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幽灵
作者:赛博小狗      更新:2024-01-22 17:45      字数:4410
   分手是在短信里说的。

   彼时克劳萨任务刚刚结束,习惯性打开手机查看有没有新消息。一般来说是会有的,大部分是些日常琐碎,比如说今天打蛋打出一个双黄的,或者倒垃圾时顺手喂了下路过的流浪狗,再者就是新买的沙拉酱有股怪味但还是忍着吃完了,等等等等。

   诸如此类,零零散散,消息数量跟克劳萨任务时间长短成正比关系。但如今,收件箱右上角一个红色小圈,圈里一个孤零零的数字1,时间显示在两周半以前。克劳萨眉头紧锁,却隐约有种预感——他可能已经知道了这条消息的大致内容。

   身后队员询问道,队长今晚要不要和我们一块儿去喝点?

   还不等克劳萨回答,旁边那个就插嘴说,你以为队长和你一样是没人搭理的单身汉吗?

   克劳萨没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手指悬在屏幕上方迟迟不肯落下。身后嬉笑打闹的动静变得无比遥远,像有谁按下静音键,耳边只剩咚咚的心跳。他突然回忆起分别那天早上,里昂疲惫地从床上爬起,面对穿衣镜前的自己,那双曾经克劳萨以为看多少次都觉得漂亮的蓝眼睛里充满欲言又止,可四目相对后里昂还是选择闭口不言,他重新缩回被子里,像一只沉默的蚌。

   指腹接触屏幕,对话框从屏幕左侧弹出来,捎带着周围生动的背景音。身后的吵嚷还在继续,屋外响了几声喇叭,尖锐地盖过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分手吧。

   这话主语不详,措辞也毫无煽情可言,灰色气泡盖在白色背景上,显得语气都生硬乏味,克劳萨盯着屏幕,像盯死瞄准镜里的目标,久到眼睛开始发酸,视线边缘都变模糊,久到像是要把这句话烙在视网膜上面。

   直到有人拍拍他的肩膀,克劳萨才从手机里抬起脑袋,转过头队员笑嘻嘻问他,队长真不来啊?

   他停顿片刻,随即点了点头说来,你们挑地方。

   时间已过零点,街上早就不剩几个行人,偶尔有一两个也是行色匆匆,裹紧衣领往某个固定居所走去。整条街就剩他们要去的酒馆还亮着灯,门脸房外面看着有些破烂,墙上挖出一个四方的窗户,窗户又被平均分成四个小方块,往外透出昏黄的光线。克劳萨跟着队员走进去,店里和外面一比简直是两个世界,里面热闹非凡,音乐欢快座无虚席,老板兼酒保在吧台和独自一人的热辣美女谈笑风生,嗓门超大。

   队员们用更大的声音点单,美钞拍在桌面上把老板震得一抖,美女嫌弃地离开,整个吧台瞬间被大兵们占领,任务结束大家都显得兴奋又疲惫,这种疲惫并不是说多睡几个小时就能弥补回来,而是需要像现在这样在酒吧里痛饮冰啤酒,然后和战友们聊聊今晚能泡到舞池里的哪个妹子。

   克劳萨在平时对他的队员门绝对算不上和蔼可亲,在座的恐怕没几人见他露出过笑容,但任务结束,该吃吃该喝喝,他也犯不着在这时候出来冷场。克劳萨自觉地往角落一坐,看着队员们露出这一个多月来最发自内心的笑容,自己也不免心情愉快起来。

   他甚至差一点就把短信的事儿给忘了。

   说起来,他直到现在也没回复那条消息。老实讲,克劳萨没什么太大感觉,他早在看到那个数字1的时候就精准预判了短信内容,至于那段空白且不自然的停顿,克劳萨将之归结于在高强度任务结束后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而产生了不可避免的迟钝。

   再老实说,他其实很难想起当初为什么和里昂在一起了。只记得他们两个刚见面就跳过全部恋爱必经步骤直接快进到里昂家床上去,彼时里昂还是个警校在读大学生,不论身材脸颊或者性格,一切皆是柔软的。克劳萨抱着他像抱着一块巨大的小熊软糖,男孩似乎还有发育的空间,肌肉还不明显,揉捏上去和克劳萨那些硬邦邦的队友完全没有可比性,他们在床上意外地十分合拍,漂亮男孩一头金丝摊在白床单上,那模样简直像个天使,任由克劳萨对他揉弄折叠,摆成不同姿态,年轻的小警察热情又害羞,克劳萨只渴望让那张嘴制造出更多令人脸红的动静。

   后来?后来就直接同居了,他们没什么类似其他情侣所谓的磨合期,好像生来就是他妈该死的一对儿,克劳萨自诩阅人无数,却没遇到哪怕半个像里昂这么合乎心意的伴侣。刚交往的第一年里,克劳萨最享受的时光除了做爱,就是和里昂待在铺着软垫的地下室里做特训。小警察射击满分,体术却堪堪及格,男孩拿着成绩单可怜巴巴地拜托自己,克劳萨发誓在那一刻里昂绝对和隔壁夫妇养的那只金毛无异。

   他们在里面度过了很长一段时光,直到里昂以优异的成绩从警校毕业,特训也没有停止。他还记得男孩在毕业舞会上喝了些酒,红着面颊摇摇晃晃地走到自己面前,表情却是严肃的,里昂盯着他许久,突然伸出手捧起他的脸,对他郑重其事地说,我一定会打败你。

   克劳萨好笑极了,觉得里昂这模样很是新鲜,搂着男孩边应承边打算往外走,但里昂不满地瘪瘪嘴,继续说完了后半句。

   我一定会打败你,然后我会保护你。

   这话属实让他意外。克劳萨难得被小男友一句话噎住,愣在原地任由里昂把他出门前仔细打好的领带扯乱。

   这承诺由旁人听去肯定觉得像句玩笑似得轻飘飘,可落在克劳萨耳朵里却沉甸甸。向来都是他保护别人,队友也好任务也罢,他保护别人的代价是伤害别人,而且大概率这二者间的数量并不对等,后者要远超过前者不知多少倍,这时候他的强大似乎也成为了原罪之一。克劳萨是无神论者,但还是觉得自己死后恐怕是要下地狱的。

   但现在有人告诉他,我要打败你,然后保护你。

   从那刻起,克劳萨突然觉得自己或许已经把里昂教得很好。

   也是从那刻起克劳萨才猛然发觉,或许里昂在他心里的分量比他认为的还要重要。

   三杯威士忌下肚,烈酒从喉咙一路烧到胃袋,窗外不知何时飘起雪花,白花花一片,被风吹得斜斜地落下来。队友在那边抱怨下这么大雪车子该走不动了,克劳萨却不合时宜地庆幸还好是下雪不是下雨。

   但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又替里昂担心了一下。

   里昂入职那天,浣熊市发生了一起爆炸案件,而案发地正是里昂要报道的警局。他的恋人前一晚被失恋的朋友叫去喝了个烂醉,第二天迟到才没被爆炸吞没,可即将和他成为同事的那些警员就没那么好运。爆炸几乎发生在里昂眼前,带起的热浪把他重重地掀翻在地,耳边尖锐蜂鸣过后,周围的尖叫和建筑物坍塌的动静逐渐清晰起来,那天后半日天空开始降下大雨,电闪雷鸣,雨水倾泻,却依然浇不灭这场汹涌的火。

   雨夜成了他的噩梦,有时候半夜下雨,克劳萨就会因为怀里人冰凉的双手而醒来,里昂总会梦到那个雨天,烧焦的不成人样的尸体和已然成为废墟的警局。

   再后来?克劳萨有些记不清了,里昂被调去别的警局,爆炸案的嫌疑人在半年后落网,由里昂亲手逮捕,用克劳萨送他的那把漂亮的刀。克劳萨在一次任务结束后升了军衔,带的队伍也被分配了更艰难的任务,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和里昂没法见面没法联络,他只记得不知从何时起,对方原本带着点婴儿肥的面颊变得轮廓清晰,甚至有些瘦削,眉毛也总是压得很低,以前神采飞扬的蓝眼睛现在却总是隐藏在阴影之下,克劳萨时常看不清里昂的表情。

   他不爱讲话也不怎么笑了,每次任务结束,他俩见面第一件事就是滚到床上去,里昂长了不少肌肉,胸脯不再像以前那样柔软,不用力时手臂也是鼓囊囊的,肚子上那点小赘肉也没了,变得平整坚硬,事情结束后里昂往往会穿好衣服继续执勤或者巡逻,克劳萨一头栽回枕头里睡大觉。

   要么就是反过来,总之两人交流的时间不知不觉变成仅限于床笫之间,明明短信里能说的有那么多,可见了面一切都变得虚无缥缈,只有肉贴着肉的时候,克劳萨似乎才能捕捉到里昂的一点灵魂。

   桌上整整齐齐摆了六个空杯,克劳萨喝了不少,其实不至于醉,但困倦还是涌上大脑,等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熟悉的被窝里,脑子又酸又疼,克劳萨慢吞吞爬起来,想着估计是队友把自己送回来的。

   屋里静悄悄,窗帘紧闭,克劳萨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间。他又想起短信的事情,这才发觉家里似乎空旷了不少。床单换了新的,没有里昂的气味,克劳萨拧紧眉毛,脚步称得上急躁,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把各个角落仔仔细细查看个遍。

   床上只剩克劳萨一人的枕头,衣柜里空荡荡地挂着几件衣服,没有里昂的,床头柜上里昂常翻的那本书消失了。克劳萨脑子里突然冒出个荒谬的念头——难不成里昂是他自己神经错乱而幻想出的产物?

   他拉开卧室里那张书桌的抽屉。

   银色的小刀安静躺在里面,像是从来没离开过。

   他拐进浴室,架子上毛巾只剩自己那条,他拉开柜子,漱口水和牙刷只有一人份,克劳萨爱用须后水,里昂那个会在早上嗡嗡响的电动剃须刀不见踪影。

   电动剃须刀。

   这个单词把克劳萨拉入一段已经被他淡忘的回忆里。两人生物钟相似,早上起床时赌气似的谁也不让谁,起跑线是双人床,终点是厕所那扇脆弱单薄的门框,克劳萨总是比里昂快一点儿,但偶尔后者也能凭借敏捷和小聪明强行获胜——比如在早上给克劳萨来半个手活儿然后扬长而去,这简直是场酷刑。

   洗漱时两人总会撞在一起,浴室不算小,但一下子挤进两个肌肉猛男还是有些吃力,克劳萨坐在马桶上刷牙,里昂光着两条腿晃晃悠悠刮胡子,于是克劳萨就会刷满十分钟的牙。

   诸如此类的记忆像开闸放水一样,汹涌澎湃往克劳萨宿醉过后的脑袋里奔涌,他这才想起来,即便里昂变得沉默,他也纵容自己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他不再像青涩的大学生一样害羞,做太狠了也只是隐忍地哼哼几声,从喉咙深处滚落,克劳萨觉得这动静也算性感得多。

   也许他也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时间太短,嘴巴忙着应付其他事情,接吻或喘息,总之没空讲话。但不应该是这样,也许里昂已经先一步意识到,所以那天早上浑浑噩噩地爬起来,但他为什么没开口呢?克劳萨想不明白,他这辈子没体验过如此焦虑,烦闷之余还有不少含量的愤怒,克劳萨掏出手机往通讯录里找那个熟悉的名字。

   忙音响了四五声,克劳萨知道对方也许在上班,但他没工夫考虑那些了,他现在迫切地想要听到里昂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想。

   “喂?”

   “不分手。”克劳萨脱口而出。

   “……”对面沉默了,克劳萨没来由生出些紧张,握着手机的手指收紧,半晌,他才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声熟悉的叹息。

   “酒醒了?”

   这一问把克劳萨问懵了,大脑迟钝地开始工作,他猛然想起自己的队友压根不知道自己住在哪里。

   “下次别喝这么多了。”对面顿了顿,克劳萨见缝插针开口道,“你不是会保护我吗。”

   那头安静了很久,久到克劳萨以为电话已经被挂断,那边才慢吞吞开口,“我他妈就这种命是吧。”

   “不分手。”克劳萨硬邦邦地坚持。

   “该死的没人问你这个。”他听到对面懊恼地咒骂,嘴角不自觉勾起来,“不分手。”

   “知道了知道了,别说了睡你的觉吧。”里昂听上去像是快要被克劳萨烦死了,急匆匆挂了电话。克劳萨心情很好,他把窗帘拉开,时间已是傍晚,他突然想去地下室看看。

   软垫还铺在地面上,和记忆里的样子大差不差,克劳萨注意到角落里堆着个庞大的箱子,走过去一看,发现正是里昂那些消失的衣服和日常用品。

   “这不是根本就没打算走吗。”克劳萨看着堆在最上面那本书,边嘀咕边拍了张照片给里昂发过去。

   这次对方很快就回了消息。

   “既然发现了那就请少校放回原位吧。”

   妈的,臭小子。克劳萨对着手机挤出一个咬牙切齿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