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犯
作者:台风接待室      更新:2023-01-04 20:32      字数:44692
1.

秋冬的空气总是干燥,如果不注意保湿,脸很容易起皮。沉香对着镜子糊宝宝霜,抠一坨,在掌心搓搓,再一股脑抹到脸上,他不喜欢这种感觉,皮肤好像溺了水,粘粘腻腻的,没办法呼吸。

沉香不是爱捯饬自己的人,这玩意是前两天杨戬见他脸颊干得裂了,硬拽着他去超市买的。他一抬眼就能看见镜子里杨戬在洗澡,淋浴房的磨砂玻璃笼一层雾,模模糊糊看出一个高挑的侧影。水声停了,杨戬走出来,手上一条毛巾,腰间一条浴巾,他擦着头发看一眼沉香,伸手去摸对方鼻梁上疤痕的位置,擦掉一点多余的面霜:“没涂匀。”
他手上很湿,水和厚重的面霜混在一起,有一种诡异的滑腻感。沉香难受得要命,干脆抬手,用卫衣袖口全都抹了。

早餐的豆浆喝完,杨戬恰好换完衣服,西装革履,头发一丝不乱,手里拎着公文包,另一只手去桌上拿刚磨好的黑咖啡,小小一个shot一口闷掉,是成年人和高中生的差别。他站在玄关,准备去上班,低头换鞋的时候问沉香要不要坐他的车一起,沉香看他一眼,还没说话,门铃就响了。

门口是笑笑,梳高高的马尾,穿了一件大红的棉衣。笑笑住他们家楼下,比沉香低一年级,有时候上学来不及,就会主动来蹭车。她长得可爱,嘴巴也甜,反正和沉香同校,杨戬也乐意顺便载她。现在离要迟到的时间还有一会儿,杨戬一看见她就笑了,声音也变柔和,问道:“今天怎么这么早?”
她扮了个鬼脸:“我又不是天天睡过头!”
“这倒是看不出来,”杨戬说,“早饭吃了没有?没吃的话,让沉香给你拿一块面包。”
笑笑说早就吃了,但沉香那边依旧飞了一个小面包过来,砸在她怀里,力道不小,她“哎哟”一声接住了,就听见沉香说:“你们先走吧,我一会儿骑车去上学。”

“为什么?”杨戬问,“反正顺路,一起走呗。”
是谁和谁顺路?沉香想,他绷着脸,站起来,回屋去拿书包和校服外套:“不为什么。”

再出房门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俩人都还没走,并肩站在玄关等他,于是没办法,换了鞋跟着下楼。杨戬开车,笑笑坐副驾,沉香一个人待在后排,看道路两旁不断后退的风景。高大的法国梧桐叶子几乎落完了,路边躺着一个个落叶堆,环卫工人干的,为了方便清扫把马路扮成公墓。天色阴沉,看着丝毫没有清晨的朝气,反倒连日光也钝钝的,有种迟暮之感。车里开了很足的暖气,让人昏昏欲睡,但笑笑一直在说话,用一些毫无营养的高中生见闻把沉香吵得睡不着,只有杨戬耐心地在听。
很快到了学校门口,车子停下来,沉香拉开车门,拎着书包走了,笑笑动作则慢一些,要解安全带,要等杨戬摇下副驾车窗,还要和他挥手道别、目送他渐渐驶离。所以当她追上沉香的时候,沉香几乎已经走到教学楼里面去。

“刘沉香!”她在后面小声叫他名字,拽着书包带子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赶,“你慢一点!”
沉香没说话,视线也不曾偏离丝毫,只脚步放慢了些,不知道是不想搭理她还是在等她的下文。
笑笑满脸担忧:“你真的不打算告诉你舅舅吗?”
沉香把书包甩到肩上,拐了个弯上楼:“关你什么事?”



他舅舅就是杨戬,但他从来不肯这么叫。杨戬和他关系并不亲近,从小到大没见过几面,直到他母亲意外去世了,杨戬才回了国,把他领过来和自己住。多亏杨戬,让他被迫搬家,念书的学校也因此换了。沉香一步两个台阶,飞快往上走,快到楼梯口时被人大力撞了一下肩膀,书包掉了,张着大嘴,里头装着的课本和作业本则像它的呕吐物一般摊在楼梯上。沉香抬头就看见王海,他的同班同学,嘴也张着,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来:“不好意思啊刘沉香。”

沉香没说话,蹲下去一点点捡自己的东西,书包靠着墙站直,把课本一本一本咽回去。最后一本是数学作业,数学老师是新来的大学生,要求很严格,沉香昨晚写了两个半小时,把错题都订正得规规整整,现如今作业本雪白的面皮上却留了黑色的鞋印。王海的球鞋碾过他的本子,随即碾过他的手,又慢慢重复了一遍:“不好意思啊,刘沉香。”

沉香抬头看他一眼,安静地等着他把脚挪开,然后拿起作业本,要继续往书包里塞。王海居高临下看着他,鄙夷地啐他一口:“软骨头,没劲。”
这一过程很长,周遭人来人往,全都司空见惯地绕过去,没有一束目光停留在他们身上。偶尔,有人经过沉香,会稍稍停一下脚步,但很快又加速走了,不再有下文。这不是第一次,往常有更过分的事情,骂他是没爹没妈的贱种、把他堵在校外小巷里围殴,王海是带头的,后面总跟着几个,未成年人的世界反而更遵循丛林法则,没有理由,不会有理由,拳头就是理由,新来的转学生无枝可依,这就是他活该被欺凌的理由。

沉香站起来,拉好书包的拉锁,抬手用大拇指腹抹了抹鼻子,狠命一拳挥过去。王海被他打倒,顺着楼梯往下滚了七八级,头磕破了,表情是不可置信的。他回想起第一次,自己无意间拿到沉香的档案表,在班级里传阅的时候也被这么挥过一拳。那次帮他的人很多,他还没怎么动手,沉香就已经趴在地上不动弹了,眼神狠戾,四肢却绵软,像只快要死了的狗。
再后来就结了仇,他三不五时挑衅,而沉香一次次输了,一点点磨平,由打架变成麻木地被打,他习惯于抬脚碾过沉香的手甚至脸,几乎快要忘记本不该在自己落单的时候找他麻烦。这人是头独狼,而他们至多算是群起而攻之的鬣狗,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能帮他的人都没来,王海双手撑着地,往后缩了缩,虚张声势道:“有本事放学后单挑!”

居高临下的人此刻变成沉香,他歪了歪头,往前再走一步,脸上甚至带着点笑,目光在王海脸上逡巡一番,才移到对方身后去——李老师抱着数学书站在那里,一对剑眉拧着,异常锋利的样子:“这是在干什么?”
沉香没搭腔,重新把书包甩到肩上,一转身走了。王海咬着牙,在他身后喊:“护城河!谁不来谁孙子!”



接到李老师电话的时候杨戬刚结束一个长会议,正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李老师的声音听上去很年轻,说让他多关心关心沉香,还问他知不知道沉香和人约了放学去校外打架,杨戬睁开眼,身体坐直了,说我不知道,李老师的不满于是更上一层,声音隔着电话也扎人得很,他说你这个当舅舅的确实是有点不负责任。

他为什么去打架?什么时候的事?是不是别人欺负他?

李老师叹一口气,我不是他们班主任,所以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沉香从转来之后就一直被欺负,早上来学校的时候他不知道为什么和一个同学彻底闹翻了,我远远听到他们放狠话约了架,怕影响大家上课就先没管。放学前我去他们教室想拦,结果他俩翘了半节自习提前走了,我就没拦住。

在哪里?杨戬已经站起来,大步往外走。
李老师的声音听起来也带喘,像是正在快步走路,甚至可能跑了起来,不清楚,只说是护城河。

东海市周围有一条绵延的人工河,修在城墙外头,是古时候防止外敌入侵用的。所以这河修得宽,也很长,杨戬坐在车上,打开导航,看着几乎绕城一周的蓝色线条,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了。

最后想想还是往离沉香学校最近的河岸边开,死马当作活马医,一点一点地毯式地搜。车载蓝牙连着手机,一遍遍自动拨沉香的电话,一遍遍传来关机提醒,好在他运气不坏,没几分钟就看见四五个学生仔,个个拿着甩棍,自行车歪歪斜斜停在路边,正要往树林深处走。

他把车停了,用力按两下喇叭。学生们回头,看见黑色奔驰里走出一个极高的男人,一身正装,面无表情,冷冷看过来。他握着手机,沉香的电话仍然打不通,空气里一时间只有听筒里传来的微弱忙音。有一人握紧了手里的甩棍,晃一下手腕,那伸缩的铁棍就变长了,蓄势待发的样子。
杨戬关上车门,这才开口:“沉香在哪里?”
“别,别多管闲事。”
杨戬走上前,动作不快,却很给人一种压迫感:“什么多管闲事?我是他舅舅。”

毕竟还是学生,遇到大人多少有些怕,更何况本就是他们欺负沉香在先,家长找上门来,也不敢再做什么。那几个高中生很快四散了,而杨戬沿着他们指的路继续往深处走。这帮学生们嘴里说的护城河其实特指这一处河岸,离学校近,又藏在树林后头,很少有人知道。这里可以偷偷抽烟、偷偷约会,掐灭的烟头和用过的避孕套直接丢进河里,方便毁尸灭迹。偶尔也会有人在这里约架,去别的地方斗殴被发现是要挨处分的,只有在这里没人管,不打死就可以。

沉香还是关机。杨戬拧着眉,任由锃亮的皮鞋沾上灰土,在树林间穿行。越往里走,手机信号越来越差了,他想或许沉香不是刻意关机,只是接不到电话。距离沉香离开学校已经过去两个小时,算起来,他到达护城河边至少也有一个小时,而一个小时可以发生很多事情。这么想着,杨戬有些心慌,电话无数次自动挂断,他只能攥着手机,一遍又一遍、机械式地按下重播。
最后终于通了。

他听见沉香在那头急促地喘着气,说了一声“喂”,声音被调制再解调,就显得有些失真。这里信号实在不好,微弱的电波载着杨戬断续的问句穿越树林:“你受伤了没有?”
沉香答:“伤了一点,不严重。”
杨戬松一口气,隐隐约约看见茂密树木后的出口,加快脚步走过去:“你们老师给我打电话,说你早上和人在教学楼打架,放学后还在校外约架?是怎么回事?”

沉香沉默了好几秒,电话里只听见他沉重的呼吸,而在这段时间里,杨戬已经完全穿过了这片树林,吹到了带着水汽的湿润的风。他走出来,看见高耸的古旧城墙,拦在树林和河岸之间,而沉香坐在上面,背对着他,正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杨戬要喊他的时候他恰好回头,校服外套的背面是干净的蓝白,正面却很有些惨不忍睹:原本蓝色的地方近乎于黑,白色的区域则变成深红,像是被什么东西喷了一身。脸上也是红的,他有个习惯性动作是用大拇指蹭鼻子,所以从右侧脸颊到整个鼻梁都被染上脏污。沉香看着他,吸了吸鼻子,声音在抖。直到被他挂断电话杨戬才反应过来,他身上那些痕迹,原来全都是血。

他说,不止是打架,我杀人了。



2.

杨戬家的洗手间没装浴缸,因为家里没人有泡澡的习惯。现代人生活节奏快,淋浴最为方便快捷,所以做了六边形淋浴房,人走进去,像蜜蜂在外采了一天的蜜,回来就钻进蜂巢的某一格里。花洒是进口的,出水很柔和,打在皮肤上不觉得痛,但清洁力度是足够的。沉香站在花洒下面,抬起手冲掉皮肤上的血污,沐浴露打上去,揉出很多粉红色的泡泡,轻盈得像一个梦境。

他受了点伤,大多数是淤青,手是早上被王海踩的,腰上和背上是课间被其他人打的,也有一处刀伤,在左手小臂上,是放学后在护城河边,王海和他抢刀的时候不小心划伤的。伤口很深,再用力一点几乎就能看见骨头。当时流了不少血,虽然现在已经止住了,但还是很狰狞的样子。水流把血污冲开,显出裸露的、粉白的皮肉,新的血也丝丝缕缕渗出来。沉香低头看一眼,眉头皱了皱,却也没挪开胳膊,而是试图把血彻底冲干净。他感觉这像小时候在水龙头下洗肥皂,泡沫越冲越多,肥皂越洗越小,如果不及时停手,最后就什么都没了。

王海流了比他更多的血,也被比花洒里更多的水流冲刷干净,事实上,整条护城河都是他冰冷的浴缸。其实统共只有一刀,扎在左胸口,也不知道有没有如沉香所愿地正中心脏,不过下一秒他就被踹进河里,胸口还嵌着那把小巧的水果刀,无论如何是活不成了。沉香记得他当时痛得整个人几乎弯折在地上,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像一只含着沙砾的蚌。老实说,沉香觉得那样子很不好看。王海的眼睛里盛满了痛苦和软弱,而这恰恰是这世间他最讨厌的两样东西。他甚至开始怀念早上那个踩他手的王海,以及更早之前,在教室里到处传播他的档案表,把母死父不详五个字发散成一本滥俗色情小说的王海。但总归,无论是哪个王海,如今都已经被茫茫的河水吞没了。

沉香站在花洒下,抹一把脸上的水,把全身每一处都彻底清洗干净。杨戬还在外面等他,作为他唯一的监护人,不发一语地把他从护城河边带回了家。穿过那片树林时杨戬始终紧紧握着他的手,宽厚的手心比溅到他脸上的鲜血更热。杨戬开车的时候连手都在抖,挂档挂了三次,差点闯了红灯,红灯之后又直到后车按喇叭才发现已经变成绿灯,看来再成熟的大人碰到这种事也很难继续保持沉稳。不知道为什么,沉香觉得鼻子有点酸,他想象着杨戬坐在沙发上等他的画面,十指交叉,身体前倾,肘着大腿,听着洗手间里的水声,表情应当凝重得像是临刑。有水流进沉香的眼睛,他眨了眨眼,滚一滴泪下来,低头去看,发现自己居然硬了。



洗完澡,吹干头发,这才慢慢走到客厅。在洗手间门口换鞋的时候忘记擦干,棉拖变得潮潮的,像两条海草缠绕他的脚。杨戬果然坐在沙发上,场景和沉香想象中完全重叠,见到沉香来,他才坐直了,拍拍身侧的空位,示意沉香坐到他身边去。

“明天一早,我陪你去自首,”杨戬说,每个字都吐露得很艰难,“舅舅问了做律师的朋友,你未成年,又被他们长期霸凌,即使坐牢也不会太久。”
沉香只是坐着,双手用力抠皮沙发的边缘,仰起头看他:“你要送我进监狱吗?”
杨戬一时语塞,又看见沉香很快垂下眼去,盯着脚上的棉拖鞋。那鞋是去年,他刚来的时候杨戬给他买的,杨戬没接触过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所以买了很卡通的小鲨鱼造型,沉香并不喜欢,但也始终没换,又一个冬天还是拿出来穿。沉香盯着那两只鲨鱼看了很久,才说:“我不想进监狱。”

杨戬看着他,而他看着鲨鱼,像是要把心事讲给一对毛绒绒的、张开的大嘴:“我想好好读书的,但我没办法。我只能杀了他,不然,第二天我一回学校,下场会比死更惨。”
杨戬叹一口气,伸手要去摸他的头:“但无论如何,你也不能……”
“可是我已经这么做了,”沉香敏捷地避开他的手,拱起背,缩到沙发另一边去,“无论如何是什么意思?无论他们是打我、骂我,把我当成垃圾踢来踢去,甚至,甚至说我妈是……”他嗫嚅了一下,才继续道,“是不得好死的娼妇,我都不能反抗,对吗?”
杨戬愣住,拳头下意识捏紧,声音却反倒因为愧疚而柔软得过分了:“抱歉……我完全不知道。”
沉香咬住嘴唇,用刀一样的目光看他:“连笑笑都知道。”

杨戬陷在沙发里,几乎以为是陷进一块沼泽地,他意识到自己无意间做了很残忍的事,而最残忍的是在沉香经历这一切时,他所保有的、令人作呕的无知。一切并不是无迹可寻,笑笑在他车上数次的欲言又止、沉香偶尔没遮好的青紫伤痕,沿着结果倒推,能回想起很多曾经不被他放在心上的蛛丝马迹。但一切都来不及了,沉香杀了人,尸体沉在护城河底。

沉香垂着头哭了,没有哭声,只是默默流泪,脚从棉拖中蜕出来蜷在沙发上,双手抱着自己的膝盖,很不知所措的样子。杨戬这才留意到他的睡衣上沾了血,飞快拉过他的手,把袖口往上掀,于是淋漓的刀伤一下子跳到他眼前。他立刻去拿了医药箱,给沉香消毒包扎:“怎么受伤了都不说?”话音刚落立刻察觉到自己这话的不合时宜,于是补了一句,“痛不痛?”

沉香看向他,睫毛湿润,脸上挂着泪痕,表情却茫然,像是第一次被人问到这种问题。直到沾了酒精的棉签擦过他的伤口,他才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一点痛。”
杨戬则是叹了一口气:“以后不会再痛了。”

沉香看着他用雪白的绷带把自己的胳膊一圈一圈缠住,动作并不熟练,像一条初次捕猎的白蛇,笨拙地绞紧猎物似的。手边没有剪刀,杨戬低下头,用牙齿撕开绷带,再仔细打一个结。沉香问他:“舅舅,王海会下地狱吗?我会下地狱吗?”

这是沉香第一次叫他舅舅,他没想过会是在这样的场景之下。杨戬直起身,摸摸他的脸,动作很轻,目光却很重,也如一条柔软的绷带,把沉香一点点缠紧了:“别想这些,好好睡一觉。”



电话响起的时候李云祥没睡,躺在床上睁眼看着天花板发呆,惨白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打进来,楼下偶尔有车经过,车速不慢,在发动机的轰鸣中把光影切成一段一段。这时候手机铃响,在床头柜上震,把机身震得都歪掉。李云祥拿起来,看见上面的备注是“刘沉香舅舅”,呼吸一下子停了。

杨戬打电话来,目的是报平安,说自己已经找到了沉香,现下孩子睡了,他终于抽出空来,怕李老师担心,所以特意打个电话。听筒那头男人的声音平稳谨慎,这么晚了,不知道有没有打扰到老师?
李云祥连忙说没有,他还没睡,没事就好,顿了顿,他又问了一句:“沉香有没有受伤?”

“伤了胳膊,不过问题不大,”杨戬答,“只是……”
李云祥直直坐起来,只觉得自己心脏跳得飞快:“怎么了?”
杨戬在那头反倒笑了:“您不用紧张,我是说,他伤在右手,不方便写字,这段时间的作业可能会落下一些。”

“原来是这样,”李云祥勉强笑笑,“没关系的,我回头和他们班主任说一声。”
“那就麻烦您了。”
李云祥犹豫再三,还是问道:“另一个孩子怎么样?”
“另一个?您是说,欺负我家沉香的那个?”杨戬声音稍稍有些变冷了,“我不是很清楚,我去的时候撞见沉香拼命往回跑,手上还伤着,只想着赶紧带他回去,实在没空再去找另一个。况且,我还以为您会去的。”
“我?”李云祥觉得有些喘不上气,“什么意思?”
“我看见您了,”杨戬笑道,很快恢复了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在上车的时候隐隐约约看见的,您在树林里站着,对不对?只是当时太着急了,就没顾得上过去跟您打招呼,真是抱歉。”

李云祥一时间险些握不住手机,回了一句“没事”就挂掉电话,四周一下变得寂静无比。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几乎要把肋骨撞断,背后全是冷汗,湿透的睡衣黏在身上,像护城河边缠绕着他的冰冷水汽。他重新在床上躺下,墙面惨白,窗帘深蓝,如一件簇新的高中校服。他想到沉香身上那件,被血淹没,几乎看不出原色,他想到沉香狠戾的眼神、想到银白的刀锋、想到沉重的落水声,他想到杨戬捧着沉香的脸,低下来安抚地亲吻满是血污的额头,他想到那辆黑色奔驰驶离的背影,黑得像一个永不日出的黑夜。



3.

第二天沉香照常去了学校,不寻常的是这次杨戬下了车送他。学校规定家长不能进去,所以杨戬只是站在校门口,替他把校服领子从后脖颈拿出来,又亲昵地摸摸他的头。沉香走的时候恰好碰到那几个常跟着王海一起欺负他的人,但他们有些忌惮地看他一眼,就一个个快步走开了。他终于开始被舅舅保护着,虽然一切都有一点迟,但总归是件好事。

第一堂课又是数学,最让人昏昏欲睡的时段上最让人昏昏欲睡的课。讲台下忍不住睡成一片,李老师今天却只是机械地讲,并没有用粉笔头一个个砸醒。沉香抬头看黑板,只能看懂是在讲平面几何,圆、椭圆、双曲线,他之前从没有心思好好学习,数学课在他眼里几乎像美术课。李老师手里拿着画笔,r=a(1-sin θ),一条漂亮的心形曲线。心是爱心,沉香刚转来的时候,一切噩梦还尚未开始,被班里很多女生递过贴爱心贴纸的信;心是桃心,扑克牌里的红桃,倒过来加个把手又变成黑桃,那帮男生自习课常在教室打扑克,赌注是沉香身上尚未留伤的地方;心是心脏,杀过人之后几乎跳出胸腔的是一颗,护城河底躺着的,冰凉静止的又是一颗。

李老师点了刘沉香,喊他起来回答问题,黑板上的图案变成让他眼花缭乱的迷宫。沉香站起来,不说话,看着李老师的眼睛,在里面看出一条紧绷的竖线,像猫科动物遇到危险时会有的竖瞳,他分不清究竟是李老师还是自己的倒影。昨晚舅舅打电话的时候他没有睡着,睁着眼听到舅舅温和的声音,第一次明白世上不仅有尖锐冷硬的匕首还有话语做的软刀,万幸杨戬是站在他的身前而并非他的对面。他垂下眼,对李老师说:我不知道。

李老师显得很疲惫:“去后面站着吧。”

对高中生而言,下课铃是最好的起床铃,李老师一走同学们就都醒了,流言像个蹑手蹑脚的小偷在班里游走,又在碰到沉香之前嫌恶地绕过去。王海怎么没来上学、李老师今天心不在焉、刘沉香那个舅舅凶得有点吓人,没人知道这其实是同一件事情。沉香仍旧站在教室后面,背脊贴着冰冷的墙壁,把众生百态尽收眼底。
“刘沉香!”门口有人小声喊他,他一转头,看见蓝白校服里头火红的一件棉衣,是笑笑。笑笑对他招手,示意他跟自己出来,自己有话要跟他讲。

沉香一走出门,就被她塞了一把糖在手心。最廉价的那种水果糖,小卖部找零找不开时抵债用的,被亮晶晶的玻璃糖纸包着,好让里面的高饱和度色素显得不那么突兀。沉香的世界里笑笑是唯一一个真心爱吃这种糖的女孩,见到她的时候十次有八次嘴里总含着一颗。沉香手里攥着那一把糖,听见笑笑问自己今天怎么了:“我看见杨叔叔下车送你了,他是不是知道你的事了?”
沉香没说话,算是默认,笑笑于是又问:“这是好事,有杨叔叔,他们就不敢再欺负你了,你怎么不开心?”

直到手里的糖都要被捂化了,沉香才说:“这不是什么好事。”
笑笑于是也难得沉默了一会儿,脸上露出遇到一道数学难题时的那种不解表情:“我真搞不懂你。”
沉香没接她的话,低头看着手心里的糖,被他的体温捂得有些黏糊糊的,糖纸也因此变得浑浊,不再是最开始晶莹剔透的样子。他当然知道这东西很甜,但全是糖精,是假的、人工的,是一个为了弥补那些渴求甜味的小孩而编撰的、错漏百出的童话故事,不是好东西,他不喜欢。

“你为什么不吃?”他看着糖,而笑笑看着他,见他一直没有动作,显然有点不高兴,干脆直接剥开一颗,踮起脚亲手喂他嘴里,“吃了糖就会变开心的。”

“你们在干什么?”身后有人喝住他们,是教导主任的声音。高中男生和女生在走廊上做出这种亲密举动,很显然有些越界。笑笑没想这么多,沉香倒是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他并不在意这些捕风捉影的大人怎么揣测,只是怕牵扯到女孩子。正要解释,转头就看见教导主任后面跟着两个穿警服的人,一下子觉得舌下含着的不是糖而是一颗速效救心丸。冰冷的河水铺天盖地将他淹没,只有嘴里那颗糖是甜的。他好像有点理解笑笑为什么爱吃糖了。

沉香小声对笑笑说:“打电话给我舅舅。”



杨戬赶到的时候沉香在审讯室里,对面坐了个歪在椅子上的中年警官,嘴里叼着根没点的烟,丝毫没有人民公仆该有的样子。沉香垂着眼睛坐着,手绞在一起,肩膀塌下来,杨戬隔着玻璃看他的背影,他并没有发现,倒是那位警官和杨戬对视一眼,便扬了眉,起身径直出来了。

“你是刘沉香的家属?”警官伸出手,“你好,我姓申。”
杨戬没说话,表情冷淡,只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申警官一边观察着杨戬的表情,一边继续说道:“叫刘沉香同学来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他们班上有个学生出事了,需要他配合一下调查。”

杨戬重复了一遍:“出事?”
“胸口被扎了一刀,”申警官说,“我们在护城河里发现了他的尸体。”
“那他……”杨戬截断他的话头,“他是死于刀伤,还是死于溺水?”
申警官的神情多了几分玩味:“你的关注点很特别。”
杨戬把手收回大衣口袋里:“我只想知道这件事和我外甥到底有没有关系。”

“关系自然是有一点的,”申警官说,“根据其他同学的证词,死者生前对刘沉香同学存在长期的校园霸凌行为,并且在事发当天的早上他们又闹了矛盾。到了下午,全班同学都看见他们两个一起翘了半节自习,说是要去护城河边约架。”
“所以你们觉得是沉香干的。”
“目前还在调查状态,我们不能轻易下定论。”
“那沉香怎么说?”
申警官笑了,嘴角翘起来,眉毛却没有舒展开,好像连自己都觉得荒谬:“我还没开口,他就承认了。”

沉香的证词很简单,甚至有些老套,长期被霸凌的高中生在心理承受能力到达极限后失手伤人,又因为过于害怕落荒而逃,留下伤者独自待在河边,别的事情一概印象模糊。王海为什么落水?或许是失足,或许另有原因,他不清楚。那么刀从哪里来?打架打到一半从对方手里抢过来,至于具体怎么出现,他不清楚。所以是王海要杀他?或许是的,或许也不是,他不清楚。沉香在审讯室坐着,姿态很乖顺,像任何一个在经历了这些事情之后变得瑟缩的普通高中生。再明晰不过的案件,未成年、正当防卫、死因也不是刀伤而是溺水,唯一的影响可能是对方家人无法接受事实,为了避免麻烦,需要给沉香再转个学。

但申警官似笑非笑看着他,问了他一句:“你昨晚回家之后,跟别人说过这件事吗?”
沉香猛地抬头,目光如刀,几乎把空气划破:“没有。”

警局门口很少停贵车,所以即使只是一辆黑色奔驰,夹在一堆警车中间也显得很扎眼。杨戬远远就按了钥匙,车灯于是亮了亮,等他过来替沉香拉开副驾驶的门。沉香垂着头,坐进去,杨戬很快也上了车,看见他望着自己欲言又止,伸出食指比了个“嘘”,系好安全带,踩一脚离合器,载着沉香往回家的方向驶去。

彻底远离警局之后杨戬在十字路口踩下刹车,前轮擦着石灰线堪堪停下,他拉过沉香的手,意料之中地在对方掌心看见四个鲜红的月牙,是指甲深深陷进去留下的痕迹,意料之外的是一颗糖,已经化得不像样,裹在浑浊的玻璃糖纸里,依稀能看出是草莓味。
“原来你也喜欢吃糖?”杨戬说,信号灯的红光把他的脸映成红色,“放轻松,别那么紧张。”

沉香想说“不喜欢”,但最后还是没张嘴,只是反复揉着糖纸的边缘,揉皱的鱼尾一样,发出哗哗的响声。叫过一次舅舅之后再这么称呼杨戬就变得容易很多,他转过脸又喊了一声舅舅,说他们会不会已经开始怀疑我了?
杨戬伸手,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背:“怀疑是很正常的,但我不会让他们抓走你。”
他说着,转头去看沉香,目光柔和、温暖、关切:“你害怕吗?”
沉香点了点头:“怕。”

绿灯亮起来,把他们的脸都染成荧亮的绿色,场景有点像科幻片里外星人计划攻击地球,而他们两个是唯二一对登上飞船的先驱者。杨戬收回右手去挂挡,收回目光去看路,而沉香抬头,望着并不存在外星人的茫茫夜空,意识到他永远无法和杨戬一起登上某一艘能彻底逃离这个世界的飞船。黑色的奔驰车像糖纸包裹糖果一样包裹住他们,沉香感到自己几乎融化在车内热得过头的暖气里。
他回想起申警官似笑非笑的眼睛,中年男人的声音很有说服力,会让人觉得他告诉你的就是唯一的真理。

他对沉香说:如果你想要隐瞒一件事情,最好不要在其他无关紧要的地方撒谎。



4.

和Sun的见面地点定在茶馆,他在海外长大,回国不到一年,对这类传统文化的了解向来只在互联网和唐人街。所以杨戬没有选现如今遍地都是的各色咖啡厅,而是专程带他来了这里。这茶馆杨戬小时候常来,妈妈带着他和妹妹去见朋友,大人们喝茶聊天,小孩子就到处钻来钻去,跑累了回来吃一口点心。再后来杨戬出了国,杨婵生了沉香,尽管杨戬没能亲眼看见,但听妹妹的语气,又是一轮同样的故事重演。他说到这里,语气变得很柔软,于是Sun也笑了,学着他的样子,品一口热茶:“沉香。”

“是一种树的名字,可以用来做香料和药材,别的树大多木质疏松,丢进水里会往上浮,而沉香木坚实稠密,在水里会沉下去,”杨戬说,“我妹妹给他起这个名字,是要他动心忍性。”
“可你现在找我,是要他浮起来,”Sun将目光投向座位侧边用作隔断的长形鱼缸,里头有不少凸起眼睛和腮帮的金鱼,“从那条死过人的河里。”

他讲话语法很西式,说的偏偏又是中文,在谈论这种严肃话题时就有种不合时宜的怪异。杨戬给他的杯子重新斟满茶水,雾气袅袅升在二人之间:“我希望你明白,他从来没有掉进去过。”
“抱歉,”他又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的动作像是落下一枚棋子,“作为一名专业的律师,我相信我的当事人是无辜的,无论他究竟是不是。”

杨戬闻言,微微向前倾身:“那么,你有什么办法,能让别人也相信?”
“这取决于你愿意告诉我多少真相,或者说,你的外甥,沉香,愿意告诉你多少真相。”
“我不能保证,”杨戬轻轻叹了一口气,“你知道的,这个年纪的男孩,什么都不跟大人讲。”

Sun毫不留情地说:“你的语气听起来像沉香的秘密只是上课偷吃了一块泡泡糖。”
“他最近确实喜欢吃糖,不过不是泡泡糖,”杨戬伸手去用指尖碰鱼缸的玻璃壁,有三两条金鱼游过来,隔着玻璃吻他的手指,“是硬糖,草莓味的。”
“你还是老样子。”Sun沉默了几秒,直直看着他。
“是吗?”杨戬笑,像是完全没听出他的话外之音,“其实回国之后我变了很多,以前只为自己活着,现在多了个小尾巴,感觉还是挺不一样的。”

Sun于是没有再继续说话了,他转过脸,和杨戬一起看几乎像一面墙的大鱼缸,并学着杨戬的样子,伸一根手指触碰冰冷的玻璃。鱼儿们熟稔地围过来,分成两个阵营,一拨留在杨戬那里,另一拨停在他的指尖。他隔着玻璃,仿佛看到很多年前小小的杨戬,跪在皮质的座椅上,手和脸一齐贴过去,要和鱼儿们嬉戏。而杨戬望着鱼缸里不知道换了几茬的鱼,想到的则是妹妹口中那个沉香,和如今完全不一样的,明亮的、生动的、小小的沉香。
他从未见过的沉香。

“证人,和证据。”茶水快要凉掉的时候,Sun开口了,视线落在鱼缸里面,好像这番话只是说给鱼听,“他们想要什么说话,你们就让什么闭嘴。”



出门的时候看见沉香,低头拨弄书包带子,斜斜靠在自行车上等。这个姿势更显出他的两条长腿,将坠未坠的半轮夕阳挂在身后,他背对着全世界的光,表情看上去就很晦暗。察觉到杨戬出来,他很快抬起头,叫了一声舅舅,Sun于是明白过来他是谁,对着他友好地伸出手:“沉香?”
沉香看了他一眼,西装革履,留着半长的浅色头发,典型香蕉人的打扮。是了,舅舅跟他说过的,下午要替他见律师。他没有去握那只手,而是问杨戬:“你是不是没开车来?”

路边确实没停杨戬的车,倒是有辆耀武扬威的迈巴赫,大红色的,不太像通常律师会开的车,却意外很符合Sun的做派。留意到沉香的目光,杨戬解释道:“孙律师开车载我来的。”
“哦,”沉香点点头,“那你要他送你回去吗?”

杨戬看了看倚在自行车上的沉香,又看了看手里捏着钥匙的孙律师,这对他而言是一道甚至不需要选择的选择题。他整了整自己的衣服,问道:“你载我还是我载你?”

他说这话时正垂着头看自己的衣角,但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他这句话是说给谁听。沉香抿了抿唇,说:“我可以载你。”而Sun则是饶有兴致地笑了笑,再次向沉香伸出手:“忘了自我介绍,我是Sun,你的代理律师,也是你舅舅很多年的好朋友。”
沉香这才抬起胳膊,用半个手掌象征性地和他碰了碰:“刘沉香。”

最后还是杨戬载人,他个子太高,在后面实在伸展不开。沉香侧坐在后座上,抓着舅舅的大衣一角,总觉得手脚放不对地方。他生平第一次被人这么载着,很有些不习惯。
“你妈妈没载过你?”
沉香“切”一声:“她又不会骑车,十二岁的时候就是我载她了。”

杨戬点点头,说了一句“小大人”,心里反而觉得这是沉香最孩子气的时候。沉香这两天和他变得亲近许多,或许可以理解为吊桥效应,但也可能是某种姗姗来迟的亲情。冬风凛冽,刀子一样割他的面颊,更多顺着他的大衣往两边吹,沉香被严严实实挡在后面。但他感觉到沉香抓他的衣角抓得很紧,怕沉香冻着,嘱咐对方把手揣口袋里。

他没想过沉香会把这句话理解成揣他的口袋。沉香的双手分别钻进他外套两侧的口袋里,以一个几乎环抱住他的姿势。沉香扭着身体,坐在他后面,脸贴着他的后背,目光往上攀爬,看见他凸起的肩胛骨。杨戬身材很好,肌肉紧实流畅,那两块骨头的形状位置也漂亮,真如同一对蝴蝶的翅膀,欲飞一般。但沉香知道杨戬的肩上有旧伤,阴雨天疼得厉害,常躲在房里吸着气给自己贴膏药。杨戬是只飞不起来的蝴蝶。沉香抱着他,心跳如擂鼓,轻声道:“舅舅,下回你肩膀疼的时候,我给你贴膏药。”

杨戬应了一声,小心地贴着马路边骑,速度也有种大人特有的稳当:“怎么突然说这个?”
沉香没答,而是又问了另一个问题:“孙律师当年是为了你回国的吗?”
“不能说回国,应该是出国,”杨戬说,“他很早就脱了籍。”
“你知道我要问的不是这个。”

“你管大人的事做什么?”杨戬笑了,微微偏一点头回去看他,“孙律师是非常优秀的律师,不会仅仅因为某个人就做出这么重要的决定。”
话音刚落,他就发现沉香不知为何突然坐直了,手也收回来,抓着金属后座的边缘,整个人都变得紧绷。风吹过来,手冻得很疼,沉香看见自己球鞋的鞋带不知什么时候也散了一边,在风中上上下下的飘,像一根踩脏了的面条。杨戬被风吹久了,肩膀又有点疼,一只手把着龙头,另一只手抬起来给自己揉了揉。他根本不适合在冬天这样吹冷风,沉香想,随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让穿着正装刚谈完事情的成年人骑着单车载自己其实也是件很奇怪的事情。但杨戬跨上车的时候一点犹豫都没有。

杨戬转了个弯,骑一段漫长的上坡路,又重复了一遍要沉香把手揣进口袋里,沉香抓着车座,说坡太陡了,不抓牢会掉下去。杨戬没回头,只是继续往前骑:“我是说你可以揣我口袋里。”

沉香愣了一下,才慢慢伸出手,像刚才一样搂住杨戬的腰,把脸贴在他的后背。杨戬的大衣口袋和他宽宽的后背一样温暖。而与此同时,杨戬偏了偏头,目光掠过一旁人行道上停下的某个人影,两道视线在空中交汇,说不上锋利,只是都被这天气冻得很冷。杨戬很快收回目光继续往前骑了,而李云祥手里抱着王海的档案袋,望着他们的背影,几乎要把嘴唇咬出血。



5.

田笑笑是东海市一中高一年级的一名普通女生,家境普通、成绩普通、打扮普通,只一张脸蛋还算甜美。占着这个优势,不会写的题总有男生愿意教她,偶尔跟不上课程也总有男生主动当她的补习老师。当下社会物欲横流,有些人拿美貌换钱,有些人拿美貌换爱,和她们一比,还是高中生的笑笑就显得非常朴实,她只用美貌换取知识,因为知识才是大人嘴里唯一正当的东西。
虽然成绩一般,但笑笑在学习上非常努力,她相信勤能补拙,更相信高考是改变人命运的唯一途径。期末考快要来了,物理摸底小测她勉强拿到及格,伏在桌子上要哭不哭的样子,物理课代表走到她座位边说要借自己的笔记给她,她只接了本子而没有接对方手里带香味的纸巾。回到家在昏黄的台灯下认真翻阅笔记,男孩的字迹清隽有力,一道道物理公式像一排排冲刺战场的士兵。最新的一页粘了一张便利贴,粉红色,心形,这时候的七个字则像偶像剧里,宿舍楼下捧花的男生和起哄的他的兄弟。物理课代表说:田笑笑,我喜欢你。

这是笑笑现在躲在房间里吃糖的原因。玻璃糖纸剥开,莹润的糖果蜕出来,不像是桑蚕蜕茧,更像是女孩脱掉公主裙。黄色是柠檬味、粉色是草莓味、紫色是葡萄味,混在一起就只尝到劣质糖精扑面而来的甜。这甜味太浓烈,能遮盖掉很多东西,妹妹歇斯底里的哭声、继母阴阳怪气的骂声、消消乐小游戏开到最大的背景音。遮不掉的是沉默,坐在沙发上玩手机的父亲始终如一的沉默。

怎么能乱动姐姐东西?耽误姐姐的正事你赔得起?也不知道正事是说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还是家境富裕的物理课代表。你姐姐像她妈妈,从小知道自己要什么,不像你,随我,木头一个。要的是更好的前程?更大的世界?还是比爸爸更优秀的男人?笑笑坐在床上,剥开一颗又一颗糖,一颗颗放在手心,又一把把塞进嘴里。不止是糖,这是她的药,太硬了,咀嚼起来费牙,但是声音很好听,清脆的、果断的,像爸爸落在妈妈脸上的耳光,也像妈妈临走时高跟鞋的声响。

把玻璃渣一样的糖全都咽下去的时候笑笑想起杨叔叔。杨叔叔长得很帅,人也很好,知道她喜欢甜食,会提醒她注意牙齿健康,但也会给她买好喝的全糖奶茶,带她去很贵的甜品店。杨叔叔是比爸爸更像爸爸的人,所以后来连带着会很羡慕刘沉香,生下来就是杨叔叔血脉相连的亲人,即使失去了父母,也受了一些委屈,但总有人无条件站在他这一边。刘沉香甚至不爱吃糖,她羡慕得几乎有点生气了,不是因为他不爱吃糖,而是因为他不爱吃糖就真的可以不去吃。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那种在掌心融化的糖果了。

她摸出最后一颗糖,麻木的味觉已经尝不出口味,只根据粉红的颜色认识到那是草莓。粉红色是很可爱的颜色,她小时候喜欢,长大后喜欢粉红色的变成妹妹。妹妹喜欢的东西她就不能喜欢,她是姐姐,该给全世界让路。大红色也很好,热烈扎眼,像她独自面对初潮时淋漓的经血。那一次是杨叔叔帮她,把她带回自己家,去楼下超市买了一次性内裤和卫生棉。后来还有一次,是刘沉香脱下校服外套丢给她,那时候是深秋,他只穿一件短袖,却搓着胳膊说自己不冷。所以她没办法因为杨叔叔只是住在楼上的普通邻居而讨厌杨叔叔,更没办法因为刘沉香是杨叔叔唯一的家人而讨厌刘沉香,她只是有点讨厌自己,讨厌堆积如山的玻璃糖纸和在自己手心里待不过十秒钟的水果糖。

被撕坏的物理笔记本明天要怎么还给人家?笑笑知道对方肯定不会介意,但她就是觉得很难为情,像一颗剥掉糖纸的糖果,是种心灵上的赤裸。外面的骂声渐渐停了,她小心地把玻璃糖纸全都扔进垃圾桶,再随手揉两个废纸团盖上。房门打开一条缝,客厅已经空了,一家三口和好如初,手拉手出去吃西餐,桌上扔了二十块钱,意思是让笑笑自己解决晚饭。她于是像个幽灵,拿了钱,飘出门,去小区门口的美食街。这个季节天黑得早,小吃摊档上暖黄的灯光很诱人,笑笑慢慢走着,不知道该靠近哪一盏灯。



“同学,你校园卡掉了。”有人好心地拍她肩膀,她低头看见地上躺着的校园卡,一边捡起来一边忙不迭道谢。那人问:“你是一中的学生?”
笑笑抬起头,看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穿了件棕色的皮袄,下面是牛仔裤,怀里抱着个档案袋,眉目长得很锋利。她一下子认出对方来,很快也从脸上挤出一个笑,盈盈递过去:“李老师?”

那人愣了愣:“你知道我?”
“知道呀,你是刘沉香他们班的数学老师。”
“你认识他?”
“他住我们家楼上。”

李老师的眉头瞬间拧紧了,但也没有说多余的话。笑笑于是歪着头,去辨认他怀中档案袋封皮上的字迹:“王、海……”她看上去吓了一跳,“是那个意外去世的学长吗?”
“不一定是意外,”李老师说,随即及时转换了话题,“你和刘沉香关系好吗?”

笑笑想了想,皱起鼻子:“一般吧,他看着很凶,性格也怪怪的,我有点害怕他,平时不怎么和他来往。”
李老师看上去松了一口气:“所以你们在学校里也没有接触。”
笑笑想说没有,想到那天教导主任的事情,话到嘴边又改了口:“有一些,但不算太多,”她看起来很不好意思似的,“一般都是他主动找我,我猜,他可能是喜欢我。”

“你少和他接触,”李老师连忙说,表情变了又变,“我是说,你们都不小了,男生女生之间应该保持距离,特别是他还有可能喜欢你。”
笑笑很乖巧地点了点头,“哦”了一声,又问道:“您也住这附近吗?”
“不是,我来送东西,”李老师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牛皮纸袋,“王海同学的父母白天来学校办了手续,有些资料忘记带走。”

“哎,王海学长……”笑笑叹了一口气,很后怕的样子,“我听说他是被人一刀捅死的,不知道是谁这么残忍。”
李老师显然不打算就这个话题多说,只说现在确实很乱,嘱咐她下次不要天黑了还一个人待在外面,女孩子更要注意安全。笑笑撇撇嘴,说:“你们大人就知道嘱咐女孩子,那么多男孩也大晚上在外面不回家,怎么没人管?我前两天还看见刘沉香偷偷上网吧了。”

在一中,即使是放学时间,去网吧也是违反校规的,更别说沉香今年才高二,还未成年,他进网吧不仅是违规更是违法。所以李老师问她:“什么时候?你亲眼看见的?”
“就上周四啊,我放学路上就看见他背个书包往网吧窜。”
“不可能!”李老师立马说,音量很大,话出口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你肯定是看错了。”
“我没有,”笑笑坚持道,“我还和他说话了,他想拉我一起去,我死活没同意,最后他就自己去了。”
“不可能的,”李老师仍然说,“那天他在别的地方。”

“在什么地方?”
“你知道这些做什么?”李老师说,有些疲惫的样子,“好了,快去吃饭吧。”
“您不吃饭吗?”笑笑问,“要不要一起?”
“我有其他事情,”李老师说,“再见,小同学。”

“李老师!”笑笑拦住他,“您是要去找王海学长的父母吗?”
“是啊,怎么了?”
“我觉得现在去不太妥当,”她认真地说,“白天他们来学校的时候,我们班正好体育课,所以我看见了,他妈妈出了办公室就一直在哭,最后出校门的时候还晕倒了,是被他爸爸抱上车的。”笑笑叹了一口气,“您现在去送资料,会给他们造成更大的打击吧。”

李老师思索了一会儿:“你说的也有道理……那我发个短信,明后天再去。”
笑笑点点头,弯起眼睛:“那您现在要和我一起吃饭吗?”
“不了,”李老师也笑了笑,望着她的目光变得柔和一些,“我回家吃,你少吃些外面的东西,不卫生。”
笑笑撇撇嘴,似乎已经完全和李老师混熟了:“知道啦。”她目送李老师快步走了,才挪到最近的小吃摊前,点了一份湿炒牛河,在食物的香气和翻炒的声音里掏出棉衣口袋里的手机,拨了一通电话出去。

“杨叔叔,你现在在家吗?我有事情找你。”

李云祥知道的是,上周四是王海出事的日子。
李云祥不知道的是,今天整个高一年级都没有体育课。



6.

东海市冬日的清晨总是带着料峭的寒气,这几天一直下雨,于是寒气里又带着水汽,湿湿冷冷的,直往人骨头里钻。李云祥拎着两袋垃圾下楼,在楼底下看见杨戬撑着一把很大的黑伞。雨下得不大,他两手都提了垃圾,就没有带伞。本想着没几步路,干脆淋过去,但路过杨戬的时候,对方却将伞往他这边倾了倾:“李老师。”

李云祥勉强点了点头:“您好。”
杨戬翘起唇角:“一起吃个早饭?”

李云祥住的是学校分的单身公寓,四五十平,小小一间,他一个人住也还算宽敞。他给杨戬倒了杯豆浆,又去盛了碗热腾腾的小米粥,搞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用不吃外食的借口试图搪塞掉杨戬的邀请,对方却说自己正好想尝一尝李老师的手艺。糊里糊涂地,杨戬就进了他家门,坐在他对面慢条斯理喝豆浆:“确实比外面买的好喝多了,回头我也试试自己做。”

其实杨戬不怎么喝豆浆,平时早餐只喝咖啡,爱喝豆浆的是沉香。杨戬有早起晨跑的习惯,通常晨跑回来的路上买好豆浆和包子油条,叫醒沉香之后去冲澡,洗好澡出来喝咖啡的时候沉香也刚好吃完早餐。偶尔他会送沉香上学,更偶尔笑笑也会一起,但绝大多数时候还是沉香自己去。他工作忙,下班晚,管送不管接,沉香没骑自行车过去,放学要自己回来就很麻烦。他前几天才知道,从一中到他们家,直线距离虽然不长,但公共交通却要换好几次线,公交换乘一趟,转地铁再换乘一趟,自行车二十分钟的路程要折腾一个多小时才能到家。他没短过沉香的生活费,沉香却从不肯打车,或许是那时和他生疏,花他的钱总有顾忌。杨戬自顾自想着自己的事情,一杯豆浆不知不觉下了肚,伸手又去拿粥,李云祥看了又看,忍不住开口:“沉香舅舅,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他这才回过神来:“我叫杨戬,您喊我名字就行。”

李云祥不说话,仍旧看着他,他这才想起来要说正事一般,又轻轻地笑了:“您的摩托车我找人修好了,这次来是想问问您什么时候去取。”
李云祥睁大了眼,看着他柔和的微笑的脸,仿佛看到了什么青面阎罗。他确实有一辆爱不释手的摩托车,用刚毕业头两个月的工资买的,去哪里都骑着。上周四他骑这辆车去找王海和沉香,车子停在一边,人钻进树林里去。后来他慌慌张张要走,摩托车却怎么也打不着火,他只好自己先回去,第二天再来,那辆摩托车就不见了。

他恨声道:“是你拖走了?”
杨戬气定神闲:“掉下来的树叶卡进发动机里了,问题不大,只是那一块太偏僻了,没有监控,为了防止产生什么误会,我叫替我拖车的朋友全程录了视频。上周四傍晚,您的摩托车停在护城河畔的树林边,我是帮您送去维修,并不是什么偷车贼。”他说到这里,懒懒靠在椅背上,“但我很好奇,李老师,您当时为什么没有去救那个王海呢?”

李云祥说:“我来不及。”

他和杨戬都知道这不是一句实话。事实上,李云祥刚刚赶到护城河畔的时候王海甚至还没有落水。王海知道自己打不过沉香,所以一直没有动手,而是想办法拖延时间,等同伴赶来。沉香却显然不想和他这么耗下去,表情狠戾,上去就是一拳、又一拳,如同他们之前对待自己一样,把王海打得口鼻出血,伏在地上爬不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李云祥竟然没有出声阻止,而是躲在树后默默旁观这一切。他后来在深夜里回想,想到沉香可怖的、仿佛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表情,又想到白天时从同学嘴里听说的,王海曾经对沉香犯下的恶行,连自己也分不清自己是不想卷入麻烦还是甚至也为这报复叫好。他拧着眉旁观这一出凶杀案的发生,作为一个优秀的、满腹教育理想和正义感的人民教师,看着他的一个学生把另一个学生打得不成人样。他意识到沉香书包里有刀的时候那把刀已经插进王海的胸膛,他意识到城墙另一侧是护城河的时候王海已经沉入护城河底。他错过了所有挽回局面的时机,他对沉香的仁慈最终成为沉香舅舅掣肘住他的把柄。

杨戬喝完一碗小米粥,非常温文尔雅地从大衣口袋里掏出纸巾擦了擦嘴。李云祥这才注意到他今天满身是黑,黑色的大衣黑色的西裤,黑色的内搭黑色的皮靴,肃穆得像要参加一场葬礼。李云祥起身,去房间里拿了王海的档案袋,当着杨戬的面打电话,说自己临时有点事情来不了,发快递给他们寄过去,不拿手机的那只手把档案袋递给杨戬。杨戬笑着等他挂断电话,又把档案袋还给他:“王海的档案没有问题,我很希望看到这孩子的东西全都交还到他父母手里。”

他递给李云祥一张发票,是修车店的,上头手写了一串编号。到了店里,把这张票交给前台,说自己来提车,就能骑走那辆外表炫酷的摩托车。李云祥接过它,听到杨戬慢慢地说:“只需要说提车就好了,别的一个字也不要多讲。”
一个字也不要。



这是Sun第二次来到这间茶馆,这一次坐在他对面的变成了沉香。他们这次坐在鱼缸的另一侧,一抬头就能看见门口。沉香坐下之后Sun朝着门口张望一番,才道:“杨戬今天没来。”
“我舅舅今天有其他事要办。”沉香说,刻意加重了“我舅舅”三个字,并无多少威胁性,只让人觉得很幼稚,像只虚张声势的幼兽,刻意亮出牙齿和爪子似的。所以Sun没忍住笑了,但他一笑,沉香的表情就变得更加不好:“你找我来,只是为了笑我?”

“当然不是,”Sun说,“找你来是想要你告诉我真相,所以你舅舅不在,或许是件好事。”
“他告诉过你的就是真相。”
“我可不是杨戬,”他抱着胳膊,看向沉香,“小孩,你骗不了我。”

沉香瞪着他,他却很淡然:“老实说你也没必要骗我。我会帮你是因为你舅舅,如果我没能帮上你,你去坐牢,或者去少管所,会替你难过的也是你舅舅,你要用你的未来跟我对着干?哥们儿,这对你没好处,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人。”

沉香低头,猛灌了一口茶:“他和你说了什么?”
“警察不知道的那些吗?说了你的刀,我已经让他删掉你的淘宝记录;说了你的数学老师,我找人把他的摩托车拖走,录了带时间的视频。还说了你。”
“我?”
“他说你是个好孩子,只是他没有好好照顾你,才害你走了弯路。”

沉香的表情于是变得有些迷茫,他垂下眼,给自己慢慢倒茶,茶水很烫,升腾的雾气氤氲他的睫毛:“他真这么说的?”
“很好,就是这个表情。”Sun却说,“脆弱一点、可怜一点,下一次出现在警察面前的时候,务必保持这个表情。你要记住,你只有十七岁,还是个孩子,语无伦次、痛哭流涕甚至完全沉默都是被允许的,这是孩子的特权。”

沉香感到被冒犯似的,浑身绷紧了:“我不是孩子。”
“你或许真的不是,”Sun摊了摊手,“我只是说,你需要这么表现出来。”

沉香抿着嘴,久久没有说话,Sun于是又开口:“好了,现在换你告诉我,我还不知道的那些事。”
“其实也没什么,可能对帮我脱罪也不起什么作用,”沉香说,“我杀王海,不完全是因为他欺负我。”
“我猜到了,”出人意料地,Sun看起来毫不惊讶,“如果当天早上的摩擦是导火线,你不可能在一周前就提前准备好足够锋利的刀。”

刀是深思熟虑后买的,因为王海发现了他的秘密。肮脏的秘密,不见光的秘密,王海自以为拿住了他致命的把柄,对他的欺辱变本加厉。但也正因为如此,王海不曾把这个秘密告诉身边的任何一个人,他清楚太多人知道的秘密就不具备威胁性,这是他最聪明的时刻,也是他最愚蠢的时刻。

“太多人知道的秘密的确不具备威胁性,但如果只有一个人知道的话,让这个人消失就可以。”
“所以你让他消失了,”Sun听上去很感兴趣,“那是个什么秘密?”
沉香看着他:“你想知道吗?”
“当然,如果你不会因此杀掉我的话。”

沉香突然露出一个很恶劣的笑容,像是中学校园里常见的坏学生,已经准备好了一场精彩的恶作剧,只等被捉弄的对象走过来触发开关时一样。
他说:“他看到了杨戬的裸照。”

Sun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声音也有些抖:“什么?”
沉香竖起食指在唇边,比了个“嘘”:“别担心,是我偷拍的,所以你还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然后,沉香回过头,看见杨戬站在门口,他应当已经站了一会儿,像是不想打扰他们所以一直没有过来。暮色西沉,落日给他镀上一层金光,这让他显得很柔美,连一身冷冽的黑色都好像变暖了。

和沉香对上眼神,杨戬知道他们谈完了,才走上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没有,”沉香说,“孙律师人很好,教了我很多。”
杨戬于是看向Sun,露出一个信赖又感激的笑容:“多亏有你帮我们。”
“举手之劳,”Sun笑了笑,理理头发,伸手去拿挂在椅背上的外套,“要不要一起吃个晚饭?我请你们。”
“我请你吧,”杨戬说,“你想吃什么?”
“舅舅,”沉香却出声,拉了拉杨戬的衣角,用那种脆弱的、可怜的、孩子的表情——Sun刚刚教会他的,这是他的特权,“我有点累了,我想回家。”

杨戬为难地皱眉,试探着问:“那咱们请孙律师去家里吃?”
“你做饭又不好吃,还不是点外卖,”沉香说,“下回吧,下回再说。”
杨戬于是将征询的目光投向Sun,对方正和沉香对视,彼此都知道所谓的下回根本是子虚乌有。沉香在舅舅的视线盲区,无声地做了几个口型,Sun的中文并不好,但这种时候他却很清楚地辨认出来,沉香是在说。

现在你没有机会了。

“下次吧,”他笑了笑,毫不在意的样子,站起来穿好西服外套,“我先回去了。”
他走的时候杨戬望着他的背影,一步步走进脉脉的夕阳里,觉得有些愧疚。Sun一直尽心尽力帮他们,但每次好像都有些不欢而散……

“你能打豆浆给我喝吗?舅舅,”沉香问,扬扬手中的手机,“你上午说自己打的豆浆比外面的好喝。”
杨戬摸摸他的头:“那咱们先去买个豆浆机。”



7.

光对于杨戬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他是追求生活质量的人,不同的灯光营造出不同的氛围,家才有家的味道。客厅用冷白光的吊顶,一打开宛如白昼,能显得空间更加宽敞。书房用的光则稍柔和一些,桌上放一个木质的台灯,看书工作时不伤眼睛。他和沉香的卧室是偏橙色的、更暗的光,人待久了,自然而然会昏昏欲睡。沉香床头甚至留了盏小夜灯,是因为这间房子装修的时候杨戬人还在国外,只和设计师说家里有孩子,却没有说这孩子已经长到将近一百八十公分。至于餐厅和与其相连的开放式厨房,则是明亮的、欢快的暖黄色,因为没人会做饭,他们俩都很少在家吃晚餐,所以这灯就很偶尔才开。但是一亮起来,会发现灯光下的任何东西都染上美味的色泽,比如Pizza、烤鸡和杨戬。

沉香把外卖盒子全都打开,抬头就看见杨戬背对着他在捣鼓新买来的豆浆机。这是杨戬的知识盲区,打豆浆前不知道要提前泡好黄豆,所以最后的成品里有很多粗粝的渣滓。他低着头,拧着眉,把豆浆机清洗干净,预备再来一次。沉香走到他身后,脚步很轻,猫一样。

从沉香的角度看过去,可以同时看见杨戬纤长的脖颈和骨节分明的手,他比杨戬矮一些,视线堪堪擦过对方的颈窝,吐息则打在更下面一点的地方,衣物盖住皮肤、阻隔触感,所以没有被轻易发觉。杨戬认真地和豆浆机搏斗,手伸进去清洗刀片,差点被割伤,吓得从喉咙口发出一声无意义的短促音节,又很快继续倒水进去。他看起来是一个好家长,为了给外甥打一杯豆浆而焦头烂额,正努力学习如何做一个合格的长辈。但沉香不想再陪他演了。

他的双手从背后穿过来,绕过杨戬的腰,右手握住左手手腕,看上去不像是要把杨戬圈进自己怀里,更像是要把自己变成一根杨戬的腰带。他感觉到杨戬很明显地震了一下,身体紧绷,语气却若无其事地问他怎么了,沉香只说:“你都听见了,对吧?”

杨戬伸手,去拿了新的黄豆,流水一样倒进豆浆机里:“我可以当作没有听见。”
“就是说给你听的,舅舅,”沉香说,把头靠在他的肩膀,看他重新插电,笨拙地按照说明书,把豆浆机调成浸泡模式,“我喜欢你。”

“这样的喜欢是不对的,”杨戬终于转过来,面对着他,说出自己自打出了茶馆就一直反复排演的台词,“我是你舅舅,况且你也不能用这样的方式……”
他话还没说完,沉香就吻住了他。

沉香的动作比起吻更像是咬,咬得他嘴唇很疼,几乎是立即就出了血。沉香此刻简直像一只要被主人丢出家门的狗,有种不要命的疯劲,亲上去了就死活不肯松开。杨戬一开始只是想推开他,用的力道也不大,察觉到他真的发了狠之后才也跟着动了气,一推不动再推也不动,右拳挥过去,直冲着对方下颌,沉香这才松了嘴,被他打倒在地,嘴唇上一片红,分不清是谁的血。

杨戬满嘴铁锈味,先抽了张纸擦嘴,结果碰到被沉香咬出来的伤口,疼得吸一口凉气,这才低头去看沉香。沉香被他一拳干倒了,却也不爬起来,就在地板上坐着,满嘴的血,仰头看他,眼神恨恨的。
“你先起来。”他伸手要去拽沉香,本以为拽不起来,没想到沉香很配合地握住他的手,就着他的力就站直了。但站直了的沉香依旧比杨戬矮了一截,轮廓也仍未脱去稚气,只有眼神像一把刀,但这刀上又笼着一层潮湿的雾气,让人总觉得他快要被锈蚀了。还是个孩子,杨戬不知怎的又心软了,叹了一口气,把斥责的话咽进肚子里。

而下一秒,沉香再次吻上去,不依不饶地勾住他的脖子把他往下压,这崽子根本是只伺机而动的狼。还在流血的伤口被他的唇瓣和牙齿再一次狠狠碾过,痛得杨戬一时忘记该如何反应,等他回过神来,发麻的右手重新握成拳,预备好好教训一顿这个悖着人伦、大逆不道的孽障,却感觉到脸颊上一阵湿热。他定睛一看,这才发现沉香在哭,没有声音,只是睫毛颤抖,眼泪滚落,自己脸上湿湿热热的那些全是他的眼泪。杨戬被外甥勾着脖子压在厨房岛台上亲,一时间竟然有些手足无措了。

“我喜欢你,”不知过了多久,沉香亲他亲得自己喘不上气,这才松了嘴,呼吸急促地说,“随便你怎么打我,我是不会放手的。”
杨戬叹了一口气:“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其实连沉香自己都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每天早晨刷牙的时候隔着磨砂玻璃看见他赤裸的背影?还是去学校的路上,坐在他副驾的时候听见他柔和的声音?又或者是更早之前,母亲的葬礼上,他以一种承诺的姿态,把自己冰冷的手放在他温暖的掌心呢?

“这不是喜欢,”杨戬说,表情像是眼睁睁看着一个人陷进沼泽里而他无能为力,“你只是需要有人关心你。”
沉香是那个陷进去的人,用几乎全部的力量紧紧抓着他,目的却不是借着他挣出来,而是要把他一起拽下去:“不重要。”

他分不清,也不愿意分清,自己对杨戬是爱还是依赖,杨戬对自己又是爱还是怜悯。他只知道他对舅舅心怀不轨不止一天两天。浴室里被他偷偷装了摄像头,花洒的正中央嵌着一颗小小的眼睛,每天早上替他注视杨戬线条优美的肉体。隔三差五杨戬会在深夜洗澡,自以为聪明地借着水声遮掩其他声音,沉香躲在被子里透过手机屏幕看他潮红的脸,深深着迷于他紧闭的眼和微张的嘴唇,又深深遗憾于这款监控探头没有收音功能。
这不是喜欢那什么是喜欢呢?舅舅,你站在茶馆门口的时候我就硬了。我想要你的拥抱、你的亲吻,想要对你做更多更过分的事情,我的世界只有你一个人,但你为什么要说这不是爱呢?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爱你,但我知道,即使这不合伦理,即使王海说我恶心,即使连你都把我推开,我也没有办法再去爱别的人了。

杨戬说不出话,沉香热烫的性器隔着两层布料抵住他的大腿根,带着浓重的侵略意味,但沉香满嘴是血、满脸是泪,仰头看他的表情又像是只受伤的幼兽。他感到很痛苦,他和乐融融的亲情幻梦被沉香亲手击碎了,但你没有办法真的去责怪一个无意间将足球踢到瓷瓶上的孩子,他并不知道他究竟破坏了多么珍贵的东西。
孩子的问题归根结底是家长的问题,沉香的问题归根结底是他的问题,他对沉香的了解比他想象中还要少,沉香渴求的关怀却比他曾给过的多得多,所以某种程度上,是他让沉香成为一个杀人犯。杨戬想到这里,冷汗涔涔,指节握得发白。沉香温热的身体贴在他的胸口,冰冷的大理石台面硌着他的后腰,一切都失控了。他原本以为起点是城墙上沉香沉默的背影,如今才发现起点甚至是在更早之前,在他落地回国的那一架班机。他把沉香养在身边或许本来就是种错误,淡薄的亲情、朝夕相处的大半年、青春期的高中生和风华正茂的男人。他早该察觉到其间的不合理,但他没办法真的推开对方。不仅仅因为他是沉香唯一的亲人,更因为沉香也是他唯一的亲人,这个想法太过卑劣和自私,但他已经失去了母亲和妹妹,不能再失去沉香了。

杨戬垂下眼睛,抬手去摸沉香的后颈,那里的后剃发长长了一点,手感毛茸茸的。沉香从喉咙口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似乎是猜不透他的意图,怕他把自己丢下,只好将他搂得更紧。

杨戬说:“好歹到床上去。”



8.

杨戬房间的灯是很暗的暖光,放在平时是助眠,放在此刻就多了几分暧昧。他躺在床上,被沉香压着,圆领针织衫撩起来,露出流畅的胸腹肌肉。沉香正低头吻他,动作很轻,手指滑过他漂亮的腰线,两人嘴唇上的伤口贴在一起,血是咸的,眼泪也是。

杨戬不知道为什么沉香仍然在哭,明明他已经获准从自己身上拿走他想要的一切。他伏在杨戬身上,试探着伸出舌头与杨戬勾缠,却始终不得其法。想也知道他是第一次,生涩到根本谈不上是吻技,只是像小动物舔舐伤口一般,一遍遍舔之前被他咬破的地方。杨戬按住他的后脖颈,耐心地教他,舌头缠绕在一起,像两条肉红的蛇,彼此都想把对方吞吃进去。
吻着吻着,渐渐喘不上气的反倒变成杨戬,沉香学东西很快,只是先前没人教才显得笨拙,不管是数理化知识还是床上技巧。他无师自通地去碰杨戬的乳头,小鱼际碾过胸骨,托起饱满柔软的胸肌,食指和拇指轻轻钳住中央的一点。杨戬随即低低地叫了一声,绵软得被抽了骨头一般,沉香从没听过他发出这种声音,像找到了某种新奇的玩具,加大力度反复揉捏,脑袋也滑下去,一边抬着眼睛观察他的反应,一边去吮吸他另外一侧的乳头。

杨戬被他搞得快疯了,一只手揪着他短短的头发骂了句脏话,另一只手却摸了摸他的脸,用大拇指去蹭掉他眼角未干的泪痕。吃奶的时候倒是不哭了,他想,还真是小孩。
沉香握着他的奶吸了一会儿,直把他身子吸软,揪头发的手放弃地垂下来,下边也硬了,隆起的一团顶着沉香的肚子,沉香这才肯放过他的胸继续往下。一不留神,杨戬的皮带也被解了,内裤边拉下来,昂扬的性器差点打到沉香脸上。沉香愣愣地看着它,思索了几秒钟要怎么动作,随即出人意料地低下头,轻轻舔了一口。

被他这么一弄,杨戬差点射出来,虽说堪堪忍住了,但还是觉得头皮发麻。他外甥才十七岁,这么张年轻的娃娃脸,眼泪都没擦干净,湿淋淋的睫毛一簇簇粘在一起,嘴唇也破了,却趴在床上给他舔鸡巴,实在是有点过头。沉香似乎看出他受不了这刺激,变本加厉地张开嘴,把他的性器含了一大半进去,小心避开牙齿,笨拙地上下套弄。杨戬没空骂他,双手死死揪着床单,感觉自己真可能被这孩子三两下就裹出来,连呻吟也变得七零八落。他断断续续叫了几声沉香,对方却置若罔闻,直到他实在受不住,在沉香嘴里射了,沉香才爬上来,含着一嘴的精跟他接吻。味道不是很好,又腥又苦,他皱起眉,沉香却不肯松开,直逼着他把自己的精液全咽下去才算完。他拿沉香没办法,乖乖咽了,对方这才又亲了亲他:“舅舅。”

“别这么喊我……”随着沉香的称呼,耻感后知后觉涌上来,杨戬几乎连脚趾都蜷在一起,刚软下去的性器却不由自主地再次硬了。沉香低头看了一眼他抵住自己大腿的那一根,表情淡淡的,也没说什么,他却感觉自己被那一眼完全剥光了。

沉香跪起来,利落地脱掉自己的上衣,虽然瘦,却也有线条漂亮的肌肉。或许因为他还在长身体,手脚看起来都像拔节的竹子,修长、蓬勃、年轻,上面却有些新新旧旧的淤青和伤痕,在这具身体上显得突兀得很。留意到杨戬的目光,他重新俯下身去,用凉凉的鼻尖去蹭杨戬的脸:“帮我脱下面。”
杨戬于是抖着手去解他的裤链,他下面穿一条破洞牛仔裤,男孩子不怕冷,冬天也穿得单薄。里头的黑色内裤甚至还是他刚来的时候杨戬提前准备好的,鼓鼓囊囊包着一大团,看起来已经有些不合适了。杨戬的手碰上去的时候沉香很明显地抖了一下,他安抚地摸了摸,小心把对方的性器从内裤中放出来。沉香的尺寸不小,形状颜色都很漂亮,难耐地在他虎口蹭了蹭,就溢出一两滴透明的前精。

沉香又叫了一声舅舅,挺了挺腰,把自己的鸡巴往他手里送。杨戬顺势握住了,帮他撸了一会儿,直到射了一次,他才失了力气地趴在杨戬身上喘气。
杨戬与他肌肤相贴,几乎错以为是自己想得太多,而沉香原本的计划到此就结束了。但沉香搂着他黏黏糊糊又亲了一会儿,亲得两个人都重新起了点反应,他才明白刚刚的一切对沉香来说只是开胃的前菜。沉香的双手在他身上游走,两个人很快赤条条滚在一起,他把手探到沉香后面,下意识要去给对方做扩张,却在和沉香对上眼神的一瞬间突然醒了,触电般将手收回来:“你去拿润滑。”

沉香没说话,伸长胳膊去拿床头柜上的面霜。杨戬自然不可能在家里放真正的润滑剂,进房间之前去洗手间拿了沉香的面霜做替代。这件事情很让人羞耻,宝宝霜、婴儿润肤露、或无论叫它什么,他买来给沉香涂脸的东西如今要挤进他的屁股里。沉香拧开盖子,挖了一些在手心,跪在他身边问他:“是我给你用吗?”

杨戬活了这么些年,睡过一些女人也睡过一些男人,但还从来没有过被人睡的经验。没办法,对面是他外甥,十七岁的高中生,未来有很多可能,如果只是睡了舅舅,日后清醒了还有反悔的机会,可如果是被舅舅睡了,这一辈子就算完了。
“我不会反悔的,”沉香说,刚止住血的嘴唇又被他用力咬破了,“我是真的喜欢你,你为什么不能信我一次呢?”

沉香的润滑做得很粗糙。他太急了,沾了乳霜的手指刚插进去就开始搅,一根很快变成三根、四根,杨戬胀得难受,要他慢一点,但他根本不听,反而加快了动作,勾着手指去找杨戬的敏感点。杨戬拿他没办法,只得握住他手腕咬牙忍着。好在杨戬位置浅,沉香碾了几下,就见他身体弓起来,前面那根也猛地跳了一下,明白自己找到了,抵着那个点粗粗磨了磨,察觉到他软下来,便扶着自己的性器往里捅。

只捅了一个龟头进去,他就看见杨戬痛得面目扭曲的样子,拱着腰试图让他退出去。很奇怪,他本该心疼的,杨戬是他舅舅,更是他喜欢的人,按照常理,他应该真的退出去,重新帮舅舅做好扩张,让这场性事变得更温柔也更舒适一些。但不知怎的,见到杨戬这么痛苦,他反而更硬了。他按住杨戬的胯,用力往下压,腰跟着向前挺。杨戬的后穴或许被他插裂了,因为有湿热的液体流出来充当润滑剂,比面霜好用得多。他低头去看,因为他和杨戬贴合得太过紧密,所以他只看见对方有点软下去的肉棒,看不见交合处的具体情形,但他猜想那是血。

有了润滑,全根进入变得很顺利。杨戬痛得一直在抖,沉香这才回过神来,俯下身去亲他、爱抚他,试图让他放松一点。杨戬尝试着抬起腿,好让自己少受些罪,但沉香却被他这个迎合的动作勾得眼睛发红,握着他的膝弯加大了抽插的力道。这个姿势下沉香确实看见了血,从交合处流出来,在滑腻的皮肤上晕开一片,但灯光太暗了,所以那血迹看上去不是红色而几乎接近黑色。杨戬的身体因此像一副被弄脏的水墨画一般。

又弄了一会儿,杨戬似乎得了趣,身体彻底被操开,柔软地吸绞他的性器,喘息也渐渐变得暧昧了。沉香出了不少汗,让舅舅主动盘着自己的腰,手则攀上去和他十指紧扣。此刻,杨戬几乎是柔顺地躺在他身下,任他予取予求,他近距离看着杨戬的脸,刀刻斧凿一般,美得像一件艺术品,几乎让他不敢呼吸。杨戬在沉浮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无悲无喜,像欲海中一片漂着的树叶。沉香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杨戬对他,永远是包容、退让、接纳,这反而让沉香有种抓不住他的错觉。在这昏暗的灯光之下,杨戬整个人看起来都是暖黄色,或者说是金色,沉香拼命收紧十指,叼住他侧颈的软肉狠命咬下去,恨不得把他撕咬成一块一块,再全都吞进肚子里,却仍旧感觉他离自己越来越远,就好像……

好像他是一座包金铜像,是来渡他却被他拉下祭坛的神明。

沉香嘴唇上的伤口皮开肉绽,汨汨流着血,和杨戬侧颈的伤口黏在一起,血和血也混在一起,亲密得分不清谁谁。不是简单的拥抱亲吻,是更为赤裸的血肉相贴,他和杨戬流着相似的血,所以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沉香这样想着,闷哼一声,射在他舅舅的体内。



过了很久杨戬也没有睡着,他知道沉香也是,于是干脆爬起来,披了件大衣坐在落地窗台上,背对着月光点了一根烟。沉香跟着下了床,赤脚走过来坐在他身边,杨戬想让他去穿衣服,最终也没说,只是用大拇指顶开烟盒盖,递到他眼前。沉香伸手想拿,又把手收回来:“我不会。”

“不会就算了,”杨戬说,“你还小,等高考完了教你。”
沉香想要反驳,但最后什么也没说,两个人就这么欲言又止地陷入某种尴尬的沉默。杨戬吸了一口烟,手撑着膝盖,缓缓把烟吐出来。而那烟雾持续地向上升,直到完全逸散在空气里,沉香才开口,问他:“舅舅,我会下地狱吗?”

隐隐约约的,厨房里有机器声响。应当是浸泡模式结束,豆浆机终于开始工作,吸水饱胀的黄豆被快速搅打成浓稠的液体。杨戬看看他,又看看自己,发觉自己已经和他一样遍体鳞伤,突然从心底生出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在旋转的刀片和惨白的月光里,杨戬轻声地说:“我们会一起下地狱。”



9.

第二天仍旧是周末,头天晚上杨戬一直到天边发白才勉强入眠,所以被连续不断的门铃声吵醒时只觉得头痛欲裂。他闭着眼,感觉身边一轻,是沉香爬起来去开门。没多久,他又听见沉香趿着拖鞋跑回来,声音有些急:“舅舅,是申警官。”

杨戬花了三秒钟才把“申警官”这个称呼和上次去警察局接沉香的时候看见的那个中年警察对上号,揉了揉太阳穴,睁开眼睛,看了沉香一眼,又叹一口气:“你先把衣服穿上。”

沉香套上卫衣和牛仔裤之后申警官刚好乘了电梯上来,意料之外的,门口只有他一个人,穿着警服站在那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沉香颈侧暧昧的红痕。下一秒,杨戬从房间走出来,背脊挺直,衬衫扣到最上面一颗,除了头发还有些乱,几乎可以说是一丝不苟的。申警官看见他,率先打了招呼:“杨先生,昨晚没休息好?”

杨戬没接他的话头,声音也冷冷的:“您这大周末的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接您外甥去局里一趟,”申警官带着笑,亮出手里的证件,象征性给他看了一眼,“别紧张,就是案情有了新进展,找他了解一下情况。”

杨戬思忖片刻:“稍等,我联系一下律师。”
“有什么好联系的,”申警官摆了摆手,“手续都齐全,一上午就把孩子给您送回来,保证头发丝儿都不少一根。”说着,他就伸手要去拉沉香。杨戬想也没想,一把将沉香拽过来,揽在自己身后,也不说话。明明是很冷厉的表情,偏偏摆出一副老母鸡护崽的架势,把沉香结结实实护着。

“这是做什么?”申警官神情倒是没变,依旧不咸不淡地笑着,“您配合一下执法,大家都好办事。”
杨戬正要说话,沉香就从他身后走出来:“我能回家吃午饭吗?”他说着,语气天真,暗暗扯了扯杨戬的衣角,杨戬含在喉咙口的话就又咽了回去。

不该多嘴的,杨戬后知后觉地想,他或许是昨晚上被沉香操傻了,双腿打颤、神志不清,屁股里还存着外甥的精,下意识只知道要把沉香留在自己身边,却忘了他们现在最不应该做的就是引起别人的怀疑,如果沉香真的清白,那他没有拒绝申警官的道理。杨戬想到这里,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听到申警官用哄孩子的语气对沉香说“当然可以”,就着台阶下了:“中午想吃什么?等你回来带你去吃。”

“就吃昨天的Pizza吧,热一热应该还能吃,昨晚上忙得忘了,一口没动,有点浪费。”沉香说,对舅舅笑了笑,跟着申警官走了。门关上的时候杨戬才觉得腿软,他内裤没穿,西裤也是匆匆忙忙套上的,沉香刚才那一笑,他只觉得穴里一股热流往外涌,直淌到大腿上去。真是冤家,他脑子一片混乱,抓了抓头发,转身去浴室冲澡,看见洗手台上原本放面霜的地方是空的,哽了一下,没忍住骂了句脏话。

沉香跟着申警官上了车,径直去了警局。一路上,沉香绷着神经,生怕申警官突然发难,但出人意料的是对方全程都没有和沉香搭话,只吹着口哨优哉游哉地开车。到了警局,由于是周末,大厅里空荡荡的。他带着沉香进审讯室,进门第一件事是把门锁了,第二件事是把监控关了,沉香头皮发麻,几乎要从椅子上弹起来,申警官却撑着桌面,看起来很无所谓的样子。

“这儿,还有这儿,”申警官指指自己的侧颈,又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嘴唇,“怎么被咬成这样?你舅舅干的?玩儿这么大?”
沉香盯着他:“关你什么事!”

“别这么大脾气,我又不是故意看到的,”申警官笑了笑,“我就是有点好奇,你俩谁在上边?我看他路都走不好,所以是你在上边?可以啊你小子,挺厉害的。”
“你找我来,就是要说这个?”
“当然不是,”申警官见他真动气了,这才收了那些荤玩笑,但依旧是一副混不吝的样子,“我也不跟你兜圈子,叫你来这儿,明面上是警局的安排,但实际上申请是我打的,不是为了调查案件,就是想找个机会跟你聊聊。”他语气轻佻,看向沉香的眼神却带着探究,“没必要再调查一次,我们都知道你的好同学王海究竟是怎么死的。”

“我防卫过当,他失足溺水,”沉香快速地说,“我有不对,但律师叔叔说我也是受害者,他会帮我的。”
“台词背得挺熟,”申警官拉开椅子,在沉香对面坐下,“之所以关监控,就是想和你说点掏心窝子的话,这么玩就没意思了。”

沉香不说话。

申警官于是又道:“这也不能怪你,你才几岁?十六还是十七?都没成年呢,王海做了那种事情,你不想杀他才奇怪。”
沉香垂在桌下的手一下子紧握成拳:“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说他霸凌你的事啊,”申警官笑了,反问他,“你以为我在说什么?”

沉香被他激怒了,一下子站起来,目眦欲裂,看起来几乎要打人。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时间空气里只剩下深重的呼吸声。他慢慢地,重新坐下,手规规矩矩平放在膝盖上,简直像个小学生。又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再次开口,语气已经恢复了平静:“我可以打电话让我舅舅来接我吗?”
“你舅舅现在应该已经在路上了,”申警官耸耸肩,“和你的律师一起。”

如他所言,杨戬很快就出现在玻璃墙外面,面容冷肃,身边站着孙律师,同样是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申警官看见他们,扬起手打了个招呼,转头去问沉香:“你真的不打算说实话吗?”
沉香站起来,绕过他,去开审讯室的门。

申警官把脸埋进手里,无声地笑了。



这回杨戬来警局,是孙律师去他家接的他,所以沉香出了警局,就又看到那辆招摇的迈巴赫,停在那里,耀武扬威的。
杨戬以前教过他和笑笑,坐别人的车不能让副驾驶空着,不然很没有礼貌,像是把对方当成司机,所以笑笑坐杨戬的车永远坐在前排,说很多俏皮话逗车主开心。尽管沉香其实没有朋友,更没有坐过别人的车,但也把这句话牢牢记在心里。只是这次,沉香坐进后排,下意识要关门,却看见杨戬走到他这一侧来,把被他半掩的门又重新打开。杨戬高挑的身体在他旁边折叠起来,即便是这样宽敞的后座,对他来讲还是有些拥挤。他伸出手,牢牢握住沉香的,没有多说一句话,Sun在车内后视镜里看见他们紧扣的十指,也没有特别的反应,低头给自己系好安全带,轻轻踩了一脚离合。

离合器,离是分离,合是接合,汽车直接驱动,一是损伤元件,二是容易熄火,突如其来的动力克服不了强大的惯性,需要循序渐进,才能平稳前行。Sun是常开车的人,很明白这一点,他所诧异的是杨戬竟然不明白。杨戬和沉香的手长在了一起,几乎像是一棵树分叉出来的两条枝蔓。同气连枝,Sun在脑海中搜刮许久,才想起这个中文词,或许不太适合形容舅甥,但他想不出第二种譬喻。
杨戬面对沉香的时候永远是那个在点火的瞬间就踩下油门的人,所有的驾驶技巧、交通规则,在这种情境下通通都要失效。来的路上Sun告诉他,这个孩子不像你以为的那样简单,杨戬慢慢解开衬衣最上面两颗扣子,又慢慢地重新扣上,没有说一个字,便胜过万语千言。

那时候,他们两人之间是重峦叠嶂的沉默,而现在,杨戬和沉香之间则是桃花流水的沉默。Sun独自开着车,感到这个狭小的空间对他而言像一副喜气洋洋的红色棺材。他为之失落的并不是杨戬不爱他,更不是杨戬爱上了别人,甚至也不是因为这个“别人”是杨戬的亲外甥,他只是觉得痛苦,他以为的那个杨戬没有了。杨戬不是能和他轮流开长途车的伙伴而只是坐在后排握着别人手的乘客,他们从来不是一类人。他感到自己在爱一个幻影,或者说,一种假象,与其说杨戬被他落在后面,不如说他们从一开始就不在同一条跑道,杨戬甚至不是参赛者,只是恰巧要穿过操场去捡一颗心爱的足球。Sun的眼前浮现出那些鲜血淋漓的吻痕和咬痕,他并不在意杨戬和谁睡了,但他因此发现杨戬是不完整的人、腐烂掉的人,和沉香一样在心里住了一个饥饿的怪物,Sun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基因和血缘,他只知道自己是外人并将永远是外人。
离合器的原理和想象中不同,不动的时候是接合,踩下去才是分离。杨戬和沉香长在一起,一个天真的小孩和一个更为天真的大人,所以这联盟当然也不是坚不可摧,但只要稍稍懈怠他们就会重新相连。他不可能永远踩着离合器,那将会很可悲,对杨戬也是,对他也是。

车子停下来,停在杨戬的公寓楼下,Sun问了一句:“要一起吃个午饭吗?”
后视镜里,他看到杨戬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下意识去看沉香。沉香或许是在警局时太过紧绷,被接走之后又骤然放松,在路上就睡着了,此时歪在杨戬怀里,表情很安宁。

“我开玩笑的,”抢在杨戬开口之前,Sun最后笑了笑,此时是正午,天上却没有半点太阳,而是阴阴的,像是随时都要夜了,“快回去吧,好好休息。”

杨戬点了点头,低声唤醒了沉香,沉香揉着眼睛从他怀中起身的时候他发麻的手臂传来一阵震动。过了几秒他才意识到那不是血液循环造成的错觉,而是他的手机从大衣口袋滑到座位上,夹在他和沉香之间。他连续收到了两条短信,发件人是一串虚拟号码,但他只看一眼内容,立刻就想到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第一条是:我有沉香筹谋杀人的证据。
第二条是:抽个时间聊聊?



10.

笑笑最讨厌的学科就是物理。高一年级学的是力学,小木块从高空掉进水里,在黑板上画好多条线做受力分析,从上往下是重力,从下往上是浮力,质量密度体积,好多字母组成好多公式,好多公式套进好多习题。物理课代表告诉她,等他们升上高二还会学电和磁,水上漂浮的小木块甚至要被带电线圈吸引,笑笑学着他的样子比了一个大拇指,右手安培定则,听起来高深莫测。

小木块的受力分析画到一半,笑笑的注意力又被外面的脚步声吸引。她向来是这个样子,注意力很难集中,五感又格外灵敏,所以即使看上去很努力,学到一半却老是分神,成绩就总是平平。
有两道脚步声,一轻一重,感觉上是一个学生和一个成年人。G=mg,g取9.8。脚步声由楼梯口一路往上。木块的体积是长乘宽乘高。或许是违反纪律的学生被老师叫去训话。那么浮力则是体积再乘一个密度。这两个人走得好快,像是不想在这里多待一秒。密度应该是木头的密度还是水的密度?有人小声喊了一句舅舅。
有人小声喊了一句舅舅。

笑笑握着笔,睁大眼睛,那是沉香的声音。

沉香来办转学。出了这样的事,自然不可能再在这个学校念下去。杨戬给他挑了一所离家远些的重点高中,交了高昂的择校费把他塞进去,唯一缺点是通勤不太方便,但杨戬决定了要每天接送,这就不算什么大问题。

前两天,王海的父母来闹过一次,好在沉香不在学校,杨戬家小区的门禁又森严,在楼下叫骂了两句,进不去电梯,便悻悻然走了。那骂声很有些不堪入耳,虽然沉香在学校听过比这难听千百倍的话术,但这次当着杨戬的面,他仍然有些无地自容。杨戬拉着他在自己身边坐下,用两只手掌牢牢捂住他的耳朵。刺耳的脏话都远离,他听见一种类似小时候去海边玩耍,把捡来的海螺放在耳边时听见过的声音。小时候妈妈给他讲过田螺姑娘的故事,他最开始信,后来不信,可现在似乎又有点信了。杨戬望着他,安抚地对着他笑,他迎上去,近乎虔诚地和对方接吻。嘈杂的世界里他只能听见舅舅掌心里的声音,柔软的、毫无防备的他舅舅,像是刚从螺壳里蛻出来的一样。

杨戬和沉香一起去了办公室,找沉香的班主任办理各种手续。他们来之前在电话里早早和校方沟通过,所以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大部分文件给到杨戬,沉香只签了其中一两份,直到这个时候他才记起来自己其实姓刘。这几天和杨戬始终黏在一起,他几乎以为自己是长在舅舅身边一株矜贵的奇楠沉香。他的字不算好看,但这次写得异常工整。刘沉香三个黑字躺在惨白的纸上,一动也不动,像是已经在这个鬼地方死了,又像是做了个长长的梦刚醒过来,很迷惘的样子。

沉香签完字,一式两份,一份给班主任,一份给舅舅,然后抬头去看李老师。他进来的时候就发现李老师也在,独自坐在远一点的办公桌前,低头批改作业,看上去两耳不闻窗外事,但沉香知道并非如此。如他所料,在杨戬收拢起所有文件和档案,带着沉香出门的时候,李老师叫住了他们。

李云祥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出来,其实他对这舅甥俩并无多少好感,之前的对沉香一些怜悯和歉疚也被后来的许多事情冲淡。李云祥看着他们,一开始他以为王海是蛇,沉香是被引诱的亚当,堕落之余用匕首穿透汁水丰沛的禁果。后来他发现杨戬和沉香或许才是两条相依为命的蛇。这是学校,一墙之隔有琅琅书声,窗户外面有体育课的打闹声,办公室里有暖空调工作时的电机声,只有他们三个之间是真空的、黑洞的沉默。他想起最开始的那个清晨,沉香把王海打倒在地的时候他也收获了这样的沉默。杨戬对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他明白那其实是嘲讽。

或许根本没有什么蛇和禁果,因为整个语境都是错误的,杨戬和刘沉香从来只是杨戬和刘沉香。此地并非伊甸园,有人被霸凌、有人活不下去、有人真的死了。杨戬即将带着沉香离开,而他却要永远留在这里,不是学生而是教师,不是三年而是三十年甚至大半余生,这一刻,他明白原来这里是阿鼻地狱。

他叹了一口气,对沉香说:“保重。”
沉香微微点头,没有说话,转身要走。
“老师知道你其实是个好孩子。”李云祥在他身后说,语气不像是夸奖,反而几乎像是许愿。他们刚直不阿的李老师,伟大教育理想的拥有者,比任何人都要有原则的一个人。他的一个学生死了,全世界都知道是被另一个学生杀的,而他现在正对杀人凶手说:“老师知道你其实是个好孩子。”
听到他这句话,沉香没有回头,只是跟在杨戬身后,稍稍缓了脚步,像一个乖巧的、不小心被舅舅落下的小影子。

沉香小声开口,听起来不知道该把问号丢给谁:“我是吗?”



下了自习,笑笑上楼去高二年级所在的那一层。沉香的班级在走廊尽头,她气喘吁吁站在后门口,看见杨戬正蹲下去清空沉香的课桌抽屉,那套桌椅在他身边简直像是小孩子的玩具。于是整间教室也变得像是小孩子的玩具,书本和书本积木一样垒在一起,学生们像是乐高套盒里的塑料小人,千姿百态地沉默着。笑笑是唯一一个出声的人,她走过去,声音清脆:“需要帮忙吗?”

“笑笑,”杨戬看见她,眉目一下子柔和许多,“你怎么知道我们来了?”
“我就是知道,”她说,俏皮地弯起眼睛,“刘沉香要转学吗?”
杨戬还没说话,沉香就“嗯”了一声,眼睛没有看她,而是专心把桌面上的书一本本装进书包里。笑笑帮他一起装书,又问了一句:“那以后我是不是都要自己上学了?”

杨戬从沉香桌洞里掏出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揉皱的草稿纸、过期的小面包、一大把中性笔、计算器和计时器,还有一管泡腾片,杨戬给他买的,随手扔抽屉里一直忘了喝,到现在也没开封。他把这些东西一样一样掏出来,摆在桌面上,让沉香自己看有什么需要带走。这个时候,杨戬才发现笑笑依然看着他,像是在等一个答案,他只好说“抱歉”,有一种在路边遇到翻肚皮的小狗,喂完火腿肠之后必须要走的感觉。

沉香装满一个书包,又去装脚底下的纸箱,放书的时候俯下身去,视线和杨戬的短暂交汇。“我都不要,”沉香说,“到时候买新的。”
杨戬说:“好。”

他们两个都个子不低,一同蹲在地上,就占据了很大一块空间。纸箱很快也装满了,沉香按着箱子,杨戬贴上胶带,两人配合得很默契,笑笑完全插不了手,感到自己非常多余。她看着杨戬把纸箱抱在怀里站起来,丝毫不介意会弄脏自己的昂贵大衣,沉香则把鼓囊囊的书包甩在肩上。这么看起来他的肩膀也很宽,笑笑想起他刚转来的时候班里女生都在课间偷偷跑去楼上看他,他是笑笑认识的所有人里能把那件丑校服穿得最好看的那一个。
“周末我还能去你们家蹭饭吗?”笑笑问,这回她问的是沉香。

沉香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这是很亲密的举动,但他做起来丝毫没有暧昧的感觉。
沉香没有回答她,而是问:“你想和我一起转学吗?我可以帮你。”
她愣了一秒,随即笑了:“刘沉香,你该不会真的喜欢我吧?”

杨戬和沉香离开的时候,上课铃已经响了有一阵子,好在下节课还是自习,笑笑晚几分钟回教室也没什么要紧。她动作很轻,从后门溜进去,手里拿着一管VC泡腾片,她说自己口腔溃疡,从沉香那里要来的,算是和他们相识一场的纪念品。
坐下之后发现桌上放了一些水果糖,和她平时常吃的那种不一样,是进口的,装在漂亮的铁皮小盒子里,上面写了大大的“30%Juice”,意思是添加了整整百分之三十的天然果汁。她转过头,去看物理课代表——前不久刚刚调动座位,变成她的新任同桌。对方对她笑了一下,她于是也用笑做回应。她的名字就是笑笑,笑容对于她来说是像呼吸一样的东西。

她没有第一时间吃那盒糖,而是打开那管泡腾片,丢了一片进水杯里。浅黄的泡腾片在水中摇滚、翻沸、迅速溶解,在重力和浮力之外多了一种她看不懂的力。泡腾片是柠檬味,她喝了一口,水加得太少,被酸得皱眉。这才打开盒子,拈一颗糖进嘴里,是梨子味,很新奇,她从没有吃过。她想像往常一样把糖果咬碎,但这糖太硬了,很大一颗,咬了一下咬不动,便只好默默含着。这时候,她垂在桌下的右手被轻轻握住,她听见有人对她说:“你爱吃的话下次还给你带。”
她原本想拿起笔做题的,现在手上不得空,就垂着眼睛去看桌面,在旁人眼里看起来是种甜蜜的娇羞。桌面上摊着她上节课用的草稿纸,小木块的受力分析画到一半,被美丽的糖果盒盖住了。

田笑笑是东海市一中高一年级的一名普通女生,家境普通、成绩普通、打扮普通,只一张脸蛋还算甜美。她明白,美貌能够换取很多东西,而知识是其中最无用的一种。



11.

东海市很少有这样惬意的冬日下午,温度很舒适,阳光也很好,不需要开灯也不需要开暖空调。沉香只穿一件白毛衣坐在地板上拆纸箱,他正打算整理课本,下周就要去新的学校,自然要提前做好准备。而杨戬躺在沙发上看书,手里一本晦涩的财经周刊,看得不太认真,半睡不醒的样子。
因为有阳光,所以空气里的灰尘也跟着变成金色,在二人之间缓缓流动,简直像是这段金色时光被实体化了一样。沉香找不到拆快递用的小刀,随手在茶几上的水果盘里拿了一把水果刀,雪亮的刃划下去,胶带断得很干脆。

杨戬的电话突然响了,急促的铃声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手机掉到沙发缝里,杨戬伸两根手指去抠,却没有接起,而是直接挂了。没多久,又有短信提示音响,沉香看见杨戬划开屏幕点进去看了一眼,看完又很快把手机按灭,做这一切的时候他的表情很自然,仿佛刚才只是翻了一页杂志似的。

沉香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停下拆箱子的动作,很长久地发着呆。他最近总是这样,话少了,情绪也不高,变得有些钝钝的。杨戬私下咨询过心理医生,得知这是正常现象,他年纪太小,这段时间经历的事情又太多,难免有些扛不住,这是他自我保护的一种表现。

这几天他们一直待在一起,杨戬推了大部分工作,请了长假在家陪他,甚至也做好了让他休学的准备。他们每晚共枕而眠,有时候会做,有时候也不。做的时候沉香有股疯劲儿,不怎么说话,力气却很大,总喜欢咬他。说实话真的很疼,但沉香就是这样,有点像未经驯化的小狼崽子,经常把握不好分寸。好几次他被咬破了,痛得皱眉吸气,沉香反而变得平静,俯在他身上吻他的伤口,舔干净他的血液。胸口、锁骨、侧颈,像是某种刺青,沉香一遍一遍、一遍一遍刺进去。
不做的时候,他们会穿成套的长袖睡衣,拥抱着彼此入眠。这时候的沉香像一只家养的小狗,睡意朦胧的时候总会往杨戬怀里钻。杨戬用嘴唇碰碰他的额头,感到亲情在此刻更胜一筹,这是他的外甥,他妹妹的孩子,第一次见面时不过那么小一点点,如今也变成少年人的样子。沉香总睡不安稳,在梦里会发抖和流泪,偶尔喊一两声妈妈,也偶尔喊一两声舅舅。杨戬叹一口气,把他搂紧了,用自己的拥抱做他的襁褓。沉香睡熟之后杨戬盯着惨白的天花板,盯久了仿佛看见妹妹在上面对着他流泪。杨戬觉得自己也快要疯了,原来这是一种传染病,在他们之间默默地流行。

又翻了几页杂志,沉香依旧坐在地上不动,杨戬放下杂志喊他,问他怎么突然走神。沉香转过头来看他,说我想吃小区门口的豆腐脑。杨戬说明早带你吃,沉香问现在不可以吗?杨戬说那家店只有早上才营业,沉香又问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哪家,杨戬说你喜欢吃的只有一家,沉香于是点点头,是啊,只有一家。

这是一段很没有营养的对话,类似的对话每天要在他们之间发生好多好多遍。杨戬有时候独自出门,会接到沉香的电话,让他回来的时候记得给自己带司康饼。杨戬提着沉香最喜欢的那家西点屋的纸袋子进门,沉香看到纸袋上熟悉的标识,意识到他记得自己的喜好,就会比往常更高兴一些。沉香最近吃甜食的频率比之前高了很多,蔓越莓司康两口解决掉一个,豆腐脑上面要放两大勺白糖。杨戬想或许是因为冬天要囤积热量,沉香太瘦了,腹肌盖不住肋骨,髋骨也凸出来,顶着薄薄的皮肤。沉香吃完司康饼,问他你刚才是去哪里了,杨戬不说话,替他把空纸袋扔了。

沉香没有吃到他想吃的甜豆腐脑,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走到沙发边,俯身压在杨戬身上。杨戬想说现在不能做,再过半小时我们就要出门,也想说水果刀很危险,你先把它放下,这递进很微妙,沉香甚至还没开口,他就先在心里退让一步。但他最后什么也没说,因为沉香举起刀,刀尖抵着他的眉心,触感很冰冷。

沉香问他:“舅舅,如果有一天,我要离开你,你会怎么办呢?”
杨戬思索了一会儿,诚实地答道:“我不知道。”
他没办法想象那会是什么场景。将一颗心剜掉半边心房,大家都知道这个人会死;将一棵树拦腰斩断,所有人也都知道树枝会枯,但沉香对他而言不是这样的存在。他甚至没办法做一个精准的譬喻,不是一半而是全部,沉香如果走了,用以类比的场景不是他被一刀捅死或是一枪崩了,而是无。虚无,消失,归零。其实即使沉香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也觉得自己是一个人,但沉香走了他就变成没有人,没有人是什么样子?他没办法想象。

沉香的眼睛离他的眼睛很近,目光投下来,不聚焦,是散的,像在他脸上下了一场冬雨。
他问:“你知道我会怎么办吗?”
杨戬看着他,等他的下文。
沉香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如果你离开我,我就会杀了你。”

杨戬突然笑了,仰起脸主动吻他,沉香措手不及,刀尖收不回去,在他额间划下一道长长的伤口。这是杨戬第一次主动吻他的嘴唇,不是承受而是索求。随着吻的加深,那道伤口似乎也在呼吸,沉香的白毛衣镀上阳光的金色,柔和、静谧、美丽。

沉香起身的时候,杨戬才看见他手上也在流血,原来刚才他竟然一直握着刀刃,金属割开皮肤,血从掌心流到袖口,毛衣也变成开蜡梅的雪地。杨戬坐起来,抓着他的胳膊去看他的手,额间的血滑落到鼻梁上去。沉香看见他这副样子,似乎觉得很滑稽,一下子笑了。



半小时后他们出门,为了遮掩伤口,杨戬给自己绑了一条蓝白的运动发带,穿的也不是平时常穿的大衣西装,而是胖胖的羽绒服配瘦瘦的牛仔裤。沉香手上缠了绷带,不在意地揣进外套口袋里,站在玄关把脚塞进早就穿松了的旧运动鞋:“他几点的飞机?”

这个“他”说的是孙律师,他要回国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沉香当然明白他不会仅仅因为某个人就做出这么重要的决定,就像他当年选择来到东海市一样,一定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其他原因,最后百分之一才可能是杨戬,但沉香同时也明白,如果没有这百分之一,再多的百分之九十九也都没什么用。他很了解Sun,至少在这一方面,不是从当事人了解辩护律师的角度,也不是从外甥了解舅舅朋友的角度,而是从一个男人了解另一个男人的角度。Sun在机场出发层,没有进免费提供的贵宾休息室,而是找了关外的一家咖啡厅坐着喝咖啡,见到杨戬和沉香来了,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过来:“喝点什么?”

“天都要黑了,就不喝了,”杨戬说,“你也别喝了,飞机上还得倒时差,喝太多咖啡一会儿睡不着。”
“有瘾,不喝不行。”Sun晃一晃杯子里的冰美式,“你今天穿得很年轻。”
“就是随便穿穿……”杨戬说,意识到这话不妥,很快转移了话题,“你今后还会来吗?”

“应该不了,这里没什么需要我的地方,”Sun露出一个笑容,“沉香的案子对面也撤诉了。”
“那也是多亏了你。”杨戬说,回头看了一眼沉香,似乎是想要他过来道谢,但沉香一直垂着头看地面,不曾和他对上眼神,他便放弃了这一想法,重新把脸转回去。

王海父母的撤诉完全归功于Sun,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手段,总之他消失了几天,回来的时候一切事情就都妥善解决。他只用了二十万,就让之前还咄咄逼人的那对中年夫妇完全偃旗息鼓,但他的表情却完全没有胜利的喜悦,反而带着一种说不上来的痛苦。他接过杨戬递给他用作赔偿金的银行卡,同时告诉杨戬他要回去了,东海市不是适合他的地方。
杨戬想起他刚认识Sun的时候,对方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律师助理,甚至都没有上庭的资格,却神奇地说服当事人在庭外顺利和解,把损失降到最低。那时候的Sun非常意气风发,即使唯一一套正装只是几十刀的廉价货色,却异常庄重地烫到一条褶皱都没有,笔挺地穿在身上。

“律师的作用不一定是打赢官司,”二十岁的Sun,明亮得简直如同太阳一般,“就像最好的胜利不是打胜仗,而是从根本上化解战争。前者只是武器,后者才是军人。”

“差不多到登机时间了。”Sun看了一眼手机,站起身,问杨戬,“我想和沉香说几句话,可以吗?”

杨戬愣了一秒,很快点点头,侧身让出一条通道。Sun走过去,揽着沉香的肩膀,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沉香却眉毛也不抬,并没有多大反应。Sun于是整理了一下衣领,动作庄重优雅,看上去一副老派西方绅士的样子,最后拍了拍沉香的肩膀,便和他们道别,说自己要去安检口了。杨戬于是又和他简单聊了两句,拥抱得很悬浮,再见说得也很悬浮。

直到他真的走了,沉香才抬头,看着他不再年轻的背影。机场的外墙是全透明的一大块巨幅玻璃,橙黄的夕阳落下来,整个空间都通透明亮。Sun,其实只是孙的拼音,但初中英语老师就教过这也是太阳的意思,一个绝妙的双关语。远渡重洋而来,试图与他舅舅并肩作战的太阳,每次出现在沉香面前却都是一副落日的景象。太阳要落下来了,沉香想,落下来之后就是黑夜,舅舅和他会在黑夜里亲吻、拥抱、相爱,没有人能看见。

Sun的背影慢慢走远,最后终于彻底消失不见,杨戬试探着问他:“孙律师最后跟你说了什么?”
沉香没说话,视线固定在Sun走进去的那个安检口,窄窄的一条通道,传送带、探测门、显示屏,每个人被安检口吞进去,从头到脚读取,安全的放进来,危险的丢出去。
Sun临走之前,在他耳边说:“刘沉香,你真让人恶心。”



12.

东海市市民有约会的时候首选都是中央商场。中央商场是东海市最好的商场,装潢华丽、环境优美、入驻的也都是高端商户,在这里吃饭逛街很有面子。平安夜,李云祥提前半个月在顶楼的旋转餐厅定好了位置,这家餐厅每桌低消两千,对他一个刚工作不久的年轻人来讲其实有些太过奢侈,但这是他父母的意思。

李云祥已经毕业一年多了,在他父母的观念中,念完书就该工作、工作了就得恋爱、恋爱了就要结婚,所以即使远在老家的小县城,也要托人帮他在东海市找找看有没有合适的女孩儿。后来还真找到一个,是他的同乡,比他小几个月,在银行上班,李云祥看过那姑娘照片,长得很秀气,据说性格也温柔,几乎是标准贤妻良母的样子。他们稍微聊了几句微信,对彼此都不算讨厌,于是李云祥的父母做主,让他约对方出来正式相看,如果满意就再多接触接触。反正这种事情也不见得要多喜欢,合适就行。

约的时间是晚上六点半,但李云祥提前一小时就到了商场,摩托停在地下,人乘着电梯上来。他想着给姑娘带点见面礼,小耳钉小手链,几百块的那种,不失礼也不逾矩。

他进了一家首饰店,依次检阅柜台里一排排被灯光照得熠熠生辉的金银珠宝,比起款式更关心价签。导购小姐热心地给他介绍,今天平安夜搞活动,全场九折两件八折,满一千还送小礼物,他下意识在心里计算怎样买比较划算,反应过来之后又觉得这一切很荒谬:今天本该是上帝诞生前夜,神即将降临的日子,但所有人都在约会和消费。他想到很久之前自己上课讲极坐标,r=a(1-sin θ),函数也要用爱心吸引学生的眼球。

最后挑了一对耳钉,六百八十八,不知道款式是否能讨女生欢心,所以选了纯金的,至少能表明诚意。付账的时候前面排了个男人,穿得很贵,手里提了好些购物袋,刷卡之前听到收银员说您这条项链三万六千元,李云祥看手机的视线于是垂得更低。男人付好账,回过头,看见他,有些惊讶,叫了一声:“李老师。”

李云祥抬头,看见一张有些熟悉的脸,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男人见他神色茫然,也不生气,主动自我介绍,说你忘记我了?我是警察局那个申警官,我们见过的。

李云祥“哦”了一声,依旧无法把眼前这个锦衣华服的男人和之前见到的破落警官联系到一起。申警官笑了笑,说我已经不做警察了。
“不做警察了?”李云祥有些奇怪,“那您现在……”
“辞职了,”申警官说,虽然警服脱了,打量人的样子却还带着职业习惯,“这一行没意思。”
李云祥见他这副样子,想当然以为他是做生意或者怎么的发了财,客套着说:“赚得多就行嘛,这年头。”

“是啊,”申警官说,“赚得是挺多,加上之前攒的,够花后半辈子了。”
这话有些让人听不懂,但李云祥没有打听人家私事的习惯,便只是笑了笑,看向他手里的珠宝袋子,转移话题道:“圣诞礼物?”
申警官于是也弯起眼睛,眼角挤出幸福的皱褶:“给老婆买的。”
“挺好的。”李云祥附和道,越过他准备去结账,申警官在一旁,看着他掏出手机扫码:“李老师也谈女朋友了?送女孩儿得送贵重一点的,这个可不行。”

这个时候李云祥已经感到有些被冒犯,但他碍于面子,还是顺着对方的话往下接:“没办法,我就一拿死工资的,攒不到钱啊。”
“只要真想攒,总能有办法,”申警官看着他,一双眼睛似笑非笑,“你们班那个刘沉香,他舅舅就挺有钱的。”



到餐厅的时候距离六点半还有一段时间,女方还没有来,李云祥被服务生引到桌前坐下,端着一杯柠檬水,打量这间高广华盖的餐厅。他第一次进这类高级场所,左手边是连着天花板的酒柜,右手边是一整面景观墙,前面大厅里有小提琴手在演奏,是他耳熟却叫不上名字的古典乐曲。整间餐厅都在缓缓旋转,外面流丽的夜景便尽数映入他的眼帘。他想或许两千块买的不是晚餐而是这种把万家灯火踩在脚底下的感觉,那位申警官花三万六买的当然也不是项链,是对像他这样的年轻人指点说教的底气。那人话里有话的,也不知道究竟想说什么……不过倒是有段时间没听过刘沉香这个名字了。

李云祥喝完一杯柠檬水,看了一眼时间才六点二十,女方发来微信说自己被堵在路上,可能稍晚些才到。其实他已经有些饿了,但女孩不来,他也不能自己先点餐。李云祥环顾四周,发现这餐厅大致做成一个圆形,圆心是旋转的轴,边缘散落着一些餐桌。他伸个懒腰,水喝多了,起身要去上厕所,便沿着圆周逆时针走。走了两步,他发现这平安夜简直像是恋爱节,昂贵的餐厅座无虚席,每一张桌前都坐着一对浓情蜜意的爱侣。有二十多岁的情侣、三十多岁的夫妻,甚至还有十几岁的中学生,穿得很妍丽,一身鲜艳的红裙,化了精致的妆,和小男友一起坐在这里。

“笑笑?”
李云祥费了一些工夫才认出这名和自己有一面之缘的女学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妆容和服饰的关系,总觉得她比起上次见面成熟了许多。之前看她,觉得像一朵甜美可人的小花苞,如今看着却已经可以用“美丽”来形容,几乎是完全盛放了。

对面坐着的男生也是眼熟的,似乎也是高一年级的学生,在学校里见过。男生显然认识李老师,张皇失措,不敢和他对视。虽然现在不在学校,但早恋总归被严令禁止,平安夜偷偷约会撞上老师,真是倒了大霉。

和男友不同,笑笑却丝毫没有害怕的样子,甚至还扬起唇角,很热情地向李云祥打招呼。李云祥问她这是怎么一回事,她却理直气壮地说:“和老师一样,来谈恋爱啊。”

李云祥原本只是惊讶,笑笑不是他班上的学生,他并没有什么教育的义务,但对方一副这样漫不经心的样子,他便有些恨铁不成钢了。他走近一步,手撑在桌子上谆谆教诲,说她不该这个样子。学生的首要任务是学习、恋爱是大学以后的事、女生早恋容易吃亏……诸如此类老掉牙的论调都讲过一遍,笑笑却只是伸手,拿了桌上的香槟喝了一口:“你把我男朋友都吓跑了。”

李云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如她所言,对面的座位现在是空的,男生不知何时悄悄溜走了。一时间,他连生气都忘了,只感到一阵语塞:“你就和这种人恋爱?”
笑笑低着头切牛排:“有什么办法?我又找不到更好的。”

“刘沉香不是喜欢你?”李云祥想也不想便说道,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当,“我不是那个意思。”
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那个意思”是哪个意思,但笑笑显然也不在意。她站起来,伸长胳膊,去对面拿了另一只香槟杯,又坐回去递给李老师:“他还没喝过的,您尝尝。”

李云祥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皱着眉接了,却并没有喝,只是重新放在桌上。侍应生端着餐盘路过,好奇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浅尝即止。这是人家的职业素养,不多打听客人的事情,即使看见的场景是一个面色不佳的男人站在一个坐着喝酒的小女孩身边,而对面早已空空如也。

李老师不喝,笑笑也不管,只握着杯子自己仰起头来,动作不快,却始终不停,吞咽的时候她的脖颈仰起来,天鹅一样,微黄的酒液被她一口气全喝进肚子里。她放下杯子用餐巾擦了擦嘴,动作娴熟优雅,几乎像是从小在上流社会长大:“他怎么可能喜欢我。”

很显然,这个他指代的是沉香,但李云祥记得笑笑曾经对他说过沉香喜欢自己。似乎看出李老师的不解,笑笑弯起眼睛,把笑容漂亮地佩戴在脸上:“您到现在还不知道吗?”



“护城河边可以做很多事情,抽烟、约会、打架、杀人,”李云祥在笑笑对面坐下,看她把整块牛排一点点切开,变成半节小指大的肉丁,“还有交易。”
“刘沉香很有钱,杨叔叔给了他一张副卡,从来不查他的账。他平时省吃俭用,没什么多余花销,但在这个地方却花掉了很多钱,很多很多的钱,”笑笑说话的声音很甜美,语气却平静,不带半点波澜,“他要找王海买东西,每个月一次,在护城河边。”

“买什么东西?”
“迷药,”笑笑说,“一种很贵的迷药,遇水即溶,无色无味,起效也很快,几分钟就可以让人失去意识、昏迷好几个小时,醒来也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就像睡了一觉一样。”
“他要这个做什么?”
“我一开始也不知道,但后来我猜到了,他是要给杨叔叔用。”

杨戬。

笑笑慢条斯理,继续切着牛排,动作轻巧,像在做一场开腹手术。李云祥看着她,感到眼前的少女无比陌生。田笑笑和刘沉香,只不过是两个十几岁的高中生,自己在他们面前却显得如此迟钝而愚蠢。
“他喜欢杨叔叔,不是对舅舅的喜欢,是想和他上床的那种喜欢。杨叔叔好可怜,一直不知道,还把他当小孩子。但也不能全怪刘沉香,是杨叔叔太天真了。他都上高中了,比我还大一年级,哪里还是小孩子?”

李云祥花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怎么知道的这些?他告诉你的?”
“他当然不会告诉我,但这件事情绕不开我。”笑笑切牛排切累了,又给自己倒了半杯香槟喝掉,此时她已经有些醉了,脸颊粉扑扑的,透过厚重的粉底晕出来,有种鲜妍娇嫩的美,“那一天,我喝了王海学长递给我的水,醒过来的时候就在护城河边。上衣没有了,裙子拉链在他手里,第一反应是地上的草扎得背很疼,第二反应才是自己要被强奸了。他或许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剂量没掌握好,所以我才醒得这么早。看见我醒了,他很慌张,不知道是该先强奸我还是先掐死我,药效没完全过,我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你知道什么是任人宰割吗?就是你光着身子,像烂泥一样瘫着,然后随便一个人就可以对你做些什么。”

她慢慢回忆着,话语和思维一样迟滞、一样凝结在一起,湿答答的一滩烂泥:“在这个时候,刘沉香来了,他把王海结结实实揍了一顿,王海掉了一颗牙,满脸满嘴都是血,哭着向他求饶。那个时候,我几乎以为自己要爱上他了,很浪漫不是吗?女主角被欺负的时候,总会有一个盖世英雄来救她。”
李云祥没有说话,他知道后面一定有一个“可是”,但他不敢想“可是”后面还要承接什么。

“刘沉香帮我捡回了衣服,我的上衣被撕坏了,他很体贴,全程转过脸没有看我,还把外套脱给我穿。他扶着我站起来,握着我的手臂,知道我没有力气,就让我靠在他身上。我以为他要报警,但他只是走过去,低头看着王海。”
笑笑说到这里停了,低下头,用叉子叉了一小块冷掉的牛排,小口吃了。她吃得很慢,几乎把每一丝肌肉都在嘴里拆解、嚼烂,长长的黑发披散在她的脸颊两侧,也很颓丧的样子。她试图给自己武装出一个美丽的笑容,但是大颗大颗的眼泪抑制不住地从她眼眶里滚落。李云祥在她脸上看到她当时的表情被完美复刻,像是从一场噩梦中惊醒,然后发现真实甚至比噩梦更加恐怖百倍。

李云祥的视线穿过她的肩膀,看见自己姗姗来迟的相亲对象,和照片里长得一样,黑发白裙、秀气端庄,温室里长大的样子。

笑笑说:“他问王海,你的药是哪来的?”



13.

沉香回到了护城河边。

天色很暗,介于黄昏和夜晚之间。似乎刚下过雨,空气很是冰冷潮湿,水汽像蛇,缠绕着钻进他的皮肤。他坐在城墙上,脚悬在空中,一只手夹着半根烟,另一只手撑着湿润的墙砖,滑滑的,像是随时要掉下去一样。
这个时候,左手边有人拍他的肩膀,他一转头,看见王海在对他笑,露出两排丑陋的黄牙。王海的手中拿着一台手机,手机横着,上头正在播放一段视频,是他舅舅闭着眼睛在浴室里自慰。头发湿了,贴在脸和脖子上,从海里刚走出来的美人鱼。画面一转,又到了卧室,他舅舅一动不动,昏迷在床上,而他把人扒光了压在身下亲吻,并拢对方的大腿,将性器锲入滑腻的腿根。

他可真骚啊,王海说,看沉香的眼神揶揄与鄙夷共存,你也是,你真恶心。
沉香没话反驳,只好抬手,把烟屁股塞到嘴里,深深吸了一口。找霸凌自己的人买药,再拿这药去迷奸自己的亲舅舅,被说恶心甚至都不算是一句骂人话,只是一个并不到位的形容词。不仅仅是恶心,是烂掉了,正在发臭,是由内到外的腐朽,是一块在水里泡发霉的木头正要把霉菌传染给一棵健康的树。杨戬就是那棵树。

见他不说话,王海的笑容愈发大了,我还真没想到,随手给了你两个针孔摄影机,你居然能给我录到这种好东西。

你想做什么?
不想这东西流到网上去的话,你知道该怎么办对吧?

我只有一万。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你拿走的那些药都不止一万。
两万。
你当这是菜市场呢?

二十万,够不够?沉香看着他,伸出一只手揪着他的衣领,眼神冷得几乎是恶毒,二十万,买你的命,够不够?

不等王海回答,他便用力把对方推了下去,但王海很快又在阴冷的河水中浮起来,胸口插着一把刀,身上看不见血,大概是已经被水流冲散。他睁着眼睛,看向沉香,半晌也不眨一下——原来他已经死了,沉香迟钝地想。这时候雨突然下起来,雨势大得不像是冬天而像是夏天,他被淋得透湿,冷到每个毛孔都在打颤,城墙变得愈发湿滑,他也失了力气,眼看就要栽到河里去。天旋地转的失重感袭来之时他终于惊醒,发现自己冷汗涔涔、气喘吁吁,正躺在舅舅怀里。

察觉到他醒了,杨戬把他搂得更紧,安抚地摸摸他的后颈:“又做噩梦了?”
沉香把脸埋在他怀里,闷闷“嗯”了一声。杨戬没有多问,只是轻轻拍他的背,又亲了亲他毛绒绒的头顶,沉香伸手环住舅舅的腰,感觉温度和理智一起渐渐回笼,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小声说:“舅舅,我想喝豆浆。”
杨戬的笑声也闷闷的,响在他的头顶:“好,刚好昨天泡了豆子。”

这段时间杨戬的厨艺进步很多,其实也谈不上厨艺,最多算是掌握了一些厨房小电器的使用方法。比如能提前泡好豆子,每天早上快速地打出一杯浓稠的豆浆,再比如学会用电饼铛,给沉香烙两张香甜的牛奶蛋饼。他将每天的晨跑提前了半小时,空出来的时间就用来给沉香准备早餐。沉香恋恋不舍地松开他的怀抱,走到卫生间去刷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总觉得好像又长高了一点。

“你才十七岁,肯定还能长,”杨戬坐在餐桌对面看他吃饭,眼睛弯弯的,“不过我天天和你待在一起,都看不出来有什么变化,不像小时候,每年过年回家,你都变一个样子。”
“那是多久的事儿了,我都不记得了,”沉香咕咚咚喝完豆浆,抽了张纸擦嘴,“后来过年,你怎么不回家了?”

“你姥姥去世了,你妈又结了婚,我哪里有家?”杨戬叹一口气,“你妈妈就是太逞强,要是我早知道她带着你搬出来了,我一定把你们都接过去,咱们三个住在一起,也有个照应。”
“我可不想出国,我英语差得很。”沉香笑,手伸到桌子底下去握他的手。他的手上似乎还粘着冷汗,但舅舅的手掌宽厚、干燥、温暖,“没关系,现在有家了。”



今天是周六,不用去学校,所以他们起得比平时都更晚一点,早饭午饭也合在一起吃了。吃过饭,沉香自动自觉去写作业,他换到新学校之后成绩进步很多,那儿教学质量好,老师同学也都很友善,唯一的缺点就是每天收到的情书太多了些。下午放学回家,杨戬总是第一时间检查他的书包,女生塞给他的信件不许他拒绝,说是怕伤了人家的心,也不许他自己拆开,说是怕他早恋分神。杨戬拆那些信件的时候,沉香就总喜欢从背后环住他的脖颈,整个人压在他的背上:“舅舅,你是不是吃醋了?”

通常情况下,杨戬会毫不留情地用厚厚一叠的情书敲他的头,然后揪着他的耳朵赶他去吃晚饭。晚饭是外面买的,一方面因为杨戬没有时间,另一方面也因为他实在不会。沉香说我可以学做饭,学会了做给你吃,杨戬说那我就等着你照顾我了?明明是开玩笑的语气,沉香却很认真地点点头,说我会一辈子照顾你的。

沉香写作业的时候,杨戬就把书房让给他,自己抱着电脑在沙发上处理工作。打开电脑就看到系统提示今天是平安夜,于是工作暂时搁置十分钟,开始思考一会晚上能怎么安排。想来想去还是中央商场,打电话要定餐厅,号码还没拨出去又意识到今夜肯定爆满,只好握着手机去书房找沉香,站在门口探出一颗头:“今晚想去哪里?平安夜,带你去玩。”
“看电影吧,”沉香说,“今天有部新片子上映。”

杨戬窝回沙发,开始搜索票务信息,中央商场那家影院今天有不少排片,晚上六点有一场,空位还算多,他锁了座预备下单,对着书房喊:“五点出门行不行?”
沉香不想和他对山歌,摸出手机,在微信上回了一句:“可以。”

一下午过得很快,或许因为两个人都在认真做自己的事情,时光静谧地缓缓流淌,让人有种浸在温水里的幸福感。沉香写完一张数学试卷,出来给自己倒水的时候顺带着去找杨戬,水杯放在茶几上,人缩进沙发里,像一只黏糊糊的小狗,要抱着舅舅充一会儿电才行。

杨戬腿上还放着电脑,所以轻轻推了推他,示意他让一让,至少先把电脑放好。沉香把那台笔记本整个儿端起来放到茶几上,恰巧看见右下角弹出来的邮件提醒:“孙律师和你还有联系?”

“十几年的老朋友,怎么可能绝交。”杨戬说,“不过确实很久没联系了,不知道今天怎么突然找我。”
似乎是为了证明什么,他坐直了,当着沉香的面打开邮箱。Sun在国内的那段时间其实用微信更多,但或许是因为回去了,又恢复老外的习惯,三两句话也要发一封邮件。他写的是英语,沉香皱眉看了一会儿,说自己看不懂,让舅舅给他翻译,杨戬捏捏他的后脖颈,半真半假地斥他不好好学习,但还是给他逐字逐句念起来。

“孙律师说,他回去之后开了一家律所,一直忙着筹备,前几天终于开业,这才有空联系我。他说自己过得不错,还问我最近好不好,开不开心?”杨戬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他还说,如果……王海的父母找上门来要钱,不要理,他手里有些东西,所以他们不敢真的对我们——主要是对你——做什么。”
沉香看看屏幕,又看看他,问:“还有吗?”

杨戬有好几秒没有说话,直到沉香以为他不准备回答的时候,他才开口:“他说让我小心你,但也或许是想说让我多关心你,你知道的,这两个词很容易用混……”
“舅舅,”沉香打断他,“你相信我吗?”
杨戬几乎是立即说道:“信啊,为什么不信?”

沉香于是凑过来,小心翼翼和他接吻。他现如今的动作变得很轻,像是在长久的亲密关系中慢慢把握住了最合适的分寸。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杨戬总会无条件地纵容他,他只使了一点点力,杨戬就顺势倒在沙发上,半睁着眼看他:“作业写完了?”
“还没有,”沉香说,眼睛弯弯的,嘴唇也翘起来,他亲了两下舅舅的脸,撑着沙发站起来,拿起水杯去倒水,“我先去写作业,五点钟记得喊我出门。”

杨戬被他晾在沙发上,喘着气坐起来,伸长胳膊去够鼠标。嘴唇被亲肿了,脸也是热的,嘴里在骂“臭小子”,眼神却很温柔。
他的光标在“Delete”上犹疑片刻,最终还是按了下去。



沉香说想看的那部电影是部爱情片,好不好看不清楚,但赶上平安夜的档期,来看的人就很多。放眼望去全是情侣,一对又一对,连连看一样。到了电影院,杨戬去取票,沉香钻进人群里买可乐和爆米花,又抱着满怀的东西挤出来,很有朝气的样子:“舅舅!”

这一声吸引了不少周边人的目光,原来是舅舅带着外甥来看电影,看来这家人关系还真是不错。不过这两人都条件不差,脸好身材好,穿着也贵气,怎么搞得,平安夜还要相依为命,都不找女朋友?杨戬留意到那些探寻的目光,但却并不在意,只是从沉香怀里接过那一大桶爆米花,另一只手捏着电影票,要去检票口排队:“时间踩得刚刚好。”

这电影很纯情,有点像那种日式偶像剧,虽然宣传语说适合情侣,但显然不太适合他们两个大男人。杨戬百无聊赖地在座位中间拿爆米花吃,看电影里去世的女孩变成一只枯叶蝶,躲在树梢上旁观男友陷入新的恋爱。沉香的手探过来,和他的手在爆米花桶里牵到一起,杨戬抿着嘴,心里觉得很幼稚,手却没有动,任凭他握着。

沉香这种时候很像个小孩,悄悄凑过来,在他耳边说话:“我们肯定不会这样的。”
他是在说电影,杨戬于是笑:“不一定,等哪一天我死了,就变成枯叶蝶,停在咱们家楼下的树上,等着看你带哪个姑娘回来。”
“不会有这么一天,”沉香说,好像有一点生气,固执地要在黑暗的电影院里和他接一个奶油味的吻,“你不要乱说。”

明明是他先开始的,现在却又全都推到自己身上。杨戬语塞,轻轻咬了他一口,声音很低:“你是不是故意这样,就为了亲我?”
沉香没有说话,而是含着他的唇瓣笑了。在微弱的荧幕反光里,杨戬看见他亮亮的眼睛,一时间觉得非常心动。他自己早就不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了,但他的沉香还是,年轻的、直白的、热烈的,毛绒绒的少年人,不去考虑下一秒的事,只知道这一秒想要接吻,那么就接吻。

沉香闭上眼睛,去和他舅舅接吻,吻得耳根发紧,呼吸也变急,电影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很遥远,他隐隐约约听见男主角疑惑地自言自语“冬天怎么还有枯叶蝶”,下一秒闻到杨戬身上的香水,淡淡的木质调,带一点艾草苦苦的气味,却并不觉得清冷,反而给人一种很踏实的感觉。

那一天,杨戬和孙律师赶去警局之前,申警官穿着警服坐在他对面,就给他讲了一个枯叶蝶的故事。他说:“有一只枯叶蝶,秋天的时候伪装成一片枯叶,一直停留在树梢上。它的伪装技巧实在是太高超了,所有人都以为那就是一片普普通通的树叶,所以大家找了很久,也没有人能够发现它。但是到了冬天,真正的树叶都掉光了,树上就只剩下那只蝴蝶。即使它的伪装还是很完美,但冬天的树上是不会有树叶的。单独一只枯叶蝶的障眼法没有意义,单独一个的人也一样。”

“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俩,你还要说谎吗?”申警官问他,语气漫不经心,“你该不会以为,王海手头的药是天上掉下来的吧?”

松开杨戬嘴唇的时候电影几乎已经走到尾声,天气渐冷,变成蝴蝶的女主角寿命也将尽,有气无力地停在树梢上。男主角从家里出来,送另一个女生下楼,认真向对方提了分手,说抱歉,我还是忘记不了她。女主角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看见男主角仰着头独自看向夜空,小声喊她的名字,说我真的很想你。梦一样的结局,惹得电影院里不少女生默默流泪,男朋友们千篇一律地掏出纸巾,安慰被滥俗故事打动的恋人。

沉香不喜欢这个结局,如果是真正的人生,女主角一定不会化成一只小小的蝴蝶,男主角也一定会和新的人在一起,死了就是没有了,而活着的人必然会有新的际遇。他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和杨戬谁也不会提前离开谁,活着要在一起,死了也会在一起。

“怎么想都是我先死,我比你年纪大那么多。”出电影院的时候,杨戬半开玩笑地说。
沉香握紧他的手:“没区别。”

从电影院门口到自动扶梯,要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的地面是整块的大理石,皮鞋踩上去会发出清脆的声响。沉香走在杨戬身边,数着舅舅的脚步声一步步往前,迎面而来的是李云祥,第一次看见他穿正装,身边是一个没见过的女孩,黑发白裙,秀丽端庄,贤妻良母的样子。
看见他们,李云祥僵了一下,很快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把他们当作陌生人。杨戬拉着沉香的胳膊,在擦肩而过之前把他换到远离对方的那一边。沉香把手插在口袋里,全程没有说话,看起来很乖巧。

李云祥抬头,看见影院闪着光的门楣,在心里为杨戬的无知和愚蠢深深叹了一口气,而杨戬此时稍稍偏了一点头,恰好看见他走向取票机的背影。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往爱情电影而去,离这个故事而去。

平安夜的意思是“圣诞前夜”,杨戬想,转过脸,对上沉香小动物一样干净的眼睛。
而圣诞前夜的意思是,眼前的一切都是预告,正片会在明天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