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伦敦没有真红梅，假树枝被沉香放置在花瓶中，摆在茶桌最显眼的地方。

镜头打开时，沉香坐在地板上抚摸着晋哥。
小小的猫儿闭着眼躺在沉香的手上，一旁的红梅格外的醒目。

【这是什么，很漂亮】

沉香：这是红梅

【英国有吗？】

沉香：没有

沉香脸上没有表情，只是继续顺着晋哥的毛。

【你好像很喜欢它】

沉香：它像我的爱人

【你很想他吗？】

沉香：是的

【梅花是你的爱人吗？】

沉香：我的爱人很漂亮，但我不记得他的模样，也不记得他的名字

——中国.内地区

杨戬没有再遵循工作日程，他彻底罢了工。把自己锁在家里，不问世事。

头天，他再次踏入沉香的房间，抚摸着房中的一切，桌角的锐利，椅子表面的冰冷。他再没感受到属于这家中的温暖，六七年一直伴随自己左右的人也消失不见。

无意间，书架上多出一本红皮书。杨戬觉着奇怪，便伸手拿了下来。

书页开始翻动。

杨戬不知道的是，这本书中的每一页都要令杨戬痛苦万分。


书的第一页：

署名：沉香

书的第二页：

这本是院长夫人送我的，作为我的六岁礼物。红色的书皮，很漂亮。书里的纸有一股树皮的味道，每次在阴暗的角落，我常常闻它。

书的第三页：

我很不喜欢这里，这本书我一定要藏好。不能被他们发现了。

书的第四页：

这里很多人都说我是没娘养的贱种。

书的第五页：

今天我吃饱了。希望明天也可以

书的第六页：

好吧，今天的馒头被抢走了。

书的第七页：

我被他们锁在阁楼里，这里很黑。只有一根蜡烛，不过我没有火柴。

书的第八页：

今天有些人被接走了，再也没回来。我想，他们应该是被杀掉了。
死的很好

动作停留在这一页，最后的话被铅笔划掉了，几乎看不清，但还是看得出下笔时的力度极大。杨戬只知道沉香过去在福利院时常过的不好，当时只觉自己太无能没有早些找到他，在后面的生活里，他也尽可能的给沉香自己全部的爱以来弥补过去几年对他的亏欠，他总觉得不够，不太够，可事实证明他确实给的不够。他平日给予的陪伴，亲昵，金钱，都不值一提。

年龄尚小的沉香字迹并不好看，歪歪扭扭，写的七上八下毫无章法，不会的字也是用拼音代替。水墨不多，也只能勉强写出心中的想法。八张已经泛黄的纸张，笔尖落下的那一刻几乎要碎裂，短短的几页纸，是沉香童年时心中的怨恨和痛苦，数不尽的黑暗里，他也在缝隙中寻找光亮。

杨戬继续翻动着已经破旧了的，充满潮湿的，腐烂的气味的红皮书。

第九页：

你见过柚子吗？陌生人。
我没吃过柚子，我只见过这个东西一眼。今天我最喜欢的一天，
院长买了很多新的东西。
那棵柚子就在桌子的正中心，特别大，很圆，是黄色的。
我并不在意它是什么味道的，因为今天我见到了我这一生中见过最美丽的人。
他的个子很高，长头发被扎起。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
院长说，这个美丽的人给我们带来了新东西和柚子。
我会记住这一天
12.22

字看到这里，杨戬愣住神。
像是想到什么，他掏出手机，将日历表划回几年前的冬至。
是那一天，杨戬做慈善捐款时去探望的那一次。
原来，他们早就结了缘。
只是杨戬自己没有去抓住，就连眼神都没有给予沉香。

书的第48页：

我想见你

书的第64页：

（看得出轮廓的背影）

是当时沉香看见的那一幕背影。画的是杨戬

杨戬再翻时，发现64页的后面是几张被撕碎了的画像，皆是他自己。画像已经被撕得细碎，却还是被主人用胶带一片片粘起来，好几页纸都已经泛黄，透露着老旧。可画像，依旧被保护的很好，即使是那张已经因为水而晕染模糊不清，也被粘好夹在中央。

那张的画已经皱皱巴巴的了。

而后，年幼时稚嫩的字迹再没出现。杨戬猜想，这段时间沉香大概是把它藏了起来，害怕被人毁去。
随后出现的，是带他回家后，一笔一划教他写的字迹。整齐，刚劲有力，有张有序。

沉香开始记录回到新家的每一天，从歪歪扭扭的字到可以和杨戬字迹以假乱真。

杨戬知道，他很快乐。

变扭的表达，幼稚的语气，脸上的表情，都呈现在杨戬的眼前。仿佛活生生的人站在他面前，杨戬忘了，文字也会说话，文字也有血肉。

嘴角扯过一丝笑，眼泪滴落在书页上，晕出一滩水墨。

110.

小时候那位美丽的先生是我的舅舅，我还有一位母亲。我见过她了，比舅舅还要漂亮。原来我有母亲。

112.

舅舅是杨戬。

132.

杨戬教我写字，我写的好丑。

135.

杨戬

136.

杨戬

137.

杨戬

……

沉香写了整整一百页的杨戬，像是要把这个名字刻进脑海里，刻进血肉里。

156.

上学使我失去生命，我想待在杨戬身边。离开他的每一秒我都觉得我在流失我的生命。

168.

考了100分，杨戬很高兴。杨戬说我是他的骄傲，我要考很多个100分。
我想成为杨戬的骄傲。

170.

杨戬说哮天也很喜欢我。杨戬也喜欢我吗？

178.

杨戬他也喜欢我，那我也喜欢他，

180.

杨戬会在某一天不开心。他会自己坐在阳台吹口琴。

185.

杨戬不喜欢韭菜馅的饺子，那我也不喜欢。



189.

杨戬喜欢清净。我也不喜欢喧闹。

192.

杨戬额头的伤会在下雨的时候疼

193.

我想替你疼

200.

杨戬穿西装很好看

201.

杨戬的头发很长，散下来很漂亮。

202.

杨戬很漂亮

204.

杨戬做饭好难吃

210.

杨戬的手很漂亮

212.

握笔的时候很漂亮

213.

杨戬的画很美

220.

杨戬很优秀，我也要变优秀。

227.

想见杨戬

229.

上课很无聊，想见杨戬

250.

放假了，可以见到杨戬，想快点见到他。

261.

今天是杨戬和我过的第四个冬至

380.

要考试了。

391.

杨戬

三百页，薄薄的纸，也能凑出一本书。

12.22 冬至

今天我依旧没有等来被寻找的消息。远方的故人，销声匿迹，再也没有传来消息。

12.30

又是新的一年了。我在歌词里写下
You are my Unique
电影里说过 “就算你身处人山人中，你也会想念人群外的一个人”
我该怎么告诉你，我好想你。
外国人也是会过新年的，他们也会放烟花。我对着烟花许愿，希望你再次来到我的身边。
此刻，我深深的思念着你。我不能没有你。

3月10日

别丢下我，杨戬。

想见你。


杨戬没有再看下去的勇气。

冰冷的感觉从四面八方扑面而来，唯有眼是热的。苦涩从心口涌来，誓要击垮一切。
四肢变得僵硬，杨戬动弹不得。
家里很静，他听得见。牙齿在上下打颤，身体在急促的呼吸。
红皮书从手中脱落，摔在地上。

泛黄老旧的纸张一页一页的翻动，像胶卷相机，一帧一帧播放着少年人的心事。

杨戬只觉这书皮的红色太过刺眼，纸张上密密麻麻的字体也显得突兀。像绞肉机的刀刃，机关一旦被开启，刀片就会旋转，直至鲜肉被绞的稀碎。

他的心，如同碗中的碎肉。被一刀一刀地活剐。

他再也欺骗不了自己。

红皮书的翻动骤然停止，两张折叠好的纸随后掉落出来，与老旧的书页相比显得格外醒目。像是新的，从别处撕下来的白纸。
一张是精心准备好的信封，另一张是保存完好的照片。

《杨戬亲启》信封

舅舅，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你会看见这封信。我知道你尊重我，不会乱动我的东西。这封信也本就是写给自己心里的一个慰藉。
我那一次的不辞而别，并非故意而为，在这里先与舅舅道个歉，让您担心了。
我在国外很好，在外的每一天我都很想你。不过您没有来找我，我还是有点失望的，但是我知道舅舅忙于工作抽不开身。这一次回来，不光是为了母亲。
其实，离开你后，我发现自己会渐渐忘记脑海里的一切。有时我甚至会忘记自己叫做什么名字，我也会忘记你。
过去的什么，不重要。我的名字，也不重要。我经历过什么，也不重要。
但我不想忘记你。我不想忘记我爱你，不想忘记我和你，不想忘记你……
如果我再次离开了，杨戬，别忘了我。

另一张，是保存完好的照片。

主人公是杨戬自己，照片中是杨戬靠在阳台摆放着的藤椅，闭目养神。

照片角度很刁钻，像是那人藏在缝隙中，偷偷拍下的。
照片的背面写着一段话：

我一身坏毛病，注定要失去很多东西，但是你要知道，我最舍不得你。
我时常想要你做我的另一个灵魂，可是你总推开我。

落款是沉香留在家里的最后一天。

杨戬心中的防线终于被击垮，一瞬间被炽热的火灼烧。他忍不住地流泪，数不尽地，不停歇地，直至视线模糊。

红皮书在杨戬失去意识前，仍被他紧紧地攥在手里。

他握住的是沉香的少年心事，他握住了沉香的过去，却握不住沉香的当下。

阳光透过窗帘照下来，很刺眼。头很疼，眼睛也很疼。杨戬抓起身边的手机想要看一眼时间。

【微信】：康叔/ “找到沉香在伦敦的大概位置了。“（截图）

一时间来不及反应，杨戬点开微信。发来的是一张微博截图，途中是一位博主和沉香的合照，配文：居然在牛津街偶遇了Chen-X！天哪

杨戬没再继续往下看，他只说了一句话
“帮我订一张最近的前往英国的飞机票。”

曾经有许多次的机会，我应该去正视这一段复杂的关系，但我总是自以为是，以为对你足够好，以为闭口不提，我们谁都可以过得很好。我曾觉得你是一时兴起又或者错把依赖当作爱，只要时间长了你得不到想要的美好，你就会放弃，所以我不曾对你说些什么，总以大人的身份管教你，拒你于千里之外。

但是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做，我只想要见到你。想要告诉你，我离不开你，我喜欢你，我只有你。

杨戬几乎跑进机场里，风的声音在耳边呼啸。再没有此刻般想要急切地呼吸，想要去见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