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分手的那一年，杨戬的身体状况突然急转直下。

 现在想想或许一切都有迹可循，从沉香待在杨戬身边起就总是看他头疼，哪怕是夏天也从来穿长袖，冬日那双手更是怎么也捂不热....他去问杨戬身边的助理，康安裕只说：“二爷刚接手杨家的时候熬坏了身子，这么多年又总是不愿意配合治疗，所以如今才会恶化。”

 “舅舅为什么不愿意治疗？”沉香喃喃追问，可其实原因他已经能猜到，一个了无牵挂的人，对这世间又怎会有任何留恋之情。

 他想：如果他能再早一些遇到杨戬....如果他能再早一些找到舅舅就好了。

 可世事不过漫随流水，悲喜也不过一梦浮生，又哪有那么多的如果可言。

 他觉得他这一生总是在不安的，曾经执着地想要向杨戬寻求一个答案，想要知道那人到底如何看待他的感情。后来这些他再也没问过，只是守在杨戬身边，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说的话越来越少，哪怕身处一室气氛也僵持而凝滞，像守着一座随时都会坍塌的冰山。

 杨戬总是平静而理智的，任沉香如何努力也捂不化这块坚冰，他会以舅舅的身份为他谋划好一切该走的路，甚至害怕他难过而提前疏远，像是强行要把他推进安全线内....可这种种筹谋之中，却唯独没有看到任何可称之为“私心”的感情。

 他们最终大吵了一架，准确来说是沉香单方面的吵架。小孩流浪太久，习惯要在柔软的真心上插满尖刺，将不敢言说的话藏在万刃千锋之中，却忘了他自己也早已是鲜血淋漓。

 “杨戬，你是不是只想要一条呼之即来的狗？还是说你想要一个孝顺听话的外甥？”他发疯一样笑起来，笑得他眼眶发酸：“可你看，我只是个顽劣不堪，每天只想和自己亲舅舅上床的混蛋而已！”

 杨戬眉头紧蹙：“你不是，不许这么说自己。”

 卧室暧昧的灯光洒在那人轻轻垂下的眼睫，他似乎终于在那一瞬间捕捉到了一分转瞬即逝的脆弱，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朦胧不清，好像下一刻就要落下雨来。

 舅舅，你看，我的确是个混蛋。沉香怔愣着想，心脏好像猛地绞紧，可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再说。

 他其实只是想问：“杨戬，我不是小孩子了，你能不能爱我？”

 最终不欢而散，之后沉香接了杨戬派给他的事务，收拾东西离开了他们的家，等他再次回来时，却只余空宅偌大无言。

 那天是他的生日，杨戬走了，什么都没留下。



 “舅舅，对不起。”这是迟来五年的道歉。

 “你离开之前....我不是故意要同你说那些话的，对不起....”青年的声音有些哽咽，分别之前杨戬的眼神像一把利刃，在这失去的五年中无时无刻不在剜他的血肉，毒血流净，失而复得也如掌间飞沙，而他仍然是当年那个一无所有的孩子。

 “对不起....我只是不想离开你，我会乖乖听话，什么都可以给你....”可他如今已经再拿不出什么，笨拙地将伪装尖刺复又一根根拔下，然后奉上一颗血肉斑驳的真心，不安地问那人：“你还愿意收下吗？”

 “对不起舅舅....最后我还是让你难过了，对不起，对不起....”

 沉香只是想要一个杨戬而已。

 “沉香....傻孩子。”

  眼前倏忽覆上一片黑暗，杨戬轻轻捂上他的双眼，而后眉心落下柔软的触感，熟悉的气息萦绕鼻尖，轻悠缱绻，沉香眼睫轻颤，再也无法忍耐，于黑暗里倾身，将心上之人牢牢拥进怀中。

 “怎么光顾着和我道歉....沉香，那不是你的错。”那人亲亲他鼻梁的伤疤， “我总是习惯顾虑太多，明明想要你平安喜乐，结果却是伤了你的心，对不起，沉香。”

 “舅舅，别向我道歉，我....”

 “我知道的。”眼前的黑暗散去，杨戬轻轻捧了青年的下颌，额头相抵，像是要好好端详他的小孩，看着看着忍不住便笑了，双眸熠熠生辉：“沉香喜欢我，是不是？”

 “是....我，唔！”沉香正懊恼怎么表白也被抢了先机，可他想说的不止这些，却又没能说出口，杨戬的吻终于落在了唇边，像根轻飘柔软的羽毛，他尚还怔愣，眼前人笑得像诡计得逞的大猫，而后唇齿再度相触，一切未尽的话语也都淹进了爱欲缱绻之中。

 “小傻子，我也好喜欢你。”

 杨戬放不下的，也唯有一个沉香而已。

 他们相拥着陷在床上，杨戬的声音也似熔岩，一声一声叫他的名字，像要灼伤耳畔，像是无数次梦中一般，可又与深陷梦境的回忆不同，再无任何压抑与疼痛，青年的吻落在身上每一寸肌肤，如爱意似火燎原来势汹汹，眼泪也化作奔流充盈骨髓，浩渺天地尽皆化作虚无，所见唯余心上人那双映满彼此的眼睛而已。

 他们从相遇重逢之时起，就注定要纠缠不休，纵然坚冰亦会消融，成为彼此在世界唯一的执念。

 “沉香....明天是你的生日，唔.....”他们十指紧紧相握，唇齿厮磨间，杨戬轻声问他：“有什么想要的吗？”

 沉香顿了顿，又俯下身来吻他，说：“舅舅，陪我再去一次海边吧.....”

 像是守着一个浪漫而恣意的梦境。

 


 凌晨五点，杨家大宅一派寂静，小沉总素来不喜欢别人吵闹，只是今天有些业务需要汇报，康安裕这才早早就来了，推开门却一诧：“小少爷怎么这么早出门？”

 沉香面色平静，手上搭着给杨戬带的风衣：“我去一趟海边。”

 院中突然传来一声犬吠，白色细犬摇着尾巴兴冲冲就要从庭院挤进屋来，伴随着犬类兴奋的哼叫，险些把刚出房间的杨戬扑倒在地，康安裕赶忙要去拽：“哮天今天这是怎么了，哎呦小祖宗喂别闹！”

 杨戬任她舔舐掌心，摸了摸小狗的脑袋，笑道：“哮天也想我了，是不是？”

 康安裕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了解沉香的脾气，最终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哮天怎么都非要跟上来，好不容易关在门里又发出哀哀的叫声，杨戬实在不忍，索性带了她一起。

 杨家的宅邸离海边不远，他们到时海面尚还一片暗沉，唯有远处天际隐约现出曦光，映在尽头如大海将散的泡沫。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沉香就喜欢一个人在海边看日出，对他而言，这里是难得能够清净片刻的地方，什么怨憎悲欢皆可沉入水中，如舟飘摇远行，直至天与水的尽头。

 而他第一次和杨戬来到这里，是他的生日。

 彼时他们还未曾知晓彼此的身份，沉香完成了任务，杨戬恰好在附近索性接了满身是血的小孩一起回去，他那时本就对生日没什么期待，直到车停在海边，杨戬示意他下车，推开车门的一瞬间，初升霞光自远方遥遥倾泻，他们并肩站在岸边，猝不及防被晨曦化作的绮练兜头洒了满怀。

 “说起来，舅舅是怎么知道我生日的？”沉香为眼前人披好风衣，天色将晓，隐隐能看到杨戬有些不大自然的神色，他颇为高兴，黏黏糊糊又要去讨个吻来：“舅舅是不是早就喜欢我了？”

 “那我成什么了？唔，你那时才12岁。”杨戬任小孩亲着，又忍不住剐他一眼，嘀咕道：“就是觉得你这小孩有意思才叫人去查了查，好在那块金牌上有你的生日。”

 “没关系，那也是舅舅关心我。”

 好吧，好吧，随他说罢。杨戬无奈，索性闭了眼，沉浸在这个如温水一般的吻中。

 哮天在岸边玩得开心，他们并肩走在海滩，冰凉海水漫上脚背，交握的十指怎么也不愿松开，杨戬捏了捏他的指尖，又问：“还有什么愿望吗？”

 “唔，还有一个。”沉香点点头，不知怎么从兜里掏出几封信来：“舅舅听我念信吧。”

 “当然好，可这算是什么愿望？”

 “舅舅听我说，”青年郑重地摇了摇头：“之前四年，每年生日的时候我就会来海边，然后对着海浪写下想对你说的话。”

 他总是不擅长表达，害怕自己忘记，所以要把想说的，未曾说过的话统统写进信中，向远方的初阳许愿，想象杨戬还陪在他身边。

 “我的愿望，全都在信里了。”他难得有几分孩子气，双眸璀璨，像撒娇一样满含希冀：“我念给舅舅听，好不好？”

 自然是无所不允。

 朝阳自大海尽头露出一角，骤然明光璀璨，晨晖落在杨戬的侧颊，他仍是那般温柔地看来，那是晖光也无法比拟的一双眼睛，和缓而澄澈，沉香时常想，如果人有灵魂，那杨戬的灵魂就一定是这般美好的颜色。

 他依依不舍地移开视线，展开第一封信纸。

 “舅舅，这是我第一次在这里与你写信。”

 “你说你很喜欢看海边的日出，所以我又来了海边，只是我到的时候太阳已经挂在天上，没来得及看到日出那一刻.....我好像又迟到了，你会生我气吗？估计不会吧，但我讨厌我自己，为什么总是迟到呢？”

 青年的声音顿了顿：“我今天戴了南瓜灯来，岸边的人大概会很奇怪，但我记得你说你喜欢我这样，要是你也能看到就好了。”

 “我现在要对着大海许愿了，希望我能再见到你。”

 信封中掉出一张相片，看得出来沉香的拍照技艺很生疏，他此时已经颇有杨二爷年轻时杀伐果断的气质，可堂堂一方大佬头上却戴着一盏南瓜灯，笨拙而努力地想挤出个笑来。

 杨戬一下就乐了，笑着笑着眼眶有些酸，又说：“小傻子。”

 这是他的南瓜灯小狗。

 海水漫上一些，打湿裤脚，真奇怪，明明是日出却好像涨潮了。

 哮天远远向这里跑来，可他们谁都没有离开，沉香牵着杨戬的手轻吻，那一封信便从指尖滑落，随风归于天际。

 然后他又打开了第二封。

 “舅舅，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又回这里来了，我很想你。”

 “家里的事务有些忙，原来你以前是这么累的，不过不必担心我，康叔姚叔说我做得很好，很像当年的你。我喜欢这句话，原来我是如此喜悦于与你相像，为什么早些年没能明白呢？ ”

 “我今天又戴了南瓜灯来，我现在已经习惯了，有人嘲笑就随他们去吧，只要你看见能开心就好。”

 “我要第二次在这里许愿了，我好想你，我好想见到你。”

 第二封信也被随手散了去，太阳已经露出一半，此刻光芒璀璨，晨晖洒在他们身上，杨戬的皮肤好像更白了些，几乎要化作透明。

 他倾身向前，拥紧了他的小孩，像是要捧起那颗鲜血淋漓的心来，呢喃道：“沉香，我也是，我也好想你啊....”

 沉香便紧紧抱着他，恨不得将他融入骨血，一下一下蹭着他的侧颊。

 这几封信青年反复停笔，看过太多次，早已是烂熟于心。

 “舅舅....这是第三封信。”

 “我又来海边了，带了生日蛋糕，幻想点完蜡烛你会出现在面前，当然最后什么都没有，我把蛋糕吃完了，有些腻，不过我这次带了哮天来，她也很想你，我把蛋糕分给她，现在正在边看日出边给你写信。”

 沉香的呼吸打在耳畔，几乎要将他灼伤：“海滩哨塔的老人家已经认识我了，问我为什么每年都要戴着南瓜灯来，我说我在等人，他问我等得到吗？我不知道，我说他曾经等了我很久，但我迟到了，如今不知道他还愿不愿意见我.....”

 他没有写进信中，彼时那位老人家拍了拍他的肩膀，问他可曾听过人鱼的故事。

 情痴者注定难以自抑。

 “舅舅，这次是我和哮天一起许愿了。”念着念着，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好想你，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你来看看我，好不好？”

 杨戬未曾言语，只是心疼地捧起小孩的脸颊，以细细密密的吻拭去眼泪，双眸眨也不眨地注视着沉香，像是要将心爱之人的面容牢牢镌刻在心中。

 在人鱼的故事里，小美人鱼会在天亮之时化作泡沫。

 海水越涨越快，逐渐漫至腰间，哮天在岸边焦躁地吠叫起来。

 “涨潮了，沉香。”杨戬说：“回去吧。”

 青年摇了摇头，握紧他的手抚在侧颊，初日升起，海面浸染金霞，杨戬的长发散落在海水中，似乎真就要一同化作泡沫。

 “舅舅....还有最后一封信了。听我念完好不好？”

 杨戬轻叹，点了点头。

 “杨戬，这是你离开我的第四年了。”

 “你是不是真的生我的气了？因为我在那么重要的时候迟到了，否则为什么我每年戴着南瓜灯你也不愿意来见我？我有好多好多话想要同你说，这几封信我已经会背了，可你还是没有来见我.....你来看看我吧，我只是有话想要对你说，你听我说完，然后再生我的气，好不好？”

 他有些念不下去了。

 “舅舅，其实我小时候看过童话书的，小美人鱼会在黎明时化作泡沫。我不喜欢这个故事，我又想见你了....你是不是也要化作泡沫？泡沫太远了，你离我也太远了，我怎么努力抓不到你.....”

 “沉香，沉香.....别念了。”杨戬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那双眼睛温柔而悲悯，琥珀之河静谧流淌。

 “我爱你，舅舅，我爱你，好爱好爱你啊....”

 沉香终于忍不住哽咽出声，这是曾经一直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是心上的最后一根毒刺，五年来横亘血肉之中，要他每次忆及之时便痛苦难耐。

 “我想见你，你不要再丢下我了.....”

 海水还在涨潮，他们于万丈晖光之中紧紧相拥，岸边躁动起来，有人焦急在喊：“那边的！别一个人站在水里发呆啊！快回来！又要涨潮了！！”

 为什么是一个人？

 沉香充耳不闻，只怔怔地看着杨戬的眼睛，恨不得溺死在那湾琥珀深海。

 “沉香.....”杨戬深深地看了一眼，倾身向前，于唇间落下轻飘的吻，几乎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他说：“小傻子，生日快乐。”

 沉香在那一刻如遭雷亟。

 明明海水已经回暖，他却还是止不住地颤抖，然后他想起来了：杨戬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尘封的记忆开始回溯，伴随种种被刻意忽视的疑点一同涌上心头：为什么杨家下属没有一个人叫过二爷？为什么康安裕觉得哮天奇怪？为什么....除了他，好像任何人能看到杨戬？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的记忆浑浑噩噩，只记得他和杨戬吵过架，他回来时便再也见不到舅舅了，所以他理所应当地认定，他是和杨戬分手了。

 可他明明从未来得及同杨戬表明心迹，他们甚至未曾真正在一起过。

 他终于想起来了那个被他刻意遗忘的事实——杨戬因身体状况急剧恶化，最终病逝于五年前的今天。

 而沉香甚至没来得及赶回来见他最后一面。

 争吵是真的，离开也是真的，可他不是接了杨戬的任务，只是那时笨拙的小孩不懂如何剖白，只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惹舅舅伤心，想办法要向他道歉。


 沉香在争吵后的第二天清晨离开了梅山，走时又去悄悄看了一眼杨戬，那人正睡着，手指上还戴着自己18岁那年送他的蓝宝石戒指。

 然后他终于下定决心离开，他谋划多年，下属回禀，他安插的势力已经在蓬莱准备就绪。

 这是第二处被他刻意抹去修改的记忆——杨戬其实从来没有带他去过蓬莱。

 当年杨家突逢变故，杨婵离世以后，蓬莱的盘口被其余势力瓜分，直到杨戬接手时那里已是盘根错节，再难清算，其中甚至可能牵扯到他当年的恩师，玉鼎，种种情形逼得他无法再谋算夺回这处盘口，最终只能将大宅搬去梅山。

 沉香一直和杨戬住在梅山，只是偶尔听他提过，那是他和姐姐从小一起长大的地方。杨戬提及蓬莱时神色总是柔软的，像是在触碰那段遥不可及的往昔。

 那时沉香想，他要把蓬莱抢回来，在那里种满杨戬最喜欢的白梅，他们就住在母亲以往的房间旁边，那人要是喜欢就再把梅山的陈设都搬过来，他要将这里当做送给杨戬的道歉礼物，然后去接杨戬回家。

 待到那时，再将自己掩藏的真心一并奉上。

 在往后的年岁中，他总是在后悔，痛苦到他忘记斯人已逝的记忆，可又每每于夜半之时惊醒，刻骨铭心地意识到杨戬已经不在身边的事实。

 他一遍遍在信纸上质问自己：为什么总是迟到一步？

 杨戬在当年的殚精竭虑中熬坏了身子，在沉香离开后的一年中彻底病入膏肓。

 他的舅舅直到病逝都没能再回到蓬莱，也来不及听到小孩未曾说出口的真心。

 他离开那天，是沉香的生日。


 那是关键的最后一步，沉香筹谋多年，只待当晚集结火力便可拿下蓬莱，他那时还在想，如果来得及的话，还可以趁着今天回去和舅舅一起过生日。

 他只是想到此处便满怀希冀，当初离开大宅以后，他害怕杨戬担忧便减少了联络，细细算来，已经有将近一年没有见到舅舅了。

 两方即将交火之时，梅山突然打来了电话，接通的一瞬间，青年久久说不出话来，日思夜想的声音响在耳畔，似乎有些沙哑，问他：“沉香，你在哪？”

 “今天是你的生日....回来吃顿饭吧。”

 或许是胜利在望，压抑许久的思念顷刻盈溢四肢百骸——他想见杨戬，很想很想。

 “沉香？”

 “舅舅，我....我这边有些事。”沉香心里莫名有些躁动，那边下属又问他何时行动，他最终犹疑片刻，放缓声线，道：“你放心，我很快解决，你等等我，我马上就回去见你。”

 “这样啊....”杨戬依旧是温柔的声音，轻声道：“沉香，那就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但是谨记，一定要平安....还有，生日快乐。”

 那是杨戬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后来，姚公麟说，那时二爷太疼了，大家哭着问他可还有什么放不下，他说把手机拿过来，他要给你打个电话。

 很难想象杨戬是废了多大的力气，才勉强让自己的声音听不出什么异样。

 直到下属终于回禀，说蓬莱拿下了，小少爷没事。 杨戬点了点头，说这会不疼了，让他再休息一会。

 然后他再也没有醒来。

 笨拙的小孩终于捧着装有真心的南瓜灯奔向心爱之人，可他迟到一步，再也送不出去了，于是自此以后，他抱着那盏南瓜灯，如幽魂一般在世间徘徊了五年。

 沉香一遍遍诘问自己：为什么总是迟到？


 他从墓园回家之时，生日那晚为他准备的饭菜已经凉透了，桌上还摆着有些怪诞的南瓜灯蛋糕，南瓜灯顶部是巧克力搭出来的杨家大宅，是他日思夜想想要回来的地方，里面住着他思念许久的心上人。

 他坐在桌边把一整个蛋糕吃完了，他不喜欢巧克力，很苦，却苦到眼眶发热也不停下。直到突然动作一滞，蛋糕中间埋着一枚戒指，和他当初送给杨戬那枚很像，镶嵌着绿色的宝石，背面被人颇为坏心眼地刻上一只南瓜灯小狗，甚至可以想象到杨戬笑着敲他脑袋的模样。

 沉香终于在那一刻泣不成声。

 他的心上人再也不会笑着叫他了。

 第二天，杨家多了一个小沉总，而沉香总也记不清舅舅到底去了哪里，最终认定，他应该是和杨戬分手了。

 这是一场持续五年的梦境。



 心上人会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化作泡沫，日出了，梦就该醒了。

 海浪已经漫至胸前，分不清脸上是海水还是泪水，岸边哮天的叫声逐渐转为凄厉的哀鸣，可沉香仍是不愿离开，杨戬明明就在他眼前，却好像千里之远，让他怎样也无法企及。

 “舅舅....”他怔怔伸出手去，却在触碰到眼前幻影的一瞬间停滞，脚下像灌了铅，再也迈不出一步。

 杨戬只是静静地望着他，长眉压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眸蕴上一层氤氲，如他们最后分别时一般，好像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

 海浪与喧闹的声音尽皆沉寂，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又让舅舅难过了。

 杨戬想要他活着，所以他只能止步于此，再也无法前行。

 “回去吧，沉香。”他说：“回梅山去看看吧。”

 “舅舅....我！”

 梦境将散之际，杨戬再度倾身而来，他们在洒满晨晖的海面相拥接吻，纵然已经再也感受不到怀中的温度。

 杨戬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次让我来说。”

 “我爱你，沉香.....很爱很爱你。”

 随海风翻飞的信纸似是化作接引的飞鸟，在他们身边盘旋飞舞，爱人的面容也愈发朦胧，沉香喉间酸涩，颤抖着问出最后一个问题：“舅舅，这几日的你....你是真的吗？”

 还是说，这真的就是一场梦，你也一直都是我的幻想吗？

 “沉香。”杨戬轻柔地喊他，一片冰凉落在眼角，化作恋人的吻，替他吻过青年的脸颊，最终落于唇间，隐匿不见。

 “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尾声：
 时隔多年，沉香终于又搬回到梅山大宅，昔年杨家二爷去世以后，骨灰就葬于后山墓园。

 沉香像他以往想象中那样去布置他和杨戬的房间，什么都留了两份。哮天也被他一同带回来，闲暇时他总喜欢待在庭院，白色小狗就趴在他身旁，有一搭无一搭甩着尾巴，远望之处便是后山，杨戬就在那里。

 他第一次有勇气去整理杨戬的遗物，推开房门之时，轻风卷挟几瓣白梅落于桌案上的牛皮本，那是杨戬的日记，沉香曾经寥寥翻阅却终究不敢再读，便随那段被刻意遗忘的痛苦记忆一同锁在空荡房间。

 如今，他终于再次翻开那段流淌的时光，他这时才发现牛皮厚本的夹层中藏着一封信，展信时熟悉的字迹跃然纸上，伴随轻幽的梅香盈溢鼻尖。


沉香，展信舒颜。
 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到这封信，但想来除了你，应该不会有人敢翻我的日记。
 近日天气有些凉了，你离开梅山差不多有 一个月了吧？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估摸不会太差，这些话我其实本该当面同你说的，可我知你心，不见才不生痴妄，故而书之，若这封信与你有缘，终会有得见天日的一天。
 我年轻的时候，老康总劝我，该把想做的事都记下来，我笑他幼稚。可此时当真要对你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发现想说的好像太多....写信之际回顾，你在我身边已有十年，可我总觉相遇却仍恍然如昨日。
 沉香，十年太短了，短到我的南瓜小狗一眨眼就长大了，短到我甚至还来不及爱你。
 我曾经质疑过自己，然后又忍不住嘲笑自己，年轻时总爱说一切随心无拘无束，怎么到了这时却又矫揉造作起来？可时间匆匆而过，落叶将枯，我总会想，为什么我们之间的时光如此短暂？或许是上天对我迟到的惩罚吧，要是我能再早些找到你就好了，你会在温暖中长大，不要再离开我身边。
 近来总是头疼，拿笔也不再平稳，本来还有很多话想说，但便只能到这里了。
 沉香，不必为我难过。冥冥之中，我总觉我们之间的缘分应不止于此，应该在更久之前便已结下。
 哪怕今日离别，灵魂也终将在遥远的虚无相遇，那时我就能脱下这一身苦痛，然后早早来见你，与你终生相守，再不分离。
 沉香，我爱你，真的很爱你。
 就此搁笔，命运无常，希与来生。
                      
                           
 暖阳透过玻璃窗柔缓倾泻，温暖地笼在沉香身上，就好像杨戬还在身旁。

 信封中掉出一样东西落在掌中，蓝宝石璀璨夺目，那是沉香曾经送给杨戬的那枚戒指，背面刻着一行小字。

 他好像又看到了那人柔缓的眼眸，盈满一湾笑意，轻声喊他：“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