机解了锁。
“你手上的红绳……”
这次沉香将眼睛眯了眯,犹如感知到危险的肉食动物,一夜情的床伴不该窥探对方的隐私,所以杨戬及时住了嘴。他把两人的手机都拿给沉香,意思是让他自己把账解决掉,然后像想到什么一样在调弄的空档里发呆。
手机回到他的视线,他才回过神来。之后沉香给他上了药,简单道个别便离开了,他半躺在床上翻弄手机,发现没有转账的消息,只是通讯录里多了个备注为“沉香”的好友,头像是一个小狗的表情包。
他盯了半天,觉得可爱,就把拇指在屏幕上多留了一会儿,将那张表情包存进了自己满是公务合同的相册里。

如果这时候问沉香第一次开荤后是什么感觉,答案可能是没什么感觉。好像小孩子心心念念的禁果,光明正大地尝到了反倒觉得稀疏平常。但也像拨片,时不时拨过他脑子里的几根弦,譬如在他扔掉外卖盒的时候,在课堂老师讲课的时候,在台上音乐轮到间奏的时候,在回到出租屋随便翻衣柜准备洗澡的时候。他会想到那晚有多荒唐,会想到两人是如何云雨,但也仅限于想到。他的生活繁忙又紧张,忙着学习,急着赚钱,不足以为额外的性留出空间。
感觉像梦。那天晚上他这么想,现在也这么想。
他坐在出租屋的单人沙发上拨弄自己的吉他,准备随便哼两句作消遣的歌。
房子不大,但他收拾得整洁。房间整体向阳,进门便是客厅,摆了两张单人沙发和茶几。角落摆的几盆多肉,是房东留的,说是好养活。厨房和厕所差不多大,挤在一起,隔一堵墙。厨房隔壁是他的卧室,不大的床和一架矮柜,已经显得逼仄,剩下随便的一点杂物,他就看着堆在了房里他记得住的角落。
弹了半天即兴发挥的调子,却想不到唱什么。兜兜转转来来回回,他只得又把吉他放下,两手搭在膝盖上,思来想去,意识到的时候脑子里还是在数拍子。
星期六,他突然想到,今天是星期六。
做爱好像也是在星期六,上周星期六。他又想到。所以杨戬的身影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蒙上了一层潜意识在期待的滤镜。他又在数拍子,仿佛数得是夜晚什么时候来。
生活不是爱情片,沉香更不是等王子在百年之际准时到达的公主,他等来了男男女女的搭讪,没等到杨戬的出现。
这个星期六没等到,下个星期六也没等到。拨片似乎已经锈迹斑斑,更加难以触动他的回忆,他甚至不去感觉了,断定那晚就是一场梦,他每夜徘徊于不同的场合,唱着不同的歌,回到和以往相同节奏的生活里。

“来啦?”
“嗯。”沉香背着吉他进门。
今天星期五,他下午一下课就得赶着天上的羊驾着铁做的马来这里上班。不管是哪家酒吧的老板都喜欢他,话少爽快,来的时候生意也好,没人不喜欢摇钱树。
“你来之前吧里还有居然还有人提前来等你的表演。”
沉香眨眨眼,朝老板笑笑,就去台子边摆弄那些设备去了。
民谣算他的舒适圈,所以一晚上唱起来并不费劲,其中掺杂一两首自己写的歌也并不违和,无论如何,台下的反响总是不错,运气好遇见跟唱多的时候能开成半个小型音乐会。
今天显然是运气不错的时候,大家都有兴致,跟着他的弹奏不约而同地跟唱,开始声音都不大,后来不知道谁起的头,都跟着他的拍子唱了下去,自己的声音也成了这场意外合唱中的一缕,好似一束火苗,呲呲不断,炙烤着他的心,眼里也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带上了笑意。
弹奏中他抬起眼,望向台下,这回却看见了那个自己已经不常记起的人。杨戬也在跟唱,上下唇轻微地开合着,沉香没有辨出他的声音,因而猜测也许唱的声音并不大,可能类似于平时的呢喃。
杨戬显然知道两人此时在四目相对,所以他像三周前那个周六的夜晚一样,朝沉香笑了一下,露出上犬齿的两个尖。
沉香数出那之后他错了两拍,两拍以后他有没有错一概断片儿,因为那之后的表演全靠肌肉记忆。
外面的天已经全部暗下来,又是一个夜晚。
自然的东西本身没什么意义,人的主观臆断会给自然万物贴上标签,就像沉香认为那个晚上是一个契机,尽管那晚两人没有说上一句话,但他们的聊天页面不再停留于验证通过,寒暄两句,聊几句天,隔着互联网欲盖弥彰地发上几句暧昧又不合外在性格的话。常看常新,交谈如流水一样冲洗尘灰,把尘土下的情感洗出来,先捧给自己看。
他告诉对方自己的专业,再从杨戬的口中了解到他繁忙的工作和手底下的公司。信息开始堆叠,一个更生动的形象一点一点浮现,一一对应上每一个小细节。一个电话,一条短信,分享欲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蓬勃,什么时候哼过几句不错的调子,什么时候尝到了眼前一亮的外卖,没头没脑地全塞进白色的对话框里,回复与否也不再重要。
“这时候才感觉你像个有朝气的年轻人。”杨戬有次这么回复他。
他看着这句话看了很久,侧头看向墙上挂的日历,又是一个星期六。
消息声响起,他看回手机。
“你吃饭了吗?”杨戬又问他。
“还没。”
“地址发给我,一起吃吧。”
沉香反应了几分钟才明白这个地址指的是他家里的地址,他匆忙发过定位后又开始问对方想吃外卖还是自己做的,想吃些什么,有没有忌口,杨戬为此还特意发了条语音挨个挨个回答他查户口一样的问题,沉香知道他说这条语音的时候一定在笑。
那之后一起吃饭就几乎成了两人周六晚的固定活动,他能看出杨戬什么时候感到疲惫,于是为此专门上网学了按摩的手法;能看出杨戬偏重口,于是桌上的菜飘红的就更多。
杨戬不是瞎子,他看得出沉香的用心,所以从不吝啬言语上的赞美,也时常以前额或唇角的一个吻作感激,但他始终没有再跟沉香滚上床,最甚的时候也是用手解决,那时他听见沉香搂着他的脖子,喊他的名字,吻他的侧颈。他擦去手上的白浊,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回应什么,垂着眼兀自亲了亲沉香的发顶。

再在酒吧里见到杨戬时在一个周一。沉香发现后没唱上几首就将工作交给了下一位,然后火急火燎地下台,找老板调了两杯常喝的鸡尾酒,自己端着两杯酒坐到了杨戬的对面。
“不唱了?”
“唱完了。”
“还想着多听两首,唱得挺好听的。”
沉香想说些什么,最后只是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启口说了前半句:“如果你想听的话……”
杨戬知道他的意思,唇角又勾上去。他等到沉香喝了几口酒能够重新看向他时,才说,“你想不想当艺人?或者说,一名真正的音乐人。”
“在你公司里?”
“昂。”
“以什么身份?”
话刚出口他就马上噤了声,尾音落得仓促,他简直想咬掉自己舌头,为刚刚的嘴快懊悔不已。
杨戬愣了一下,又回过神,有些犹豫地伸出手,用拇指指腹擦过沉香鼻骨上的疤。酒吧里的灯光昏黄,在他们的座位上甚至阑珊,他看着杨戬的琥珀色的瞳孔,那里盛了这个角落里几乎所有的光。
“你想要什么身份?”
沉香拉过杨戬停留在他鼻尖上的手,轻轻用嘴唇蹭过他指腹上的茧。心里想着破罐子破摔,好像也就没有方才那么局促。
“这就是我想要的。”
杨戬的目光从沉香的双目移到被拉住的那只手,又移回那双眼里。他叹了口气。
“你要知道我大你多少岁。”
“我知道,杨戬。我也知道我们之间差的东西不止年龄。”
他看着他。年轻人的感情总是热烈又愚蠢,像一把溅到坪上的火,噌地蔓出去,又不顾火势,因此总是说不清火灭掉后草地是一片焦炭还是草根参差。哪怕是自己也心知肚明的幼稚,却总能成为勇气的催化剂。
杨戬这次看了他许久,久到沉香心里越跳越没底,以为罐子摔得稀烂,他才看见他端起酒杯,把残底的那半杯酒饮尽,像是一个决定入喉,又像是吞下了许多东西,最后终于从台上的音乐里辨出杨戬的声音,犹如合唱那天难以听见的呢喃,却又那么清晰。
“准了。”
第二次的全垒变得理所应当。他们回到出租屋里,肌肤蹭着肌肤,腿并着腿,舌尖搅着舌尖。仿佛两股殊途同归的水,入海前便要胡搅蛮缠地汇在一起。分不清嘴里的锈味是谁的,看不见胡乱蹬掉的衣物属于哪一方,摸着黑跌撞到床上已经是项不小的工程。好在天早被墨泼了满头,没拉上窗帘也没关系,至少不是白日宣淫。
“没洗澡……”
“不洗了,”沉香啃着杨戬的侧颈,舔舐他的耳廓,“你身上很香。”
杨戬感觉自己酒量大减,一杯调制鸡尾酒就让他大脑发晕,浑身泄劲。他好像丢了全身的骨头,情欲恍如过量的香薰,熏得他头昏脑胀,他只能不自主地迎合沉香的动作,掐着沉香的胛骨与后颈。可惜他的指甲修得圆滑又漂亮,自然在皮肤上留不下划痕。
没有安全措施就真刀实枪地做,来不及出来就把种全部灌在里面,数不出两人到底去了几次,沉香几乎就着杨戬平躺的姿势肏了一晚上,从穴到腿心,他们的下半身像一个点,淋漓不堪就从这里一路发散,绽了一朵朵花。什么液体都挂在他们身上,杨戬尾椎下的床单濡湿了大片。
最后一次结束的时候,杨戬腿间还在打抖,用尚且干净的手将沉香垂在面前的头发捋至耳后,之后便睡着了。沉香看了几分钟,学着杨戬的动作,伸出手,将他被汗打湿黏连在脸上的鬓发抹开,用五指梳回两边。

杨戬醒的时候第一感觉是上颚深处发痛,感冒前兆的那种痛,其次是全身上下的酸痛,他动了动手指,感受出全身上下应该是被清理过,只是床单硬一块软一片让他明白昨晚上借着酒劲的荒唐不是一场梦。他侧过头,看见沉香的脸,这家伙的一只手还搭在他的肚子上。之前居然都没注意到。
杨戬顺势将自己的一只手覆在了肚子上的那只,一路摩挲,从指节到手腕,到那根红绳。他顿了一下,才用食指和拇指一点一点摸索着绳子的形状,像盘了遍佛珠一样转了一圈。
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又在走神,也没注意到沉香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静静地看着他。
“这是我妈给我编的。打记事的时候就在我手上。”
杨戬这才翻身,面向沉香。
“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我记事的时候就在孤儿院了。”
他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罕见的莽撞,叹了口气。
“抱歉。”也不知道是在为哪件事道歉。
“没事,已经很久了。”
说罢他亲了亲杨戬前额的疤痕,将手搂过他的背,“你今天还去公司吗?”
杨戬好笑地看着沉香,自己现在腰酸背痛,一张嘴声带好像被砂纸磨过,作为罪魁祸首竟然还像没事一样问他能不能去公司。
“帮我把手机递给我。”
杨戬从沉香手里拿过手机,将不知道什么时候的未接来电回拨过去,哑着嗓子嗯嗯啊啊应了两声,交代了今天的事宜后才挂断。
他翻回身,借着搂人的劲把手机又扔回了沉香的枕边。
“不去了。”
昨晚上疯得太晚,窗帘也没一个人想起去关,太阳钻了空子,这时候就明晃晃地拍着窗子,阳光溢了满屋子。
是挺适合温存的。
不过显然杨戬这会儿不太有这个心思。那条红绳给他的记忆开了闸,半梦半醒间,过往的碎片纷至沓来,已逝的亲人的音容笑貌仿若托梦一般重现在他的脑中。他想起他的妹妹杨婵。大哥早夭,母亲一个人把两人带大,在杨戬十六岁那年也得病走了,兄妹俩至此相依为命。杨戬不得不早早成熟,担负起照顾妹妹的责任。奈何杨婵二十岁那年先斩后奏,刚到法定结婚年龄就跟另一个男人领了证,告诉她哥的时候,已然有了三个月身孕。那时杨戬年轻气盛,火冲上头第一次对自己妹妹怒火滔天,杨婵听了很久,直到杨戬慢慢冷静下来,她才说,不管怎么样,她希望这个孩子能平安健康。听到这里,杨婵看上的那个男人如何,杨戬心里已经有数。沉默良久,杨戬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再开口才平静下来,说等孩子生下来了,他就帮她办离婚。
后来,后来怎么样呢?妹妹挺着大肚子走过来,问她哥给小家伙编的手绳好不好看,织了件毛衣可不可爱。再后来,传给他的消息便是男方犯了事死了,寻仇就寻到他这个法律上的老婆头上,那天杨戬上班,连妹妹最后一面都没见上。那时的杨婵已经几近临盆。
连仇也是前几年才得报。记忆里的红绳像一根针,从太阳穴的这头进去,那头又穿出来。现在他又看见那根红绳,自眉心的瘢痕扩散,他又开始头疼。疼痛拉扯着他,不让他进入梦乡,也不令他清醒,他总是在这时候看见杨婵,问他自己的孩子如何。他哑口无言。
沉香像是感应到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亲了亲他额间的新肉,彼时杨戬终于想要开口,妹妹的身影却猛地消散,脑海里留下了两双相仿的杏眼。他又沉回一片黑里——终于进入了梦乡。

恋爱的堕落沉香只体会到一天,很快又被生活拖回正轨。杨戬要给他着手准备进公司的事情,他自己还需要挣钱过活,生活的步调短暂地回到从前,又迅速地改变。没几天,他就从酒吧驻唱摇身一变成为了音乐人。
他还不适应这种变化,有两个傍晚刚从校园回到出租屋,就在杨戬一脸困惑的表情下匆匆拿了吉他又准备出门。每一次都被杨戬笑得很惨,后来自己也跟着笑。
好像一个个叠影,洗漱台上多了一套牙具,多了一条毛巾,门前多了一双拖鞋,家里多了一个人。很多是在确认关系前就慢慢攒出来的,杨戬已经自然地把自己融入了他的视野,他们的恋爱不过半月,沉香却时常感觉在一起生活了许多年。
“你不回你家?”
“不太回。家里没人。”
沉香没再说话,看着杨戬端着水杯过来,把杯子放在茶几上,挤着他一起坐在单人沙发里,他怕杨戬挤着不舒服,自己朝边上压了压,还伸手搂住杨戬的腰将人朝上带了带。一张单人沙发容下两个盘靓条顺的高个儿帅哥不是易事,尽管两人坐着打挤,腿搭着腿,肩叠着肩的,但还是坚持以一个别扭的半搂抱的姿势坐在里面发呆,仿佛坐得不是单人沙发,而是张吊床。
沉香侧头看向日历,被夕阳直射了眼睛,他眯了眯眼——看清了是周日。
他转回头,把头放在杨戬的肩上。
“我们能一直在一起吗?”
没有意义的问题。却总是在问,不单是这时候,也不止他一人,好像因此就能够确保愿望一定成真。
夕阳被窗子割裂,平行四边形的橙金色阳光将他们连同沙发一起圈入。
杨戬拉了拉他的手,拇指穿过红绳,摩挲着绳下的腕骨。
“能的。”

能的。
轻飘飘的两个字,让他荒谬地以为那日傍晚就能算永恒。
醒的时候脑仁还在疼,从后脑勺一路窜到头顶,他坐起身,用下掌狠压着太阳穴,照着狗甩水的动作甩了甩头。
聊胜于无的作用。他被疼痛扰得咧了咧嘴,昏头昏脑地从地上站起来,躲着地上的酒瓶子又窝进沙发里。
他翻着手机,手指划过一条条录音内容,那些都是他有灵感时随手弹下的旋律,有几首新歌已经有了雏形,但他一条也没播放。他的眼睛被手机屏照亮,隐隐映出绿白的光,但心里还想着那张放在茶几上的血缘鉴定的报告单。
他们前一周还在这张沙发上做爱,现在杨戬就好像突然他的从生活中蒸发一样,连这张鉴定单都是差人给他送过来的。来的人是个蓄山羊胡的瘦高男人,沉香以前去公司的时候听见过杨戬叫他老姚。但显然他没有心情同来人打招呼,他给杨戬发了无数条信息,拨了无数通电话,黑屏时屏幕上都能看见机械化动作所留下的指印,但是这些通讯不但石沉大海,他杨戬还找别人替他来敷衍自己。
他拿着手上的单子,听着老姚平稳而缓慢地跟他说着他手上的鉴定报告单,说着什么舅舅外甥少东家,每句话都听了,搁在大脑里却总是在宕机。直到他从老姚的话里重新抓住了“杨戬”这个名字,他才突然抬头,猛地拽过姚公麟的衣领。他眼周发红,眼里还少见地有了几根血丝。
“你让杨戬来见我。他妈的,他自己不来算什么意思?”
他感到自己浑身都很酸,眼睛也胀痛,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行为的无礼,只觉自己像只筋疲力尽却还要强呲獠牙的困兽,负隅顽抗。
老姚被拽得踉跄,好在没生气,他好声好气地拍了拍沉香死攥着衣领的手,说会把话带给二爷的。
说完待到沉香放开手便离开了,沉香手里还拿着那张报告单,他站在门口,垂着头看那张纸,风从楼道刮进屋,对着卧室敞开的门朝里灌穿堂风,他穿着单衣,冷得指节发红,耳朵发木,但他还杵在门口,盯着那张单子。
他早该发觉。杨戬时常的走神,无意识碰上鼻疤时的眼神,那双眼里的感情好似被树脂裹住,缓慢流动,难以厘清,他怎么能天真地全部归为心疼?
他走下楼,买了很多酒,又提回家。他不想去酒吧,他更宁愿一个人闷在阴天下的房间里,就着阴暗的天色,把脑子浸在酒水里。他也这么做了。
他宿醉的次数寥寥可数,只有这次是自愿的。
他终于把目光从手机移开,蹙着眉看向桌上的单子,又看回自己腕上的红绳,最后站起身,把报告单揉皱扔进垃圾桶,再把地上的酒瓶挨个捡起来,挑了几个能装东西的玻璃瓶洗了洗留了下来,其它的也扔进了垃圾桶。他在屋里走了一圈,又看见了洗漱台上多的那套牙具,衣挂上多的那条毛巾,门前多出的那双拖鞋。只是家里少了个人,他多了个舅舅。他思索半天,没再朝桶里扔东西,提着垃圾袋出了门。
下楼时想着要不要去杨戬家里堵他,这才恍然想起自己连杨戬家在哪里都不知道。他自嘲地笑了笑,数了日子,才发现他们在一起的时日那么短,从冬末到春初,还不到四个月。雪化了,杨戬就跟着走了。
这算什么初恋。
他回到出租屋,把客厅的窗户大敞,将手搭在窗框上吹风。料峭的春风刮过沉香的脸,他只穿了件薄毛衣,先前折腾得还有些感冒,但他没在意,还是执意站在窗前给客厅挡风。下午还有课,昨天旷了一天。他掏出手机给李云祥发消息让他帮忙占座,顺手删了和杨戬的聊天记录。

离上课还有一阵,教室里来的人不算多。
“沉香,这儿!”一个穿着红色夹克的男人朝沉香招了招手,他循着招呼声走过去,把背包撂在椅背。
“今晚去你家住一晚。”他边收拾东西边跟李云祥说。
“啊……啊?”他像被打了一棒一样探过头,看向沉香,“你……跟你对象吵架啦?”
沉香剜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分手了。”说这话的时候沉香还在琢磨他们这样算不算分手。
对面半天没说话,直到沉香侧过头李云祥才有反应。
“哦,那你一会儿跟我一块儿走吧。”

杨戬坐在办公室里看资料,手边是凉透的半杯咖啡。他这几日事情格外多,睡眠都算奢侈,更毋说还要处理沉香的事情。他实在腾不出空,托老姚把东西带去了,回来时告诉他少爷要他本人去说。听到“少爷”这两个字的时候他挑了挑眉,觉出一点造化弄人的意思。
最年轻气盛的日子过去,随着年龄增长的还有顾虑。沉香对他好到快把心掏出来时他在顾虑,同沉香滚到床上的时候也在顾虑,好像妹妹的仇一报,连同死在仇恨里的还有自己,因此早早地为自己写好了孤独终老的结局,结果路上车头猛调,晃得他自己都觉得像在做梦。
他看着那双杏眼时不常想起杨婵,只是他顾虑。红绳,杏眼,出身,他难以不联系。他一面私下去做了亲缘鉴定,一面又特意不要加急,当天晚上还回到出租屋跟沉香腻在一起,听年轻人给他唱自己写的情歌,之后又看电影,做爱。他在道德上谴责自己,在情感上放纵自己,所以他的吻躲开了沉香的唇齿,落在了山根的那道疤痕上。
那以后他借着陡然增加的工作就汤下面,半推半就地玩儿了人间蒸发,不接电话,不回消息,沉香找进公司时让老姚告诉他自己不在。几日后拿到鉴定报告单时他才打开聊天框,看沉香断断续续发来的消息,和拨过来的数通电话。
老实说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期间甚至疲劳驾驶去了趟墓园,在杨婵的墓前坐了两个小时,说了一点家常,又同她说她儿子现在如何。
那日没下雨,太阳不大,却正好照亮了墓碑上的遗像,恍若杨婵就坐在他面前,笑着听她哥跟她讲话。
杨戬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有了些头绪,重新试着想通那个结。
冬春交替,天一阵冷一阵热,加上事情多,他额心的瘢痕不时痛一下,他屈起手指,用指背按了按。
他拿起手机,翻找相册里存放的文件,无意间看见很早之前他存下的那张小狗表情包,他像想到什么似的笑了笑,随后下定了决心,放下了手头正在整理的资料,从抽屉里拿出沉香前不久给他的备用钥匙,出了公司。
到家已经是十一点过,屋里没开灯,杨戬还以为沉香已经睡下,他摸黑走到卧室,才发现没有人。他打开灯在屋里走了一圈,确定沉香不在家里。他坐进沙发,拨通了这么多天第一个电话。
他不太抱能拨通的希望,但大概响了两声,电话就被接通了。
他愣了愣,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电话里传递的只有他们微小的呼吸声。
“呃……沉香?”他终于开口。
他听见对面的呼吸声顿了一下。
“你在哪?”
“……我在哪跟你有关吗,舅舅。”
他第一次听沉香这样喊他,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无名的怒意窜上他心头,又被他压下。他没什么发火的理由。
“我就在家里,”他声音不自觉地冷下来,“你早点回来。”
他没等到回应,沉香就把通话挂断了。他站起身,重新把满屋子的灯一个个关掉,坐回沙发里,看着窗外的夜空和对面公寓楼的灯光。一小块一小块,稀稀疏疏地拼在一起,像地上的星。他困了就倚着沙发睡一会儿,不出一个小时又莫名其妙地醒来,如此反复,大概在六点过的时候,他迷糊中听见了房门打开的声音,过了一阵睁开眼的时候沉香正在朝他身上掖毯子。
“你也不怕感冒。”
杨戬听他说话的时候还带着鼻音。
到底是谁在感冒。
应该都有挺多要说的,脸对着脸了反而一个字都蹦不出来。沉默了半天,才听沉香说,“要睡去床上睡。”
杨戬没动作,半晌叹了口气。
“抱歉。”
沉香是窝着火回来的,他想问问杨戬到底是怎么想的,把他扔下又找上他。他一夜无眠,五六点的时候给李云祥留了张字条便走了,到家的时候发现杨戬闭着眼,坐在沙发上,一米九几的人窝在沙发里,身上连一件外套也没搭。他几乎出于本能地走进屋,从柜子里取了一条空调毯,等到杨戬转醒的时候,他看见那双眼里难掩的疲态,临门一脚的质问像是熄了火,随着怒火一起灭在了肚子里。
“道歉有用吗杨戬,”沉香站在沙发边,平静地说,“你要是真的想道歉,哪怕回我一个字,打回一通电话,来见我一面,我都认了。”
“我不知道该同你说什么。”他如实道。
“那你现在知道了吗?”
杨戬点了点头:“所以才来找你。”
沉香看着他的眼睛。
“沉香,你要知道我大你多少岁。”
又是这句话。他总是在提,点明的总是不止年龄。
“我知道。”
“真的?”
“真的。”
杨戬看着他,又垂下眼。
“如果你真的都清楚,还坚持的话,我也认了。”
他拉着沉香戴着红绳的那只手,朝下不轻不重地拽了拽。沉香明白过来,走到他身前蹲下。
杨戬俯下身,先是亲了亲他鼻梁上的疤,又亲了亲他的嘴唇。
他什么也没说,只在杨戬吻他的时候抱住了对方。
沉香鼻子发酸,于是他不停地眨眼,险些没兜住眼泪。他们就这么抱着,直到沉香腿发麻的时候,杨戬才意识到,两个人又跑卧室里去睡觉,沉香腿麻得要命,扶着杨戬的肩膀,走得一瘸一拐,杨戬难以抑制地笑出了声,沉香酸着鼻子,一边抱怨一边跟着笑,大概是这两个人这么多天第一次这么高兴。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们才终于入睡,相互依偎在一起。窗外,第一缕天光下坠,照在了卧室角落未蒙尘的吉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