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港旧事.1

一九九○年六月中，天还不算太热，沉香穿单件套头体恤，刚好合适，他是从豹哥的饭店直接过来的，保温瓶打包了一份汤，晚上泡饭吃，能省一顿的钱。可惜如今过来收尸，吐了一场，已经没胃口了，只是站着发呆，脸色蛮有点阴沉。
他从小无父无母，在保育局长大，挨打挨得不得了，好在所有人都挨打，有饭吃就行了，不能要求太多。当然了，长得高壮的就能少挨点打，死的这个阿明就是沉香童年时的玩伴，光着屁股蛋子就在一起玩了，阿明从小又高又胖，长到十三岁，一刀攮死了打他的保育局阿叔，做了几年少年犯，在里面结识了不少不三不四的人，放出来之后就认了大哥，做道上生意。
说来奇怪，保育局出来的孩子，后来不是瘦瘦巴巴，就是满脸横肉，瘦的就是营养不良了，胖的大约是因为一直吃不饱，出来后得了暴食症。总而言之，少有沉香这么周正的。沉香这个名字在一众阿明阿龙当中简直复杂得不可思议，据说是襁褓上写的。他在一个雪夜里被丢在保育局门口，没人要的贱命一条，襁褓却是绸的，识货的人应当认得这是上半年从苏州走水路来的料子，一寸就是一两金，可惜没人识货，后来就被保育局的向姨拆了做手巾，他脖子上还有个金长命锁，也被昧下了，倒是少爷派头。
吃几年饭，差不多大的孩子们各自长开了，歪嘴的歪嘴，斜眼的斜眼，还有生下来就带花柳病的——本来也是，会被抛弃的大多就是这片廉价楼凤跟来往劳工的孩子，健康的都留着养老了，有病的只好丢给保育局。没病没灾的都是少数，沉香倒是鼻梁挺眉骨高，眼梢往上挑着，眼珠和眉毛都黑得像养在龛里阴沉的小鬼，然而唇角又天生往上翘了一点，俊得像一把折刀。可惜太能吃饭，吃得很多，再好看也要挨打。菜市湾与吊官桥这边有风俗，讲小孩打一打才好长高，不知是不是真的因为挨打太多，沉香十二岁就窜到将近六呎高，一百七十多公分，后来愈长愈高，卷尺不过一百八十公分，比卷尺还高以后就不再量了。
他已经离开保育局，因为原来那间保育局已经废弃了，十三岁，有点尴尬，按说还不到成年，可以再进去别的保育局，可是当下正在八五年，街上营生很多，稀奇的营生更多，少有愿意回去的。沉香一开始替人做工搬东西，一天有几块钱，保育局出来之后睡了小半年桥洞，有个楼凤看他可怜，又长得英俊，认了做干弟弟。沉香救过她，在她被一群人纠缠的时候用啤酒瓶给每个人头上都开了个豁口，因为他总以为自己的母亲也是楼凤，他打起架来有种不要命的狠劲，像见过血的野狗崽子，又灰头土脸的，你很难把他跟小孩联系在一起。事情不小，但也不大，沉香进去蹲了快半个月，年纪小，很快出来了，从此就睡在楼凤那间屋的杂物间。棺材房，不到几丈宽，就摆得下一张床而已，房门挨着厕所，一年四季都有尿臊味道。
见了人血，就不能不参与争斗，事后寻仇的人也够他喝一壶了，于是沉香认了豹哥做大哥，人也长大了，可以做的活也多。虽然没亲自杀过人，但手上沾过的死人没有十具也有八具，水泥灌桩打进海里，或者沉塘。他自己租了间房，还在吊官桥那一片，这地方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桥上吊过棺材，譬如荔湾广场，自来就有几分晦气。街上有好几个大哥，每个都活不了几年，阿明跟的大哥死了，阿明也就死了，来的时候已经咽气，尸体都硬了。
沉香也就不着急，慢条斯理抽了根烟，瘦长的手指在滤嘴上敲了敲，烟灰落下一小片，飘落在阿明脸上，像尸体眼底的阴霾。
阿明临死前给他打电话，告诉他长命锁不是向姨拿的，在阿叔那里，阿叔死后被他偷出去了，又被杨家的当家人带走，想要长命锁就去找杨家给他报仇。
沉香把皮夹克就拎在手上，慢慢抽完了这根烟，心想，你还真是挺敢想的，口气也大，杨家在津港乃至整个南边都是有名的，当家人叫杨戬，杨二。这个人谈得上一句天潢贵胄，生下来就是大少爷，天生就要做杨家的继承人，换句话讲，跟他云泥之别。想杀杨二，那他不如现在就去投胎还快一点。
阿明留下一辆车，车呢已经烧了，人死在溪水边，沉香注视着阿明那张油光满面的脸，顺手把烟头弹进他的嘴里，然后蹲下身从他怀里摸走了一个小布包。收尸是他的活，但收尸得收钱，沉香不准备替阿明料理后事，他把布包着的金条塞进皮夹克口袋里，在路边电话亭拨了个报警电话，声音压得很低，特地提了一句，是杨家的手笔。
天好像变热了，中午太阳很大，尖嘴细羽的云雀飞过，沉香一路走着，走进菜市湾最热闹的地方。到处都是菜贩子，他俊得实在太显眼，身上的夹克和个头儿也是，几个人高马大的人拎着铁管往他这边走，沉香扭头就跑。
阿明这蠢货，临死前给他打的电话估计被杨家人偷听了，杨家人以为能钓出阿明背后的鱼一网打尽，没想到来的是沉香这只小虾米，顺手弄死也正常。
沉香想，到底是用什么东西追踪的，车？已经烧了，只能是金条，他骂了一句，顺手扯过路过一个高大的漂亮男人，把金条塞进了他胸口的衬衣口袋里。
杨戬眼睛都微微睁大了，说：“哎，你干什么？”
沉香说：“帮个忙。”
他心想：还挺软的。
杨戬看了一眼对面的杨家马仔，眼角耷了一点，看上去有点哭笑不得。
杨戬说：“不怕我不还你？”
沉香已经跑进巷子里，皮夹克翻出一点猩红的内衬，他顺手比了个中指，说：“那弄死你。”
杨戬笑了，他看了一眼沉香离开的方向，对金条轻声说：“算了，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