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港旧事.3
这间房狭小，也就一间够放得下床的卧室，与一个转身都嫌困难的小厨房，公厕在外面，晾衣服有一条竹竿搭在窗外，杨戬从那扇窗向外望去，只见窗外不远处就横着一堵墙，楼与楼之间相隔太近，破筒子楼的墙皮上全是湿湿的青苔，勉强望到更远处密密麻麻的窗，竹竿横七竖八，晾满衣服，风吹进洗衣粉的味道和水腥气，沉香正在把他自己的衣服从窗外的竹竿上收回来，闻言有些惊讶，看了一眼那个空相框，手上叠衣服的动作没停，说：“是我母亲。”
“怎么是空的？”
“我没有她的照片，也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了。”
杨戬唔了一声，没有再问，倒也没有那种撞破他人隐私的尴尬，他这人气质很特别，好像干什么都是大喇喇的，很随便的样子。难为沉香长着一张英俊得近乎凶悍的脸，煞气外露，又是耳钉又是刺青，拉去片场可以立刻客串古惑仔，居然会供着不知道什么样子的母亲这么多年，而且老老实实折好衣服放在床头。
沉香会洗衣服？杨戬光是想到他顶着这张臭脸坐在门口搓衣服就觉得好笑，忍不住笑出声了，他坐在人家的床边上，无视沉香越来越阴沉的表情，伸手拨了拨沉香折好的衣服。这里应该姑且是他用来放东西的地方吧……有几件当季的衣服，余下的估计打包在箱子里塞在床底，还有一块玫瑰金表，一个德格夫记事本，几颗嘉顿利是糖。
沉香终于忍不住了：“别乱动。”
杨戬说：“喜欢吃糖？”
沉香没吭声，他的拇指和食指捻在一起，正在焦虑地互相摩挲，第一次灌水泥桩时他就是这个反应，因为太紧张捏瘪了香烟的过滤嘴。杨戬很可疑，可疑而且危险，因为他不光从杨家马仔的包围当中全身而退，而且从容得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他认得窃听器，知道监视的手段，还跟来了他家里，也许下一步就是灭口。
杨戬说：“怎么这样盯着……”
他话音未落，看见沉香的表情，了然道：“你想对我动手。”
沉香说：“嗯。”他认真道：“但是你可以先解释，你对我有恩，我不会无缘无故对你下手。”
杨戬哈哈笑了，似乎觉得很好玩，他双手交握，手肘放在膝盖上，弓着腰，把下颌压在手上，有点像一只大猫，表情很狡黠，这是他谈判的惯用动作。他说：“我有什么可解释？不就是顺手帮了个忙，觉得你长得靓，想来你家看看咯。”
沉香耳尖有点红，表情还是沉沉的，说：“你怎么会认得窃听器？而且今天那些人是杨家的马仔，你为什么可以脱身？”
杨戬说：“哦，忘了自我介绍了，我是杨家的当家人，杨戬。”
杨二少如今年纪渐长，但皮相还是那么漂亮，脾气也像从前一样，喜欢逗人玩，此刻对自己的出场十分满意，正准备看一眼这年轻人的反应，想必很惊讶——谁知沉香小臂肌肉隆起，像只愤怒的豹子，一手刀劈在他后颈，动作干净利落，杨家声名在外的当家人杨生连哼哼都没发出一声就软软歪倒在了床上。
怕磕坏这颗金贵的头，沉香托了他一下，近距离看清他的脸，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杨戬穿着西装，质地柔软，剪裁极佳，显得他身形高挑俊美，肩宽腰细腿长，此刻眼睛闭着，反而不像醒时那样戏谑。他其实有防备，但太自信了，以为个年轻后生对自己造成不了什么威胁，被一手刀打得头脑昏昏，倒也不至彻底失去意识，只是头脑中有嗡鸣声，还得醒一会儿神。
算了，杨戬心想，反正还有床睡，又没把我扔进广州湾。他相当随遇而安，料想小孩子也不敢大白天杀人，躺着盘算事儿，没想到很快觉得脸颊被人拧了一把，手劲很大，紧接着衣服扣子被解开了，沉香开始在他胸口摸索，劫财也就算了，杨二少不缺钱，但是完了，这是要劫色啊！
摸了几下口袋，里面除开两张电影票就没别的东西了，票是哮天买的，安排了晚上带生意伙伴的女儿去看电影，那小姑娘很喜欢他，杨戬虽然不大乐意，但也答应陪着应酬，当照顾晚辈了。杨戬又松了口气，心想还是劫财，那就好办了。
沉香在找那只长命锁，只是到处摸索了一通也没有找到，不知道这个杨戬藏到哪里去了，他到底年纪小，对真正的“大哥”还没有概念，哪有亲自拿东西、把珍爱的东西随手揣在身上的？摸到裤兜的时候手掌隔着西装裤的绸内衬，几乎就烫烫地贴在杨戬腿上，好巧不巧，受过伤的脚踝又在此时隐痛起来，小腿与跟腱轻轻抽搐着，沉香被这弹动一惊，很快发现杨戬并没有醒，只是表情痛苦，小腿还在无意识地微微发抖。他犹豫了一下，提着裤管，拎起一边的西装裤，露出被袜子包裹着的脚踝，然后用掌心轻轻揉了一下。
杨戬声音压得很低，但还是叫出声了，他自己也没反应过来。这条腿受过伤，试过无数法子，开刀吃药或针灸，多少副药饮下去也仍旧是冰凉的，没想到叫后生仔随手揉捏两下就热了起来。沉香手法不错，不知在哪里学的，用带着点汗的滚热的手心把他的小腿揉了一遍，又握着脚踝轻轻摩挲，杨戬腿根发抖，晕眩感正在褪去，他几乎无法继续装昏了。
沉香说：“醒醒吧，杨老板，知道你在装晕。”
杨戬慢吞吞睁开眼，沉香正准备开门见山问他长命锁在哪，反正料想这些大老板也不会在乎一个小金锁，杨戬看上去像脾气不错，金条都肯还，万一就还了他呢？
还未开口，只是身体错开，下午的太阳光照进来，他突然看见，杨戬那条剪裁合体的西装裤腿心，被什么东西濡湿了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