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常相见》
作者:vb@能否望山月      更新:2023-08-30 03:10      字数:11368
1.

  “你是何人?”青衣短褐的少年压了压掩盖眉眼的斗笠,细碎的长发擦过鼻尖那一道伤疤,冷声问道:“为何跟着我?”

  “我是你舅舅。” 在他身后,白衣神君抛了抛掌间的口琴,轻轻应着。

  “我不记得我有舅舅。” 沉香有些疑惑。

  “唔,那你叫我木二吧。” 那人耸了耸肩,没什么所谓的样子,过了半晌才问:“小郎君所去何处?”

  “华山。”

  “巧了,我也要去华山。” 木二兀地笑了,浅淡而薄的双唇微微勾起,说:“山高路远,不妨做个伴一同前去?”


2、

  日落西山,暮鸦嘲哳,两个怪人来到了华山村脚下。

  可要说怪,又有哪里怪呢?大抵是他们出现在这里就很怪吧。观这两人容貌,皆是一顶一的俊美,略高些的那位一袭白衣无尘,额间配道蓝色布巾,立若苍竹,玉颜秀颀,手中随意抛着什么物件,倒一副悠闲的模样,甚至还颇为好心情地吹了一下口弦琴。

  清脆的乐声未曾飘远便被身后木门重重的“嘎吱”声掩了去,细细碎碎的咒骂声透过那扇摇摇欲坠的窗户纸传来,肮脏的油纸破了一角,透出里屋一片漆黑,可若仔细观之便可发觉,那分明是一只满是怨毒的招子,极快地在眼眶中溜了一圈,这才勉强一窥眼白处狰狞的血丝。

  忽有破风之声乍起,大抵是有人察觉到了暗中的恶意,一粒碎石呼啸而来,正正打进那只狰狞的眼珠,于是那眼睛终于不见了,唯有破漏的一角仍旧漆黑一团,村落笼进晦暝暮色,万籁皆寂,唯有两人踩过落叶窸窣作响。

  跟在白衣人身后两步的青衣少年不由暗骂一声,长眉蹙紧,高挺的山根之处横亘一道伤疤,本就凶狠的下三白更添几分警觉,小臂劲瘦的肌肉绷紧,握紧手中一柄短刃,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亦步亦趋跟着前面那人,替他看好身后的死角,冷声道:“这里不对。”

  “嗯....哎,我说,小郎君,别那么凶嘛。”谁知木二仍是不以为然的模样,周围的诡异气氛也被他熟视无睹,拍拍少年的肩,调笑道:“总是这般严肃,小心以后良缘都被你吓跑啦。”

  沉香恼道:“木二郎!”

  “没大没小,叫舅舅。”

  “....你能不能认真些!”沉香一把拍掉搭在肩上的手,怎么也想不通这人怎么这时还没正形。

  可不知为何,他觉得木二本就该如此,却又不该是如此。



  沉香其实不记得,自己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归,以至于,他其实并不太记得自己到底是谁。

  他自混沌荒芜中醒来,目所能及皆是草木凋零,狼烟四起,腕间一道红绳如烈焰熯天,刺得他眼眶生疼。于是他从覆着新雪的断壁残垣中起身,怔然望向远处的群山巍峨,似是有人在他的脑中敲响金钟,神圣而庄严的禅声之间,他听到有人在对他说:去华山。

  我要去华山。沉香攥紧手心,非去不可。

  如今大抵是个乱世,人间礼崩乐坏,征战不休,可这对少年来说都不怎么重要。他跳下骊山古旧的烽火台,走过万里长路,沉香发现自己和普通人不太一样,常人难以忍受的刺骨寒冷于他而言不过尔尔,万里长路似乎也不过是瞬息之间,出入兵戈交接之险境更如无人之地。

  他应该是个什么?妖怪?亦或者只是个亡魂?无所谓,都不重要,他要去华山,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这一路上,万般风景眼前过,却皆不能让沉香驻足,一草一木一花一叶,乃至于林间吹拂的清风都让他那般熟悉,似乎曾经来过这里;可恍惚之间,一切却又那般陌生,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像一块冷了发硬的面饼子,囫囵吞下去只觉索然无味。

  便是这日,他经过冰凝雪积的竹林,蓦地传来一声轻俏的乐声,少年抬头向上望去,木二将将收起手中纹着阴阳八卦的口琴,破晓的晨光透过林叶映在那人的浅笑的侧颊,霎时让沉香滞住了呼吸。

  青衫烟雨客,似是故人来。


  于是二人一路同行,直至华山脚下,山林之中竟忽现一处村落,似是掩藏于群雾之中,过往村民皆行色匆匆,可走的都不快,大抵是一种疫病,动作很是僵硬怪异,却又在看到他们二人到来时面露一种诡异的恶意。

  这群村民每人都背着一个大大的竹筐,暗褐色痕迹浸湿竹条编做的背篓,沉香立刻察觉到不对便要拔刀,便在这时夕阳收拢最后一分晖色,家家户户门前架着的红灯笼燃起烛火,他们像是无比害怕,赶忙收起探寻的目光,一个个佝偻的身形摇摇曳曳消失在暮色深处。

  “来之前便曾听闻,华山脚下这几年闹了妖,凡生人接近必定有去无回。”木二转了转手中的银饰口琴,若有所思地环顾四周,道:“如此观之,倒的确是不简单。”

  “可这村中之人又是如何生存的?”沉香问:“还是说,他们并非活人?”

  “后者。”

  “为什么这么肯定?”

  “我对这华山....倒也算熟悉。”木二挑挑眉:“华山脚下的确曾有一村落,只是三百年前不知发生了何事,一夕之间,所有村民尽数失踪,早便成一座鬼村了。”

  “那这些....”联想到那些村民的古怪姿态,沉香不由一阵恶寒,索性又举了匕首,锋刃寒芒凛冽,道:“我去杀了他们。”

  “哎哎哎,急什么!”没走两步就被拉了回来,他一时没站稳,好像磕在了一处软和的地方,木二揉揉他凌乱的发旋,无奈道:“强行冲出这里太过莽撞。凡世间事皆有其因,这些村民直至今日仍旧不散,若能探清其中原委,以我观之,对你而言当是一次机缘。”

  “机缘?我?”

  “自然。”

  “可我,我只是.....”

  少年怔然片刻,他说不出来自己究竟是何人,愣了半晌才发现木二竟就着刚刚的姿势将他搂在胸前,沉香赶忙推开,侧颊攀上几分烫热,这人却毫不在意,只耸耸肩,顺着坑坑洼洼的泥路径自走向眼前夜色迷蒙之中。

  直至此刻,他仍是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哪怕天都要塌下来,只要站在木二的身边,便能感到一种莫名的安心与牢靠。


  沉香默然看着他的背影,忽又觉得,木二当真是个怪人。

  为什么这么觉得?少年人说不出来,或许是因为这人总是一身白衣,总是在他的身前,如果要打比方的话,就像天上的月亮,像竹间的新雪。

  于是他望着那个背影,望呀望呀,总觉得下一刻那人就要站在竹林之巅,侧头看过来,他一定是笑着的,或许会有明光罩在他身边,像笼了一层金色的余韵。

  他应当是见过的,木二说是他舅舅,或许他们真的有着一些缘分,只是他记不得了。


3.

  夜色彻底沉了,连明月也消隐不见,他们并肩走在空无一人的泥土小路,家家门户紧闭,看不出一分灯火,连声音都没有,好像方才所见来往村民不过皆是错觉。

  不知是谁踩在地上的枯枝,吱呀的声音在这一望无际的昏沉之中格外刺耳。二人脚步同时一滞,视线的尽头,破落的半面断墙下,有道黑影窸窸窣窣,夜色之下看不清那到底是什么,好像是在暗中窥探,却又在察觉到他们接近之时立刻逃窜向身后的森林。

  “追上去!”二人对视一瞬,当即蕴足功力向前赶去。

  那东西移动的极快,贴着地面四足并用,又明显对这片山林极为熟悉,林中岔路多,眼看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忽见一道金光自余光之处而过,那一袂白衣如惊鸿踏影,木二运转玄功迅速追上,沉香望着他的背影,那人自前方驻足片刻,轻笑着回首望来一眼,他竟觉这一幕无比熟悉,心底似有什么压抑许久之物便要破土而出。

  可眼下便是来不及多想,木二复又转身追赶,沉香强行压下心中隐秘,观察眼前人运转的步伐,屏息凝神,蕴力下沉,意气达脚尖,学着那人灵活的身姿继续前行。说来也怪,不知是否是自己当真天赋异禀,除了起先时尚还生疏,险些跌了跤,不过多时便感一股温热流转经脉之中,身形也愈发稳健矫捷,眼看木二的身影便在眼前,他心中喜悦,功法蕴得也是愈发驾轻就熟,就像是被他遗忘在身体之中的记忆再度复苏一样。

  他们便一路追至林深处,浓稠的雾气终于散了些,现出掩藏其中的斑驳道观来。

  那道黑影已然不见,就像是故意引他们前来一样,沉香行至木二身后,抬目望去,便见古庙荒凉,朱门朽烂不堪,蛛网攀结其上,连正门之上的紫檀木的牌匾都已斑驳看不清字迹。

  这是一座很小的道观,顺着大敞的正门望进便是神殿,却是久无人供奉,积了灰尘的香炉歪歪扭扭掉下桌案,供奉的神像本应巍峨而肃穆,端看他手持的长枪和脚下灵兽便可窥其昔日宝相庄严,可此时香火凋敝,就连面容也模糊不清,细小的裂纹顺着脖颈石刻蔓延。

  沉香骤然停下脚步,连呼吸都停滞片刻,木二见他有异,轻轻捏在他的后颈,似是一种安抚,问他:“怎么了?害怕?”

  “若是怕了,你在这里等我便是。”

  “不,没有。”沉香摇头,他也不知为何,只是眼前那破旧的神像,甚至于这座腐朽气息充盈的道观本身,都让他感到无比的烦躁焦虑,或许是冥冥之中他总觉得,不该如此才对。

  可纵然他惊疑,此刻,他更不想木二离开身边。

  “我同你一起。”沉香匆匆应道,说罢似是怕那人阻拦,赶忙三两步走入观中。

  忽有夜间风起,呼啸风声挟林间枯叶翻涌而来,如群鬼哭嚎,观中烛火竟顷刻熄灭大半,直到两人行至殿中时,身后殿门砰然闭阖,空旷诡谲的殿中便仅剩一盏残烛摇摇欲坠。

  “一梳梳到尾....姑娘白发齐眉....”

  寂寥恢诡的殿中竟有女子唱起出嫁时的歌谣,清脆悠婉,绕梁不绝,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什么细微的窸窣之声,二人同时神色一凝,木二几步向前,将少年护在身后。

  “是罪魁祸首吗?”沉香侧身,挡住背后人的死角,锋刃凛然,木二点头应是,可直到此刻他的眉宇仍是松弛的,只在看向他时略有犹疑,道:“这大妖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强,沉香,小心些。”

  “二梳鸳鸯共双飞,三梳姑娘余生富贵....”

  烛影愈发黯淡,坑洼的土墙上模模糊糊映出一个身影,长发委地,似乎正拿梳子一下一下梳着,动作越来越快,几乎都能听到发根生生剥离头皮那种令人发麻的声音。沉香轻“啧”了一声,后挪了两步踩进一片湿溻,脚下竟不知何时漫起了水,身后同样响起脚步声,他下意识要去抓木二,道:“这里太奇怪了,我们别分开....”

  话未说完便被人轻轻按住手腕,木二修长的指节抚过少年腕间的肌肤,沉香呼吸一滞,随即便反应过来——木二分明还站在那里,丝毫没有动过。

  “四梳眉黛照新妆....五梳新人执手笑颜开.....”

  诡异的民谣仍在继续唱着,对影梳妆之人仍未现真容,却仿佛当真是正在期许自己的良人,愈发如痴如醉。

  那一盏残烛便随之摇曳闪烁,木二复又握了握沉香的手,瞬息之间他们已有决断,“噹”然之声乍响,那柄阴阳纹饰口琴拢上一层粲然金光,木二猛地向前掷出,便借着这片刻的光明,他们终于看清了——在他们周身不远处,无数黑影正向此处靠拢,形态和引他们前来那东西别无二致。

  可那并不是什么野兽,那是一具一具蠕动爬行的扭曲躯体,手脚的关节以一种常人绝不可能做到的角度歪斜着,乌黑的瞳孔几乎要盖住整个眼白,每一张脸上的表情都无比狰狞,不就是方才见过的那些奇怪的村民?可此时他们已经完全不能称之为“人”了,扭曲的影子爬满房梁,墙壁.....密密麻麻自黑暗之中涌现,恶狠狠地盯着中间的两人,好像下一刻就要冲上前来。

  沉香只觉一股恶寒涌上脊背,暗骂一声:“这到底是什么?”

  “....是人牲。”木二道:“以前听闻,凡间会有妖鬼以生人尸身练做傀儡,吸食他们残存的魂魄,以达到增长妖力的目的。人牲汇集于此,这里就是他们的巢穴了。”

  “六梳万事吉逢祸避,咯咯....七梳鹊桥高架互轻平....”

  梳妆的女子忽而轻笑起来,若今日是出阁之日,她应当是欢欣的。可那笑声在此时境下万般诡谲,最后一盏烛火也要熄了,土墙上女子的倒影似乎拿起了一扇铜镜,笑声越来越大,近乎癫狂,而那无数人牲终于得到了狩猎的信号,歪曲的脖颈咯吱作响,涎水顺着开裂的嘴角淌在满地血泊之中。

  烛火熄了,木二挑眉,将口弦琴收入衣襟之中,唯余一片死寂的黑暗。

  四肢摩擦地面的声音在周遭响起,那人牲速度迅疾,迎面风声骤起,沉香蹙眉,抬腿便是一脚踹开一只,手中匕首横刺入侧方扑来人牲的脖颈,可那怪物竟仍是未曾停歇,挣扎着要去咬少年的握刀的手腕。

  沉香刚想脱手,身后木二略一拧身,一把抓住那人牲的头颅,生生将他从匕首上扯下,扭曲的身体被大力摔出,砸倒一片不断涌来的人牲,不堪支撑的头颅咕噜噜滚下,沾了一地的血,白的黄的红的,倒真像一颗姑娘掷出的绣球了。

  “这样下去不行!”沉香一甩刃间,厉声道:“那东西太多了,长久这么消耗不是办法....”

  “嘘,沉香,先噤声。”

  粲然金光再度于那人指尖绽放,木二随手掷出天地万物乾坤,磅礴神力骤然迸发,冲在最前的人牲尸群竟生是被那浩瀚明光震碎了去,口弦琴打在石作神像黯淡的甲胄,再度弹回掌中,顷刻照亮这一隅尸山血海,木二略一指眼前,轻声道:“你看那里。”

  “八梳...无病无烦忧,九梳神仙来贺寿....宝鸭穿莲道外游......”

  庙宇幽寂,神像破落,积满灰的香案之前,不知何时立了一位女子。

  烛火如蜿蜒的蛇,自殿门依次燃起,直至那一方桌案,案边的女子一袭暗红嫁衣,不知是鲜血干涸亦或本就这般颜色,苍白的指尖轻轻拈起一缕发丝绕在手中把玩,一旁的人牲讨好似的凑在脚边,她却一眼未看,蔻丹指甲忽竟生长,只一抬手便将那颗可怖的头颅生生拔起,骨骼与皮肉筋络断裂的声音让人一阵恶寒,可她却稚子一般咯咯笑了,随手将那玩意扔在一旁,复又缓慢地扭过身来。

  那亦是一副美艳绝伦的容貌,所谓山中艳鬼便该当如是,可那女子一双眼眸竟是被血色填满,如蕴了一湾血泪,她轻轻歪了歪头,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二位不速之客,笑容越扯越大,唇间朱砂妖冶至极。

  明明此时烛火亮起,可沉香竟忽觉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味和几乎要渗入骨髓的阴冷扑面而来,他连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默不作声又向身旁的光源凑近了些,木二略一侧身将他罩在身后,拱手道:“这位姑娘,我和我外甥无意叨扰,实属冒犯。”

  “......”

  “不知可否请您散了这山下结界,放亡魂归去?”

  “......”

  女子仍是哼着那奇怪的曲调,并未作答。

  “这能行吗?”沉香拉了拉木二的衣袖,“她好像已经听不懂人话了。”

  木二略一挑眉,只对他点了点头,又问:“姑娘可是在等待夫婿?”

  歌声骤然停住了。

  “夫.....婿?”那女子的脖颈以一种奇异的角度翻折看来,骨节咯吱作响,眼眶微微睁大,其中赤红愈发浓郁。

  “您唱的是十梳歌,又身着喜服,”木二道:“我们进入此地之前,观这殿门前挂有红绸,应当是庆贺之意,我姑且猜测,今日可否是嫁娶之期?”

  “嫁娶....啊,嫁,娶.....”女子重复着,竟忽又笑了起来,似是突然找回了几分神智,不断生长的长发如墨色之河,她歪头看向身旁摇曳的烛影,喃喃道:“哦....对,今日是....嫁人的日子.....”

  “十梳....梳到尾.....”她又唱了起来,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娓娓唱那首出嫁的十梳歌。

  “愿如....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一曲终于唱至结尾,血泪自眼眶滑落,她的声音愈发幽怨,逐渐状若癫狂,狂风呼啸打在破旧的窗楞,人牲嘶吼暴起扑来。

  可木二似乎对她的突然震怒并不意外,亦或者这正是他想看到的,只轻轻后撤一步,指间金光笼罩,再度震退几只人牲。

  便在此时少年矫健的身影自后方掠出,沉香蓄势已久便待此刻,绿色的元神自身后显形,锁链横出刺穿涌来的怪物,瞄准眼前女子好不容易显露的破绽,刃间寒芒如有雷霆万钧,撕裂弥漫其身的雾色,重重刺入丹田。

  尖锐的悲嚎在耳边炸响,血色于他周身包裹而来,沉香只觉头脑一阵嗡鸣,那大妖的怨气太过深重,层层向灵台侵蚀,他眼前发黑,连匕首都快要握不住。

  “沉....沉香....沉香!”

  好像忽有琴声清凌响起,冲散识海中那股要让人发狂的混沌,沉香怔愣着退了两步,余光之间,他却似是看到眼前那座神像破落不堪的容貌褪去层层尘埃,额间一道天目微张,沐在肃穆明光之中,却又在他看去之时似有万般柔和。

  沉香蓦地感觉被人搂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如同被一团软云轻柔地包裹住了,只见木二已然上前,一手护着他,一手持着一柄熠熠生辉的三尖戟,径直贯穿那大妖的腹部。

  庙中人牲哀嚎着倒地,零碎的肢体再也难以支撑,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大妖心知自己怕是无力回天,用尽所有的气力,发丝拧成一股,绷紧如羽箭,电光火石之间便向木二的眉心射来。

  “!舅舅!!”

  沉香猛地上前,幽绿色的元神竟在那一瞬迸发粲然金光,眉心浮现莲花圣纹,手持一柄劈山斧,如有翻山定海之势,斩落夜色血海诡谲。

  耳边充斥的嘶吼哀鸣都停了。

  又有无数支离破碎的画面涌入脑海,头疼欲裂之中,有人轻轻扶住了他便要倒下的肩膀,木二笑得柔缓,眸中似蕴了一湾琥珀之河。

  “九转玄功,进步不小。”

  他有些怔然地愣在眼前人近在咫尺的笑容之中,在那一瞬心若擂鼓,似有一股温泉顺着与那人交触的肌肤源源流进血脉,恍惚间,有什么一直坚持的东西悄然改变,无声无息溶于月色。


4.

  道观紧闭的殿门终于开了,皎月清辉悠扬而落,那女妖仍有一丝残魂未消,委顿于地,哀哀低吟那首破碎的十梳歌。

  木二轻轻拍了拍沉香,几步上前,他惯常戴在头上的布巾也在方才的打斗中掉了去,便见他额间似有一道伤疤,却又在璨芒之中缓慢张开一条缝隙,竟是无端庄肃,如沉香混沌之中所窥见的那座神像一般。

  “你为何驻足于此?木二问,声音平静而淡然:“可是在等待何人?”

  “我?我在等人么.....”红衣的艳鬼终于恢复了几分神智,眼眶之中的血色逐渐褪去,她迷茫地看了看自己满是鲜血的双手,呢喃道:“哦,对,对了,我在等小胭儿,她今日便要嫁人啦.....”

  “胭儿是何人?”

  “胭儿...是....”她歪了歪头,声音愈发低微,直至分辨不清,只勉强能听出,她又在哼那首歌。

  “愿如....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木二轻叹一声,随手拿了一旁香案上的酒壶,壶中酒液早便干涸了,修长的指节之间金光笼罩,抚在女子的眉心,便见那女妖殷红的身形愈发黯淡,似血痕褪却,唯有歌声袅袅,经久不绝。



  女妖维系百余年的结界消散,这处荒无人烟的村落早便随时光而湮没在黄土之中,眼前唯有满目山石嶙峋,皎月遥遥相映。

  他们找了处尚可避风的山洞暂歇,久久未曾言语。

  “对了,沉香。”木二将手中的树枝扔进那一簇燃烧的火焰,随意地说:“明日,我们便到华山了。”

  “嗯。”沉香点头,望着那抹明焰,轻轻点点头,过了许久,又问:“她为什么停驻于此,三百年也不愿离去?”

  “嗯?”

  “那个女妖....还有,她一直说的那个名字又是谁?”

  “这个啊.....”木二寻了处干净的山石靠下,将那盏酒壶随手放在一旁,复又吹起他的天地万物乾坤。



  三百年前,华山脚下,有个依山傍水的村落,村中老李家有个刚刚及笄的姑娘,名唤胭儿。

  胭儿是个很灵动的姑娘,虽然总是穿一身粗布麻衣,常年干农活脸上晒出了雀斑,却仍是难掩她那份美丽和俏皮。她总是闲不住,若好不容易得了空,就总喜欢往山林里钻,听听华山溪涧汨汨的山泉,逗逗山林之中归巢的鸟雀,走起路来发髻一甩一甩,又去哼唱那首村中姐姐出嫁时总要唱的十梳歌。

  便是那日,华山忽然下起大雨,不知是怎么,好像连大地都在震颤,她赶忙躲进山洞,竟就这样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醒来之时便见夜空皓月高悬,她眨眨眼起身,这才发现自己竟躺在山洞前的荒地,斜峰山石倾颓,将她身后的洞口掩埋在滚滚落石之中。

  面前的草丛中响起一阵窸窣声,胭儿吓了一跳,抬头望去,竟有一女子立于阴影之中,长发委地,正微微歪头看她。

  胭儿害怕极了,可冥冥之中,她又总觉得那女子对她并无恶意才是,小心翼翼地凑近了几步,攥紧衣角,结结巴巴问:“姐,姐姐....是你救了我吗?那个,你....你是谁呀.....”

  女子又看了她许久,这才点点头,抬起苍白的手臂,指了指姑娘背上的竹篓,轻轻说:“我刚刚,看到你了。”

  “你采的花,很漂亮....还有你,也是。”

  她们一个是山中精怪汇集化作的山魈,一个是困囿于村落之中难以高飞的林鸟,本该永远没有交集的一刻,可命运阴差阳错,却让如此相似而又如此不同的两人于月夜之下相遇,在彼此眼中染上了本不该有的风景,再也难以消磨。



  后来,胭儿说,她真的很漂亮,是自己见过最美丽的女子。

  她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话,有些不知所措,自相熟以来,胭儿总喜欢替她梳发,长长的墨河流淌于少女玉葱般的指尖,又被盘成各式繁复的发髻,小姑娘每每都很高兴,又嚷着问她:“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好像没有,名字。”她那时说话已经顺畅了不少,看了看眼前的铜镜,学着胭儿的模样,扯起嘴角笑了,又道:“胭儿,帮我取一个吧。”

  “真的吗!可以吗!唔,那我可得好好想想,让我想一晚上!”于是胭儿也笑,鬓角的野花一颤一颤的,又去摆弄她的头发,唱着那首总爱唱的歌。

  “一梳梳到尾,姑娘白发齐眉。”

  “那是什么歌?”

  “是女子出嫁时唱的十梳歌。”

  “出....嫁?”她眨了眨眼,有些不满:“小胭儿,也要出嫁吗?”

  “我?我才不要呢!”少女摇头如拨浪鼓,拈起头上野花戴在她的鬓边,又从竹篓中神神秘秘掏了盒什么,神神秘秘道:“姐姐,这是我攒钱买下的胭脂,你涂上一定好看,我给你涂好不好?”

  “好,你开心,就都好。”

  “十梳梳到尾....愿如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若一切只停驻于此,本应皆大欢喜。

  可在那日之后,她再未曾再见过小胭儿,于是她第一次摸索着下山,村落之中张灯结彩,她躲在暗处听了许久,方才艰难地分辨出,他们在说:李家的姑娘要成亲了.....



  一曲终了,悠悠的口琴声停了。

  “成亲?”沉香怔愣地问:“怎么会,她不是说....”

  “只是个幌子罢了。”木二摇摇头,弹了弹手边摇晃的葫芦,又道:“那时....城中有富贵人家嫡子夭折,胭儿姑娘的父亲,以十两白银为聘礼,给她许了冥婚。那家人买通了村中人,胭儿几次想要出逃,终究是又被抓了回来,被强行灌下了砒霜。”

  “......”


  婚期那日,她特意穿上了从山下偷偷带来的喜服,因为她记得,胭儿曾说过,女子成婚之时该穿嫁衣....她顺着人群喧闹一路寻去,只是想远远再看胭儿一眼。

  却就是这一眼,她看到她的姑娘面色如她那般苍白,璨若星辰的一双眼紧紧闭着,穿着一身如血色染就的嫁衣,就那么安静地躺在棺椁之中。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她甚至还没听到胭儿为她取的名字。

  她不甘心。

  那晚夜幕低垂,华山脚下的村落如有血雾笼罩,整座村庄悄然消失在月色之中。

  帮凶的村民皆被她做成了人牲,她占据逐渐破落的道观,如此盘桓三百余年,久到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久到她不记得到底为何停留于此,只是每日一遍一遍梳着如墨河般的长发,唱着那首断断续续的十梳歌。

  她曾希冀,愿如梁上燕,岁岁常相见....可大抵终究只有痴妄者难以自抑,常沦苦海渡迷津。

  “....那些人该死。”沉香沉默许久,闷闷开口。

  “的确,”木二道:“好在那位胭儿姑娘素来良善,多有积德,又是无辜含冤而死,如今应是早已入了轮回,得享十世平安喜乐,只是这山魈困宥此处百余年,如今,也不知那位胭儿是否还能忆起前尘了。”

  “.....便只能这样吗?”

  “倒也不。”他说着,将手上的葫芦随手塞进沉香怀里,又揉了揉少年的头发,笑道:“她的魂魄被我收在法器之中,若有朝一日能重新聚拢神魂化出本相,自可放她离去,天高水远,若有机缘,她们或许仍会相见。”

  “真的能够再次相遇吗?”沉香执著地问。

  “唔,应该可以吧。”木二抛了抛手中的天地万物乾坤,琥珀色的双眸望向浩瀚星河,道:“既是相爱至深之人,虽一朝永隔,只要执念不散,灵魂未曾消陨,天道有常,总会有重逢的机会。”

  木二仍是仰望着云间皎月,不知在想些什么,侧颊笼在一片柔辉之中,沉香便这般看了许久,直到隐秘的情感再也掩藏不出,自血肉之中肆意横生,要他心若擂鼓,再难自抑。

  “她们是....相爱着吗?”

  “唔,是吧。”木二耸耸肩。

  “爱是....见到对方便会喜悦,哪怕无法相见,也愿意守着过去的记忆,在此徘徊百余年....”沉香攥紧衣襟,竟就着木二仰靠的姿势覆在上方,幽邃的黑眸牢牢望着眼前人,少年喃喃说道:“是这样....木二郎,原来我是爱慕于你啊。”

  “因而见到你便心绪难平,不见你便惶惑不安...”

  他愈发焦躁起来,肌肤相触之处好像有股烈火在灼燃,疼到他要落下眼泪,可他仍是不愿松手,却又不敢看向那人的眼神,痴痴地问:“你会觉得奇怪吗?可我控制不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特别特别喜欢你.....”

  “木二郎....舅舅....你可以爱我吗?”

  耳边响起一声轻柔的叹息,沉香心中一紧,下一刻却有人抚上他的脖颈,木二那张昳丽的面容忽而靠近,唇间覆上一抹温热,他怔愣地望去,便坠入那湾倒映星辰的琥珀之河。

  “可以,沉香....可以。”他说:“若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于是什么也都忘了,又或许沉香从来就没有想起来过,天上的星星坠入河流,山峰化作绵延的林丘,他像是漂泊已久的流浪之人,终于触碰属于他的月亮,恨不得将所有柔辉都吞进腹中,少年倾身向前,任由天地旋转,呼吸抵死纠缠。

  “木二.....二郎.....”唇舌厮磨之中,沉香咬着那人白皙的脖颈,不断叫着他的名字,痴痴道:“我们不去华山了.....好不好?”

  木二不答,仍是一下一下摩挲着他的后颈,哪怕连攀在少年肩上的手臂都快要支撑不住,连喘息化作浸了蜜的河流,溶入无尽夜色之中。

  可黑夜终有尽时,一夜荒唐梦醒,他们也终究还要继续向前走下去。



5.

  华山峰顶,疾风猎猎,玄鸟镇于山下,齐声啼鸣,一柄劈山巨斧如有断浪穿虹之势,斧柄倒转劈入山石之中。

  他们终于抵达此处,可不知为何,沉香却忽从心底升起一股由衷的恐惧,纷杂的画面涌入脑海,他头疼欲裂,已然分不清是幻境还是现实,跪倒匍匐于地,再也难以上前。

  “沉香。”

  有人在叫他。

  熟悉的雪松木气息自身后温柔覆上,木二的声音于脑海之中响起,驱散那片燃烧的黑暗,那人轻轻握着他的手腕,于他耳畔轻声呢喃。

  他说:“沉香,去劈开山吧。”

  那声音明明清凌而又柔和,却又似有万般蛊惑,粲然明辉自少年身后席卷而来,沉香握紧手中巨斧,威风凛凛的少年将军已有神明之庄肃,于嶙峋山石之中屹立。

  木二仍站在那里,笑着望向他,轻声道:“去吧。”

  于是金色的元神踏上万仞千峰,沉香凝神凛眉,斧刃如携万钧之力,劈开层层山峦,连天地都为之变色,乱石倾颓,镇于山下的玄鸟终得自由高飞。

  可在这满目神光之中,所有失落的记忆终于再度涌现,于那一刻,元神的身影消褪,沉香终于再也难以支撑,颓唐跌坐于嶙峋落石之间。

  杨戬不知何时来到了身后,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似有万般不忍,却仍是故作欣慰道:“沉香,做的不错。”

  “杨戬....舅舅....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他却猛然攥紧那人的手腕,几乎是在哀求:“你别走,好不好?”

  他想起来了,三百年前,同样是在这里,玄鸟如今日这般啼鸣,被宝莲灯烧灼的痛苦几乎要让他失去意识,记忆的尽头,他看到杨戬——他的舅舅,亦是他恋慕之人,轻轻吻在他的额心,而后转身,毅然跳入万丈峰仞。

  “傻孩子....”此时的杨戬亦如那日,温柔地吻在他的眉心,将他揽在怀中,轻声道:“这是你的劫数啊,沉香。”

  劈山之时,沉香习得玄功,又有宝莲灯燃命加持,竟生是让他触到成神的门槛,九天幻境铺陈而来,劫数自此刻始,要他历经贪嗔痴恨爱恶欲,方能褪去肉骨凡胎,羽化登仙。

  这华山,便是他的最后一道劫数。

  可纵然沉香经历众多劫难,他也从未劈开过山,因为他知道,华山倾颓,玄鸟既出,那么从此往后,杨戬就再也不复存在了。

  他无数次抵达华山,却不愿意劈开华山,因为他想见杨戬,又害怕失去杨戬,天劫便再次倒流,一切重新开始。时间过去了太久太久,久到忘记自己是谁,久到忘记为何要停留于此....他再度从迷茫之中醒来,只记得冥冥之中有人告诉自己:要去华山。

  沉香便在此徘徊三百余年,执著而不愿离去。

  痴妄者难以自抑,常沦苦海渡迷津。

  这天下痴情之人,大抵总是相似的。

  杨戬的身形愈发淡了。

  “舅舅....别丢下我.....”沉香茫然地伸出手去,想要留住掌间那一抹残存的余温。

  “沉香,沉香....”杨戬便也一遍一遍叫他的名字,点点星火于周身环绕,映照眼底愈发浅淡的瞳色。

  “我早便该消散于世间了.....”他呢喃道:“是我跳下山时留在你身上的一缕神魂,数百年在宝莲灯中滋养,这才恢复了一丝神智,入了你的劫数....

  “现如今,你劫数已尽,便要登神,我也该走了。”

  “我不要做什么神!”沉香近乎绝望地伸手,这次却连指尖也什么都没触到:“杨戬,你不能丢下我!我只要你留下....”

  话未说完,有人轻轻抵住他的唇瓣,杨戬捧起他的面颊,替他拭去眼角那一抹晶莹。

  “沉香,别害怕.....还记得我同你说过吗?”

  满目星火之中,杨戬倾身向前,吻在少年的唇瓣,轻声的呢喃消隐在爱意缱绻之中。

  可沉香听清了,他说:“相爱至深之人,只要执念不散,天道有常,总会有重逢的机会。”

  眼中星火退却,满目倾颓之中,已是再不见佳人。
  

  云间骤然金光耀目,威严神音自九重天上浩浩荡荡传来,祥云瑞彩,河清社鸣,一声声宣告——

  “宝莲灯主沉香,历七苦八难之劫数....”

  “舅舅!” 沉香呜咽着呐喊。

  “修得正神之位,得归天庭,可享香火...”

  “舅舅.....你回来!!” 他终于嘶吼出声,耳边什么都听不到了,就连这漫天星火也伴着天际的钟声愈发涣散,失去形体,终成为镜花水月,任如何挽留都再无法触碰。

  “封,沉香太子。”

  “杨戬——!!!!”

  倏忽间,万物沉寂。

  玄鸟清啼回响山间,似是为了自由而欢欣,像是在庆贺新神的归位。

  可,唯有新封的沉香太子匍匐于天地之间,脊背震颤,哀悼着旧神的离去。

  从今往后,这世上便再无二郎显圣真君了。



1.

  “你是何人?”云纹白衣的少侠压了压帷帽,细碎的长发擦过眉心那一道伤疤,疑惑问道:“为何跟着我?”

  “我是你外甥。” 在他身后,青衣神君摩挲着掌间的口琴,轻轻应着。

  “我不记得我有外甥。” 杨戬有些疑惑,他倒的确有个妹妹,不过才刚过及笄呢。

  “唔,那你叫我沉香吧。” 沉香兀地笑了,浅淡而薄的双唇微微勾起,对他说:“山高路远,小郎君可愿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