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早上醒来后里昂才发现整个屋子算得上是一地狼藉。
“幸好你昨天还记得锁好门。”里昂从床上爬起来，弯着腰在克劳萨面前一件件把地上的衣服捡起，他能感受到身后的人朝他投来的滚烫的视线，他几乎要为此感到兴奋，在这大清早。
“我认为约兰达已经发现了。”克劳萨轻拍了下里昂露在外面的大腿根，不出所料地，对方通红着耳廓打落那只不安分的手，狗牌在克劳萨脖子上晃荡，里昂盯着看了一会，突然坐起身说道：“去游泳吗？”

久违的阴天，空气是青灰色的，掺杂着潮湿泥土的气味。里昂罕见地走在克劳萨前面半步，只留给男人小半张脸颊和睡得头发乱翘的后脑勺，从走出家门起，他们之间就萦绕着一阵令人不适的沉默，而克劳萨选择平静地接受，这让里昂更加烦闷。两人来到水边，升起的朝阳被盖在灰云之下，河面上笼罩着一层淡金色的光，克劳萨盯着男孩颈处的皮肤，那里有颗可爱的小痣，昨天夜里太黑，早上时他才看清楚。
“你现在是在为了昨晚的事情跟我生气吗？”克劳萨平静地问。
“什么？不，不是的。”里昂诧异地回头否认，但很快将头转回去，克劳萨听见男孩小声地抽气，看到对方并不宽厚的肩膀上下起伏，轻轻叹了口气，“如果你后悔了……”
“我当然没有！你在说什么鬼话？”胸前的布料被用力拽住，克劳萨扬起眉毛，里昂横眉瞪眼的表情还是头一回见，虽不合时宜，但克劳萨还是没憋住这声笑，面前的脸又逐渐变红，他伸手握住里昂攥着衣服的手，男孩气焰逐渐消减，没一会眉毛就耷拉了下去，可怜兮兮的，像条小狗，他说：“别这样说，你明知道……”
你明知道我有多想和你在一起，克劳萨在心里替里昂补充完这欲言又止的后半句。
“别这样想我，如果说我们之中会有一个因为昨晚的事而后悔，那也绝不是我。”最终，里昂边放狠话边锤了克劳萨胸口一拳，力气不小，但对克劳萨来说实在是很难有实质性的伤害，他看着里昂鱼一样滑进水里，平静的河面上漾起一圈圈向外扩散的波纹。

午饭时约兰达问克劳萨能不能再去一趟镇里替她跑跑腿，克劳萨欣然同意，等里昂下楼就餐时，克劳萨已经准备动身，两人在餐桌上短暂地对视，随后以里昂低头为结尾，克劳萨笑着同约兰达和肯尼迪告别，自行车锁链的动静在身后响起，里昂倔着脖子不肯回头看，嘴里的奶油通心粉像坨棉花似的咽不下去。
我应该去找他。午饭结束后里昂盯着那个空荡荡的位子想。
他用最快的速度骑到镇上，这个时间外面人不多，里昂祈祷着克劳萨还在上次办事的那条街道上，拐过一个急转弯，通畅的大路边站着那个熟悉的身影，里昂没忍住兴奋地喊：“克劳萨！”
克劳萨好笑地看着面前气喘吁吁的男孩，里昂额角汗湿的发丝粘黏在因为炎热而变得红扑扑的脸颊侧面，他等男孩喘匀气之后才开口问 ：“现在不厌烦我了？”
“我没有！我只是想跟你待在一起……”里昂不服气地辩解道，随后瞟了一眼克劳萨，又小声嘟囔，“……那我现在走？”
“没人要你走。”克劳萨拽住里昂的手腕 ，“你没什么别的想和我说吗？”
里昂盯着手腕处的那只手，片刻后他抬起头看了看周围，低声说：“换个地方好吗？”
两人避开人流走进一条安静的小巷里，克劳萨一直没松手，里昂也没有挣脱，又往前走了几步，里昂回过头来，“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我的意思是……你不会被任何人找麻烦——”
“你以为我在担心这个？”克劳萨打断他，表情带着无语，“我从没担心过这些，我只是不希望你后悔。”
噢，他在担心我。里昂怔怔地看着克劳萨的脸，手心泛起潮湿，他垂下脑袋，把克劳萨的手拉到脸前，柔顺的金发垂落在眼侧，里昂用脸颊蹭了蹭克劳萨的手背，“我来找你会让你开心吗？”
克劳萨没说话，只是平稳地接近里昂，近到当里昂抬起头两人就交换了一个黏糊糊的吻。
“杰克？我能叫你杰克吗？”吻结束后里昂把头靠在克劳萨肩膀上问。
“随你喜欢。”克劳萨回答，里昂没有抬起头，过了片刻，克劳萨感觉到肩膀处传来一阵濡湿。
“嘿，看着我，你怎么了？”克劳萨抓住里昂的后颈迫使他抬起头，男孩眼眶通红，胡乱地伸手用力去擦，“没事，我没事。”
“你要像个倔驴一样什么都不肯对我说吗？”克劳萨道。
小巷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我只是不想让你走，杰克，我不想你走。”里昂哽咽道，泪滴砸在两人脚下的石砖上，洇湿成一小块深色的痕迹，不过很快就会被午后的烈日烘烤得消失殆尽，克劳萨注视着远处的钟楼，用沉默包裹怀里的男孩。
即使他们谁都不曾开口，但分别的日子确实在悄然接近，时间冷酷地流逝，并不以人的自由意志为转移，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克劳萨盯着里昂有些凌乱的眉毛，轻轻地叹气，“回去吧。”

“老天，不敢相信我们浪费了多少时间。”夜里两人坐在阳台上小声说话，里昂抓着克劳萨的食指突然埋怨道，“你为什么不给我一点暗示？”
“我怎么没给？你当时表现得像是被我非礼了一样。”克劳萨甩了甩手，没能甩掉黏在上面的里昂的手。
“什么时候？”里昂坐得笔直。
“很多次，小帅哥，很多次。”克劳萨笑着看向里昂，直到对面的眼神逐渐从疑惑转为羞愤。
“我们的房间隔音很差。”里昂低下头，挨个捏克劳萨的指关节，“有时我能听到你的房间里传来一些动静，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觉。”
“如果你听得足够清楚那就不是幻觉。”克劳萨回答，“有一个晚上我听到你那头传来的抽气声。”
“喔，那是因为生长痛。”里昂把小腿搭到克劳萨的腿上，“你有过吗？”
克劳萨捉住里昂的小腿，顺着膝盖摸到脚腕，“老实说，我不记得了。”
“我还以为你很讨厌我，所以一开始我也很讨厌你。”里昂懊恼地说。
“我的确不太招人喜欢。”克劳萨耸肩，把手指插进里昂柔软的发丝间，“现在还讨厌我吗？”
“你明知故问。”里昂嘟囔着，凑过去和克劳萨接吻。
早上克劳萨神色匆匆地出去接了个电话，里昂还没睡醒，等再醒来时克劳萨已经不在身边，他慢吞吞爬起来，感到脖子上挂着什么东西，低头去看，是克劳萨的狗牌。
“你要回去了吗？”早餐后里昂敲了敲克劳萨房间的门，男人正坐在桌子跟前写着什么。
“是的，里昂，我需要回去处理一些事情。”克劳萨没停下手里的动作。
“什么时候？”里昂在床边坐下。
“再过几天吧，也许。”克劳萨放下笔转过身面对里昂，“送你的礼物还喜欢吗？”
“谢谢，我很喜欢。”里昂低头把狗牌拽到衣领外面，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克劳萨，犹豫地开口说：“你想跟我去镇上待几天吗？”
“……可以，里昂，就这么办吧。”沉默片刻，克劳萨回答道。

开往城镇的大巴有很多趟，在车站买好票，克劳萨和约兰达还有肯尼迪拥抱告别。
“你知道的，你是我最得意的部下。”肯尼迪拍着克劳萨的肩膀，约兰达在一旁补充，“你一定要再来。”
克劳萨笑着答应下来，里昂把那个沉重的行李箱放进大巴车的行李仓里，转身和对面的父母告别，他跟在克劳萨身后上车，约兰达在车外挥手，克劳萨用西语和她说再见。
大巴沿街道开走，留给原地的人一屁股烟尘，克劳萨和里昂挨着坐在一块，车身摇摇晃晃，两人的肩膀时不时碰撞在一块，里昂把手搁在两人紧挨着的大腿上，克劳萨看到了，伸手握住那只手。
下车后两人把行李扔在随便找的小旅店里，里昂抓着克劳萨一头扎进拥挤的人群。最近这里正在举办小镇传统的狂欢节，时间接近傍晚，周围的人都手拿烟火棒开始点燃，里昂和克劳萨也被塞了一手。街上有花车游行，嘴里喷着火花的守护神花车从两人身边驶过，到处都是欢呼声，克劳萨紧紧拉着里昂，男孩的眼里倒映出金光闪闪的烟火。天色渐暗，克劳萨带着里昂逃出人群来到海滩，这里也有不少放烟火的人，克劳萨把手里的烟火棒递给里昂，“我猜小鬼喜欢这些。”
里昂皱起鼻子满不在乎地撇撇嘴，“对，我就是喜欢。”
橘红的落日彻底沉入海面，直到最后一支烟花燃尽，克劳萨才低头去吻里昂。这个吻是烟草味的，克劳萨的舌头尝起来有些苦涩，里昂抓住对方胸口处的衣料，周围的笑声、海浪声都跟着太阳一起沉入海底，克劳萨的心跳隔着胸膛传递到里昂的手掌心，咚、咚、咚，震动让里昂指尖发麻。
在镇上待的几天，他们走了很多路，镇子并没有多大，除了阳光沙滩冲浪板，这里的酒水也算出名，这晚里昂喝了很多，克劳萨也一样，但区别在于里昂已经没法用两条棉花一样的腿走直线，而克劳萨还能用一本正经的表情以假乱真。他们从酒馆出来，里昂在前面走得乱七八糟，克劳萨慢慢跟在后面。拐过一条小巷，不远处传来音乐声，里昂站在原地听了一会，摇摇晃晃地返回去抓克劳萨的手，“我们也去跳舞吧。”他说。
克劳萨想拒绝，但里昂好像太醉了，就这样直接拉着克劳萨开始转圈，因为实在站不稳，里昂就贴着墙根走，好几次差点撞在墙上，都被克劳萨一把捞回去。墙延伸到一个桥洞下，黑暗笼罩下来，里昂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用力地撞进克劳萨怀里，两人醉醺醺地接吻，呼吸间全是滚烫的酒气，里昂小声地叫男人的名字，杰克，杰克。克劳萨沉默不语，用细密的吻回应。
回到旅店时里昂几乎困得睁不开眼，克劳萨给他倒了一杯水放在床头，站在窗口抽完了最后一只烟。刚躺到床上，里昂就像八爪鱼一样黏了上来，克劳萨任由男孩把手蛮不讲理地塞进自己的手里，正欲合眼，他听到身后传来里昂带着浓厚困倦的声音，“现在你还觉得活着很不幸吗？杰克。”
房间陷入沉寂，半天没得到回答的里昂费劲睁开眼，克劳萨沉默的后背随着呼吸上下起伏，里昂挪过去，把脸贴到克劳萨身上，手从男人手里抽出来，顺着手臂摸上克劳萨的脸颊。

那里一片濡湿。

手又被重新握住，克劳萨没有转身，又过了一小会儿，里昂才听到克劳萨平静地说：“不再是了，里昂，不再是了。”

火车的汽笛把里昂吓了一跳，克劳萨将他从自己身上剥下来，分别的时刻还是到了。里昂攥着拳头，眼眶通红，脖子上的狗牌像一块沉重的铁，拽得他直不起脖子，他不敢抬头看克劳萨，只能用力地瞪着两人的鞋尖。
“我要走了。”克劳萨把手贴在里昂的后颈上，“抬起头，里昂，让我看看你。”
里昂抬起头，努力让自己表现得体面些，他想对克劳萨笑一笑，但嘴角咧上去，表情难看得要命。
“别忘了我，你这小混蛋。”克劳萨掰着里昂的脖子，让他的额头贴上自己的，他把手覆上里昂的胸口，隔着衣料和那块狗牌，“别忘了我，里昂。”

里昂的夏天在火车的汽笛声中如冰雪融化般消失殆尽了。

送走夏天就迎来冬日，圣诞过完，再等几个月就又热起来，里昂回到熟悉的房子，西班牙的烈日像利刃一样划过他的皮肤，他飞快地钻进客厅，熟悉的沙发，边上摆着熟悉的书和电话。
电话响了。
约兰达和肯尼迪在收拾车上的行李，艾什莉在厨房帮忙准备晚餐，唯一能接电话的只有里昂，他从沙发上爬起来，伸长胳膊去够电话。

“喂？”
“……”

电话那头传来细微的电流音，还有一阵平稳的呼吸声。
里昂握着电话的手不自觉攥紧，他的心开始砰砰作响。

“克劳萨？是你吗？”他小心翼翼地开口。
“是我，里昂。”
“老天，真的是你！为什么你一整年没有给我打过电话？”里昂忍不住埋怨。
“抱歉，因为要处理些事情。”
“那现在处理好了吗？”里昂忐忑地问。
“好了。”
“那你……你还会来吗？我是说，我爸爸他们也很念叨你……”里昂嘟囔着，手指绞紧电话线。

“里昂，这里的人们冬天都在做什么？”克劳萨突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什么都不做？”里昂犹豫地回答道。

听筒里传来里昂熟悉的笑声，一如既往的、短促的笑声。

他听到克劳萨说：“不，他们在等夏天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