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垣春

（一）

 江湖子弟最重要的事就是搏得宗门器重，从最末流的扫地关门擦桌子弟子一路扶摇直上，明天就接掌门印信。

 沉香是隐刀门的三等弟子，使长短两把利刃，十四年前他由掌门从魔教屠婴惨案中救回来，小小的手心里攥着个沉香木雕的哨子，因此得名。当年魔教掠走需求三月龄的婴儿，传说教主要在总坛上开坛作法，吸尽婴儿鲜血返老还童。

 那年武林中十二洞府三十六派联手，大败魔教，救得无数婴孩性命。魔教也因此隐匿，直至数月前，眉山附近又传出掠走少年人吸血的消息，人心惶惶，都说是魔教教主当年力战正派众高手，其实未死，修炼这十四年报仇来了。

 沉香接了掌门的缉魔令，要他加入名门正派出师再讨魔教的队伍里。目视其中，不过短短十四年而已，三十六派内斗就折损了八派，英才凋零了五派，讨伐魔教的气势短了许多，因此盟主师伯决定智取。

 沉香年龄合适，他请缨扮作寻常农家少年模样，借住在眉山十里外一户人家，只贴身藏了短刃，长刃寄在盟主处。果不其然被魔教探子掠去了。

 沉香机敏，早早解了迷药药力，装作昏睡模样，悄悄探听周围消息。魔教劫来的少年人众多，男女都有，时不时有人被拉出去，只听得一小声惊呼就没有后文了。

 深夜守卫打盹，有披着夜行衣的一人悄悄潜入，点了守卫的穴道，解开了所有受困者的束缚，众人于是结伴逃离魔窟。沉香义气，主动留下来为此人断后，有功力深厚的守卫醒得早，沉香决意将他一刀毙命，却被夜行侠客拦住，说不愿伤人性命，只再疾如星光般出手，眨眼间又点了守卫三处大穴，两人一先一后逃出来。

 沉香不由得信任之意加深几分，夜行侠客解了罩袍，下面是一件月白色衣衫，越发衬得人面如冠玉。

 沉香请教他师承，侠客笑了笑，说蜀中杨家，你可知道？沉香说惭愧，在下人微识浅，不曾有幸结识。侠客看了他一眼，说，鄙姓杨，单名一个戬字。

 沉香称呼他杨兄。两人虽然脱离险境，但仍在魔教重重包围之中，杨戬问他有没有下一步行动的筹划，沉香再三思量，说不能突围，虽然救得众人，但是没有伤到魔教根本，总还会有人遇害。杨戬说哦？你难道还想孤身刺杀魔教教主？

 沉香摇摇头说，我没那个本领，但我能再潜入魔教内部，查清楚他们劫持这许多人是为了什么目的。杨戬笑眯眯地说，我倒是觉得你很有本领，小友，一起吧。

（二）
 杨戬实在是一个很好的江湖拍档，平日里在师门中沉香从未感受过一呼一吸都这般合拍的队友。也不奇怪，越是百年名门，越是有惯会踩低捧高青白眼的小人，他是孤儿，毫无来历，毫不起眼，自然不受器重。

 沉香和杨戬配合默契，一路没有惊动一草一木，星夜探查到魔教杀害劫来的少年人的祭坛。两人趴在远远的嶙峋山石上，借着丛岩掩映查看情况，杨戬眼力好些，在他指点下沉香运功也看到了祭坛上的情景，几个白胡子糟老头等着，不知道哪个是魔教教主，少年人被蒙着眼，鱼一样一个一个被带上前来，划破手心取血。

 杨戬注意着沉香的气息，平稳得出奇，不禁问道：你不生气？你不想救他们？沉香运气，摇摇头说：不是不想，现在我救不了。我功夫不到家，但如果我行动快些，能救更多人！

 杨戬仿着夜里鬼鸮的声音打了个呼哨，低下头挨着沉香的头，很亲密的样子，笑道，现在我们是两个人了，两个人的功夫总比一个人强些。

 沉香心中一动，正想说什么，却看得杨戬纵身从山头跃下，他唤来的鬼鸮群如竹笛般凄厉鸣叫着，遮天掩月，一时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沉香只怔了半息，立刻一跃而起随着杨戬冲阵。祭坛上守卫不多，杨戬一指如金刚，所向披靡，沉香拔出短刃相助，两人且战且进，可惜魔教自有一套传信方法，增援的守卫越来越多，沉香是贴身刺杀的功夫，守卫或持戟或提剑，一时之间左右支绌。

 沉香咬牙说我要是有长刃在手……何至于此！杨戬变指为掌，一掌打散一边阵势后喝道，先救人！趁着阵型被冲乱，沉香提身几个起跃，靠近被俘的众人，解了他们的穴道和捆绑，会功夫的一些年轻人也加入沉香杨戬两人的厮杀中。

 眼看得能挣出一线生机，杨戬呼唤众人快走，众人退后，沉香不为所动。杨戬还有心情说笑，可是要与我同生共死？

 沉香立誓道，明月为证，我绝不肯背弃杨兄！杨戬倒没料到他这么少年意气，一边使了一招传灯手，打飞两个侍卫，一边哄道，小友信我，我自有求生之法！

 沉香还想再战，被杨戬一把带住，在悬崖边上一掌送了出去。这一掌确实功力深厚，施展得巧妙，沉香一直坠落到崖底都没有伤到半分。

 沉香等了很久，等到东方太阳喷薄而出也没有等到杨戬，盟主师伯那边还等着他亲自去回禀，不得已离去，满心里只记挂着杨戬一人。

（三）
 盟主师伯已经从逃回去的武林中人得知了事情来龙去脉，再听沉香回报也只是捻须沉吟。沉香正要告退却被盟主叫住，问道，与你联手的侠士是谁，师承何人？

 沉香回禀，蜀中杨家。盟主应了一声，又沉吟半晌，让沉香自回去休整。沉香回去路上又找盟主师伯的侍从取长刃，侍从为难，告诉他昨夜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兵刃失窃了。

 三日后，没再有少年人失踪，各大门派洞府的人马也集结完毕，预备围攻眉山魔教总坛。一路气势汹汹杀将过去，只有野兔子野鸡被惊地乱跑乱飞，魔教教众却没见半个人影。

 一路直上九重山，在总坛山巅总算见到了魔教的人。

 远远一人白衣独立。

 有正道人士叫阵道，魔教兔崽子！叫你们教主出来受死！磕三个响头，恁爷爷饶他狗命！

 骂声刚出口，一道指风疾如闪电，瞬间取了他的狗命。这位老兄的喉咙尚且因为叫喊声而抖动着，眼睛早已翻白，人倒下去，头撞在地上咚的一声脆响。

 远处那人遥遥笑道，好听么？好听，就是好头。

 沉香只不过是末流弟子，只配跟在大部队后方，此时听到传来的男子声音，心下大动，人群正发出阵阵议论骚乱，他趁乱挤上前去，大喊一声，杨戬！

 站在人群前列的，无不是长须美髯的内家高手，无不是横眉怒目的各派龙头，此时听到这个名字如遭雷击，竟无一人胆敢应声。

 远处的白衣人应了，转过身来，潇洒一礼，眉眼弯弯，向沉香笑了笑。

 你果然还活着！沉香欢喜不已。

 你果然还活着！盟主师伯阴沉沉的声音响起。

 沉香后脊背一凉，回忆起来五岁时候的那种感觉，师兄们哄他，要跟他玩，其实偷偷往他后背放了条冰冷冷的蛇。

 杨戬走近了些，从衣袖里取出一把长刃，轻轻抚弄着，说：鸳鸯刃，好兆头。只不过是杨家的东西，不该在你们手里。

 人群中终于有人忍不住了，一声像引发雪崩的冰川破裂之声，他喊道：蜀中杨家早亡了！你是什么东西！

 杨戬还是不理睬旁人，只向沉香说道：这是你的刀，你来取罢，有了双刃，你与我有一战之力。

 沉香像入了梦一样地走向前去，被盟主一掌挥开。盟主斥道：痴子竟未觉悟！

 杨戬轻轻地叹了口气，摊开手道：各位，我想要的不过一人而已，何必这样大动干戈呢？把这个孩子交给我，我保你们全了性命下眉山。

 沉香如梦初醒，眼前的就是魔教教主，不是星夜前来救他的俊俏侠客。他的反应倒也一如既往，杨戬想要自己，那就给他，全了大家的性命也是好的。

 可惜盟主伸手止住了沉香的动作，一手按在了沉香的后颈死穴上，叹道：真是冤孽。

 杨戬笑意冷在了嘴上。

 传说魔教教主使一柄魔剑，杀人饮血，不过江湖中无人得见，因为凡是见过的都死了。那夜沉香也只见识到杨戬的拳脚掌指内家功夫，不曾见他动过兵器。而此时的眉山崖头，杨戬拔刀了。

 单柄鸳鸯刃，一人入阵中，有人直到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没人见过杨戬用刀弄剑。

 实在是……太恐怖了。

 魔教的埋伏也倾巢而出，眉山顶作修罗场。沉香被乱军裹挟着，他心里疑问太多，不肯杀人，只是自保，尽力向众高手合力围攻杨戬的位置靠过去。

 厮杀了几个时辰，魔教人的血肉和正道人的血肉一齐涂在地上，还有肝脑肠胃手脚等等。各大门派高手被杨戬杀了一半有余，剩下一小半正在运气，预备着鱼死网破的一击。

 杨戬也受了伤，雪白的衫子上溅了殷红的血，像冬天雪地里的红梅。沉香踢开地上死死拽着他的不知道是魔教还是正道的人的半只手，终于走近了杨戬。

 杨戬持着刀刃，把鸳鸯长刃的刀柄方向递给沉香，笑道：好刀。

 沉香点头：我从小就用这对刀，刀柄錾着一个婵字和一个彦字。

 杨戬啧了一声：早晚找工匠涂了这破字。

 剩下的正派高手中的一位叫喊道：隐刀门的小子！你还不快点动手杀了他！

 不等沉香回答，杨戬先挑了眉，奇道：我说莫家老五，你练功三十年，才在我手下捡到一条命，怎的空口白牙，叫这孩子来送死？

 正派高手不理他，继续向沉香喊道：除恶……务尽！你不是正派弟子么！

 沉香皱着眉头，接过鸳鸯刃，低声应道：我是。

 杨戬爱怜地瞧着他。又冷冷地回那高手道：正派弟子……我也是呀！

（四）
 在场众人各怀心事，沉重少言，唯有杨戬一人轻松愉快，说起话来叙旧似的。

 杨戬无能，总是来迟一步。当年蜀中杨家，也没什么大罪，怀璧其罪的事罢了。你们用我师门的消息骗我离家，等我回家的时候，八十里基业，三百余人口，只剩一团火了。

 我离家前几个月，我妹子嫁人生了孩子，这孩子据说从此流落在外了。后来我访寻方圆百里内的婴儿，滴血认亲，想找回妹子的亲生骨肉。被你们这群牲口拦了。你们不仅拦我，还想杀我。

 杨戬又笑：你们说能不能杀得了我？不过确实也叫我费了好大功夫，滴血认亲的事只能再做一遍了。

 说到这里，他亲切温柔地问沉香：孰非孰是，沉香，你总该知道如何选吧？

 正派高手的叫骂声此时两人充耳不闻。沉香只觉得胸口千斤重，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说道：你要找的人……不是我。

 杨戬挠了挠头：老实跟你说吧，我没验过你的血。原本我也没想让你做我外甥，有了血亲的关系，拘束你不难，让你跟我同生共死却难。等我杀了这群老不羞的畜生，再同你说。

 杨戬想要往前走，一柄鸳鸯刀挡住了他的去路。

 沉香没有看他：请放他们走吧。

 杨戬默许之下，魔教教众让出一条路来，正道群侠忙不迭跑下了山。沉香收了鸳鸯刃，反手拜了一拜，说：请赐教。说完，浑身戒备，摆了起手的姿势。

 魔教教众很了解自家这位教主大人的脾性，此时知道事情了了，纷纷互相招呼着，抬着伤者离开了，遇到还喘气的正道弟子，顺手补上一刀。

 杨戬没有动手，想了一想说：我现在身负重伤，你赢我也不算英雄。

 沉香精神紧绷之下听到这句话，仿佛饥渴者饮甘泉水，不由得放松了身体。

 杨戬继续想了一想说：不如你帮我养好了身体，再来报仇吧。

 好。沉香应了。收了双刃鸳鸯，上前扶住杨戬靠在了自己怀里。


断垣春番外（一）

 第二次缉魔令，十二洞府三十六派携手围攻魔教总坛。之后，出身正道隐刀门的沉香就在教主杨戬身边住了下来。

 那天晚上在祭坛上的白胡子老头之一亲自来教导沉香，老实说，沉香也没认出来，因为神教里实在有太多太多这样的老头子了，一模一样的凌乱白发，乱糟糟的大把白胡须，说话颠三倒四，一边捋着胡子一边交代，大意就是教主千金之体，既然垂青于你，定要勤勉伺候云云。

 沉香心不在焉听了半天，只记住了一句，在教内可不准称呼魔教，得称神教，杨戬是至尊神教教主。

 老头子说完让人带他去了后山一座清静院落居住。竹林掩映，凤尾森森，每至明月夜，远远的总有笛声吹起来，与风过竹林之声相和。

 沉香已瞧出那一日杨戬不过是强弩之末，拿最轻最柔的纱罗锦绣都能困住他。动一动手就能杀了他。鸳鸯刃插入他的胸口，也不过雪色白衣上再添一道胭脂红梅。领了这份功劳，盟主之位不怕不是自己坐。

 想到盟主，沉香想起自己驻身在眉山已经数月有余，却再也没听得正道朋友的消息。都说同为正派弟子，理应同气连枝，守望相助，想来对自己不管不问的原因，不过是因为自己是孤儿，毫无利用价值罢了。

 又或者是那日在眉山万丈山巅，掌门师伯早对自己起了疑心。

 沉香又记起了杨戬反过鸳鸯刃，刀尖对着自己，刀柄对着他这个正道的无名小辈，他接过刀，錾刻的小小婵字突然灼痛了掌心，这柄刀不一样了。

 或者说，这柄刀，经了杨戬的手，就回到了十年前。沉香那时第一次从掌门手里接过兵器，长刃刀柄上的小字也痛痛地灼了他一下，仿佛飞蛾扑了火，一瞬间燃起一束直冲半霄的火焰，等小小的身躯烧尽，烛火又冷了下去。

 他紧紧握着刀，打起十万分精神，全神戒备，却不是对杨戬，是为杨戬。他防着身后几丈远的掌门师伯，高手过招，运起真力暴起伤人，几丈远也不过瞬息可达。他演算好了所有可能的攻击路数，生怕那万中无一的意外。

 杨戬怕也是瞧出了自己藏不住的这点心思，才故意出言再向正道挑衅，虚虚实实，掌门师伯摸不清他到底受几成伤，这才带人下山而去。

 杨戬，哼……他不愿再想杨戬，这数月间，魔教对他礼遇有加，专人伺候，却和在隐刀门也没什么分别，杨戬从没来看过他，连遣人来问寒暖都无。

 每日服侍的下人不过是摆上山珍海味，收走沉香看完的书，再送来新的，天气转凉后又送来新制衣。

 沉香试了衣服，对镜照了照，送衣服的侍女夸赞："好个小郎君，合身得很呢！"侍女又拉着沉香转了转身，看看侧腰要不要改，满意道："教主亲自吩咐的尺寸，真是错不了。"

 沉香有些不自在："杨戬……教主伤势怎样了？"接见过旁人吗？见过旁人，也能见我。

 侍女抿嘴笑道："听老医仙说，已经大好了。"

 沉香闻言，沉默不答，只顺着侍女姐姐的话头又聊了几句别的，便将人送出去了。


番外（二）

 晚间，沉香点了灯，看了半本剑谱，原本心不在焉，渐渐也被剑谱吸引，不自觉并了剑指，跟着招势比划起来。

 沉香一招"射月当空"使出，剑气凌空而去，突破茜红纱窗，打断了支着木窗棂的叉竿，窗棂落下，啪嗒一声脆响。

 "呼……倒吓我一跳。"门外由远及近，传来笑语之声。

 沉香啪的一声放下剑谱，腾的一下站起来身来，正想摆副冷脸，却不想起身太急太快，长袍下摆卷倒了坐着的明黄花梨五足圆凳，这圆凳做工十足实诚，倒在地上咚的一声，聋子也听得见。

 正慌乱间，杨戬已经推门进屋，一身家常旧月白衫子，笑盈盈地看着沉香。

 沉香扶起圆凳，冷着个脸，问道："你伤养好了？"

 杨戬装模作样活动了一下肩膀："不过是些小伤，那么些名贵药材灌下去，不好也好了。"正说着，瞧见了桌上沉香正看着的那本星月剑谱，杨戬又笑道："我听他们说，你最近很是爱看剑谱，可有心得？"

 沉香一扭头："没有。"

 杨戬摸了摸下巴："家里现放着这么个剑术大师，也不能叫你往外面学去，我……"

 沉香抬眼盯着他的眸子："我以前听别人说，你用剑。"

 杨戬怔了一怔，旋即笑道："多谢你的用心…"

 "所以我才看这些剑谱。"沉香自顾自继续说道。

 杨戬收了一点笑，认真道："你生气了。"

 沉香抱着双臂，不看他，盯着屋角的计时刻漏出神。

 "你是怪我没早点来看你。"杨戬继续说。

 沉香道："我又不是你外甥，你当然不用来看我。"

 杨戬不答，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摸出来一根通透的玉笛，笑道："可惜，它替我来看过你了。"

 沉香恍然，仿佛又听得袅袅悠悠的笛声远远而来。

 他陪着杨戬到院中坐下。杨戬新伤初愈，很是趔趄了一下，沉香一直在留神他的身子，立刻扶了，两人相携到石桌边坐下，天清地明，竹影斑驳，又有野山桂细密的甜香，一点点附在肌肤上浸润进来。

 杨戬横了玉笛，微笑道："我先前伤没大好，内力不够，笛声送不了那么远，只能趁东风夜里吹了，只盼着风能送到你耳朵里。"

 沉香道："我听得很好。"

 杨戬又笑："总不如现在好。"说着将玉笛举到唇前，慢慢吹了一套曲。

 沉香心怦怦直跳，努力屏住气息，笛声比起先前悠扬清楚许多，只听得人百恼皆无，万忧尽除。

 一曲终了，两人默默无言，杨戬先笑了："久不做这档子事，生疏了。"

 沉香突然起身，唬了杨戬一怔，眼神跟着沉香，瞧着他踮脚伸手摘了一片竹叶下来。沉香心里默默记诵着方才杨戬的曲调，学着吹了一曲叶笛，中间有几声忘了，随意吹奏过去，果然见杨戬听着笑了。

 玉笛叶笛相和，沉香早忘了先前恼怒杨戬什么，是恼他不来相见，还是怒他一开始就瞒天过海，只把玩着杨戬的笛子，听杨戬讲古。

 "这笛子是旧物，"杨戬看着沉香轻轻抚摸笛身，给他讲道，"忘了是哪位匠人做的了，别的还好，奇就奇在这玉料不怕水浸，不怕火烧。"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父母尊亲看管得紧，十八路武功，百般兵器，样样皆要精通。"

 "学武功不难，难的是还拘着我念书。我常常借口教妹妹读书，丢下先生布置的功课，带着她四处玩去，勾栏听曲的事儿也常干。"

 沉香抬眼瞧他，忍不住调侃道："好个不务正业的兄长。"

 杨戬正色道："正是。我对你可要严厉些。回去把那本剑谱看完了，明儿我来检查你的功课。"

番外（三）

 魔教要不是外面都称呼它是魔教，在它内里是瞧不出来的。占地百里，独享眉山天险，领地内百姓倒比外面安居乐业些。每日魔教议事，不议奇珍宝藏，不议武术神功，先议一议农桑如何，本季度工商如何，收入如何，再由糟老头子分一分新研发的保养膏药丸子之类（没人敢吃），口呼两声至尊神教教主万岁，就此散会不提。

 杨戬一面盯着沉香的功夫，一面盯着他的功课，每天下午必得拘着他临窗诵读诸子百家经典，隔日还要练大字，练得沉香欲哭无泪，生不如死，每每想弃书而逃，翻窗出去的时候都遇到杨戬在院里喝茶，只得站住，就他的手饮了一杯云雾茶，垂头丧气继续回去临大字。

 好在杨戬很懂得御兽之道，触类旁通，对沉香也不会太过紧逼，常常带了他四处游玩，兼职八卦讲古。

 譬如沉香曾问，你当时重伤，怎么不怕手下有不臣之心，趁虚而入？

 杨戬告诉他，不怕。

 沉香自然讨教为何。

 杨戬冷静地说，因为我欠他们所有人的钱。当年老教主荒淫无度，早早服用金丹死了，我继承了老教主的印信，还继承了老教主的债务，我还给了老教主一百多个小妾每人八百两遣散费，从左右护法往下各职级的年俸里扣。

 沉香听到这件秘辛的第一反应是，千万别让我再加学一门算学了！

 杨戬笑得很狡猾，又说，其实也是因为你。我将你安排在后山，除仆役外不许别人接近，有你这个不知深浅的外人在，有什么人敢动我。

 沉香也给杨戬讲他在隐刀门的生活，小时候渴望大些的师兄师姐带着他玩，有时候被作弄一下，也不在意。只有个小小师姐肯照拂他，却被众师兄们嘲笑捉弄，他不愿给人惹上麻烦，从此就疏远了，自己一人习武，打杂，下山做活。

 杨戬听得很有兴致，听到沉香说起在门里过年时分到的霜红果和糖栗子，他舍不得吃，每日尝一颗，有一天回屋正撞见一只毛尾大松鼠正在狂吃糖栗子，啃得栗子壳喀啦作响，散落一床，气得他从此野外露宿时不肯跟松鼠睡一棵树。

 当天两人切磋完剑术，各自回房睡了。第二天沉香醒来，发现院里石桌上正摆着小棉包袱裹着的一盒糖炒栗子，揭开盒盖还微微冒着热气。

 只不过有一件事两人从不提起。沉香不曾提过亡母，不提小时候被欺负狠了，躲起来哭得咬拳头咬破一口血，半夜噩梦惊醒，梦见看不清面容的母亲来拥自己入怀，下一刻却刀剑加身。

 杨戬不提当年杨家旧事，不提蜀中，不提自己失散的外甥。两人仿佛在冰上小心翼翼行走，要走到很远的所在，却不知道薄薄的冰层何时塌陷。

番外（四）

 转眼间，山后农家的春蚕已经养了四季。

 魔教上下皆知教主身边多了一位青年。这位教主当年镇压内乱，一战闭了所有人的嘴，相处日子久了，其实也是个好说话的主儿，只是这么些年，也不见有个贴身的伺候人，比起上任养了几百姬妾的老教主，杨戬初来那几年人人纳罕。

 沉香现下出落得英姿勃勃，只是神思内敛，轻易不与人开口。

 他曾经几次替杨戬出远门，到分舵去处理事务。手起刀落后，听得人群中有窃窃私语，说他是教主新养的一条恶狗，话还没说完就被旁人捂了嘴，说你不要命了，听说这是教主失散多年的亲外甥。

 沉香一言不发，从尸首身上取了分舵印信，当众交给杨戬的心腹手下，撩起袍角擦了擦刀，无所谓地上马驰回总坛。

 一来一回，沉香离开总坛已有半个多月，昼夜未停，一路驰回眉山，亏得骑的是匹大宛名驹，险些跑死马。

 他回去先去正堂见了杨戬，当众回禀了分舵之事，总坛众人正围着新收的毛豆品评，闻言你一言我一语夸赞得沉香比这毛豆还齐整，杨戬拈了粒嫩绿的豆子丢进沉香嘴里，见沉香张嘴噙了，笑道："来吧，给你接风洗尘。"

 毛豆收的这时节正是盛夏，风云变幻莫定，两人刚吃完晚饭，原本晴朗的天色突然转为恶黄，浓云低垂，闷雷阵阵。

 杨戬瞧着马上要倾盆大雨，于是交代沉香好好歇息，他先回去。

 沉香抓着杨戬的衣襟，说："今晚留下来吧"。

 杨戬有点讶异："怎么了这是？"

 沉香简短说道："阴天，打雷下雨，我害怕。每次我总盼着我娘来陪着我，带我回家。"

 一提到沉香的亡母，他的亡妹，杨戬嘴巴立刻紧闭，什么要求都肯答应。

 方才晚饭时沉香很劝了一番酒，杨戬倒不是不能喝，只是这陈年的女儿红劲头实在太猛太冲，说话间不过一盏茶的时间，窗外已经雨落如幕，仿佛连绵不断的十里珠帘，遮人视线。

 他坐在榻上，沉香站着。这孩子原比他个头矮些，此时站着倒显得十分威慑。

 杨戬想着，不禁微微笑起来。沉香的手抚上他脸侧，他才愣神了一下。接着，好像一滴雨滴从窗外飘到他唇上似的，沉香俯身吻了上来，酒气缠绵。

 滚上榻后，沉香摸到他浑身筋肉紧绷，问道："你没做过？"

 杨戬无奈："我练的童子功。"

 沉香道："欢爱不是这么做的，你放轻松些，浑身上下都要交给我。"

 杨戬身体彻底松弛下来。衣物在纠缠之间早已脱完，赤条条羊脂玉一般的躯体坐在一堆杂乱衣物中，仿佛异教里掌管淫戏的菩萨。

 沉香因着日夜赶路，身上被日头晒得蜜黑，覆上去倒真像沉香木一般。

 沉香极细致地舔吻着杨戬的脖颈血管，说："我现在要是想杀你，易如反掌。"

 杨戬笑道："那你杀我吧。"

 沉香说："不行，我想操你。"说着下身深深挺入杨戬穴内。

 杨戬长长细细地呻吟出来，这会儿这殿里才有点魔教荒淫的那点意思。

 魔教也确实淫乱，前任教主在这地下建了间镜室。沉香肏了一会儿，打横抱起杨戬进了镜室，分开他的双腿，冲着巨大的镜子摆了个门户大开的姿势，深深缓缓地从后面又顶了进去。

 杨戬被肏得吟哦不已，气喘吁吁地调笑道："幸好我不是女子，不然恐怕还有孕子之忧呢。"

 沉香说："无妨，你是女子我也这么操你。"

 他又咬上杨戬脖子，不停挺腰抽插，改口道："你担心的对，你若是女子，旱路水路我一晚上都得走一遍，一定打种在你肚子里。"

 杨戬被他这么直白的话刺激的不行，穴肉紧紧地缩起来，爽得沉香也叫出声来，更激起杨戬兴致。

 沉香粗长性器抵在那一点上反复顶弄，杨戬前头硬得不行，忍不住自己伸手抚弄，却被沉香一把拿住，疾风骤雨般猛插了几十下，直接让杨戬到了，前头阳具射出来一股股白液，黏在光洁镜面上缓缓下滑，前任教主也未曾设想过这镜室里还能有更荒谬更淫乱的两人。

 杨戬高潮完，看着镜子里沉香的两只手捧着自己一对胸乳，跪在自己身后把性器往后穴里送，自己两粒乳头被捏得红肿，吸得又涨大，方觉得羞起来，闭眼不肯再看。

 沉香一边挺腰，一边咬着杨戬耳朵道："你睁开眼。"

 杨戬捂住了眼，自是不肯。

 "看看我。"沉香求道。

 杨戬无法，睁开眼，与身后男人在镜中眼神相触，仿佛被磁铁吸住，再也挪不开眼。沉香就这么在背后盯着他，把他禁锢在怀里，又插了几百下，丢在了里面。

 两人都是初次，做完都懒懒的，左右这镜室地面浸凉，于是两人席地相拥，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纠缠着，继续听得地面上雷鸣阵阵。

 沉香问："你便不找你的外甥了？"

 杨戬本来背对着他，两人像螺钿盒里的两摞小银勺一样叠在一起，听沉香这么问，又费劲翻过身来，面对面靠着。

 杨戬无奈一笑："这不是已经找着了么……"

 "滴血验亲，教里那群糟老头子信，你也信？我晓得你长什么样子……"

 杨戬伸手比划了一下："就这么大。婵妹寄了信给我，说你的模样，我寻遍百里以内婴孩只不过为了找到你。你见了我也不哭，抱着你，你还笑……不过抱了半刻有余的时间，十二洞府三十六派就攻上来了。总坛被劫，你也失散，我也重伤，好容易过了这些年。"

 杨戬又笑："你长得像婵儿。我远远一见你，就知道是你。你想让我说出来的，不就是这些？你是我的血中血，骨中骨，肉中肉，现在你知道了，不想和我同生共死，那也难了。"

 沉香静静听着，眼睛一眨不眨，蓄了一层泪，在落下之前，两人吻到了一起。

 蜀中杨家，百年基业，已成断垣残壁，在崩落的柱石瓦梁间，有两株树还生长着，刚抽出鲜嫩的新芽，正是二十年后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