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喵柒见      更新:2021-08-17 22:34      字数:7480
04.

好像有什么,突然就,消失了。

一如旅人干渴数日后在茫茫大漠找到一片绿洲,却在踏上的瞬间一脚踩进熟悉的沙质里。思想,情绪,也都跟着踏空,河流不见踪影,沙漠仍是沙漠。

现实往往被用以击碎侥幸。

他不该看见弈星的第一反应便是质疑魂器的判断,这样就算告诉他一切并不像他想的那样,少年仅仅作为过去而存在着,也不至于无端在他心里砸出一处难以填补的空洞。

这世界的奇妙之处就在于,有时老天真的会心血来潮,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把遗憾归还给你,但又不会白花功夫,为维持平衡,总要从你身上夺走一些别的东西做交换。

所以现在,他该用什么态度面对这个,缺失了未来的人呢?

……

“房子虽然小,不过暂时住两个人应该没多大问题。”

早在明世隐陷入前所未有的矛盾当中的时候,弈星已抱出一床崭新厚实的被褥收拾完毕。搁置枕边的古籍被另一块绵软的枕头取代。整理完这些,少年才得空坐下,给一直注视着他的明世隐斟了杯热茶。

“这里可能不比府邸舒适,师父且忍耐几日,等雪化了,我们就走。”

每一句话,字字都是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明世隐端起的茶杯又放下,仍是在怀疑一切究竟是真实的,还是他擅自闯进了谁的梦里。

少年毫不在意停留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把点心推到他的面前笑着问:“师父要不要先吃一点东西填填肚子?”

盘里装的是粉酥,南方一带十分常见的小吃之一,而面前这几块,显然有些精致过头了。

明世隐简单看过,微微挑起眉梢:“你做的?”

弈星摇头,不好意思道:“住在那边山上的婆婆送我的,前几天她教过我,就是......还没怎么学会。”

其实不只是点心,包括这座木屋,都和那户好心人有关。

这间屋里原本住的是一对年轻夫妇,也就是老人的儿子和儿媳。后来儿子参军,他们那儿媳受不得这种穷乡僻壤的苦,便搬去了别的地方。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半个多月前又刚好在森林里遇上迷路的弈星,就让他暂时住下。

三年前弈星失踪期间所发生的事明世隐并未参与,而今阴差阳错回到从前弥补这段时光,也不知是好是坏。

粉酥吃到第二块,明世隐忽然觉得奇怪,就算这些事都已经过去太久,他也不该什么印象都没有啊。

“你留在此地这么久,为何没有一点音讯?”

提到这个,弈星立刻反驳,“有的。”然后站起身朝床后的木柜走,蹲在地上打开抽屉,拿出一叠褐黄的信纸来。

他一张一张的整理,找出最开始的那封。不知道什么时候男人已绕过茶桌走到他身后,越过肩膀,大致看清了其中几页的内容:

稀松平常的生活琐事,偶尔涉及到任务,结尾总会花相当长的篇幅,提醒明世隐照顾好自己。

“我也试过带信给师父,不过那个时候雪还很大,没人帮得了忙。所以这些我就先搁在柜子里,每天一封,想着等什么时候雪小了,再一起寄回长安。”

是了,就算没有参与三年前弈星这段记忆,可明世隐记得少年被公孙离接回来当天,曾亲手交给他过一个木匣,但因为当时安插弈星入朝的时机将至,东西也自然而然被他淡忘,直到今天,都没有打开过。

“师父?”

男人贴在他后背的体温很快传遍全身,双手环绕在他精细的腰部,脸埋在脖颈一侧,嘴唇几近触碰到他的肌肤,温热的气息蝴蝶般在耳边扇动,令怀里的人脸颊迅速泛起薄红。

太痒了。

弈星的脑袋朝一旁稍微挪了挪,忍不住再次唤了他一声。

男人的声音很沉,轻的几乎听不见,成熟的磁音轻易便触到他深藏在心底某根紧绷的弦,久难平静。

“一会儿就好......”

让他再这样安静地多抱一会儿。

为遗憾,也为如今看起来无用的愧疚。

“自己住这么长时间,还习惯吗?”

每说一句话,那埋在耳畔的气息就浓重一分,而每浓重一分,少年就越发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脸上的温度不正常。

“还好,有时候和自己下棋,一下就是一天,也不用费力气想些多余的事。”

应该说早在长安时,他就习惯了孤独,即使换了个地方,也没什么不同。

明世隐闭了闭眼,将他的手握进掌心。

真冷啊。就算身上很暖和,手还是一样的冰。

“听起来也不见得多好。”

弈星微侧过头,抬起眼睛和他对视上,“其实除了下棋,睡前我也会看会儿书。婆婆说山里有面湖,鱼虾很多,还说等雪小了,就带我去钓,不无聊的。”

听得出来少年很努力地想为这鬼地方争辩,明世隐嘴角噙着笑意,顺着他的话反过来问,“和长安相比呢?”

“这个,自然没法比......”默了片刻,弈星又补充道:“不过只要有师父在,到哪儿都一样。”

…… 

风雪颠倒了森林昼夜,等再往窗外看去,红梅已完全笼罩进了天空的灰蓝。

正常说来,已经到晚饭时间了。

房里囤积的存粮够多,不至于让两人刚住下就饿肚子。

木桶里都是些没经过处理的生蔬和大米,于是该如何安排晚餐,成了弈星眼下亟待解决的大麻烦。

自己住时他的三餐都是随便应付,吃些点心和干粮也就过去了,用火的机会很少,把水烧开对他而言已是极限。

在尧天,厨房基本被在此方面志向远大的少女霸占,他对吃的要求极低,所以什么都咽的下去。

可明世隐不同,难道要师父来这儿陪着他的第一天就只抱着冷冰冰的饼啃么?

不行,当然不行。

弈星握着铁勺站在离灶台三步远的地方,面对倒在锅底的青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是要……倒油吧?

.....那应该用白色的,还是这罐黄的?

如果都放会出问题吗?

弈星被这两种选择困扰得眉毛都拧成了一条线,真就开始琢磨等会儿先倒哪个的世界级难题。

也还好明世隐发现小徒弟不在找了过来,及时制止住弈星下一步的恐怖行动,否则厨房那口唯一的锅估计就完了。

从前在长城因为基本靠自己维持生计,做饭这方面明世隐稍微会点儿,吃顿热菜至少没问题。

于是乎,一切都变得微妙起来。

曾企图毁灭长安,更甚颠覆世道的大恶人,以及大恶人身边最得意的小徒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暴风雪夜里——

洗青菜和切生姜。

画面委实和谐,狄仁杰看了也落泪。

这顿被困在深山第一天的晚饭非常简单,只有两个菜,明世隐吃不了多少,不时也给弈星多夹一点。

外面风声呼啸过山林,里面却温馨安静如同另一个世界。没有冗杂的斗争和算计,唯一值得计较的,只有菜里放多少盐和油合适。

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过了。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好似有史以来地漫长。

明世隐仰躺在床上,森林飞雪与人间烟火,从头到尾,细细回味了一遍,觉得不可思议,却又庆幸这不可思议给了他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

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做?就此罢手,还是借此机会,改变长城一战落败的结局?

身旁的少年翻来覆去一会儿,侧过脸看到明世隐的眼睛同样没闭,于是小声问:“师父也睡不着么?”

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明世隐的确应该是最累的那个。但不管睁眼闭眼,脑海里总会有画面闪过,沉重的也好,悔恨的也罢,让他不得不保持清醒,又在他试图掩盖时不得安宁。

“那,要不我给师父读点故事吧?”

明世隐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弈星已经转过身从柜上抽走了压在最下面的一本古籍。

他掖好被子靠坐在床头,边翻书边对明世隐说:“刚开始我来这里也睡不着,就随便找了本书看,结果发现这儿的书里有很多没听过的故事,看完不但能很快入睡,还能做个好梦。”

虽然幼稚,明世隐倒也没有拦着,亦或说现在他也唯有听见弈星的声音,才会觉得一切真实。

房子的前主人热衷于收藏典籍,有些甚至连弈星都没见过。上面记载的故事,从天地之初到女帝即位,零零总总上千余个。他专门挑了明世隐或许会感兴趣的上古史,可明世隐,基本都知道。

“讲日之塔的弓箭手和月神?”

“听过了。”

“....那,魔种人偶呢?”

“你如果感兴趣,我那里有妲己和帝辛的画像。”

少年撇撇嘴,“稷下学院......”

“一群无知幼童称王称霸的地方。”

“.......”

又问了两个,明世隐都能说个大概,弈星颇为无奈地叹口气问:“师父以前看过这本书么?”

明世隐闭上眼。

“没有。”

不过活得太久罢了。

上至帝俊女娲,下至盛世长安,他什么不知道?这么一想,书上记载的东西在明世隐面前确实幼稚了点。

“那可能就,没什么适合讲给师父听的故事了呢。”

少年苦笑一声,将书合拢,平放在膝上,“或者,您想不想听从前我父亲给我讲过的一个,关于蝴蝶的故事?”

也许是环境过于祥和,疲倦感逐渐蔓延,躺在一侧的男人开始有了些睡意,只从鼻子里轻闷地“嗯”了声。

弈星抬起双眸,玻璃般的眼瞳倒映出烛火飘忽的光,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会熄灭。

故事的手札昨日才刚刚看过,夹在书里,现在又重新翻开,讲给他听。


“从前,有一只影子变成的蝴蝶......”


童话般的故事,总会有那么个老套的开头。读完第一句,他不经意地侧过脸看了男人一眼。宽阔的胸腔跟随呼吸平稳起伏,再唤他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弈星轻轻地笑了,摊开手札,继续读下去。


【从前,有一只影子变成的蝴蝶。它被月光饲养,却遭囚笼束缚。若想据为己有,便会永远受困于它的影子;可若放它自由,又再也寻它不到。亲爱的猎人,你想据为己有,还是放它自由?】

弈星把手放在他的手背,眼底流淌着柔软的亮银。


——你会放它走吗?


少年没有因此吵醒他,俯下身将温凉的吻点落在男人额头。

要是还没想好,也可以不必现在就回答这个问题。

 

那么,晚安。

 

我的师父。
 

  

05. 

几日过去,弈星难得有机会出门一趟。

今天的雪要比昨天小很多,甚至有放晴的趋势,但温度还是没多少变化。

他穿了三层衣服,最外面仍然披的是那件明世隐送他的斗篷,看起来整个人毛茸茸一团,像只准备出洞寻找食物的雪兔。

老妇的家离这里有一段距离,大雪期间路上几乎没有活物,但弈星并不觉得无聊,心想在家也是闲着,去看看还能跟着学点实用的东西,这样回去以后跟明世隐聊起来,话题至少不会太单调。

那糖糕的做法看似简单,制作过程却很麻烦,光腌制鲜花就需要大概半个月时间。

老妇家中的新鲜花瓣屯起来只有做吃食这一个目的,剩下的角料才会用来没事泡杯热腾腾的花茶喝。糖糕是她儿子最爱吃的,被军队征用之前,老妇给他做的最后一样小食也是这个。

当初第一眼看见弈星,她就有一种难言的亲切感,想起儿子小时候在滇城老家时的模样,尤其是那双清澈的眼睛。

所以当听到弈星称赞糖糕好吃,老妇几乎没经过任何思考就把新做好的两屉小食全送给了他,顺道还问他愿不愿意学。

那时弈星一身清闲,又被大雪封锁了去路,没想过会不会有谁刚好在这段时间来深山找他,就答应了。

现在他和明世隐走在原本应该只有一个人走的路上,不是无话可说,而是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老妇是个热心肠的好人,不会介意弈星多带个人过去,而明世隐对她的情况却只模糊的知道一点,还是弈星无意之中透露的。

为了避免气氛尴尬,弈星提醒他去之后尽量避开她儿子这个话题,怕老人想起来伤心。

“算起来当时朝廷确实还在向北伐夷,征召的事,武帝也在朝堂上提过。”

明世隐稍微顿了顿,想起什么,接着说:“不过我记得这批人在讨伐胜利过后就回朝了,难道?”

一年多都没有音讯,对于士兵的家人而言不是什么好消息。这种事他们在战争中见得太多,不需要多说也心知肚明。

弈星安静地听着两个人的靴子在雪地里踩出的咯嚓声,过了一会儿,才开口,“所以,还是不要在她面前提了。” 


大雪的天气火炉温度很难达到面饼的烘焙要求,于是只能退而求次用花酱做点糖糕。

老妇忙里忙外,热闹得像是在老家过大年。这么一算其实离过年也不远了,她便琢磨着——要到时候这两个年轻人还没走,就干脆留他们一起过年吧,再让老头早点出去打几只山鸡鹿子什么的回来熏,年夜饭也好开开荤。

明世隐原以为那段时光弈星离开他会过得十分煎熬,现在想想,少了长安那些尔虞我诈的纷争,每天只用下下棋,看看书,偶尔学做些小食,倒有点出乎意料的惬意。倘若雪化得晚一点,一年两年,会不会把他也忘了?

拿起筛子转头时弈星才发现明世隐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甜腻的糖香在他眼底融化成水,在明世隐盯着他发神的空隙从他手中把空碗换走,小声问:“师父在想什么?”

明世隐不自然地收回目光,发现自己手上空了,指尖还残留着碗底的濡湿。他看着手,将指肚上的水捻抹干净道:“我在想,你是不是很喜欢这儿。”

弈星一愣,很快察觉出明世隐话里的意思:“师父是不是又想问,这里和长安比怎么样?”

明世隐没有回答,算作默认。弈星凑过头去,把之前回答他的那番话又重新说了一遍:“长安也好,这里也好,有师父在的地方我都喜欢,不然也不会因为离开师父太久每天写信了啊。”

就是寄不出去,明世隐也收不到。

他的信上不一定会提到这里,但却会在每封信的末尾附上一句“我好想你”。明世隐最不应该质疑的就是弈星会忘记他,三年前弈星将信匣交给他的时候,他就应该当着弈星的面把信匣打开,把同样的话也亲口说给他听一遍!

而那时自己是怎么做的?

如别人赠礼般别无二致地收下,放在柜子里蒙尘,到最后完全被遗忘,直到弈星离开都没再想起。

换做是谁都会失望,都会恨的吧。



老妇掀开门帘进来,左手臂弯挎着木筛,从弈星手里把面泥接过,准备和花酱和在一起打匀,“来看来看,今天正好,教你捏个花样,等会儿蒸好要开两层瓣哩!”

弈星跟着她走了几步,发现明世隐没跟来,又走回去,牵起他的手唤了他一声。

明世隐低头看向那双不谙世事的眼睛,心里有太多的话,却又不能对现在这个什么都没来得及经历,对未来一无所知的小徒弟说清楚。

对明世隐而言,很多事都太迟了,太多的无能为力转化为无法弥补的遗憾,如鲠在喉,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剜割着他的血肉。

弈星奇怪地看着他很久,似乎在问怎么了。

那只手好不容易有点温度,明世隐的手又冷了下去。他在弈星握紧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握回,拇指擦过少年手背上的皮肤,“没事。走吧,去做糖糕。”

弈星感受到明世隐手心施加的力度,也因此感觉到他内心的起伏。就好像从前他们一起逛市集,明世隐怕他走丢一路牵着他在人海里穿梭的时候。

他脸上露出十分迷茫的表情,以为明世隐待在这里太久,累了,便晃了晃他的手保证:“我会好好学的,学快点,回去做给师父吃。”

“没有嫌你慢。”明世隐被他这番误解弄得又好气又好笑,拍拍少年的脑袋,“慢工出细活,正好我也跟着长长见识,以前还从没听过糖糕也能开花的。”

这在滇城几乎算得上是门绝技,即使老一辈人里也罕见有人能像老妇这么厉害。

糕点放进蒸笼之前还只是一整块,拿出来竟真的像花一样盛开,要是印上去的纹路再真实一点,说是件精致的装饰品都不为过。

不过弈星的糖量没掌握好,尝起来甜得腻人,还有点砂质感,明世隐吃完夸了一句不错,弈星还以为真的不错,吃的时候没有犹豫,差点甜吐出来。

“我还以为放少了。”他托着脸,无精打采地坐在明世隐对面,对自己三天不练就倒退十年的手艺有了更清醒的认知,“结果还没上一次做的好吃。”

“只是甜味略过了些,没这么糟糕。”

这倒是实话,虽然平常吃得少,但他对甜食并不反感,偶尔吃点甜的不是不能接受,而且和阿离做的桂花糕比起已经很不错了。

“做成面饼就没这么甜,可惜现在不行.....”弈星往窗外的雪地望了眼,他们来时留下的脚印淡了很多,就说明雪还在下,只是小得肉眼几乎看不见而已。 

“那就回去以后再做吧,正好也给阿离他们尝尝。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大家都很想你。”

听完后半句,弈星不禁停住拿在手里的筷子,缓缓放下。

“....对不起。”他向明世隐道歉,眼神里只有愧疚,“我不该自作主张走这条路,结果被困住出不去,害大家为我担心那么久。”

可如果不这么做,长城守卫军派来的人就会很快追上,他的下场也绝不比被困在暴风雪里的深山那么简单——要么在被押去长城受审的路上便自行了断,要么那些人做得绝一点,说不定抓到就直接把他给除掉了。

当时弈星没想太多,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活着。他要活着见到师父,他还有好多话没有跟他说,除非他自己想死,否则谁也杀不死他。

“不必道歉,你做得很好。”

明世隐握着他的手,说得很认真:“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即使有麻烦我的必要,你也必须这么做。”

他没有责怪,反而很庆幸弈星临时改变了选择。弈星被这双眼看得莫名心痛——其实明世隐可以随时舍弃他,从被捡回来那天起,他就天然的拥有支配他生死的特权。

本以为这是两人都默许的约定,但明世隐却说让他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他不懂这意味着什么,只是下意识感觉到在明世隐心里他应该是和别人不同的,而对弈星来说,这就足够了。

“我都知道的,师父不要为我担心。只是有时候情况会比我想象中要糟一点,但也并不是真的没有办法.....就像现在,虽说耽搁了有点久,我不也和您见面了么?”

明世隐闭了闭眼,忽然笑了一声:“你说的对。”

重逢已是万幸,太远的还没来得及发生。活在当下,这样就好。

…… 

糖糕放进蒸笼时门外传来沉闷的响动,老妇伸长脖子朝外瞭望,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往门走的同时和也朝正笑眯眯走进屋的男人打招呼:“回来啦?”

那人大概六七十岁,却身体强健,一双眼睛黑而亮,毡帽几乎完全遮盖了白发,说话时嘴里冒起湿漉漉的热气,笑起来倒像个爽朗的青年,扬了扬左手的两只战利品,向爱人邀功请赏。

“怎么样?肥吧!我跟你说上次那个坡,背后就有个兔子洞,我趴地上伸手进去掏,嘿,还真给我逮着了!”

老妇接过兔子,拍掉他身上的雪片责怪,“这个点儿饭都做好了,哪还有时间剐这。”

男人扬起调子哎了声:“也不一定现在吃嘛,晚点也行啊。”接着他注意到门帘后有动静,压低了声音问:“来客人了?是那小家伙?”

“还有他师父。”

“这么热闹?那咱晚上还是烤兔子吧!叫上他们一起。”

“这.....”

倒不是不愿意,能留下来一起吃饭她当然高兴,可房子太小,住不下这么多人,要是让这么小的外地孩子走夜路回去她也不放心。

弈星应约来这里的本意已经实现,还赖着不走麻烦人家怎么也说不过去。告辞时老妇让他以后有空多来坐坐,就算来看个做糕点的花样也是好的。

大雪深山,一对膝下无儿孙陪伴的老人,还是太孤单了。 

弈星答应下来,临走前收下老妇执意送给他回去开荤的一只雪兔。

先不说他不吃兔肉,退万步讲就算他想吃也不会弄啊,所以拿回去也只能养着,等兔子腿上的伤好了再做打算。

少年嘴上说着养只受伤的兔子麻烦,却一路都紧紧抱着。

刚逃脱被烤的命运,也许这只兔子和明世隐说的一样有些灵性,知道抱它的这个人是个好人,便放心地缩在他怀里睡觉。

少年身形精瘦,斗篷的绒毛又白又厚实,几乎看不出里面还藏着只兔子。他迷迷糊糊打了个哈欠,有点困了,迷离之间望见明世隐也正好低下头来看他。

雪地折射的光亮照进男人噙笑的眼睛,让他想起在深山偶然看到过一次的月亮。水一样凉,却又温柔得不像话,让人恨不得也跟着溺死在这样的温柔当中。

这么想弈星恍然觉得自己实在太贪心,可是面对明世隐,他又难以抑制压在心底的那股异样情愫,时刻把自己囿于抓紧还是放手的两难境地,但唯一不变的,就是他对明世隐不能说出口的爱意。

即便吃再多苦,受再重的伤,能看到明世隐多对他笑一次,和他多说一句话,对弈星而言也是值得的。

他将空闲的那只手从斗篷下伸了出去,小心翼翼地抓住了明世隐那只。

兔子在少年的臂弯里安然入睡。他们什么话也没说,沉默地走完后半段路,又各自藏着对方不知道的秘密。

这些秘密积攒成过去与未来交织的联系,随手心里的温度不断攀升,融化了停留在两人肌肤上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