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刚刚被下放回乡的沉香，杨戬更加像个异类。他是五六年前回乡的，已经在黑石沟村住了有些日子，自己盖的院子，围墙矮，院子宽，东西很少，不像过日子的人。其实他上过大学，又长得白皙俊美，身材挺拔，按理说是好说亲事的，但他今年总要有三十了，还是没有娶亲，村里闲话不少，沉香冷眼看着，觉得也是应该的，无论是议论杨戬还是他还没娶亲都很应该，因为村里那些姑娘还没有杨戬白，也没有他好看，男的长成这样简直不正经。
　　沉香的母亲、杨戬的妹妹是逃婚进城的，黑石沟村不是个好地方，山沟里，男人跟婆娘胡乱糊弄一辈子，能有口饭吃都算不错的日子了，杨婵逃出去，可是沉香又被下放回来，这个时候才晓得自己有个舅。你说好笑不好笑，十几年都没见过，也不知道这叫什么亲戚，所以他对这个舅舅实在也没什么好感。倒是听杨婵提过沉香刚出生的时候杨戬来过，提了一兜子鸡蛋糕，一兜子苹果，鸡蛋糕用水冲开香香甜甜的，当时杨婵没有奶水，沉香很长一段时间都吃这个。
　　如今又见到了，杨戬说话不多，只在沉香刚回来第一天拎着画了红黄牡丹的茶瓶冲了一碗奶粉给他喝。那时候杨戬穿着整整齐齐的衬衫长裤，一眼看上去就不会下地干活，站在一边看他的表情还有点眼巴巴的，好像指望能用这点东西收买他这个看上去不好相处的外甥。然而沉香只有烦躁，他本来就不想下乡，看着杨戬身材高大却没什么脾气的样子就更来火，只觉得他是那种读书读坏脑子的迂腐人，还守坟，感觉脑子不灵光。
　　但杨戬其实是主动来避风头的，这几年毕竟比较特别，沉香刚刚中学毕业，还不知道杨戬在研究组里做的是什么样的工作，一言以蔽之，他在学术方面的成就太高，不避一避才是要出大事，索性本来也是温吞的性格，虽然早年潇洒随意，可是毕竟也不是少年郎了，脾气更好了很多。反观沉香这小子，虽然刚下乡，但在念书的时候就喜欢到处跑，组织过几个学生社团，脸长得蛮秀气，但脾气很坏，穿着上不太讲究，头发乱翘，乱糟糟扎起来，没表情的时候看人有种冷意，他这双眼太坏了，看人总像在打量，估计也是最近心情不好，话也很少说，显得很阴郁。
　　杨戬平常不是在房里写字就是忙别的，居然都不怎么下田，而沉香是扎扎实实天天去干活的，很快更晒黑了，而且身板更硬朗了一点，还是没有杨戬高……杨戬的个儿在黑石沟村应该是最高的吧，又结实，日子还过得下去就是这个原因，因为没人敢欺负他。不过他也是真漂亮，那么漂亮的脸，要不是够壮实，只怕还要难过，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事端。
　　村里蚊虫真太多了，田里更多，一开始咬得两条胳膊腿儿都是红点子，后来皮被咬瓷实了，蚊子也下不去嘴。倒是杨戬很上心，拿了红花油给沉香擦，每天擦一遍，快要把他腌入味，沉香顶着一身红花油的味道稍微有点不合群起来——反正下放不就那么点事，白天干活，晚上偶尔开会听广播，偶尔能看个露天电影已经是了不得的消遣活动了。这片地方偏，管得也不严，最少不用吃太多被羞辱的苦头。他们很多小年轻都用村里看电影的地方操逼，幕布挂在树上，就在幕布后面操，或者在田里操。村里管那片地方叫知青坪，这帮子年轻人年少妄为，比村里的野狗野猫还能交配，晚上想揩油往那去进田走两步就能看见屁股蛋子，而且闹不清楚男女。都太年轻了，而且每一天都在体力劳动，荷尔蒙就像太阳底下的麦子一样，往地上一躺就一层层涌起来，把他们都淹没其中。
　　年轻气壮而且闲出屁到了这种地步，情欲是很自然的东西，沉香今年十七了，会做点春梦也正常——太正常了，但是梦的内容不很正常，他既不梦见经常和他说话的女知青，也不梦见最好看的村长的女儿，他连睡过一张炕的小白脸男知青都不会梦见，因为沉香现在也成了异类，不跟别的知青住一起，他在村里就有亲戚，现在住在舅舅家里。杨戬那张脸放在那，看一眼就很难忘记，他梦见的是杨戬也无可厚非吧，梦的内容乌七八糟的，一会儿是露天电影，一会儿是麦子地，一会儿是玉米田和芦苇荡，最夸张的一次是梦见把杨戬按在他那间小破院子里操，天灰蒙蒙的，好像有很多东西从上面窥探，他说不出来的东西，不知道是鬼还是神，或者干脆就是一股雾气，沉香心想狗日的什么东西，凭什么我被塞到这个地方来，什么玩意把我塞过来的？
　　他感觉很愤怒，愤怒的后果是更经常勃起了，而且在梦里更使劲地操逼，把梦见的那个杨戬日得软绵绵地叫，他没日过杨戬，也不知道叫床是应该怎么叫的，总觉得梦到的部分有点不对，第二天打猪草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妈的，村里的羊就那样叫。杨戬确实有点像羊，说不上来哪里像，其实像屁像，杨戬成天穿着一本正经的衬衫和长裤坐在他那间屋里写写画画，根本不出门，他们连话都没怎么说过几句。倒是杨戬力气蛮大，每天挑水回去不费劲，他好像有点太要干净了，把院子和屋里都弄得一尘不染的，搞得沉香到家之后不好意思一身汗进屋躺着，都要先在院子里冲凉。杨戬是个挺好的舅舅，每天都给他留一缸水，沉香一边拿瓢往身上冲一边想做梦的事情，也不撸管，他根本不喜欢操逼，只是被这种鬼梦魇住了，真的很烦躁，因为做梦梦见操杨戬，但又没真操，光点火不下火，有点拿他涮着玩的意思。
　　火憋久了脾气就大，沉香半夜是热醒的，汗湿了一片褥子。天气刚刚升温，他盖的还是厚棉褥子，半夜不知道捂出多少汗，渴得受不了了坐起来想出去打瓢水喝，但杨戬就在他一墙之隔的房间里，他突然升起一个念头。
　　这地方很破，但打扫得很干净，说句不好听的，干净得像活死人墓，很冷清。他知道杨戬的房间沿床边放着一个水瓶、一个搪瓷盆。他要干净，脸盆和手巾都是放在桌子上的，可是沉香怎么从来没有见过杨戬洗澡……他觉得可能是白天出去上工的时候杨戬就在家里洗，但是好巧不巧，刚好就听见隔壁有轻轻的搪瓷落地的声音。
　　半夜三更的做什么？沉香从砖墙墙角的裂缝处看了一眼，发现杨戬头发湿漉漉的，大概是天热起来了，也出了不少汗，自己打水刚洗过。现在又打了一盆水，轻手轻脚的，正撅着屁股在洗。
　　沉香在心里骂了一声。
　　一直做乱梦，这么长时间就像被拍花子的下药了一样心神不宁的，始作俑者没事人似的给他涂红花油，沉香实在没忍住搡开那扇木板子门进去。他仍比杨戬矮一些，也说不上有多壮实，但手指修长，手掌宽大，这是一双做惯了事的手，杨戬的手腕子细细的，居然轻易就抓住了。
　　杨戬看着他，表情似乎还有点惊喜，又是那种介于小心翼翼和讨好之间的表情，对一个小东西的迁就、对看不懂的后辈的讨好，他的眼睛简直在发亮，瞎子都看得出他很开心，然后沉香听见杨戬说：“怎么半夜跑到这里来……哎，别咬啊！”
　　先是一个吻，对肖想已久的嘴唇，然后揉他的奶子，杨戬平常都穿衬衫，显得很老实，很斯文儒雅，但大得一只手都抓不住，沉香带茧的掌心抵着乳肉、虎口掐着奶头，那么胡乱抓揉了几下杨戬才回过神来，开始挣扎，他力气挺大的，真挣扎起来沉香未必弄得过他，不过这小子很会唬人，咬着他的耳朵说：“别动。”
　　杨戬显然还没搞清楚状况，不过他还是选择听外甥讲话，说：“怎么啦？”
　　沉香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干的，他另一只手在裤子上蹭了一把，想编瞎话，没编出来，最后只是说：“我感觉有鬼。”
　　原来是害怕了。
　　杨戬打算安慰他一下，嘴上说着“没事的沉香”身上的劲儿也就卸了，被沉香抓着屁股捅进去一根手指，很粗暴地抠了两下，这小子完全没有章法，他根本就没操过逼！杨戬也没逼，沉香这么乱插乱捅搞得杨戬很痛，直肠内那个栗子大小的光滑腺体长得浅，被带茧的手指又掐又揉，他啊啊地张着嘴喘气，被弄硬了，但很难受，鸡巴抵着沉香的肚子淌水，沉香也算灵光，他给杨戬随手撸了两下，然后抓着手心里滑溜溜的东西往他屁股里塞，把狭小的肉穴插得哆嗦着缠紧手指，然后他那根热腾腾的鸡巴就抵着后面开始往里顶，杨戬完全被搞蒙了，他被压在床上日，屁股里夹着一根滚烫的肉棍子，一喘气就扯得难受，简直要吐了。杨大教授也算是养尊处优出来的，被粗暴的前戏弄出了两滴眼泪，挂在睫尾上，也不掉下来，只是把睫毛都濡湿了，很可怜的样子，沉香还像野狗一样趴在他身上亲他、咬他的耳朵，呼吸热烘烘的扑在他脖颈上。
　　杨戬喘着气道：“哪里……哪里有鬼？沉香，你是不是被鬼上身了？”
　　沉香不答，他很难解释自己这个不熟的外甥为什么突然强奸舅舅，但第一次操逼的快乐让他无师自通地抱着白屁股抽插起来。也不是没撸过，甚至刚才才撸过，他插得额头上见了点汗，杨戬吁吁的喘息也被插软了，真的变成了软绵绵的呻吟，压着杨戬从后背操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到现在也没理会杨戬的鸡巴，不知道有多难受，一时间有点愧疚，伸手攥住杨戬的鸡巴也给他撸了起来，手活儿一般，就像他给自己撸一样，为了能尽快射出来都是用粗粝的掌心攥着龟头揉搓。杨戬简直要被他弄哭了，他平常手淫都很少，虽然鸡巴尺寸傲人，但搞不好比沉香这个小年轻还嫩，如今用狗交的姿势撅着屁股被操了半天，痛和爽已经让他连手指根都麻了，几乎是瘫倒在床上，连前面也被这样玩，眼泪终于淌出来了，沉香也没理他，他不知道到底是有鬼还是真的被外甥强奸了，半天也没骂出来，只说“沉香、沉香你快……快醒醒。”
　　哦，这就是默认沉香是被鬼上身了，倒真是个温吞性子，挺会给自己和别人找台阶下的，可惜沉香脾气不好，也不想跟他演，一般插他一边笑道：“醒什么？我一直是醒着的啊。”
　　先前做过的乱梦像棉花一样充塞着他的头脑，真真假假的，所有怪异的、被安排的、被窥探的还有不甘心和愤怒的感觉一同涌出来，没有任何理由，但沉香觉得有鬼，他到现在也觉得有鬼，有人正在看着他们，很多人，这些窥探的视线让他的强奸变得更兴奋了，他咬着杨戬的耳垂，犬齿几乎陷进肉里，几乎是梦呓道：“是啊，是有鬼……它们都在房间里站着呢，密密麻麻地站着，到处都挤满了鬼，它们都在看着——我们。”
　　杨戬的大腿根抽搐起来，惊骇和恐惧让他绞紧了身体里进出的东西，瞳孔微微放大，他是来守坟的，杨家的坟地就在黑石沟村，他们的房子就在坟地旁边，他不知道沉香说的是真是假，但仅是这句话就让他呼呼地喘息着，费力地想挣扎开或者说些什么，一刹那间他感觉自己正在一个硕大的空地中央，四周都是俯视的怪物，又或者被投影在电影幕布上，他痛苦地攥紧了床单，而沉香那根沉甸甸的东西正压着他的前列腺狂操，那种要弄死他一样的操法，他一边发抖一边大幅度地痉挛着，小腹发痛，然后就那样在近乎失控当中被硬生生操出了高潮，精液一股股被沉香的手攥了出来，失禁一样流在他手心上。
　　沉香还在操，杨戬高潮时夹得很紧，浑身都被逼出了红色。在那种让人窒息的包裹感中，他感到很温暖，就像有人掐住了他的脖子，临死前会有一种浑身热腾腾的感觉，他最后射在杨戬身体里，微微发凉的精液灌在肠腔里，杨戬伏在床上，仍在发抖。沉香重新咽了口唾沫，那种清醒时紧张的感觉回来了，就像雾气散去，他荒诞的梦境正在随着这场情事而消散，但错误已经铸成，如此荒谬，难以挽回。
　　那种近乎癫狂的感觉褪去，他沉默着从杨戬体内拔出来，湿软的后穴淌出了一股精液，然后是更多，沉香去院子里喝了一瓢水，又打了一盆水给杨戬擦洗，杨戬一动不动，就好像已经死了。
　　沉香躺回床上，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的，但是白天太累了，他睡着了，而且又做了一个梦。
　　他这次梦见自己躺在杨戬身边，杨戬刚刚被他强奸过，牛乳一样雪白的胸脯被嚼得红紫一片。真的有鬼在吃他，真的有鬼在杀他，他梦见自己一刀接着一刀地被捅了很多下，而杨戬正在被食用，被吃得血淋淋的，这时候沉香希望杀自己的人是杨戬，他真的想要和杨戬躺在一张床上，他想一觉睡醒就发现灵魂漂浮在天上，他已经受够了黑石沟村的日子了。到处都是行尸走肉，好像除了操逼没有别的事情，一切都非常无聊，他想回去念书，他不想在田里埋肥料，而且走两步就会踢到一个屁股蛋子，可是回去了又能怎么样呢？
　　无非就是像别的教授一样披挂着一身烂菜叶子成为疯子，无非就是住在猪圈里吃猪糠都不如的东西，沉香经常感到非常愤怒，因为他根本不能够理解这一切，哦，不能怪他，没有人可以理解……这种事情，所有人都会成为疯子，沉香已经疯得很隐晦，平常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个正常人。
　　杨戬好像没有疯，在这个到处都是疯子的黑石沟村里他独自居住在坟场边上，每天只是写字挑水吃东西，安定得像一捧冬天的新雪。沉香后知后觉感到了愧疚，他想，之前那样讨厌杨戬，其实只是因为没有办法面对他这样的平静，这里有狂乱的一切，外面有批斗，村子里有麻木的男男女女，有疯子，有疯狂交媾的青年们，沉香把脸朝向他们，他想顺应时局融入其中，可是他最终还是做不到。
　　鸡蛋糕、奶粉和红花油的气味像一道蚊帐一样，安稳地把他和纷扰的蚊虫隔开了，他们都不像杨戬，最终他回到杨戬怀里。
　　一场春日暴雨倏忽而至，几乎冲塌了黄泥垒的院墙，第二天沉香早起，泥土尚且湿润，杨戬醒时他已经捡了好些石头砖瓦加固了一下围墙，不知为何他想到杨戬会在院子里冲澡心里就不痛快，恨不得把墙垒到天上去，砌成一尊笼子，彻底围拢在上空，跟坟的形状一模一样，他要提前把自己埋在这里。但是杨戬看了他一眼，他就停止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院子里有种着树，长得歪歪扭扭的，形状很难看，平常看着以为是死树桩子，这两天发芽抽条了才看出是棵桃树，打了不少花苞呢，开起来应该挺漂亮。
　　杨戬觉得屁股痛，沉香回去之后他偷偷哭了，不过早上他又原谅了沉香，因为他是个平静的人，不能理解狂乱的一切，可是很乐意见到外甥和他亲近——正距离的适当的亲近，沉香很愧疚，于是杨戬作为宽和的长辈，提前表达了原谅，他一边喝粥一边说：“舅舅会帮你做一把桃木剑。”他说：“以后不要再怕鬼了。”
　　杨戬总是这样，红花油桃木剑，都是很笨拙的、似乎不怎么会和亲人相处的，但总是很真心。沉香想着，他眼睛发热，又恨得想咬牙，最后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在这种漫长无聊的，像牲畜一样的生活里，沉香原本被什么东西按着头埋在泥水里，可是杨戬一伸手就把他拉出来了，他好像很擅长做这种轻飘飘的事情。同样轻飘飘的还有态度，他绝口不谈昨天晚上的事情，一切眼泪、癫狂还有畸形的爱欲都被一枝桃花镇压了，就像在坟上种了一棵桃花树，所有人都只能看见花，而忘记了下面的尸体，这就是杨戬正在做的事情。
　　沉香拧着眉毛，粥碗里映出他一张被晒黑的脸，还是很俊，杨戬则是白皙而随和的。杨戬的脸漂亮，眼睛最漂亮，看人的时候总像含情。但沉香在他这种随和到了几乎无所谓的漠然里打了个寒颤，因为他意识到也许杨戬疯的程度比他更甚，就像聊斋里的狐鬼，把朽烂的尸骨用绚丽的东西来掩埋，杨戬的平静像窗户上糊着的明纸、井上的垂柳丝和坟上的桃花，他的平静温柔而鬼气森森，如果沉香是在狂乱中努力向外伸出手，杨戬则是已经把自己掩埋了，并且不动声色地在活埋中粉饰太平。
　　如今的杨戬，黑石沟村的杨戬，这个守坟的杨戬，绝不是当初那个在妹妹之前就走出山的杨戬。他接应逃婚的妹妹、他在学术界崭露头角、然后一切天翻地覆，仿佛命运一只巨手从虚空中探下，一切已经得到的东西都像积木搭成的玩具房子，很容易就被扫得七零八落。杨戬回到黑石沟村，他给自己搭了一座坟，正常起居，比所有人都要平静，甚至自得其乐，同时每天都加一块砖，垒一点土，直到建成最大最大的坟墓，然后永远沉眠在里面，可是怎么闯进来了沉香。
　　那个桃木树桩子是杨戬下乡第一天从河沟沿岸捡来的，拖着走了很远。一开始他想挑可用的地方做两个凳子，或者锯一个茶几，但是这块树桩子长得奇形怪状，毫无可用之处，就像他莫名其妙被摧毁的人生一样。
　　他没有护住妹妹，提携他的老教授死在猪圈里，当初认得的那些人上吊的上吊，投湖的投湖，其实杨戬还算年轻气盛，想要冲出去和所有人对抗——但那天他去探望教授，老教授从角落里翻出最后一点茶渣子，然后二人对坐品茶，就在被砸得七零八落的院子里喝茶，在化为齑粉的文章和古玩里喝茶。在凋敝的院落上空，贴着封条的大门口，有一只麻雀飞过，然后残阳如血泼下，教授说：“我家就在这，夫人也在这，走不了了，你是不是还有家可回？回去避一避吧，不要在这里了。”
　　他说：“我有一枚闲章，是年轻时与夫人共同雕就的，章身是芙蓉石，选这块石头我就选了快十年哪。”
　　“那时候你师母刚刚大学毕业不久，我把石头送给她的时候，她说我是呆子，我说这芙蓉石就是我所有的家当了，见它色若芙蓉，比真花更胜，想做一套首饰送给她，祝她芳龄永继。”
　　杨戬笑道：“看不出来，您年轻时还挺风流。”
　　教授吁了一口气，白发散乱的脸上居然也露出了点笑容，被夕阳照得如鬼，可是他笑得太高兴了，简直有几分单纯的少年情态。他说：“后来她嫁给我，这块芙蓉石没有用来做首饰，而是刻了章，是我们两个人的名字，盖在苏绣的婚书上，可以保存几十上百年。”
　　“婚书被烧了，这块章，我想请你替我保存住它。”
　　“杨戬，回乡吧。”
　　杨戬本来已有死志，但受人之托，更重逾千钧，他连夜回到黑石沟村，逃脱了搜查。教授在第二天投缳自尽，他的一切都已经失去，只有一块刻着自己和夫人名字的芙蓉石闲章还留存着，他请杨戬如果心绪不好就不要打开，因为不想让夫人感到不安宁。
　　杨戬是君子，君子一诺千金，会收好他的东西。
　　那夜杨戬坐在牛车上，摇摇晃晃直至山中，朝阳的颜色也像血，这两天总是这样的朝阳和晚霞，红得很廉价。他抚摸着锦盒心想：不如从今往后，我也做一块石头，缄默无声、不至损毁，也许还算是比较有尊严的死法。
　　他没有打开过锦盒，但他知道里面有一片桃粉色，这桃粉的东西是一块石头，不会发芽，可是今年春天他捡回来的树根抽条，有一片桃粉色的东西即将盛开在院落里，那是桃花。
　　原来他也还有一个亲人活在世上，是沉香，他妹妹的孩子。
　　沉香回乡那天，他局促地站在一边，拎着茶瓶冲开一碗奶粉给他喝。十几年前他这个新鲜出炉的舅舅也是一样站在一边，用热水慢慢化开鸡蛋糕，然后用小勺子喂给沉香吃。
　　后来杨婵身故，孩子杳无音讯，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在这种世道里荏弱得像一把春日新柳，离开了母亲与父亲的照拂，几乎绝无可能独自存活于世，但沉香偏偏活下来了，而且阴差阳错，被一只巨手推回了他身边。
　　杨戬终于打开锦盒看了一眼，原来那枚芙蓉石闲章早已粉碎，依稀可辨焚烧的痕迹，教授交给他这个根本是为留他的念想，让他得以苟活下去。以为最坚硬的东西，其实早已摔碎，而以为最脆弱的东西，居然可以再度逢春，春雨过后不多几日，桃花开了。
　　沉香的脾气越来越好，虽然他们如今关系微妙，但他从前是聪明的孩子，如今是聪明的青年，如果有意改善根本没有做不成的事情。很快，他就和杨戬亲近起来，感情好得就像十几年从来没有分别过。沉香努力回忆起还在学校时的事情说给杨戬听，说他是怎么样混进高中的，又是怎么样挣钱、组织学生社团，这些事情原本都已经离他很远了，应该被下乡的车轮抛掷在脑后，而且逐渐蒙尘，越来越模糊，可是刻意回忆起来，居然也说得出几件事，而且越来越清楚，恍如昨日。
　　杨戬也偶尔给他讲一些事，他还在研究所里的事，他的那些实验，他认识的人。不管开始如何，至少他们正在互相熟悉，以一种完全没想到的方式。沉香除去白天要下田晚上要听训还开始下河摸鱼，黑石沟村河流繁多，芦苇荡也大，每年不知道要淹死多少人，都是没人敢去的地方，但沉香水性很好，经常摸到肥大的鲤鱼，还摸了不少菱角回来一并煮吃，菱角香甜粉糯，在桃花开败，菱角渐渐多起来之后，又过了不多久，芦苇荡里的荷花打苞儿，眼看着也要开了。
　　沉香闲时锯了不少木头，他想做一艘小船，划着它进入芦苇荡更深的地方，水草更丰茂处，鱼更大、菱角更多，有更好看的荷花。
　　这些日子他都和杨戬睡在一起，桃木剑不足以避鬼，桃花也不能，沉香仍旧难以控制他的状态，这种时候最好的办法当然是依偎在大人身边。杨戬从温和的死气沉沉变得活泛了一些，追着他接吻时甚至会气恼，其实他真的是个很温柔的人，曾经的天之骄子，后来来到此处，攥着他的手就像握住了一块柔软的冰。沉香每每想到这里都会心痛，比自己经受这些还要更痛许多。
　　夏雨如注，河水涨潮，除去稻田的灌溉更加省心以外，沉香的小船也快要完工了，就停在芦苇荡里。芦苇荡里的荷花次第盛开，杨戬闲时翻书，有“梦入芙蓉浦”句，他突然想到了教授交给他的芙蓉石。
　　杨戬说：“芙蓉石送你了，你不要打开，就替我好好保存着。”
　　沉香说：“为什么给我？”
　　杨戬微笑道：“这里穷乡僻壤，也实在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给你。”
　　沉香眼睛发亮，说：“就当定情，对吗？”
　　杨戬摸了摸他的掌心，说：“不是有桃木剑吗，以后记得戴着。”
　　桃木剑能避鬼，不过，在杨戬身边时，沉香觉得很安定，也并不怕鬼，只有出门时才带。
　　知青到底太忙了，那艘船拖了很久，还是杨戬某一天做好了，沉香回来时，已见到小船。
　　杨戬在给桃花浇水，指尖触碰到桃木，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戳伤了，正蹙着眉，沉香抱住他，握着他的手指吹了吹。
　　杨戬体温不高，指尖也是凉凉的，他那么洁净、温柔，他多像一个梦啊。沉香不知为何感到一点伤心，他说：“舅舅，好想更早一点回到你身边……我很后悔，如果这些年一直跟你在一起就好了。”
　　杨戬说：“我知道，所以我回来了。”
　　沉香说：“我想永远跟您在一起。”
　　杨戬看着他，半晌笑说：“好呀，那你记得，以后要带桃木剑，那可是定情信物。”
　　不知不觉，又是月余。沉香已经很习惯和杨戬在一起的日子，舅舅哪里都好，十全十美，只是到底是读书人，不惯做事，浇花不当心也会受伤，且不爱吃饭，菱角还肯吃些，简直像什么餐风饮露的神仙似的。
　　其实沉香好想和杨戬一起离开这里，他好想带着杨戬远走高飞，去到哪里……随便哪里都好，只要不在这个地方、这个年岁，只要他们两个人还在一起。
　　于是又一场雨之后，空气湿润，杨戬和沉香一起出发去芦苇荡中。其实那是一艘很小很小的船，没有沉没已经是奇迹，更神奇的是它居然还能那样稳、那样迅捷，载着他们去往芦苇荡至深之处，那里有有望不到尽头的荷花。
　　杨戬没有说要回头，所以沉香一直没有回头，船向着深处直入而去，他们一直撑着船，越走越深，直到荷叶掩埋了他们的踪迹、荷花遮蔽了他们的影子。
　　直到船消失在芦苇荡中，不知道最终去往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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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石沟村有个疯了的知青终于正常了啊？”
“沉香吗？天天往坟地跑，也不跟人讲话，以为是脑子坏了”
“怎么突然好了？”
“说是跑到芦苇荡里游水，造孽哦，前两天村里祭祖，放了那么多河灯纸船，他在那个时候去游水，也没有个船，就硬是游到芦苇荡子里面，命大被水冲上来的。”
“我看没正常吧，他不是手里攥着个盒子吗？到处问人杨家在哪，舅舅在哪。”
“坟地旁边的那个杨家坟？”
“那盒子里是什么啊？”
“粉色的碎石头，笑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