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夜白
作者:台风接待室      更新:2023-01-04 20:31      字数:10843
楔子

沉香在跑。
四周是茫茫的雪,掩盖枯枝和山石,也落一些在他发间。眼下是一年中最冷的季节,但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绸衣,后背却还被汗浸湿。鞋倒是厚重,一双锃亮的皮靴,黑色,刚上过油,和衣服显得格格不入。硬的靴底踩在松软的雪地,脚步声闷闷地响,扬起白色的粉末,落在裤腿上,像是灰尘一般。或许是体力透支太大,他喘得很厉害,脸也涨红,冒汗的额角爆着青筋,脖子上隐约能看见青紫的脉络。他似乎并不懂保存体力,没命地踏着雪跑,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漫无目的往前。一开始速度飞快,动作轻巧敏捷,几乎像只小豹子,但没多久,体力消耗得差不多之后便慢将下来,脚印愈发深重,每一步都将后脚跟陷进厚厚的雪中了。

又过了很短的时间,沉香连跑的动作也维持不能,只好拖着脚步慢慢地走。嗓子眼传来浓重的血腥味,每呼吸一次就像是被人用匕首在喉间割了一刀。五感被放大到极限,仅仅是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就震得他快要耳聋,四肢百骸传来的冷意和因这冷意带来的痛感也让他几乎发疯。热汗很快冷了,和不断落下的雪一起夺走他的体温。脚上灌了铅,连抬起都很困难,手也低低垂着,指尖红肿,看起来是被冻伤了,几乎快要滴出血来。额前汗湿的刘海结冰了,硬邦邦的,汗液裹着发丝冻在一起,但他看起来并不在意,从头至尾不曾抬手碰一碰。
此时山间无风,那身软滑的丝绸上衣垂下来,就显得沉香更为单薄,之前因为奔跑而涨红的脸此刻也冻白了,隐隐现出上头一个深色的巴掌印。掴他那人下手一定不轻,因为沉香那半边脸明显地肿起来,嘴角也带着一点干涸的血。他再走不动了,又累、又冷、又恨,身心都到了极限。他自暴自弃地抱着膝盖坐下,倚在一大块山石边瑟瑟发抖,扇他巴掌的是杨戬,他血脉相连的亲舅舅,他在这世界上最厌恶的人。



1.

母亲这个词在沉香心中向来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他觉醒得很早,离开家也很早,牙牙学语时就被送往圣所,对母亲只有很小的时候留下的、稀薄的一点记忆。他知道自己优秀的基因遗传自母亲,也知道母亲在外赫赫有名,是执行过很多高难任务、打赢过无数场战役的顶级哨兵。圣所训练严苛残酷,他便总是靠想着母亲才坚持下来。可是等他终于到了十五岁,按照规定办了手续离开的时候,却并没有在门口看见母亲的身影。相反地,他看见了一个和母亲有三分相像的男人。

男人个子极高,身姿挺拔,站在那里如松如柏,眉心却拧着,望向沉香的眼神重得几乎要坠下来。他只是站着,便好像自带磁场,周遭的人都自动让开一小块位置。沉香察觉到他身上强大到几乎带着压迫感的精神力,隐隐约约嗅到危险的气息,但又觉得那人似乎并不带恶意。男人一直看着沉香,用他沉重湿润的目光,看上去欲言又止。沉香觉得奇怪,干脆走过去,径直问道:“你是谁?”
男人踌躇道:“我是杨戬,你的舅舅。”

沉香并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舅舅,他离开家太早了,对母亲的记忆都少得可怜,更别提是其他的什么亲戚。但他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只是又问了一句:“那我母亲在哪里?”
杨戬的表情好像刚打了一场败仗。
他沉默了许久,才艰难开口:“牺牲了,在十二年前。”
“是我没保护好她。”

这两句话重重砸下来,显然让沉香有些喘不上气。他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咬紧了牙,拳头也死死捏着,浑身都在发抖,像下一秒就要碎掉一般。杨戬叹一口气,伸手想去拉他,他却扭过身,径直往圣所里跑了。

他宁可重新回到圣所也不愿和杨戬一起生活,但圣所当然不可能继续接收他。战乱时期资源有限,一切按规定办事,年满十五岁的哨兵要归监护人训导直到成年。沉香被迫跟着杨戬回家,却从不听他的,事事同他对着干。杨戬本就对他有愧,即使他如此不听管教,也只知道纵着,没有别的办法。
慢慢相处下来,沉香几乎以为杨戬是天生没脾气的人,每次一拳打上去像是打在棉花上,力道被消解干净,连声响都是闷闷的。他不去训练,杨戬反而说不必过刀尖舔血的日子更好,如果他真的不愿意再做军人,自己会想办法抹除他的哨兵身份;他口不择言,说难听的话,指责杨戬害死他母亲,杨戬也只是深深叹气,不为自己辩解,垂着手低声向他说一句对不起;甚至他离家出走,扬言再也不回来,杨戬冒着雨找到他之后却也没有半分怨言,把他重新带回家,给他热一杯牛奶看着他喝下,说你饿了太久,不能立马吃东西,伤胃。

即使后来,沉香断断续续从别人嘴里拼凑出事情的真相,明白当年母亲的死实在不能全然怪罪在杨戬头上,却还是始终无法真正释怀。他不知道如果和对方和解之后自己要如何自处,他对舅舅的恨又会不会像当年他对母亲的思念一样白费工夫。另一方面,杨戬在沉香面前展露出的一直是一副柔和、绵软,似乎没有底线的样子,他看着杨戬,仿佛看着圣所的隔音室里,四壁铺开的吸音海绵,永远缄默、永远包容,把所有声音和情绪都吞没。沉香像被关在软笼里的一只小兽,不透风的乳胶包围住他,于是认识世界的方式只剩下挑衅和撕咬。
直到有一天,这笼子破了。

这是一次简单的实训,地点在白塔附近的雪山,任务目标是登上山顶观通站,收集观测数据传回基地。出发前杨戬反复提醒强调,要沉香不要冒进、谨慎行事。沉香知道他在想什么,十二年前他和母亲接过一个类似的任务,最后母亲死了,他也受了重伤,所以这一次才会如此紧张,但沉香最讨厌他那副语重心长的样子。杨戬在面对沉香的时候永远只会皱眉和叹气,好像在他眼里,沉香人生的全部意义就是不要重蹈母亲的覆辙。这天雪下得很大,沉香下定决心,把杨戬的话抛在脑后,独自走在队伍最前端,远远望见山顶上的观通站,以及更远一点的、高耸入云的白塔。

向导叫哮天,一个很有灵气的小姑娘,在一开始就和三位哨兵都快速建立了连结。任务分配是早就定好的,沉香天分高实力也最强,自然而然担任起最重要的部分,像他母亲当年一样。瞭望台正对着模拟目标,他站上来,比别人高出一截,放大视觉的同时其他感官渐渐远去,他知道杨戬此时必然正躲在哪里偷偷看他,不过没关系,他原本就是要证明给杨戬看的,他可以成为最优秀的哨兵,不需要刻意避开谁的脚印。

不知过了多久,哮天突然给他释放信号,行动已经暴露,要他立即停下,随小队一起撤离。沉香几乎是立即就想起临行前杨戬殷殷切切的嘱托,原本是要撤的,想了想,又留下了。他不甘心就这样败了,更不愿意用自己的失败来证明杨戬的绝对正确。他咬着牙加快速度,逼迫自己无视哮天越来越急促的信号,他一定可以的,在敌人赶来之前结束这一切,这只是一次简单的实训,而他是新一代中天资最高的哨兵,他不可能轻易败在这里。

哮天传来的信号已经由催促转为恳求,强度也渐渐微弱,但沉香没空管太多,打定主意要完成任务再撤离。他加快速度收集完数据,再试图去寻找哮天的精神力传递信号,却发现那股力量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微不可察,像湍急河流中的一片落叶,几乎快要消散了。
沉香这才慌了,如若没有向导在旁辅助,再优秀的哨兵也很难单凭自己挣脱出来,更别提他甚至从未真正上过战场。他拼命集中精神,但心却越来越慌,像掉进不见底的沼泽,剧烈挣扎反倒使得自己陷得更深。杨戬的叮嘱原来并不是多余,他果然还是高估了自己。这一状态持续太久,沉香的理智渐渐走失,愤怒、绝望、痛恨,种种负面情绪趁虚而入,几乎将他吞噬。他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里了,但此时,一股异常强大的精神力突然闯进来,化成一条滚烫的金色绳索,缠着他的腰将他整个往上拽。沉香因此逃过一劫,五感渐渐恢复,双脚这才有踏在地上的感觉。
是杨戬。

杨戬站在他面前,如同刚去地狱里走了一遭,浑身散发着浓重的煞气。沉香第一次见杨戬这副样子,连眸光都是冷的,冰刀一样往他身上扎,明明自己才是哨兵,却被对方强大的精神力压制在原地,几乎无法动弹。杨戬这回是真动了气,沉香知道自己犯了大错,也并不打算辩解。目光转到杨戬身后,看见哮天双目紧闭,面色惨白,被其他两名哨兵架着,几乎没了呼吸。他开口要问哮天的状况,可“哮天”二字刚一出口,就被杨戬狠狠掴了一耳光,血腥味瞬间在口腔中弥散。杨戬这一掌用了全力,沉香趔趄了两步才勉强站住,像只受了伤的野兽,红着眼怒视他:“有本事你杀了我!”
杨戬被他一吼,像是一下子醒了,瞥见他嘴角溢出来的一点鲜血,自己也愣了愣,周身戾气因此而消散一些,和往常一样拧起眉,无可奈何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沉香听见他叹气,浑身的血直往头上涌。他讨厌被这样对待,但他也说不清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事实上,由于始终处于高度紧绷的状态,又失去了向导的庇护和安抚,他的理智早已到了崩溃的边缘。无数令人狂躁的情绪在他脑子里打架,让他痛苦不堪。
杨戬向前一步,伸手要去碰他肿起来的脸,但沉香猛地甩开,转过身跑了,跑进雪山深处层层叠叠的密林里。往常杨戬总是会追上来的,无论是初次见面时他试图逃回圣所,还是后面的许多次他逃出家门,杨戬总会追上他、安抚他、把他带回家。但这次什么都没有,他一直往前奔跑,跑到热汗冷了泪痕也干了,身前身后却始终只有他一个人。



2.

哮天的伤势没有看起来那么严重,只是精神力透支,一时间失去了意识,休息一阵之后很快便转醒。杨戬见她并无大碍,松一口气,叫小哨兵们带她回塔里去找医生,这才有空往沉香消失的地方看过去。可是沉香跑得太快,此时早已不见踪影,就连一路上留下的脚印,也被新落下的大雪彻底掩埋了。

杨戬又叹了一口气,拢一拢身上的大衣,缩着肩膀往山上走。在他身侧,一匹白马踱出来,脚步不急不缓,只比他快半个身位,是他的精神体,在给他指引沉香所在的方向。走了不远,杨戬看见路边一件被丢下的作战服,想来也知道是沉香,估计嫌它穿着难受,又没空管那么多,顺手便脱了。杨戬弯腰捡起来,加快脚步继续往前走,眉毛拧成一团,天气太冷了,他只穿一件单衣,显然是要生病的。

再走了一段,拐个弯就看见沉香。他没能跑出多远,体力很快耗尽了,独自缩在山石后面的背风处。野外生存课学的东西倒是没忘,还知道保存体温,给自己挖了个小小的猫耳洞蜷着。走近了,发现沉香正发着抖,头发上眉毛上全是雪,脸上泪痕也结了冰,也许因为太瘦,明明快要成年了,个子也不矮,缩起来却只有一小团,看着怪可怜的。杨戬忍不住又要叹气,蹲下来,替他掸了雪,伸手抚上他的额头。
沉香有些发烧,神志也不清醒,只隐隐觉得有只手碰他,下意识便蹭了蹭对方的手心,嘴里嘟囔了两句“母亲”。杨戬摸摸他肿起来的脸,只觉得愧疚无比,沉香到底是个孩子,再怎么也不该这么对他。他低下来,细细看过沉香的眉眼,在那张脸上几乎又瞥见自己早亡的妹妹。那年在莲花峰,杨婵也和沉香一般失了五感,而杨戬受了伤,无力阻拦,只得眼睁睁看着妹妹为保大局独自赴死。他记得杨婵最后回头望了他一眼,纤细的背影站在崖边纵身一跃,好在她那时连痛觉也尚未恢复,走的时候应当没有多大苦楚,只是那坠崖之痛、身死之痛,却成倍百倍地返到她哥哥心头了。

白马察觉到杨戬纷乱的心绪,不需他指令,便主动卧在沉香身边,沉香或许是感觉到白马身上强大的精神力,本能地蹭过去,缩在白马怀中。他小声吸了吸鼻子,看起来依旧很不安,从眼角溢出一两滴眼泪。杨戬蹲在他身边,一开始要给他穿上那件被他丢在路边的作战服,但想了想,还是脱了自己的羊绒大衣给他披着,伸手抹掉他眼角的泪,试图抚平他皱成一团的脸。沉香抓着那件大衣,闭着眼嗅了嗅,或许是闻到熟悉的味道,难得乖顺地把自己裹紧了。

沉香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缩在冰天雪地中无处可去,快要冻死的时候被一阵暖意包围,先是额头和脸,然后是全身,像是有什么大型动物把自己圈在怀里。是母亲吗?他迷迷糊糊地想,他听说过母亲的精神体是玄鸟,金色的,很温暖,有巨大的翅膀和长长的尾羽,在圣所快要熬不下去的时候,他常常幻想母亲乘着玄鸟来接自己,载着他飞到高高的天上去。很快又想起来杨戬沉重濡湿的眼神,想到他告诉自己母亲早就已经死了,一下子回到十五岁的阴沉午后,寒意沿着皮肤往骨子里钻,圣所的大门在他面前关上,铁制门把手摸上去是刺骨的冰凉。身后杨戬在叫他:“沉香,沉香。”

沉香从来不叫他舅舅,甚至也不叫大名,哪怕是偶尔有必要交流的时候,也只是省略称呼,直接说要说的事情。但杨戬总是叫他沉香,去掉姓氏,只喊名字,听起来很亲昵。杨戬的确很希望能和他变亲近些,变着花样对他好,凡事都尽量顺着他,也几乎从不生他的气——除了这一次,他闯下大祸,不仅害了别人,更害了自己。他梦到杨戬用力给了他一耳光,他五感丢了四感,痛觉并不明显,记忆犹新的反而是对方目眦欲裂的表情。放大、再放大,在杨戬不断放大的瞳孔中,沉香看见自己小小的倒影,在风雪中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倒影,很冷,他想,太冷了。

杨戬从身后拥住他,垂着头用脸颊蹭他的脸颊,温暖的体温、熟悉的气味、强大的精神力,杨戬在安抚他,不止是向导对哨兵。杨戬柔和地对他微笑,主动凑过来亲吻他。吻他红肿的脸颊、吻他发烫的额头、吻他干裂的嘴唇。他鼻子发酸,伸手搂紧对方,不得章法地啃咬,恨不得现在就融化在这金色的、滚热的洪流里。

“小冤家……”杨戬哭笑不得,在沉香的梦愈发过分之前火速切断了二人之间的精神联系。不知什么时候沉香从白马怀里又滚到他怀里,一双手紧紧环着他的腰,脸埋在他胸口,身上还披着他的大衣,无意识念叨的词由“母亲”变成“舅舅”。杨戬捏了捏他的鼻子,说了句“你也知道我是你舅舅”,也没指望沉香能听见。虽说沉香还小,但毕竟是个哨兵,因为是血亲的关系,和杨戬的匹配度也不低,所以被沉香这么一折腾,弄得杨戬也有些喘。杨戬坐了一会顺了顺气,避让开他抵着自己大腿根的那东西,将他翻了个身,后仰着靠在自己怀里。

白马察觉到他要走,站起来示意他跟着自己,可杨戬刚要起身,就看见自己的大衣里钻出一只小狼崽子。那狼崽只有巴掌大,深灰色,鼻尖一道斜着的白线,连眼睛都睁不开,弱不禁风地发着抖,要不是一对立起来的尖尖耳朵,甚至会把它错认成小狗。这应该是沉香的精神体,他现在状态太差,所以精神体也跟着虚弱了。没想到沉香居然是狼,不过仔细想想,又觉得很合理。那些老虎豹子之类的都是天生的独居动物,从不肯和同伴一起,但沉香只是看着独,内心里还是渴望有人陪着的。

杨戬伸手托住那只小狼,它倒是得寸进尺,顺着杨戬的胳膊就往他领口钻。可惜杨戬把大衣脱给了沉香,只穿着一件高领毛衣,领口太窄,狼崽钻不进去,只好趴在他肩头,用湿润的鼻尖去碰沉香的脸。两个小崽子,杨戬愣了一下,不合时宜地被逗乐了。他把沉香的胳膊搭在自己身上,小心扶着对方站起来,另一边,他也把小狼从肩膀上薅下来,怕它坐不稳掉下去,又小心地放进大衣口袋里。
走到一半的时候,或许因为杨戬一直在释放精神力安抚沉香,小狼的状态也跟着好了点,探出半颗脑袋,眼睛也睁开了,目不转睛看着杨戬。杨戬伸手要将它按回去,它嘤嘤呜呜了两声,声音细细的,听起来有点不满,但也没有张嘴咬人。杨戬掂了掂快从他身上滑下去的沉香,干脆将对方整个儿背起来,让沉香伏在自己背上。小狼于是又一次爬到杨戬肩头,趴在沉香脸旁边,张嘴叫了两声。杨戬笑道:“你是在撒娇?”

小狼眨了眨眼,歪歪脑袋看他。
杨戬也侧着头去看那狼,但看它的时候目光很容易就扫过沉香,那小子还发着烧,五官皱在一起,像和全世界都有深仇大恨一般,双手却紧紧揪着杨戬的毛衣不肯松开。杨戬甚至怀疑等自己回去,把沉香放下来,这件毛衣的上臂处仍然会留有两个手印。
杨戬叹一口气:“要是他也和你一样就好了。”



3.

回了白塔第一时间去找医生,原来沉香发烧不止是因为在雪地里着凉。其实杨戬之前就隐隐猜到,他精神状态极度不稳定,又在最脆弱的时候碰到自己这个匹配度极高的向导,所以有要发结合热的迹象。好在送来的及时,打一针就能解决问题,也不至于伤身。
沉香打过针,还没有醒,裹了毯子在里面的病房挂盐水,杨戬的大衣仍然穿在他身上。没办法,他不肯脱,原本他甚至不愿意从杨戬背上下来,最后是杨戬放了点精神力安抚他,又趁他深度睡眠的时候一根根掰他的手指,这才把他折腾去了床上。沉香蜷在病床上睡着了,精神体早就收回去,睫毛不安地抖动着,看上去睡得不好。杨戬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握在手里问医生,为什么他的结合热甚至没完全发作,就会有这么大反应?医生说倒也不完全是结合热的原因,你们的匹配度很高,你又是他舅舅,他想粘着你也是理所当然的。

杨戬愣了愣,勉强笑笑,喝了口热水:“他才不肯认我是他舅舅。”
医生没接他的话,而是关切地看向他:“杨向导,你是不是也需要打一针?”
杨戬顺着他的目光,诧异地摸摸自己的脸,发现的确热得有些不同寻常。这很奇怪,沉香只是个毛头小子,不管是体能还是精神力和他相比都弱得很,所以他之前压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他活了这么些年,之前也有不少哨兵在他面前结合热发作,生理本能摆在这,他被激起反应的时候不少,但通常半根烟的工夫就能过去。可是这回,里头的沉香连大半瓶盐水都打进去了,他却久久还缓不过劲来,这倒还从未发生过。

尽管如此,杨戬还是说:“不了,我缓缓就能好。”
见他这样,医生没多说什么,只说让他多喝点水,最好一直留在屋外,在沉香结合热退去之前不要进门,免得两个人待在一起相互影响。杨戬点点头,又喝了几口热水:“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匹配度高了居然这么吓人?”
他说这话时语气是半开玩笑的,但医生却答得很认真:“是的,你和沉香的匹配度高得很罕见,这或许和你们是血亲也有关系。你该庆幸他还没完全成熟,不然不仅是他,就算是你也很难扛住,更别提一个人背着他回来了。”

杨戬没说话,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冷风呼啸着从毛衣的缝隙里灌进去,他也不觉得冷。他把热水喝完了,水杯放在一边,又从裤兜里掏出火机和烟,叼一根在嘴里,用手围着点了。

直到第二天沉香才醒,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手背多了个针眼,被医用胶布贴着,头也昏昏沉沉的。他费了一些工夫才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有些坐立难安,下了床去找医生问情况。好在哮天没有大碍,他自己也没有,回家好好休息几天就可以继续训练。背他来医院的是杨向导——沉香听到“背”这个字,抿了抿唇,用力捏紧自己的拳头——但沉香一晚上都在发结合热,杨向导不方便进去照顾,就自己先回家了。

沉香闻言,点了点头,拿了开好的药就准备走,医生却在身后叫住他,递给他一件深色的羊绒大衣:“你落了这个。”
沉香有些奇怪:“这不是杨戬的?怎么连衣服都忘了?”
“是他留给你的,”医生说,“昨天你搂着他死活不肯撒手,他没办法,就用衣服代替了。”

沉香噎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该做何反应,最终绷着脸伸手接过,脚步飞快地走了。他昨晚居然是抱着杨戬的衣服睡的,怪不得他做了一夜那样的梦……难得地,沉香显露出一种手足无措的表情,快到家楼下的时候步速慢下来,低头看看手里的那件大衣,有点不知道一会儿该怎么面对他舅舅了。

“沉香。”楼上有人喊他,他一抬头,看见杨戬在阳台抽烟。杨戬有很多件大衣,冬天不上战场的时候常穿,他个子高,长得也好,不穿作战服的时候比起军人更像个模特。今天杨戬穿了件米色的大衣,衬得整个人很柔软,比起昨天在雪山上那副冷厉的样子顺眼得多。沉香看着他,下意识退了一步,但杨戬并没有要兴师问罪的意思,只说:“你不冷吗?”
沉香这才留意到自己仍然只穿着那件绸衣,原本是不冷的,但被他这么一说,就突然觉得有些寒意。他没说话,悄悄缩了缩脖子,杨戬于是笑了,吐出一口烟:“快上来。”

上了楼,杨戬仍然呆在阳台上,从沉香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一个颀长的背影。沉香穿过客厅走过去,把药放在茶几上,又把衣服递给杨戬。杨戬叼着烟,回过身接了,却只是把它展开,抖了两下,重新披在沉香身上。沉香拱起背要躲,又被他捞回来,还将那大衣拢了拢,把沉香整个儿裹紧了。杨戬做这件事的时候很认真,神色也自然,仿佛沉香是他从小带在身边长大、关系亲厚的好外甥,沉香被他唬住,也忘了要挣扎,只呆呆地,仰头看着他。
杨戬做完这一切,把烟重新捏在手里,深深吸了一口又吐出来,语气平常地叮嘱他:“别冻着了。”

沉香脸有些红,他比杨戬矮半个头,这长款大衣披在他身上就有些撑不起来,下摆到了脚踝,几乎像个斗篷。沉香原本也是很挺拔的一个小伙子,现在看着却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一般,他想自己一定是病还没好,脑袋也烧昏了,因为他盯着杨戬看了好一会儿,心里想的是不愿被人看低,做出来的第一个动作却居然不是把大衣脱了扔杨戬怀里,而是伸手拿走杨戬手里的烟,含着滤嘴用力吸了一口。

杨戬明显愣了一下,在看到沉香憋不住咳嗽之后又笑了,眼睛弯起来,去摸他短短的后剃发:“想学抽烟?”
沉香不接他的茬,只觉得脸热得要烧着了,不知道是窘得、气得还是尚未完全褪去的结合热害得。其实从踏进阳台开始,他就发现自己的心跳变得飞快,声音也震耳欲聋。看到杨戬便想到昨晚的梦,一个接着一个,幻灯片似的在他脑子里闪回,所以他不敢开口说一个字,生怕一说话就让杨戬察觉到他的声音都在发抖。他原本对杨戬的感情就很复杂,既厌恶又依赖,又想靠近又不敢真的靠近,现如今这份感情里又夹杂了一些他不懂的、更复杂的东西。烟屁股烫着了他的手指,他像被踩了尾巴一样炸了毛跳起来,杨戬则蹲下去,把被他甩掉的烟头捡起来掐灭了。

杨戬蹲下身的时候就看见沉香裤裆里鼓起一块,几乎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却很体贴地没有说穿。他重新站起来,理了理衣服,平复一下自己的呼吸,从口袋里掏出烟和火机,塞一根到他嘴里,一手挡着风,凑过去给他点火。他看着的是火机,沉香看着的却是他的眼睛,瞳孔是琥珀一样的棕色,一簇火苗被倒映成复制粘贴的一对儿,在他眼里熊熊燃烧着,很旺盛的样子。
沉香小心翼翼吸了一口,这次没有呛到,只觉得辣嗓子,回味还苦苦的。杨戬笑了笑,说这就是生活的味道,他这话一半是在开玩笑,一半也是真的,而沉香一半听进耳朵里,一半也没有,于是笨拙地吐一口烟圈,和他一起笑起来。

这是他们认识以来最和谐的几分钟,在这一根烟的时间里,两人将手撑在阳台的栏杆上,望着窗外没什么看头的绿化带,都没有再说别的话。沉香抽得慢,过了好久,才学着杨戬掐烟的动作,把手里的烟屁股掐灭了,杨戬这才转了个身,认真看向沉香的眼睛:“我觉得,你欠哮天一个道歉。”
其实他并不确定沉香会作何反应,或许沉默,或许扭头就跑,更或许梗着脖子说我没错,龇牙咧嘴和他吵上一架。但他也知道还有一种可能,就像现在,沉香裹着他的大衣,半张脸埋进衣领里,看上去简直像个丁点大的小孩,沉香点点头,问他:“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

沉香其实是很善良的,杨戬想,只是之前从没有人教过他这些。

杨戬领着沉香下了楼,沉香在地库门口等,而他进去取车,再缓缓从地底下开到沉香身边。沉香缩在他的大衣里,又裹着大衣钻进他的车里,冷得吸吸鼻子,眼睛却亮亮的。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和解,但他唯一的家人在他身边,没有吵架、没有冷战、没有误解和怨气,而是要一起去做同一件事情。车子爬坡驶出地库,外头的阳光像读进度条一样一点点照进来,直到两个人都沐浴在一片金色之下,杨戬说:“舅舅也欠你一个道歉。”
“不用了,”沉香说,依旧别别扭扭的,宁愿看后视镜也不看他,“我的和你的,我们扯平了。”



后日谈

沉香又梦到了杨戬。
这回没有别的因素,不是生病了也不是结合热,没有借口可寻,所以沉香醒来时就格外懊恼。他趿拉着拖鞋下床洗内裤,杨戬越过他去刷牙的时候吹了声口哨:“长大了。”

杨戬不会想知道他的做梦内容的,沉香想,也没有人会把梦到舅舅当作长大的象征。他低着头洗内裤,洗衣皂滑不溜手,不小心掉进水池里。杨戬叼着牙刷,满口泡沫,凑过来含含糊糊地取笑他:“年轻人,肥皂捡不起来是会出大问题的。”

很古早的颜色笑话,透露这一股上个世纪中年人的气息,沉香刻薄地想。其实他也搞不清楚怎么会变成这样,杨戬和他渐渐亲近起来之后讲话也越来越不着四六,好像顶级向导的名头只是给外人听,好脾气舅舅的样子只是做给他看,现如今才从乱七八糟的形容词里蛻出一个真正的杨戬似的。沉香抿着唇不理他,内裤拧干了水往衣架上挂,杨戬自讨没趣,悻悻然去另一头的洗手池漱口了。

但沉香很快又走到他身边去,欲言又止的样子。杨戬没在意,刷好牙、洗过脸,抽了张洗脸巾擦干水珠,再把头上的发箍拿下来,仔仔细细将翘起来的额发用水抹平,沉香依旧干站着,半个字也不说。杨戬乐了,走过去捏捏他的脸:“哑巴了?有事说事,一会还出门呢。”
沉香说:“我能看看你的精神体吗?”

这个要求其实有一点奇怪,哨兵和向导的精神体通常是不会随意现身的。虽说杨戬作为顶级向导,也被很多哨兵请求过,需要他放出精神体去帮各种各样的忙,但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只是想要“看看”。他有点惊讶,却也没问原因,只让沉香跟他下楼去,说是房子太小了,不方便施展。

其实沉香倒也没有别的原因,就只是好奇而已。非要说的话,起因是他昨晚又梦到雪山上那一天,自己快要冻死的时候被某种大型动物搂在怀里的感觉。只是在梦里他一回头,发现搂着他的竟然是不着寸缕的杨戬,于是后续发展就彻底跑偏了。他今早睡醒,除了为后面荒唐的梦境而脸红,也没忘记前面那一段。在雪山上时他神志不清,权当作那是母亲的玄鸟,后来烧退了,又有太多其他事情发生,就忘了这一茬,现如今想起来,放出精神体保护他的应当就是杨戬。他早上起来就在琢磨,杨戬的精神体会是什么?母亲是玄鸟,那他的应当也是鸟类了,会是雄鹰还是凤凰呢?

他从没想过杨戬的精神体会是一匹白马,但见到那匹马的时候又觉得它和杨戬很是相配。雪白的一匹马,远远站着,不染半点尘埃的样子,看起来高冷得要命。杨戬说这马就是这样,对谁都不冷不热,尤其是哨兵:“那帮哨兵天天求它办事,烦得要死。”
沉香听他这么抱怨,噗嗤一下笑出来,杨戬也扭头看他,一个劲直乐。过了老半天,他才意识到杨戬看着的不是他而是他的肩膀,他一侧头,发现自己的精神体不知何时主动跑了出来,趴在他肩膀上龇牙咧嘴的。

沉香的精神体是只狼,这回沉香状态正常,所以它的体型也比杨戬上次见它的时候看着要大些,毛色也亮,但仍旧不是成年狼的样子。杨戬觉得这狼薄情的很,明明上次还冷得直往自己怀里钻,这会就翻脸不认人,虚张声势地冲他龇牙,倒是和沉香那小子一个德行。
杨戬伸手,提着它的后脖颈把它拎起来,狼崽子挣了挣,力气比他想象中更大,杨戬没反应过来,轻易就让它溜走了。只是这小狼倒也没跑远,三两步窜去了白马脚边,皱起鼻子嗅了嗅,亲密地贴上去,喉咙口发出嘤嘤呜呜的撒娇声,这下别说是杨戬,连沉香都以为那马下一秒就要尥蹶子踹它,忙不迭要把它唤回来。谁知道白马却只是看了它一眼,随即低下头,和它轻轻碰了碰鼻子。

沉香呆在原地,有一种奇怪得不能再奇怪的感觉,他说不上来那是什么,只觉得一切都变得轻飘飘,像是又一次悬浮在梦里。有什么东西涌进他的脑子,金色的、温暖的,不是拽着他出沼泽的绳索,而是长流的细水,又或者是浓醇的酒液,害得他快要昏头了。

沉香晃晃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些,又看见小狼崽子不知何时爬上了白马的背,而那马卧着,头也低下,好让它趴得舒服一些。沉香看不下去,转头去看杨戬,发现对方也正在看他,神情难得有几分不知所措,脸也红得像着了火,他这才明白原来昏头的不止自己一个。他凑过去,问舅舅:“你的脸好红,要不要紧?”

杨戬被他滚热的呼吸扫过脸颊,挠了挠鼻子,有些尴尬地避开:“不,不要紧,”他欲盖弥彰似的,小声念叨了一句,“匹配度高了居然这么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