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喵柒见      更新:2021-08-17 11:36      字数:4300


01.


向下是绝崖。

一连半月的暴雪完全吞噬了这处被抛弃的绝望之地,树与树之间连做漫无边际的灰黑色调,逼仄感近似于人类对死亡的恐惧,仿佛一旦踏入便绝无生还的可能。

如今只有一条路可供他选择——徒步穿过身后这片看起来能吃人的森林。

呼出的白雾蒸腾,融水顺帽沿往下滴落,那双异色眼睛微微抬起。

隐匿于森林之后的寺庙内忽然传出钟声,诡谲的回音涤荡在崇山峻岭之间,魂器随即发出鬼火般的红光,下一刻便脱出戴着黑色手套的右手,朝密林最深处潜入。

……
  
南方罕见这么庞大的松针群落,普通人即使车马并用也未必在五天之内走得出去,尤其运气不好撞上暴雪。

明世隐并非普通人,但他运气确实不好。应该说自长城一战落败,退回河洛以北之后,他运气就一直都不怎么好。

按他的话说,这就如同占卜过程中的爻变,即便当初听了公孙离走另一条路的建议,不会在此地遇上暴风雪,也会在别的地方碰上更危险的灾祸。

一切的巧合仿佛是老天爷的刻意安排,要他在见到长城之前便这般悄无声息去死。

——死是么。

瘦长的手指摘下衣帽,一张侵略性极强却也极具美感的脸庞完全暴露于风雪中。他的睫毛凝上了层白霜,双眸里蛰伏着令人避之不及的危险,仿佛下一秒就能让这片碍眼的森林荡然无存。

他怎么会死?

与天同寿的神使,除神明外唯一有资格代替人类的存在,死亡在他眼里比妄图将他彻底打败更可笑。

现在明世隐需要思考的问题还有很多,比如遗失的方舟核心如何追回,比如埋在长城的一颗棋子该怎样发挥出他最大的作用,比如尧天自惨烈落败以来的百废待兴等等。

暴雪彻底隔绝了他和外界之间的联系,同时也让他难得有相当长的时间好好琢磨以上寇待解决的麻烦。

……

天空呼啸而过两只鹰,在森林上方盘旋几阵,朝着林后深山飞去。

尖锐的鸣叫刺进耳膜,明世隐不悦地皱起眉头。

长安物饶丰富,又是盛唐最繁华的都城,从来只有丝竹悦耳,人声鼎沸,和现状对比就是天堂与地狱的差别。

巨大落差使得明世隐心头浮躁,更甚到了一种怨恨的地步,每往前踏一步,被碾碎的雪便在脚下发出布帛撕裂的响动,如同碾碎了谁的心脏。

他一直都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即使曾短暂怀疑过初衷是否正确。然而明世隐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于他而言,这仅仅只是件形同虚设的物品,可以随意挥霍浪费,也能给予他充分的准备条件,等布置好一系列计划后东山再起。

一如与人博弈,棋盘仅作提供场地而被需要,棋子才是重点。如今的尧天几近分崩离析,只剩杨玉环一人仍按他的要求继续在长安潜伏,公孙离裴擒虎等留在河洛配合接下来的行动。

至于弈星……

思绪到此停滞,浮躁感夹杂着割穿手指的刺痛侵蚀着明世隐的灵魂。

这两个字最终还是触碰到他内心的某种禁忌,停下的脚步又重新抬起,没有再继续想。

 ……

雪一直在下,狂风剥离了碎冰和残枝断叶,席卷过树与树的狭窄缝隙,短暂模糊了明世隐的视线。

红光破裂一路风雪的绝对纯白飞回,具有生命力的金色光晕萦绕在铜球表面,暗示着林后尚有活物存在。

无论如何,总算是个难得的好消息。

有时候人也不能太自傲,相比漫无目的自寻出路,有目标的询问或许更适合现在的情况一点。

这座深山他从没来过,可却好似曾经听谁说起。由于时间太久,谁说的,关于什么,他已经完全记不清了。

视野绕过最密集的松林随即变得开阔起来,暴风雪逐渐有变小的趋势。

山地环绕在层层拔高的森林周围。相比于目的地,这片算不上开阔的地方看起来更像是在给误闯进来的人稍微停下喘口气的机会,而坐落其中的木屋,俨然承担起了这项职责。

木屋旁的空地种了一株红梅,错落有致的花枝正对着半开的镂雕轩窗。

暴雪好似对这方净土并没有多大影响,梅树顶部有些花苞已经开出了殷红的颜色,与周围冷酷景致显得格格不入。

待明世隐走近,靠坐在轩窗下的人影才渐渐看得清晰。

当时那人正盯着窗外含苞待放的梅花发呆,右手垂执一卷古籍,轻轻搭靠在窗沿。

从纷繁的花枝缝隙可以窥见屋中刚落下天元第一枚黑子的棋盘,还有窗边噼啪作响的小火炉。

屏息,脚步随即在木屋不远处顿止。

万籁俱寂。

原本盯着梅花出神的少年在发现雪地里那双皮靴时双眸闪了闪,立刻猜出来人的身份,抬头看果真是他,随即将书卷往窗台上一搁欢快地跑出门来。

明世隐做梦都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天,愣怔在红梅树下久久没有动静。直到那人扑进怀中拥抱住他时,他才惊觉这一切并不是梦!

那双冰蓝脆弱的眼瞳从胸前往上抬,倒映出明世隐过于震惊而短暂停滞的神情。

“师父,您怎么来了?”

少年眼中盈满雪地折射的晶白光泽,是惊异,更是难以言说的欢喜。


不是别人,正是他失踪了三个月的小徒弟。

 





02.

他曾做过最坏的打算,在第七次动用魂器占卜弈星下落未果之后。

公孙离找遍长安,也只从断壁残垣的角落带回了一截血迹斑驳的绸带,上面浅蓝的花纹几乎被灰尘泥土掩盖,向找到它的人无声诉说着这场战争的残酷结局。

共同相处了十多年,公孙离怎么认不出那是弈星的东西?她曾将所有的希望寄托于未知,想着没有消息那人就还有一线生机,到最后还是被一片布料轻而易举地压垮。

沉积在心头已久的痛苦终于随眼泪夺眶而出,事已至此,她竟然不知道应该怪谁。

如果说自从踏进尧天的那刻起,他们就应当做好为恩人牺牲一切的准备,那么死亡也就会成为随时悬在他们头顶的利剑,谁也不能指望它会自己消失,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后悔或埋怨的余地。

她想起临行前三天,少年还正安静地坐在月光下钻研棋劫。公孙离偶然问起弈星,如果他当初选择了收好首领给的一袋银子,自谋出路,现在会不会过得轻松很多。

这个问题倘若落在她自己身上,答案或许是肯定的。公孙离热爱自由,热爱一切美好之物,在舞坊时就敏感的察觉出争斗根本不适合自己。

秋天的红叶,本应该为自由而生。

至于为什么留下,大部分原因还是和弈星一样——为报答那菏泽之时的一滴甘霖,以及从绝望之上伸来的一只手。

“或许会。”

黑子轻轻敲打棋盘,月色融化在他苍白的指节,只消看着便足以赏心悦目。

“不过也说不定还没等我走出城,就因为护着那袋银子,被人活活打死吧。”

那时公孙离站在一旁无声打了个寒噤,下意识觉得这话不能细想。少年认真研究棋局的神情未变,好似刚才只是随口一说。

没想过随便聊起的话题会把气氛搞砸,公孙离在他对面坐下,遮住了照射在少年脸颊的一半月光。

“所以对于小星儿来说,选择留下的话会比较幸福咯?”

女孩故意凑近,毛茸茸的兔耳在少年那撮风吹晃动的呆毛上点了点,“原来星儿小时候就这么狡猾呀。”

弈星对少女的玩笑感到无奈,捋平被风和兔耳拨乱的头发。

狡猾谈不上,远虑倒是真。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更何况是弈星这种遭遇巨大变故只能靠自己活下去的孩子。

“当时路过我的人很多,停下来的只有师父。”

他忆起遇见明世隐那一年的隆冬大雪,各种各样的鞋靴从他垂下的头颅前匆匆掠过。那时他只能靠收拢双膝抱紧手臂取暖,却固执的缩在角落一声不吭。

年幼时在府邸养成的骄傲和倔强叫他不愿向任何一个过路人摇尾乞怜,像枝东风里摇摇欲坠的败柳,能否熬过明天都是未知。

明世隐的靴子为他停下时,他犹记得当时自己还警惕地往后缩了缩,直到那只手递来两个热气腾腾的馒头,他才茫然抬起头看了油伞下的那张面容一眼。

这一眼,就是十三年。

 ……

月影西斜,照得那双落入回忆里的眼眸附着上了一层霜。

很早之前公孙离就明白,弈星留下来是因为明世隐,而剥离停留于最表面的恩情,她总觉得还有什么更重要的理由是自己从未注意到的。

夜里月下闲谈,好似已经接近了答案,而这仅是弦发前短暂的顿点罢了,根本没那么多空闲留给她斟字酌句揣摩。

“他是我幸福所在。”

少年笑容很浅,但干干净净,似乎把超越世间一切的柔和都装在了那双笑眼里。

忽然公孙离就有了一种已经完全明白的感觉,但又无法用言辞表述。直到弈星离开,她仍旧坐在月光下绞尽脑汁地思索该如何形容。

甫一出长廊,少年似乎想起什么,在廊外顿足,开口问道:“夺取核心之后的事,师父应该安排好了吧?”

公孙离的思绪戛然而止,她眨了眨眼,回了几分神后抬头,看向不远处月下单薄的背影,“啊,是的,首领都安排好了。”

弈星沉默几秒,表情没有刚才那么紧绷,得到公孙离的肯定回答,眉梢放松下来。

时至今日她仍然记得,那时少年侧过被月光亲吻的白皙脸颊,重新对上她的眼睛,嘴角微微弯起,平静地嘱托于她。

“三日之后的计划,无论成功与否,阿离姐记得一定要保护好师父的安全。如果十天之内,我没有回来,不必再找。”

没想到一语成谶。

 

  

03.

或许是事情转变出现的太过突然,四周雪地的冰寒,眼前红梅盎然,还有温暖富有生气的木屋,都给人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为了佐证这一观点,少年扑进他的怀里欣喜抬头望他的同时,明世隐也在打量着他。

如果非要说和记忆中离开时的那人有什么区别,大概是神态带给他感觉上的微妙变化。这双眼睛依旧清澈,但却没有承载某些冗重的心思,所以更清亮,更有神。

忽然有什么砸在他心头,沉沉一记闷痛。

离去那日,少年曾也和他相拥,脸上挂着不必担心的微笑,眼里却根本无光可寻。

当时明世隐全部的注意力都在不可失败的计划上,无从注意到这么细微的东西,等回过头来,一切都太晚了。

“师父怎么不说话?”

等不到回应的弈星像个吃不到糖的孩子,在他怀中压低眉梢委屈起来,“是因为徒儿完成任务却被困在此处许久不归,觉得徒儿太笨了,所以不高兴么?”

那双强有力的手在腰间搂得更紧,他俯下身,将脸深深埋进少年颈窝。后者也跟着愣住了,任由高了他两个头的男人俯身抱着动也不动。

弈星发间浅淡的梅香真实到令人舒心,过了很久,明世隐才又低又沉地开口。

“我以为你出事了......”他阖上双眼,声线也不由自主地变得有些严肃:“临走前我是不是说过,如果遇到危险,一定记得立刻用信号告诉我?嗯?”

他语气不善,就算是因为太担心也压迫得人不敢出声。弈星微垂眼睫,呼出的白雾在他睫毛上结成水露,接着缓缓抬起,停顿的笑容重新舒展。

“只是迷路而已,哪有师父说的这么严重。”

脱离双臂的温存,冷风再次肆无忌惮地掠过弈星暴露在外的皮肤。他笑微微地抬头盯着,雪光倒映进眼瞳。

“而且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师父要找的那人我也托亲信先一步带回了长安。要是早知会遇上暴雪,徒儿一定不会留在此地耽搁的。”

猝然,时间静止。

就是这一瞬,明世隐心脏如巨石沉落,脑子里长时间一片空白。

森林,木屋,雪,红梅,在他眼中扭曲成黑暗的影子,连同少年的模样,往深渊一点点,一点点地下坠……
 
找人。

他什么时候让弈星去找过人?

他交给他的任务,是核心啊......

这座深山留在记忆深处的印象于此刻陡然清晰!公孙离的声音如闷雷劈裂风雪,在他耳畔震颤着空荡荡的回声——


[如果有必要的话,阿离可以去找找看]


[那座山离长安很远,不过我记得那儿好像还有人居住,小星儿即便留在深山里也应该很安全]


[或许再过一个月,等雪停了,他就回来了]

 ……


诸如此类,残留在记忆里,如今又被重新唤醒的对话。

 

发生在三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