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华剑水神宫
作者:3180      更新:2023-08-03 21:52      字数:11830

老船夫掂量了下手里那把散碎银两,扔还给来人,说道:“不干。”

灰扑扑的碎银子散落在江岸边的草丛中,那人急忙俯身捡起来,埋怨道:“您老人家天天摆渡,怎的今夜不行?”

“今夜不行,夜夜都不行。”船夫冷冷道。

此时月到中天,月光照到江面上,风一吹,水波碎成千万片,月光照着月光,直比天上银河还耀眼。

船夫指着江心,说道:“看到了?谁过去谁死。”

那人陪着笑:“绕过去,就绕过去,不打紧。”

月光都着在江面上,但只见远远的,从漆黑一团的江水深处,透出冲天的宝光来。

老船夫不再理会他,摘下腰间的酒葫芦,他摆渡了一整天,黄皮葫芦晒得暖暖的,还剩个酒底儿,他拔掉葫芦塞子,一仰脖,灌下一口烈酒,摇摇摆摆地走了。

他的家就是江边的一栋土屋。

白天有人客要过江,在渡口放声一喊,他听见了,就撂下正在干的菜地的活,过来撑船。晚上,船就拿铁链锁在渡口的栏杆上。

那栏杆是许多年前的东西,知府让人将整根的铁木深深锲入水底,凛凛一排,立在渡口。最末一根栏杆上铸了一只小小的铁兽,爪牙盘踞,眼睛从意想不到的地方瞪出来。

要渡江的那人也不恼,追上来笑道:“您别生气,是我莽撞了,这壶酒您消消夜。”

老船夫这才算给他个好脸看,接过酒壶就灌了两口。

那人立在原地,看着船夫踉跄走回矮屋。风从江心吹过来,吹平了他身边的蒲草。

月亮稍稍向西山偏了些,在云层中如渡船一般梭行。江面上,老船夫的船悄悄出了渡口,一竹篙撑开,滑向江心。撑船的是送酒的那人,脸上早没了笑容,阴狠狠现出杀意来。船上齐齐整整坐着六个人,都是黑巾覆面,一对招子射出寒光。

坐在船头的黑衣人问:“做得可干净吗?”

撑船的黑衣人说:“干净,一壶毒酒,老小子全喝了,不到一刻钟就咽了气。”

坐在船尾的黑衣人叹气:“你们下手未免太重。”

另外五个黑衣人齐刷刷扭头盯他。

为首的斥责道:“无毒不丈夫!”

那人在面罩下吐吐舌头,不说话了。

一篙又一篙,到了水深的地方,撑船的黑衣人收了竹篙,抄起几支木桨分给几人,合力划船。大概记恨那个拆台的小子,他越过中间的,粗鲁地把木桨塞到船尾的黑衣人怀里:“麻利点!”

船尾的黑衣人抱着桨,嘀咕道:“再怎么说,也不该要了他的性命啊。”

船首另一侧的黑衣人立刻拿桨头戳了他一下:“说什么呢!快点划!”

那人只得加入划船的苦力队伍,一时之间,江上只余桨板击水的声音,遥遥惊起几只水鸟。夜鹭拖着脑后两支白翎,扑簌簌飞过,落在船尾。

“滚!滚!”原先撑船的黑衣人挥手驱赶。

水鸟被他撵飞,盘旋两圈,又落回船头。

黑衣人本想再伸手赶鸟,一抬头,已经到了江心的位置。急忙叫停众人,预备家伙。

传说这江里有一座水神宫,珠宝无数,这种传说原本没人信的,但每逢月圆的时候,这江心就隐隐透出宝光,月光最盛的时候,江底虹光冲天,如同龙气。甚至有人传言,此时离近了,便能听见沉沉的龙吟。

来寻宝的人大约比龙宫里的宝物还多,只是水深暗流险,全都折了进去,是以老船夫不肯半夜渡河。

船上的众黑衣人备了绳索,解了夜行衣,换上水靠。他们都是东海青羊派的好手,精擅水性,此番夺宝,志在必得。

“喂,你先下去!”领头呵斥船尾那个人。

那人正低头摘面罩,闻言吃惊抬头:“为什么是我?”他两眼因讶异微圆睁,瞳孔浑圆,在凶恶之徒看来正是可欺之相。

“老大叫你下去,你就下去。”旁边人帮腔。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青年正是人中龙凤,识相接过绳索,在腰间缠两圈,熟练地打个渔夫结,站起来面对水面,深深吸两口气,预备下水。他还有点不甘心,回头问道:“我们青羊派有宝物避水珠,为什么不用呢?”

老大骂道:“杀才,避水珠藏在祠堂牌位后头,谁能拿到?快下水罢!”说完一脚踹在青年屁股上,把他兜头丢下水去。

那青年砸进水里,立刻又冒出来,深吸一口气,低头扎进水底,向光源处游去,拴在他腰上的绳索一寸寸被吞进江里去,另一头牢牢缚在船头横杆上。江深百丈,索子也差不多长,南疆蚕娘制出来,细且韧,光这一项,本钱就下得十足。

众人耐心等着,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丝绳和水面粘在一起的那处。

丝绳突然不动了。紧接着,剧烈晃动起来。船上的黑衣人急忙拽住绳索,却差点被扯到水中,领头的当机立断,拔出短刀就要割断绳索,谁知那南疆金蚕丝极其坚韧,冷青色的刀刃狠命切拉,不能断其分毫。水底不知道出了什么异状,丝绳已经见底,拖拽着船头往水里沉去,众人忙退到船尾,商量各自下水保命。

就在这时,几只柔软的触手悄悄沿着船底钻出,大约有青年的大腿粗细,裹着一层湿滑粘液,月光洒在上面,格外柔和静谧,就算盯着触手看,也看不出它在游动。

船尾有黑衣人发现端倪,惊恐大叫起来,抽出腰间软刀子不管不顾地冲触手狂砍乱劈,船上乱作一团,正当众人以为劈断触手,赶走了水怪的时候,头顶上的圆月突然消失了。

一堵巨大的黑影从江心立起,从云掩月。

云层散去后,江上空无一物。

一股一股的血花涌上来,几只水鸟飞下来,啄食残躯。

清晨,南北贸易的行商已经上路,眯眼远眺,朝阳清澈,预示着今天一天都是好天气,适合赶路。商队经过江边时,江水退潮,露出浅滩,芦苇根根摇曳,水鸟赶着啄食泥螺。有些不对劲,行商仔细一看,竟然有个人影趴在滩上。

他立刻止了马,前去探看,走近趴着的那人,试探问道:“兄台,兄台?”

那人穿着皮制的水靠,浑身湿透,没有声息,怕是死了。

行商左看右看,找了根小木棍,用小棍子一头去戳他。

刚戳不两下,那人噗的一声吐出一口水,一跃而起。

行商看得呆了,那人脸上仿佛贴了泥巴和布条等物,两掌搓动,泥屑就纷纷掉落下来,再抹两下,就露出一张年青的脸,舒眉朗目,显然是活的,而且活得还很好。

“多谢阁下,”那青年笑道,“请问这是什么方位?”

行商呆道:“江北。”

“飘了这么远啊……”青年嘀咕,掸掸自己被水泡得冰凉的衣裳,问道,“劳驾,您有手巾吗?”

商人回马车上,拿了套换洗的干净衣物给他。

青年绕到马车后,三两下除了水靠,换上商人给的葛布衣服,谁知从水靠的腰带处跌出来个小物件,啪唧掉在砂地上。青年哎哟一声,捡起来看,是只八蛸模样的活东西。

怪哉,八蛸长在海里,这小东西怎么来的?

商人隔着马车问:“壮士,合身吗?”

青年忙将小八蛸装入袖中,扬声道:“我叫杨戬!”

车队绕过江水,沿着官道向北方位的城里行去。半旧的灵绿衫子,杨戬穿着倒也合适,他身量更长,衫子嫌小,更显得胸和腰间结实有力,一看便是俊美男子。杨戬借了车辕坐,一手小心地兜住袖里的小怪物,和行商们谈南讲北,不露痕迹。

原来,杨戬是东海人士,来内地游历,临行前贩了一口袋珍珠,想到这江边的府城里卖去,谁知坐商船顺水而上时,半夜喝醉了,竟失足跌到了江里,幸好打小一身好水性,捡回一条性命,可惜珍珠宝贝都落在江底了。

众人听杨戬娓娓道来,感叹不已,果然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其中一人道:“你们都是外地人士,不知道此江的险处,昨夜谁也不敢下水的。”

另外几人自然讨教为何。

那人悄声道:“有水怪。”

半日后,到府城,士兵守城,验看商队头领的身份通牒,无误后才放人通行。杨戬泰然自若地屈腿坐在车辕上,随车队进了城。拐过两条街,他便拜别众人,自去寻了家客栈歇脚。

这客栈相当老旧,泛黄的窗纸蒙在起了灰的窗棱上,门前的匾额都褪色了,隐约看出来“佳人豪客”几个字。杨戬要了蜡烛,要了清水,嘱咐店小二千万莫要打扰,小二哥点头哈腰地退出去,杨戬顺手锁了门,这才小心从袖里抖出小八蛸。

那软软的小东西掉在桌上,立刻蠕动起来。杨戬摸了摸它,触手还有些湿润,便松了口气。它既然是从江里来的,那喝点淡水想必没什么事。杨戬掬水浇在它身上,果然小怪物舒展开八只脚爪,圆圆的脑袋都晃了两下。

“饶你一命。”杨戬小声吓唬它,八蛸大概没有耳朵,听不懂人话,并不理睬他,抬起柔软的触手,缠上杨戬的手指,触手上有吸盘,吸附在人的肌肤上,麻麻痒痒的。杨戬把它拎起来,又怕抻坏了它,另一只手兜着,送到盛满清水的瓦罐里。小八蛸落水,一鼓一张地游动。

昨晚实在折腾够呛,杨戬疲乏得很,脱了衣裳,裸着身子草草擦洗一番,便上床睡了。

外头原本晴朗无云,杨戬睡去后,忽地涌起浓厚的黄云,遮天蔽日,仿佛塞外刮起沙尘暴一般。

杨戬在梦中浑然不觉,飘飘然又来到江上。他正坐在船舷边,出神地望向一片水天平阔,船边水流轰动暗礁,撞出雷鸣之声。杨婵是求道的仙人,他是凡俗的侠客,两人年年书信往来,却在数年前的中秋断了音讯。有人说,在七闽地的小鱼潭见过他姐姐,过半年,又有人说,姐姐现身岭北的临仙湖。他寻访了很久,甚至谋划取得避水珠,到海底去寻。杨戬忘记了自己为何登上小舟,只恍惚觉着这应当是终点。

江水风波阴险,一瞬间翻了船,但杨戬没事。他再醒来时,躺在濡湿的舱底,眼前是煤烟子和桐油涂得乌黑的船篷。他想坐起来,却魇住了。

杨戬正要运功,却猛然醒悟,不是梦魇。他正裸着双脚,脚趾触到湿湿滑滑柔软的某物,那物柔若无骨,悄悄从他脚心一路舔上来,缠住小腿。杨戬勉强坐起身,船舱里没有灯,他辨不清眼前有何物,只感知到裤腿之下,那怪物缠绕而上,像情人吻一样,密密麻麻地将他拥住锁住。

杨戬伸手去拨开缠在腿上的怪东西,没留意到身后有个人影覆上来,一双手从他肋下穿出,探入半掩的衣襟。那双手应当是男子的手,却更苍白,细弱,不见天日。

舱中又黑了一层,比水域最深处还黑。杨戬浑身使不上劲,丹田空空,仿佛在梦里与人较量比武一样,一身的功夫都打在棉花上,连个声响都无,只得任手脚被柔软的藤手缠住,由着看不清脸的人从身后抱着自己,那手指解开杨戬衣衫,露出赤裸的胸口来,润白的皮肉把眼前映亮了些,立刻又黯淡下去,缠在他脚心的触手们纷纷涌了上来。背后的人不像活物,像似人的木偶,模仿着杨戬的动作,僵硬地拥着他。而触手却像活的,慢慢爬上来,小小的腕足绕着杨戬胸乳转了一圈,吸附在乳头上啜饮起来。

杨戬被吮得很痛,他根本没有奶,乳头却被又拧又吸,触手像冰凉的舌,舔舐后留下涎液,没有想象中的腥气,只余淡淡沉沉的水气。触手又在他身上缠了一圈,绕回胸前,捧着他那一对因常年习武而鼓胀的胸乳,吮不出奶水,好像气馁了些,卷起腕足开始揉弄。杨戬被紧紧箍着,有些气弱,忍不住呵斥它。缠在大腿上、腰上、胸口上的触手仿佛听懂了,略微松了点力,又契而不舍地开始挤奶。

杨戬足足被挤了一晚上奶,当然半滴也没淌出来,缠他的触手有五六只之多,不知道连在什么躯体上。昏沉沉之间,杨戬似乎觉出来它很饿,只是自己确实没有奶水喂它,只得哄道:没有奶给你吃,等我取些别的吃食来给你。

那形似巨大八蛸的触手仿佛听懂了,在他身上留恋一会儿,松开了。

事如春梦去无痕。

窗纸封住了半分日光,小贩沿街叫卖菱角莲蓬,吵醒了杨戬。他闭着眼,不愿起来。

不知怎的,睡了一整晚,浑身还像被八个壮汉打了一顿那么酸痛。眼前浮现出天光的一瞬,杨戬就把梦境忘了大半,只记得自己还在找家人的路上。

桌上的陶罐传来一声响亮的“啵”,水泡破裂的声音。

杨戬起来看它,这小怪物脑壳圆圆的,在水面上一沉一浮,像上元节时迎风团团转的花灯。

杨戬吓唬它:“要是被别人捡到,你就进后厨了,凉拌海蜇头,知道吗?”

小八蛸又吐一个泡泡。

杨戬肚子也适时地咕了一声,于是先往瓦罐里添了清水,再锁了房门,自出去买些吃食。

这城离江近,是以藕果鸡头、莲蓬菱角一应都是新鲜供应,又有一条支流经过城内,再往河边走去,就有鱼市,专卖干湿水货。杨戬身上当然没有钱袋,不过他先前编来讲给商队众人听的故事也不全是骗人,他确实“从东海带了一袋子珍珠”。因此,他出门后,没去早市,没去鱼行,先拐了两条街,去了一家十四州连锁的当铺。

一身蝙蝠团纹衫子的当铺伙计在门口迎客,蝠就是福,好兆头。

没等他开口,杨戬大大咧咧揽住伙计的肩膀,指了指自己这张脸。

伙计醍醐灌顶,点头哈腰地从杨戬怀里退出去,边退边请杨戬喝茶,略等一等,马上就来。

片刻之后,杨戬抛着鼓鼓囊囊的一只锦囊出了当铺,腰间多了三尺长的一柄剑,拿布条小心地裹着,看不出剑鞘的模样,光看璞玉制成的剑格就知道这是把宝剑。

伙计和掌柜齐齐站在后头,笑容满面恭送大主顾。

杨戬特意去鱼行,鱼行老板问客官要什么,有新鲜的刀鱼和江团。

杨戬问:“这么大的……八蛸,吃什么?”他想伸手比划大小,结果手里钱袋子太重,只得交给老板先拿着,自己空下手来,比划出不到巴掌大的一只小软怪物。

鱼行老板捧着沉甸甸的银钱锦袋,心都在滴血,他总不能昧着良心说这小八蛸能吃一头牛,只得痛惜自己做不成大笔的生意。拎着一小袋海米干出了鱼行,杨戬心想,这小东西吃得也不多啊,若是养得活,当个宠物也不错。

回客栈时,杨戬顺手赏了小二哥几块银两,吩咐他这几天每日送新鲜清水来,并叮嘱无事不可打扰。小二哥见钱眼光,连连答应。

杨戬自己不忙吃那两样乳饼、白糖薄脆的点心,先捏了虾米喂小八蛸。小怪物恹恹的,吃了几颗就停了,杨戬心想这是饱了,于是放下心来,自己对付了一顿,乳饼味道不错,白糖薄脆更好,当是这店看家的本领。

两样都剩了些,杨戬照样包好,放在案头。他这次来眉山旁的这座江城,除了探访避水珠的藏宝之处,另外还有个紧要处,他的佩剑名为龙华剑,原是一柄神兵利器,他自幼由姐姐杨婵抚养,长到十二岁上,杨婵问他的志向,他说要提三尺剑,在江湖中立不世名。

杨婵就给了他这柄剑,传说在眉山脚下的寺庙中,夜夜听到龙吟声,庙顶时常有云雾缭绕,有识得这种云气的铸剑工,便花重金买下寺庙,在墙底三丈挖出这柄宝剑。

后来,杨戬确实拿这剑闯出了威名。只是他名气越大,和杨婵离得就越远。杨婵醉心于成仙,每年送来信笺,都是说些访仙冶丹之事。杨婵失踪前一年,信鸽捎来一封简书,最末题了两句诗:寻仙问道二十载,江湖险浪有明珠。

杨戬找遍各处,都没有杨婵的踪迹。只有这眉山寺庙旧址没来过,只得带了佩剑,来碰碰运气。那连锁当铺是一位江湖老人物的产业,这人曾经被八大剑派联手追杀,是杨戬出手替他摆平,因此甘愿相助,帮他在各地寄放物品,银钱更是随取随用。

三天,府城里里外外,眉山上上下下,杨戬几乎踏平,那寺庙早已残破,原先的主持沙弥和铸剑的工匠,统统失散,毫无痕迹。杨戬白日出门,晚间回来,躺在榻上,枕着两手,盯着壁板上的木纹,心里反复推算,不知不觉陷入困倦之中,沉沉睡去了。

“我好饿。”有人委屈道。

杨戬一转身,又身处那座潮浸浸的船舱之中。傍晚,回客栈时,杨戬又去买了一斤糕饼,店家用杆秤,二分半为一星,此时船舱中总有四星的黑了。

杨戬摸索着声音的来源,果然又摸到了一只滑腻的粗壮腕足。

“你的手呢?”杨戬问。

“什么是手?”那人问。

杨戬伸出自己的手,摊开,掌心朝上,过了半晌,一只苍白的手搭了上来,手骨瘦得棱角分明。杨戬反手握住,慢慢把人拉到跟前,虽然船舱中没有光线,只有朦胧隔着水的远远一点天光,但久处暗室,眼睛渐渐也看得清了。

那是个少年,脸色同手一样苍白,眼睛眼白多,眼黑少,显得凶相,但神色却很纯善,杨戬见过血雨里杀人的眼,这个少年不是那样的人。脸颊很瘦。果然很饿,杨戬不由得心生怜爱。

少年没穿衣裳,裸着脊背,瘦条条的肌肉箍在骨头上,杨戬忍不住比了比自己的身量,一低头,自己衣襟大敞,露着一对胸乳,吸得红一块紫一块的,开了染匠铺一般。

“你想起来了?”少年的手滑到杨戬的胸上,恋恋道。

“想起来什么……嘶!”杨戬痛得倒咽一口气,少年没等他说完,嘴就贴了上来,含着乳头吮吸。

少年不是婴孩,他也不是母亲,他的胸口没有乳汁,少年一口尖牙也已经出落得锋利,含吮之间不免啃到,被口水一激,立刻脑子里钻进一丝丝的痛来。

杨戬扶着那孩子的头,好容易才把两人分开,问道:“你总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满眼都是饿,答:“沉香。”

沉香木入水半沉,两人此时多半身处水底倾翻的船里,这个名字也算贴切。

杨戬便问:“谁起的名字?你家人呢?”

要不是杨戬的手顶在他胸口上,少年沉香早就又去吸杨戬那嘬不出奶的胸了。他饿得两眼放光,说:“我母亲起的名字,她生下我就走了。”

杨戬明白了,这孩子大概把他当妈妈了。他梦里脑子不太清楚,虽然记起来上次这“孩子”用比男人大腿还粗的腕足捆他个严实,还拿吸盘吸他奶子,但此时不太转的脑子一想,也不是什么大事。

梦境流转,杨戬想起来原来他买了糕点,夹果馅的蒸酥饼,回过神来,正好出现在手边,于是拣一块喂给沉香。沉香立刻张嘴,没嚼就咽下去。杨戬无奈道:“桃馅的心儿,你多少尝两口。”沉香不懂得,杨戬就拿一块示范,自己噙了,细细咀嚼,咽下去说:“甜的。”沉香懂了,凑上去,舔了下杨戬嘴角的饼屑,又掰开他的嘴,舌头探进去尝了尝,也空咽了一口,说:“甜的。”

再让沉香自己吃,怕是要饿死,杨戬把酥饼一块块喂给沉香,沉香毫不犹豫,全都吃完,吃完恋恋不舍地趴在杨戬身上。

杨戬知道他还饿,只是没办法,这密闭狭小的船舱之中有各种气味,涂乌篷的桐油被江水浸泡的味道,淡淡的水草味,还有早上路过鱼市时闻到的气味,只是更有活劲。杨戬想起来沉香的触手,坐起来四处摸摸,手指尖只碰到木头底的船板,还有几颗不知道作古了多久的小螺壳。

沉香说:“我想和你一样。”

他摸遍了杨戬身体上下,自己也照样拟出人的形状来,不知道他有没有摸过杨戬的脸,他们两人的眼睛轮廓简直一模一样,只不过杨戬年岁大一轮,眉目舒展,自然带出一种温柔多情的意味,沉香不太爱眨眼,眼角显得锐利。

杨戬手摸在他头上,源源传来热度,沉香覆在杨戬身上,侧着头,脸颊贴在杨戬胸腔上,听着里头的心脏像振翅的水鸟一样跳动,眼睛一眨不眨,心里只想着吃。

这船舱是个不坚实的世外桃源,与外界隔绝,但只隔了水泡那么薄薄的一层。杨戬嗅到了不该存在于船舱的气息,有的客栈混江湖道上,住进去一块板砖能砸死八个大侠,在这种客栈住,要小心提防晚上有人舔湿手指,戳破窗户纸,拿一杆小芦管,吹进迷药来。

迷药的甜闷之气弥散开来,像在树上熟腐的甜果。

等他回过神来时,沉香不见了。

水底的波浪巨大而沉闷,拍打着船舱的外壳。随之而来的一股气味,杨戬十分熟悉,只想不起是哪里嗅过,越是回忆,越是飘忽,最终挣开眼时,自己正躺在客栈的竹榻上,窗外的草蛉铮铮齐鸣。

客房内夤夜漆黑,倒不是没有一点星光和月光,今夜是十八,离杨戬下水骗人那晚已经过去了三日。月光盈盈如玉盘,透过窗棱洒下一片光。这光照到床前的地上,地上却没有一片清霜。杨戬起身,小心翼翼伸手,试探着触碰地上那堆怪物。

几年前,杨戬游历南疆,见人驯养寨后深山的大蛇。大蛇昂首立身时,有一人半高,一人粗;斗蛊时,将人死死缠住,一口吞食,就有两个人那么粗。此时,客房的门半掩,门上的窗纸破了个窟窿,有人趁他昏睡时潜了进来,杨戬费劲辨认,那人被缠得还剩个脸露在外头,眼珠充血突出,嘴巴麻木颤动,断断续续发出一丝惨叫,是个集市上路过杨戬身边有过一面之缘的贼。

怪物抬起一只腕足,似乎想掐死他。

“等等等等!”杨戬急忙喝止,那怪物确实也听话。

贼人已将桌上柜中搜了个遍,睡前放在桌上的小高脚圆果盘盛了一半饼,也被打翻,糕饼跌落,碎屑散发出桃子和牛乳烤制的味儿。电光石火间,像晚潮一样,杨戬想起来了,停了一停,问道:“沉香?”

透出月光的窗格也不见了,被立起身的怪物遮挡住。杨戬费劲地想找沉香的眼,想起来那江边渡口铸造的小铁兽,沉香确实与那铁兽相像,似八蛸,眼睛却长在奇怪的地方,抬起触手来,像南疆黑苗的大蛇,拱起腕足,又和富家豢养的鹦鹉一样,轻轻顶了顶杨戬的手。

“饿。”也不知道它从哪里说的话。

贼人吓得快死了:“别吃我!别吃我!求求神仙……!别吃我!”

下一刻,漆黑且有江潮气味的黑雾吞没了他。

黑雾有实体,实体全在排布不规则的眼珠上。杨戬觉得自己之所以还留有一分神智,全是因为他试图找到一种方式来和沉香双眼对视,找了几回就放弃了,他只能每个眼睛对视一会,看完这个眼睛看那个。

杨戬尝试拿剩下的酥饼喂沉香,但是触手形状的沉香对点心不怎么感兴趣,黑雾裹着巨大的八蛸触手向门外游去。杨戬怕他被人看到,拽住一只腕足,让沉香回来,又怕使劲大了,给沉香拽掉一只脚,以后生活不便。

这担心可不是毫无来由,杨戬使的剑法,以力、势取胜,他云游时,曾遇到苦修僧拿小锤子凿山开石,于是便轻轻拔剑出鞘,送了那僧人五十年的功德。后来那僧人不知好歹追着他骂,正如沉香此时好不领情,别着劲要出去。

“还有人,我继续吃。”沉香说的其实没这么清楚,杨戬费了点劲才听明白。楼下确实还藏有个习武的人,武功路数和刚刚被吃下肚那人一般无二,正屏住呼吸,藏匿身形。

杨戬有点火了:“你给我变成人,差不多得了,你怎么不把我也吃了?”

变成人这几个字很有诱惑力。

黑雾渐渐消散,杨戬手里握着那腕足也随着缩了回去,从卧房四面八方退回中间的实体内。沉香光着身子,立在地上,有点不愿意地看着门外,还想去吃掉送到嘴边的那人,又想跟在杨戬身边,一时之间进退两难。

杨戬拉着他的手,坐回床上,上下检查了一番,沉香由着他捏着脸颊肉,堆起两个肉窝窝,检查眼睑,又摸了摸喉结,胳膊手也很齐整,再往下杨戬不忍直视,毕竟和宠物的关系还没这么亲密。

沉香拟出的人态毫无破绽,只是冰凉,摸着胸口,也没有心跳声。沉香乖乖地学他的坐姿,任杨戬手把了脉又摸胸。杨戬心想总不能提剑把沉香杀了,他还只是个孩子,于是劝道:“你要做人,就不能乱吃人。”

“我吃的都是坏人。”沉香理直气壮。

杨戬循循善诱:“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坏人呢?”

沉香说:“他们偷饼。”

杨戬心想你懂的还挺多,不对,拿个饼怎么了,他们坏是因为他们谋财害命,懂吗。杨戬折中了一下:“你已经吃了一个,另一个就放了吧。”

沉香想都不想就回绝:“我能吃六个。”

杨戬心想你还会数数,不对,怎么吃到六个的。想了想明白了,原来是东海那六个倒霉蛋,杨戬不禁有些同情,这事情也算跟自己有干系,于是决定负责,问沉香:“你以后跟着我吧?我想办法不让你挨饿。”

沉香脸贴着他手心,恋恋不舍:“挨饿也行。”

杨戬心想那不怪我,你明天就吃虾米吧,不爱吃也得吃。他说:“你叫我主人,我喂你吃饭。”

沉香问:“现在能吃吗?”

杨戬点头:“能吃。”

沉香哦了一声,凑上来,吻住杨戬。

杨戬唬了一跳,毕竟不是梦里,是真的在亲他。沉香嘴唇也凉,舌头探到他嘴里,勾出一点津液含回去吃了。杨戬犹豫了一下,还是要问问清楚。他倒不怕沉香真给他吃掉,只是沉香对吃的定义似乎不大一样,别回头背着他出去觅食,逮个人照这个样吃了。

沉香舔舔嘴巴,说:“甜的。”

不知不觉,沉香八蛸的触手又冒了出来,沿着杨戬的膝弯爬上去。沉香大概能控制触手吸盘,密密地咂他的皮肉,一时间千万细小的吻缠在杨戬身上。

杨戬抑制不住快感,咬牙问:“你这是吃?”

沉香说嗯,一边很近地追着杨戬的嘴角、眼睑还有鼻梁亲吻,一边小声说:“和这个一样。”

上边,沉香的手臂绞缠在他的身上和胳膊上,好像美人戴在丰润小臂上的金环。下边,触手绕住大腿根,蜿蜒转到腰上,去吸啜后腰上那一小弯腰窝。杨戬怕痒,忍不住往前挺直了腰。衣襟早被沉香掀开,月白的寝衣大敞,挂在他臂弯上,衣服又被沉香攥住,勒住他更往沉香怀里挺。

杨戬想办法解释:“平时那个叫吃饭。”

沉香贴住他的胸膛,拿尖牙咬他耳朵,听他这么说,就问道:“现在这个呢?”

一时间杨戬脑子里全是初试云雨情再试云雨情之类的话本,但实在讲不出口,怕教坏沉香,只能含糊过去:“反正不是吃饭那种吃。”

沉香没绕明白,以为杨戬不让他这样那样,触手缩了回去,小声叫了声主人。

他可怜巴巴的,勒住杨戬衣服的手都松开了,那衣衫松松垮垮地掉下去,堆叠在两人身边,像白色的波涛,围住赤裸的两人,一个青年,一个少年,少年垂头丧气,杨戬跟沉香对峙了一会,泄气道:“不是饿吗,吃吧。”

被沉香按下去的时候杨戬才想起来,这叫什么来着,饱暖思淫欲。

沉香也没吃多少,只是每晚按住他,要么两人都在床上,要么进门就没忍住,好歹把杨戬拖到床上躺下,自己立在地上,扯开杨戬的衣裳就去吸奶。杨戬有时真怀疑自己能喂给这小怪物乳汁,但除了胸被揉大一圈,实在没有什么变化。

白天沉香照样变作一只小八蛸,躲在杨戬袖里,有时候衣衫穿得宽松,就藏在怀里。他其实不太需要水,至少每天吸完杨戬就不用。这几日,杨戬找遍江北这座府城最老的老头,见闻最广的百晓生,没一人知道他所佩的龙华宝剑和府城有何渊源,难道杨婵先前是骗他?出城去看,除了江心没了夜晚冲天的宝光,没任何不妥。

杨戬想起来,就问沉香,你是不是故意发光,把人引去吃掉?

沉香正在玩杨戬买的蜡烛,他头一次见到火镰,敲敲石头就能打出火星,格外兴奋,又去玩那火折子。听杨戬这么问,沉香没有装傻,他是真不知道怎么发光。

不过想起最近杨戬兴致都不太高,晚上吃饭的时候也懒懒地躺着不爱动,沉香就说:你要是伤心,我可以把你吃了。

他俩这吃的意思,已经和常人完全不一样了。

杨戬一听,立刻联想到沉香每晚趴在他胸口吸了这个吸那个,乳头都肿了,白天顶着细布衣裳磨得发痛,马上拿话岔开:“天黑了,点上蜡烛吧。”

客栈原本备有黄铜小油灯,只是杨戬一不爱添油,二不爱油灯的烟气,于是就点白蜡。

沉香听话,吹亮火折子,火苗舔着蜡烛,淌下烛泪来。

杨戬偏过头,留意了下房门已经反锁,要是这时候闯进个人来,恐怕真被沉香当宵夜吃了。沉香蹭蹭他颈侧,手很不老实,去解衣裳。之前吃奶还只是掀个衣襟,吃了几顿就不满意,又要吃别的。杨戬抬起腰,由他扯了里衣,自己去解沉香的衣带,一边解同心结,一边想,自己是不是费事,每天带沉香回来,沉香先化成个裸体男子,拿了衣服穿上,晚上再由他脱掉,岂不是瞎子点灯。两人衣裳很快褪个干净。

这床榻是六柱架子床,床沿前还立了两根床柱,挂了帷幔。打闹一阵,沉香牵带子系了杨戬脚腕,吊在床门围子上,自己下来立在地上,看杨戬两腿大开的景色,欣赏了一会,拿了烛台来。杨戬知道他要玩什么花样,忍不住脸红耳热。沉香摸了摸火,太烫,又滴了点蜡油在自己手背上,烫得正好。

店小二正巧这时捧着一瓮新鲜清水上楼来,谁知刚拐过壁角,就听得房中有啪啪的皮肉拍打声,唬了一跳,忙住了脚往回走,还是没防住有一两声呻吟隔着板壁门窗,逸到耳中。

沉香一手把住杨戬胸乳,堆成一团,往上滴了两滴蜡油,杨戬吃痛,就忍不住弓背挺胸,丰腴的大腿肉夹紧了沉香的腰。透亮的烛泪在杨戬乳头上渐渐凝固,变作珍珠白色,又被沉香抠走,揉捏乳头,直到两胸都揉搓得红馥馥的才罢休。沉香端着烛台再往下移,杨戬怕他真玩大了,连忙求饶,心想自己这个主人做的实在没有尊严。不过沉香听话,没真往他阳具上灼蜡,只在圆圆的肚脐下滴了几滴,杨戬直痛得阴部紧缩,紧紧吸住沉香。

“差不多行了……”杨戬咬牙。

杨戬胸上、腕上、腿上,还有两人结合那处,今晚这次玩得通红,沉香弄够了,就拔出来,去把烛台放下,前头挺着的那根紫红涨大,筋脉盘错,随着动作一点一点。再回来,就把住杨戬两腿,很容易插进去大半,杨戬淫水有点太多,插一下就从后穴发出极类似口舌吞吐阳具的水声,前头的阳具也被顶到泄身,没直接射出来,源源不断地淌出半透明的精,沉香有时候探出根触手,相对纤细的前端腕足缠住他的阳具,仔仔细细替他挤干净,然后全数抹了送到后穴去。

既然没有奶水,沉香似乎打定主意要从他里头捣出点别的水。当然吃奶这个爱好还是没改,杨戬抚住沉香埋在他胸口吮吸的脑袋,有点受不住,求道:“好沉香,行了……”他今晚已出了两回精,全没浪费,都当了后路的润滑,本来沉香那物就极粗大,又强行挤进两根手指,穴口撑得实在吃不下,他只得连连求饶。

沉香顶得极深,含着乳头,含混不清地说:“你如果有了孩子,不要做仙人去了。”这话说的没头没脑的,杨戬原想追问,下一刻沉香就丢在他里头,精水冰凉,又浓又多,还被沉香堵住,一肚子精含了一晚上。

第二天,沉香头一次学着用人的样子随杨戬出门。杨戬去客栈账房结账,小二撞到杨戬后头跟这个没见过的阴鸷少年,急忙低了头,绝不敢抬头看一眼杨戬和他新养的小白脸。

当日正逢集市,两人就逛了一圈。路过海货摊子,沉香若有所思地盯着个据说是三百年前起出来的海底沉船明器,瓷罐上附着经年累月的珊瑚灰骨,上头画着一只张牙舞爪的巨大八蛸。

杨戬没注意,牵牵沉香的手,让他快跟上,去前头看耍猴的。

沉香不高兴,看完那叽叽乱叫的猴,笑都没笑。

杨戬奇道:这是怎么了?

我不好看,沉香答道,不像你。

杨戬领悟到他是在说形似八蛸的水怪真身,于是哄他:没事,你能活几百年呢。

沉香想,活几百年也没意思。

晚间,杨戬带了一大包吃食,连着沉香,坐上了顺流而下的商船。

船家说,今夜不是月圆,水底没有水怪,客官们放心。

杨戬捏捏沉香的手,有点心虚:确实不在水底,正坐在船上呢。

月亮是弯新月,高高袅袅地悬在东山之上,江水平阔,只有船滑过江水压起水花的响声。

船到江心,一声龙吟从水底传出,震动天地,船客大骇。杨戬腰侧的宝剑似有所感,裹着层层的布条,仍震颤着发出铮铮嗡鸣。船外狂风大作,吹得水浪如墨珠飞溅,忽而金光大作,龙吟声从远而近,跃出江面。杨戬不防,宝剑脱手落入水中。他不急着捞剑,急忙拉住沉香,怕他被左右剧烈晃动的船身吓到。沉香任他搂住,盯着船外远天的金光,他看得分明,是两条龙,一条从江底跃出,一条是杨戬的佩剑所化,吐息飞往天外之天。

金光消散后,江面也平静下来,总算是有惊无险。船家连连擦汗,几乎要吓得肝胆俱裂,猛灌几口烧酒才压住惊。

当夜,沉香睡在杨戬身边,做了个梦。他梦见自己抱着杨戬的身躯,投入江水,往最深处的水神宫游去。杨戬的发冠散开,和他的头发在水下交缠。可是游着游着,沉香憋得喘不过气来,再看看抱着杨戬的手,仍然是人的模样。

幸好梦里憋死之前,沉香就醒了过来,仍然被身边热乎乎的杨戬搂着,两人的心脏隔着胸腔,砰砰跳动,好像两只振翅的水鸟。

成仙没什么意思,长生也不见得很好。如果没有杨戬,自己做水怪,水神,做天上的龙,都行,有了杨戬,沉香只想做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