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时候)
作者:铜雀锁金钗      更新:2023-08-08 14:11      字数:39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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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滴是滚烫的,从天上落下来,落入泥里、风里、他的肉里,烧得烙出红印。

 袁绍闭上眼,轻颤的眼睫感受到黏而湿的泥。他半张白皙的脸没入大地,口鼻还在呼哧喘气却忘记怎么呼吸。面颊上是脏水和污泥,布料也浸满了脏物,袁绍只是沉默地想——娘要生气了。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肺部好像淤积着地里的泥,呼吸之间吐出腥气,他无暇顾及脸上被那群锦衣玉食的小公子鞭笞出来的伤口,慌忙地爬起来,步履蹒跚。

 娘会生气的——会生气——

 女人涂着掉了色的豆蔻指甲的手拿着细细的针,银亮亮的,细瘦的腕子上只有一只碧绿的玉镯,晃晃荡荡地朝他扑过去,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要洗干净,在娘发现之前。要快点离开。

 那半大的小少年竭尽全力爬起,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前行走,他是个傻的,被欺负了也不知道吱声,那群权贵家的公子便没了继续羞辱他的兴致——谁稀罕收拾一条打它都不知道叫的狗?

 只有一个人突然跑出来,几步就跃至他的背后,抬脚狠狠一踹——扑通一声,袁绍便又摔进了泥地,水花四溅,雨落下来,他满身污浊,抬眼看去,那踹翻他的人却是被小厮举着伞伺候着的,连袍角都没沾湿。

 那小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岁的模样,一张团子一样绵白的脸颊粉雕玉琢,那双眼睛汪着水,浅色的瞳,气势矜骄傲慢,一双柳眉倒竖,小小的嘴巴伶牙俐齿得狠:“杂种!你怎么还在这里?本少爷不是说了不许你出现在我的院子里吗!”

 他本以为自己让袁绍丢了这么大一个人,足够这杂种对自己痛苦流涕地保证自己不会再踏足他的院子——袁府这么大,这人怎么就喜欢往自己这里跑?

 谁知袁术想象中的情景不仅没有出现,袁绍看到他后连眼睛都亮了起来,满是脏泥的脸绽放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他轻声叫道:“弟弟。”

  空气静默了,周边所有人都在等着看袁术的笑话——袁家小公子无礼蛮横是整个京畿贵族都知知晓的,这些世家公子都恨不得袁绍再多踩几次袁术的逆鳞,毕竟狗咬狗也算得是一场好戏。

 只是袁绍对这诡谲的气氛却无知无觉,他对着袁术,袁府的唯二的嫡子,又叫了一声弟弟。

 有人摇头叹息,显然是见惯了这场面于心不忍,却看袁术那张小脸已经是黑透了,叫来仆人拿上马鞭,狠狠地抽了下去。

 鞭子卷起朔风,但是袁绍却不怎么疼,袁术毕竟年纪太小了,平日里打他的活计都是仆人做的,力气也用不着道,那鞭子只是风声大雨点小罢了,根本抽不疼他。但是看着袁术那双漾了红的眼睛——自己若再不示弱讨好,他怕是要哭了。

 袁绍的眼睛滴溜一转,雨幕里袁术的脸仍然清晰,也只有那张脸清晰,湿红的眼尾和带着婴儿肥的脸,实在是好看得紧。那满身脏泥的少年好像忽然看见了一簇新生的火光,温暖又灼人,他贪婪地汲取,为此不惜代价——在雨幕里,在那长而软的鞭下,他顺势倒地;在周围人不加掩饰的嘲笑和恭维袁术的声音中,没人知道他匍匐在地,肩膀耸动状似哭泣,实则却是在强忍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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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绍的娘掐他、骂他,却从不疼他。家父对这个庶出的儿子不甚上心,下人们都说他的娘是个没名没分的贱蹄子,趁着大夫人不注意,悄然爬上了老爷的床,还得了个野种。

 其实娘一开始不这样的。她吻他、抱他,留给他温柔。可时间久了,女人那点吝啬的爱似是同她的鲜活一起蒸发了。那翠绿的镯子摇摇晃晃地挂在那雪白的皓腕间,喀吧喀吧地撞击他的头。她一天胜一天的瘦削,行动好比弱风佛柳,素白的脸蛋上,眼窝深深的凹陷,连最后那么一点儿妩媚也消磨殆尽了,更入不得家主的眼。

 她怨、她恨,她的仇是一把带来钝痛的刀——袁绍似是痛得长了记性,不知从哪天开始,他忽然分不清女人的脸了。

  早已经忘了那天到底是因为什么被女人罚在外面跪着抄书了,只记得日头灼毒,烫得他打颤儿,笔下的字歪歪扭扭,额汗滴落在他心头汇聚成毒恨的河。他手上动作不停,眼睛却无暇顾及那书本上的捞什子字了,眼神涣散地眨了几下,一双做工精巧细致的绣鞋蓦地出现在他眼底,脆亮亮的童音响起:“你在做什么啊?”

 袁绍抬起头,寻着声音的源头方向望去。他看到了一对圆溜的眼睛,漾了一轮蜜似的浅棕色。那袁绍虽然年纪小,心思却极多,看着那小子的衣着服饰,身边又站着的嬷嬷的穿着打扮又是大夫人手底下贴身婢女的样式,便知这是当下府里最受宠爱的小公子——袁术。

 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袁术。那几年嫡庶有别的认识已经达到了历代以来的巅峰,大户人家的嫡亲子女和庶亲子女切实不可一概而论。尤其在门风森严的袁家,所以自打袁术生下来,他便在主母和贴身嬷嬷的教诲下从未踏足过袁绍居住的院子半步。可大夫人却忘却了孩童的好奇心强盛,那嬷嬷看着袁术长大,视如己出,对着袁术央求自己带他到这后院他唯一没有涉足过的地方的要求也无从拒绝,便是带着他来了,万万没想到竟是正好碰见袁绍抄书。

 “喂!叫你呢!你是哑巴吗?本少爷为何从没

见过你?你叫什么?”

  袁术素来是个好说好闹的,比起长兄那份从小就做事游刃有余的风范,他倒是个不知苦疾的小纨绔。又因着是次子,家里人便是处处留意小心照顾,时日久了未免宠得有些不像样。礼数什么的是从来不讲的,除非面对家父和长兄,便是都母亲都是这副骄蛮的模样,更别提对着这么个素不相识的半大少年了。

 袁绍不想惹上麻烦,微垂着眼回道:“袁绍。”

那袁术闻言便是愣了一愣,对着那嬷嬷耳语几句,那嬷嬷旋即快步走开。袁绍也没有在意,继续抄自己的书,却没想过一会儿那嬷嬷又是回来,带着几个打杂的下人,把袁绍从地上拉起来——他跪的时间太久,膝盖都渗出了血来了,腿更是软的站不住,那几个手下把他放在一边,又递了碗茶水便离开了。

 袁术又对着那嬷嬷说了几句话,袁绍低头默默地饮茶,悄悄观察着他们。只见那女人脸上出现为难之色,再三摇头,却抵不住袁术一声声的央求,半晌只能去敲袁绍他娘所住的房屋,门开后进去与女人交谈。院子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人。

 “你可别误会。”袁术清了清嗓子,背着手睨了他一眼,“你是父亲的儿子。纵然是庶出,也不能随便教人欺负了去。”

他洋洋自得地说着,也不在乎口中这个“随便的人”是袁绍的亲生母亲。更不在乎袁绍的反应,拍了拍小手,便趁着嬷嬷还未出来拉着袁绍跑了起来。

 他那发髻一跳一跳,小孩儿的手肉嘟嘟的一团,泛着粉。袁绍被拉着,手心不自觉冒汗。

“我带你去个地方。可好玩啦。”那小公子拽着他,忽然对着他笑,袁绍的双膝疼痛难忍,但对着他却说不出拒绝的话语——好歹他刚刚也算救了自己,就当是报恩吧。

 这么一想,他便是放下心来,轻轻地回应了一声:  “嗯。”

 他跟着袁术东拐西拐, 从未觉得府邸这么大过。终于在一块废弃的后屋停下,袁术放开拉着他的手,向前几步走去,吊着嗓子唤了几声。不多时便有几只毛绒绒的脑袋探出来,凑到袁术身边。袁术见他呆着不动,又把他拉过去,抱怨一样道:“你怎么这么呆呀?你瞧——”

 袁绍低头,便是有一只浅栗色花色的猫儿爬上了自己的裤脚,袁术俯身把猫抱起塞进他怀里,自己又抱起来一个,笑嘻嘻地说:“母亲不许我养这些,开春时我无意中发现它们,一直养着,可爱吧?”

 袁绍不知如何作答,他抱紧了怀里那温热的一团。眼睫轻颤,看着袁术一双眼睛盛满笑,他的脸颊发烫,便是移过眼睛轻轻应答了一声。

 见他这般反应,袁术又是上来拉住他的手,这么一下,袁绍忽然感觉指尖像是被火燎着了,一股酥麻麻的感觉顺着手指往上攀爬,他大半个身子都麻掉了。心跳忽然快了,像是要从他的胸膛蹦出来一样。余晖里袁术的脸没在光中,牵走了他半分心神。

 打那天起,他一夜之间,忽然有了一个幼弟。

 袁术不定期会带着小玩意儿去瞧他,在一起时几乎是到了形影不离的程度。有那么一回袁术给他带了串珠子,底子是红的。神秘兮兮地要他保管好。说这是自己以后要拿来当聘礼的。

 他不觉得把拿东西交给袁绍保管有什么不妥。只是再三嘱咐不能忘记不能损坏。袁绍那时并没有察觉自己对袁术所抱有的喜爱与关注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他只是很珍惜,因此爱屋及乌地接受了,做了个心甘情愿的收纳盒。他想的很澄澈,也很简单。毕竟袁术对辨人不清的他来说是横来的宝物,值得他寸寸照料处处留心。

 就算这是一厢情愿又算什么呢?人的一生那么长——那时候的袁绍不奢望任何长久的感情,他也知道袁术于他而言是一场春意盎然的梦,一场等到夏虫嗡鸣之际便会停止的梦。

 没关系。他垂下那双与袁术几乎如出一辙的眼睛,轻浅地笑。彼时他握着袁术的手,好似拢住一株青而嫩的枝丫,无声地承诺:我要一辈子对你好。

 某种意义上来说,袁绍是个直觉格外敏锐的人。这其实也与他曾经预料的不错——世间好物大抵不长久,彩云易散琉璃脆,感情这物什也不脱俗。随着袁术一年年长大,身边的狐朋狗友换了一批又一批。他们均是看不起袁绍这个连妾室出身都不算的庶子的,不免有有心人在袁术耳边耳语。一开始袁术还会护着他,时日久了,不知何时他也变成了那些人中的一员。每日被袁术推搡几下已经成了和他温书一样让人习以为常的事情了。只是不巧,那天他正巧将那串珠子挂在手上,绳子断了。珠子噼里啪啦掉了一地,他急着去捡,又被人故意捡走,最后只留了一颗。

 再看把东西给他的那个人,早就把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只顾着笑了。

 等袁术堪堪长成少年郎时,便是彻底看不上袁绍了。想来当年明明是自己先叫的一声兄长,却是打死也不认账了。

 而袁绍也并不在意他的行径,或者说是纵容罢了。便任由袁术欺辱打骂。自然袁术也不知道自己这个二哥实则是个实打实的练家子,野路子练习的身手不是常人能及,便是街边的乞丐也对这手辣心黑的小子退让三分。

 可袁术打从出生起就没和那种人打过交道,只知道袁绍那双眼睛总是阴的,里面像是压着山雨欲来前肆虐的风,平日不吭不响的模样让他不免窝火——到底怎么样才能让他有点反应?他这么想着,便是一鞭子甩下去,接着罡风就撕裂了袁绍的皮。

 粗心大意如他,没看见袁绍眼底一闪而过的光,灼灼逼人,恍如有一簇明亮的火在急促燃烧。

 好香。袁绍低着头,死死捂住口鼻,怕自己泄出多余的笑声。只是凡夫俗子的肉身格挡不了那股奇异的香,甜而清,萦绕在他鼻尖,好似一尾锋利的勾,随时能把他那层虚伪的皮挑开,只留下那颗心脏在春日里跳动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