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二郎真君下凡探望转世的外甥屡屡翻车二三事》下
作者:vb@能否望山月      更新:2024-02-10 22:45      字数:13537


叁.

 转眼便至第三世轮回,人间又换了新朝,杨戬同司命打点过,只以元神离壳下凡,化了凡身托胎。

 中原王朝京城,名门世家有一杨氏,主母育有一子一女,皆是出落得风华隽雅,雍容温恭。然其小公子生来便掌攥白玉,眉心有道伤疤,自幼能观阴阳。主君请来道人相看,道人言小公子乃是神仙托生,当送至观中修行,直至弱冠方能下山。

 杨氏嫡女则生养在京中,至出阁年岁已是倾城之姿,盛名遍京城,花灯夜与简服出行的当朝太子惊鸿一面,自此倾心。太子特向圣上求来恩典,迎娶杨家嫡长女为太子妃,自此恩爱和睦,举案齐眉。

 康定五年,先帝崩逝,太子继位登基,尊太子妃为皇后。三年守孝期满,秀女大选,同时中宫有喜,太医院殚精竭虑悉心看护,皇后诞下一子,取名沉香,圣上大喜,当即便封了爵位,赐号为“荣”。

 谁知沉香出生未至周岁突发高热,太医院会诊却始终找不到病因,圣上以黄金万两广召天下名医,却始终未见有效,甚至坊间渐有传言,说小皇子乃是命格不详。

 众说纷纭之时,却有一白衣道人悠然上殿来,芝兰玉树,雪胎梅骨,开口便称能医小殿下的病状。圣上看他年纪轻轻本有疑虑,抱着可以一试的心态允他进前,这道人见小皇子症结,笑言并非什么大事,便就地划破指尖取血,轻一指点在太子额上,又从袖中取出一枚白玉长命锁佩在颈间,而后便一甩袖,道:“成了。”

 众人将信将疑,可谁知不过一个时辰,小皇子竟当真退了烧,气息归于平稳,太医诊脉后也说已无甚大碍,只需寻常汤药调养几日便可康复如初。圣上方要问问道人是有何良方,那人却仍是笑而不言,手上掐指片刻,又道:“殿下这病可不简单,我观卦象,乃是宫中人心生变所致,症结便在西南角。”

 宫中西南角唯有一座寝宫,是那王太师府送上的秀女,入宫以来盛宠不衰。圣上立时色变,谴人前去搜查,竟果真在那宫中搜出巫蛊之物,矛头直指中宫。

 圣上惊怒,立刻下旨将那位贵人押入慎刑司彻查,后宫前朝牵一发而动全身,王太师或许亦有暗中勾结....想到此处圣上愈发心惊,赶忙请那道人上座,皇后携终得安睡的太子前来,只觉言谢尚不够,方要再行一礼,却立时被人搀住手臂。

 那道人长眉轻挑,眸光澄澈,笑问她道:“怎么,数十年不见,婵儿竟要与为兄这般生疏了?”

 皇后被唤了乳名,一时却未觉僭越,怔愣片刻,骤然惊呼道:“哥哥!”

 满座哗然,圣上也如梦初醒,原来这白衣道人,竟就是杨家那位修行道法的公子,他于山中苦修,年纪轻轻已有仙缘,如今方过弱冠,算出远在京城的妹妹有难,便就下山,也正好看一看他那从未谋面的小外甥。

 或许也是机缘,幸好有他习得仙术,能化解这一出巫蛊祸事,否则后果怕是不堪设想。圣上看出他的本事,又见他二人兄妹情深,有意许他任钦天监正使,留于宫中教习皇后嫡子。

  这当是天大的恩典,可这杨公子却仍是无甚反应,只轻轻牵了牵小皇子肉乎乎的小手掌,以修道之人不宜入朝堂为名,拒了天家的高官厚禄,却唯独应允了这教习一事。

 他行礼时,墨发如丝绦般落下一绺,垂在身侧,沉香在皇后怀中,睁着一双熠熠生辉的黑色眼眸,眨了又眨,咿咿呀呀着伸手,将那发丝攥在掌中,如同握紧一缕缥缈清幽的梅香。


 杨戬心中松一口气,果然如他所料,九天仙神虽无法强行干涉凡人命中的劫难,但若是托生作肉体凡胎,便无这般禁忌。

 或许是因为渡劫已然过半,沉香这一世的命格更加凶险,而巫蛊祸事便是他今生的第一劫——王贵人以巫蛊之术谋害中宫,若非杨戬及时赶来,皇后不日也会病倒,药石无医。沉香后来虽能侥幸痊愈,却也是得终生落下病根,而圣上面上情深,暗里则是被权利掣肘,彻查之下查到此时与王太师有关,再三权衡,终是轻拿轻放,将此事就此揭过,而沉香自此性格阴郁,以至于几次忤逆皇帝,失了圣心。

 杨戬看过司命的星盘知晓这些,同时他亦得知,杨婵自当年华山倾颓以来,神魂再度投入轮回,天命何等玄妙,她几度转世以后恰逢历劫的沉香,这才能在人间再结母子之缘。

 如今杨戬实则已是违逆天命,好在他这具肉骨凡胎也听不见天庭的传召,若有责罚,他一力承担便是,待到沉香历劫归来,总归也是不差这一遭的。

 只是他已明晓沉香的心意,总也想着寻求一个答案,若沉香当真痴妄入骨....

 他望向怀中的孩子,沉香戴着那枚长命锁睡得安稳,紧紧攥着他的发丝,一如当年玉泉山上。


 康定九年,杨氏公子入宫,任太傅,其博学多才,武艺精湛,又通道法,多为朝中化解危难,圣心甚慰,特封其为永平侯,允荣王教养在其身侧,形影不离。

 宫中贵人王氏心有不轨,竟以巫蛊之术加害中宫,其供述乃是自身妒心大起所为,圣上下旨废其位分迁居永巷,永巷终年无人拾掇,王氏身染疟疾,终日缠绵病榻,熬了十余年,病逝于冷宫。

 杨戬听闻王氏的死讯之时,方看着沉香读完一卷《南华经》,听闻侍从回禀,平静颔首,只说这事不必与皇后讲,免得叫她心烦。

 果然,圣上绝不会因皇后母子的安危而牵连王家,当年查问一番后也只是罚了王太师半年俸禄,将所有罪责推在王贵人身上,如今王氏已死,此事便彻底揭过。

 也对,妻儿性命,怎又比得上江山稳固?只是杨戬心中不由冷笑,嘲他目光短浅,看不清这其中暗流涌动。

 他正想着,恍然发觉窗外落了雪,园中白梅随风蹁跹,洇入狐裘。纵是肉骨凡胎,杨戬也并未觉冷,正望着出神,忽有一团暖融猛地扑上腰间,少年的声音带着尚未脱去的稚气,喊他:“舅舅!”

 “窗边冷,小心风寒!”

 杨戬一怔,而后眸光也染上温和的笑意,轻抚凑到眼前的凌乱发旋,道:“怎么才刚念过经文,就又是一副风风火火的样子?”

 “舅舅教训的是。”少年一双黑眸熠熠生辉,非要挤到他怀里来:“可沉香这两日箭术又有长进,还望舅舅再指点一二!”

 从前方壶再遇沉香之时杨戬便觉,他的外甥应当是学什么都极快,只是愧疚于曾经未能亲自教导,让小孩在金霞洞的苛待下摸爬滚打练就一身杀招,如今终于有了机会,便更是恨不得将所学所知倾囊相授。

 沉香果然不负他所望,虽是方过十二,小小年纪却已才略过人,经学武艺样样精通,哪怕三石之弓也能在他手上开如满月,持得极稳。

 少年正全神贯注,男人修长有力的指节忽而覆上手背,背脊抵在一处柔软的胸膛,那人狐裘上细碎的绒毛蹭过耳侧,梅香清浅萦绕鼻尖,轻声喊他:“做得不错,但肩肘还要上抬些,握紧....唔,怎么气息乱了?”

 他赶忙调整气息,再度凝神,箭镞离弦撕裂风声,却仍是偏了一寸,射落一枝梅梢,赶忙道:“是,是我分心。”

 “以你的年纪而言已经实属不错了。”杨戬却笑,方才一牵发现少年手上覆了层薄茧,一看便是练功所致,难免又心疼,问他:“何必如此心急?”

 沉香默然片刻,攥紧弓身,应道:“我曾见舅舅马上骑射贯虱穿杨,就像天上的神仙降世,永远都护在我身前,保我周全。”

 杨戬莞尔:“你是我宝贝外甥,我当然要护你。”

 少年却摇头,抬眸看他,严肃而又珍重,一字一句道:“可我不愿一辈子站在舅舅身后,我也想能够保护你。”

 “所以舅舅,沉香可以....一直陪在您身边吗?”

 少年一心赤诚,若叫旁人听来,大抵尚还要赞一句荣王仁孝,可其中情意,杨戬怎会听不出?

 他却未说什么,只理了理沉香的发丝,为他撷下发间新雪,笑道:“好。”

 他想,原来一个人心中的痴妄,竟能刻骨至厮,哪怕几世轮回,前尘忘尽,也如烙入血肉,只消春明之日,顷刻破土而出。



 康定廿五年,圣上设经会,荣王方满十六,自小由永平侯教养,年少有为,拔得头筹。圣心大悦,特允其提前开府入朝。

 荣王搬离皇宫之时,圣上特许其恩赏,他只言自己于权衡之道尚有欠缺,此时开府怕是难当其位,只求来一个恩典,既然他自小由永平侯教导,如今便也先暂居永平侯府,待及冠以后再正式开府。陛下深觉他心思谨慎,遂欣然允准。

 康定廿七年,有奏折密报朝廷,说边疆市集发现军械所用精铁,疑是当地宣抚使私吞敛财。

 此事牵扯不小,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圣上思虑后密旨,令荣王以抚边为名前去暗中调查。却没想到这才是中了暗中之人的圈套,荣王刚抵边疆便有外敌来犯,军营中混有内鬼,守备松弛,眼看边关即将失守,情势万分危急。

 值此关头,荣王临危受命,整顿军备迎敌血战,鏖战数日,几至力竭。

 耳畔却倏忽安静,他在满地血污之中闻到那缕魂牵梦萦的梅香,几乎以为是临死前的幻象,却有雪白衣袂映入眼帘,熟悉的声音轻轻唤他:“沉香。”

 他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去,心念之人如仙神下凡,明光笼在身侧,竟无一人能够靠近。白衣仙人悠然而来,轻轻抚上他的眼眸,而后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唯有柔软暗香清晰可觉。

 “傻孩子,辛苦了。”杨戬叹道:“我来带你回家。”

 不知为何,那一刻他忽觉眼底烫热,似是触及追寻许久之物,迟来的疲惫涌入,落入那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沉香醒来之后方才知晓,幸得有他支撑到援军增援,否则边疆沦陷,敌军剑锋便可直指中原,后果将不堪设想。

 可他反复问询杨戬在何处,所有人都说永平侯尚在京城,这次也多亏了侯爷察觉此事有异,禀明陛下,援军这才能够及时赶到。沉香听罢,没再多问什么,谴人将他多日以来搜集的证据呈入京城。

 奏折呈上之后,圣上震怒,王太师竟贼心不死,暗中勾结外族,欲要设计谋害荣王,扶二皇子永王上位,借此掌控江山。

 此事果真牵扯颇多,细查之下,王太师一派官员几乎个个难逃其咎,他们此番野心太过,竟然勾结外族谋求皇位,圣上终是再不忍耐,下令三法司彻查,所有涉案者皆不可宽恕,从重处罚。

 时值冬日,据说那半月,连行刑的大刀都卷了刃,整个京城笼在一片肃杀之中,血气直至来年初春方才彻底散去。

 可这些都与沉香无碍了,荣王此行劳苦功高,圣上执意立时为他开了府,亲自登城门上接他回京,而后径直迎进了荣王府,这种殊荣还是本朝开国以来的独一份,人人都称赞圣上与荣王实乃君臣父子之典范。

 可若有人此时窥见,定会惊觉那素日温和持重的青年此时却竟面色冷沉。沉香却心知肚明,如此匆忙要他开府,实则是经此一役他在军中已有声望,而经历王太师一案,他这多疑的父皇唯恐永平侯也心生异心,端是再也不敢放任他和杨戬这般亲近了。

 荣王府早在当年指给他时,他便谴人去那院中栽了白梅,如今也已经到了盛放时节,朔风携花瓣洇入杯中茶盏,他举杯一饮而尽,清幽梅香沁入肺腑,复又定下心来。


 忽有人轻叩两下门扉,而后不等应允,径自推门直入,娴熟得像回自己府中。可荣王竟并无分毫不愉之色,那双眼眸顷刻晕染开粲然暖意,欢欣道:“舅舅来了,沉香可等了你好久。”

 可不便是杨戬,这人一身云锦白衣犹可胜雪色,随手解下身上狐裘,眉眼弯起,笑道:“殿下此去半月,臣可亦是想念的紧。”

 恭敬的话被他说得没有半分恭敬,也就只此一句了。沉香又如以往一般想来黏他,他们此时身量已是齐平,这般举动无端有种怪异的暧昧,可两人谁也没说,杨戬任由他搂着,默不作声探查青年的内息,确认无甚大碍,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沉香邀他落座,为他斟满一杯茶,殿中炭炉烘得暖和,庭中雪景殊胜,他却一眼也未看,只拖着下颌端详眼前眉宇隽朗的青年,越发觉得满意,执那杯盏饮一口清茶,却也难掩唇角轻笑。

 “舅舅笑什么?”

 “不是说了吗,想念得紧,可不是得多看看?”

 “我在边疆这半月,无时无刻都在想着舅舅。”沉香也笑望着他,指尖一下一下叩着桌面,似是无意道:“想得快要发疯了,否则怎会在生死之时看见舅舅?”

 杨戬一顿,淡笑道:“战场本就磨人心智,见了幻象也未可知。”

 “或许是吧。”青年忽而起身,指尖温热覆上眼前人的侧颊,将那缕不听话的发丝捋至耳后:“说起来,这么多年过去,舅舅的容貌似乎分毫未变。”

 还是如他自小记忆那般,雪胎梅骨,清隽出尘,仿若九天之上而来,却又冥冥之中让他觉得早已见过。

 杨戬没有答话,他便又换了一个话题:“我出巡之时还曾遇过一位道人,他闲来无事为我算了一卦,却说我是天生的杀星命格,本应自幼命途多舛,一生坎坷,不得善终。”

 “莫听他乱说。”杨戬蹙眉:“沉香,你这半月来舟车劳顿,还得好好歇息...”

 “可舅舅,我后来又去观中求解,观主亲来替我卜算,又说我虽是命格不好,却得仙人垂怜,逆天改命。”沉香以掌心覆上那人方欲抽离的指节:“而我细细思索,我自小的确数次遇险,都是因为舅舅在我身旁才能化险为夷。”

 “.....”

 掌心不自觉攥紧,似是竭尽全力想要留存那一抹温热,沉香声音极轻,喃喃问道:“舅舅,你是....自九天之上而来的仙人吗?”

 “是因为我命格凶邪,会殃及天下,所以来渡我,渡众生的吗?”

 杨戬没察觉他话里已是自行将“我”置于“众生”之前,默然片刻,指尖微蜷,道:“我来,确是为你,却非是为渡你。”

 这话莫名暧昧,沉香一怔,心底压抑的情感如得生机,顷刻便要破土而出,复又追问:“那舅舅还会回天上去吗?”

 杨戬道:“待一切尘归尘土归土,我自会回到原本的地方。”

 “如此。”他得了答复,敛下眸光。

 庭中新雪落了一片白茫,沉香起身阖上窗扇,转身之时便又恢复了惯常的神色,可那笑意却不至眼底:“可若我不想舅舅回去,舅舅可愿为了我留下?”

 “自然...”杨戬怔然,方想解释就算回去也得等到沉香这一世身死之后了,可话还未说,眼前的景色却模糊起来,他便要起身,谁知手脚竟使不上半分力气,险些跌下座去。

 他立刻便明白,不由惊道:“沉香?你...往那茶里加了什么?”

 酥软的身子被青年揽入怀中,手臂牢牢箍紧他的后腰,沉香似是心情大悦,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颊,应道:“是迷魂香,不过以苦竹作了药引,纵是仙人也难以逃脱。”

 “沉香...你,唔...”

 杨戬方想要再说什么,下一刻唇齿却被掠夺,不似前世那个一沾即离的触碰,似有一股烈火在燃烧,气息一并被攫取,锨天烁地,无处可逃。

 “舅舅,再渡一渡我吧....”

 他听到沉香轻声呢喃,那刻心入骨的痴妄原是如此热烈,杨戬心中轻叹,只觉:罢了罢了。  

 而后放弃抵抗,意识坠入一片缥缈。



 康定廿八年,边疆之乱平定,三法司上奏王太师数条罪状,罪不容诛,下狱处斩,二皇子永王心术不正,削爵幽禁。

 荣王在此案中斩露头角,声望大起,圣上允其提前开府,一时风头无两。同年,永平侯称抱病在身,闭府谢客,荣王自小与永平侯亲厚,特迎至荣王府养病,近前侍疾,事必躬亲。

 杨戬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锁在王府内殿床榻上,是真正意义上的“锁”,手腕脚腕被一对玄铁镣铐扣住经脉,身下铺了一层又一层软裘,锦服也褪下了,只剩一件单薄的里衣,好在殿中有地龙,四角又都供着炭盆,断不会叫他着半分寒凉。

 沉香踏着夜色而来,推开殿门时,墨竹大氅上新雪尚还未消,却是没料想杨戬竟这么快就醒了,默然片刻,静静坐于桌旁,也不说话,就这么望着他。

 那博山炉里一柱香都快燃尽了,杨戬无奈,轻咳一声:“你就没什么话想说的?”

 说话间唇角还有些疼,估摸着是破皮了。

 沉香又仔细看了他许久,似乎是想从那双素日温和的眼中觅得几分其他情绪,半晌才道:“舅舅可知我是从何时开始蓄谋的?”

 杨戬诚恳地摇了摇头。

 “从我十岁那年,第一次在梦中梦见你开始。”

 “.....”好吧,虽然设想过他该不会说从出生就开始,但十岁的确未免也太早了些。

 “我所做的也不止这些。”可见他无甚反应,沉香却不知为何莫名生起气来,冷笑道:“此次边疆之乱,王太师虽野心不小,却断不会傻到留下那么大的把柄。舅舅可还记得当年的王贵人?她入宫之前就知道王太师私通外族,是我买通了冷宫的看守,王氏这些年来本就过得凄苦,只需稍加手段就把所有事吐了个干净。”

 杨戬却并不意外:“果然,我就想你断不会如此大意,你是明知有诈,但这又的确是个好机会,索性顺水推舟把王太师拉下马,还能借机在军中建立威望,一举两得。”

 “只是此举未免太过凶险,若是援军在路上绊住脚步可如何是好?”他又道:“下次不许这样了,舅舅又不是护不了你。”

 “.....”

 沉香沉默,一瞬间简直像只张牙舞爪却一口咬上棉花的幼犬,有气没处撒。杨戬正觉得可爱,却发现眼前这堂堂一个王爷,此时竟已悄然眼眶红了。

 “舅舅是不是觉得,反正我也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那就都无所谓?”他几步上前,一把攥紧杨戬的手腕,掰着下颌强迫他看着自己:“那我现在告诉你,不止这一桩,这天下于我而言都无甚关系,因为我的心上人是普渡众生的仙人,所以我想如他所期望一般恤民安邦,可若是...若是他仍是不明白我的情意,若我做到之后他便要离开我的话....”

 “杨戬,我就把这天下搅乱给你看看!”

 他如此说着凶戾的话,眼中却满是惶恐不安,像是恨不得把一颗心剖出来,这般执念,如今的杨戬又怎会不明白?

 他本就是想由沉香自己选择,既如此,便已知答案。索性也不多言,扯了沉香的衣襟俯身而上,任茶香与梅香于唇畔交缠。

 沉香顷刻怔在原地,双手都不知往何处放,故作凶戾的伪装碎了干净。

 “既然想说的也说完了。”杨戬伸出手腕,那锁链虽以玄铁打造,于他而言却也不过玩具。可他什么都没做,直至此刻面对沉香,方才道:“帮我解开,这像什么样子?”

 他没说后半句:怎么反倒像强抢民女的阵势。

 “杨戬!”

 “好啦,乖。”他伸手抚上小孩的发旋,而后一路向下,摩挲着鼻尖那道伤疤:“沉香,你听好,我说为你而来,非是望你体恤万民天下归心,我留在你身边,从来都只是希望你平安喜乐,得偿所愿,如此而已。”

 “我可不是什么普渡众生的神仙,”他笑着,终于能够回答那个隔世经年的问题,轻声道:“沉香,很久很久之前,在你未曾记起之时,我们就已经见过了。”

 “你想要什么?告诉我,我都允你。”

 仙人自九天而来,只为圆他一场痴妄情深。

 “舅舅...”忍耐许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沉香骤然上前,几乎要把自己埋进杨戬怀里,如幼时一般,从未有过这般安心的时刻,一遍一遍说着:“我心悦于你,杨戬,我爱你....”

 “嗯。”杨戬轻轻拍着他的背脊:“我听到了,我也....”

 那是曾被他刻意尘封的种子,如今终于得见天日,再也无从压抑,破土而出遮天蔽日,于是他彻底明了答案,早在许久之间,命运与血缘化作红线,他们都被缠绕其中,注定不死不休,再无其他生路。

 “沉香,我也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爱你了。”

 “舅舅。”沉香埋在他胸前,又仰头看他,一双黑眸熠熠生辉:“你当真什么都允我吗?”

 杨戬失笑,刚想说一句当然,却敏锐地察觉有一双手挑开里衣,顺着腰线一路摸了上去,指尖的薄茧颇为狎昵地抚过每一寸肌肤,攀上一股酥痒的热意,下意识想要挣脱,却忘了此时手脚仍是使不上力。

 下一刻唇齿也被堵住,镣铐牵动叮当作响,可怜数点菩提水,倾入红莲两瓣中,今夜注定无眠,被翻红浪,云雨巫山。



 康定廿九年,南方连月阴雨,有奏折密报户部官员收受贿赂,圣上令刑部彻查,谁知竟牵出户部侍郎私吞朝廷赈灾银,且不止这一次,数位官员在此案中落马。

 之后上任的李大人是位文官清流,做事恪尽职守,可没有人知道,这位李大人实则早已是荣王的人,如此算来,朝中六部已有半数由荣王掌控。

 而这位风头无两的荣王殿下,彼时还正留在府中,精心挑了几颗西域进贡的葡萄,仔细剥去皮壳递给榻上那人,杨戬就着他的手吃了,松散的里衣露出一片大好春光斑驳。

 这葡萄甜,真君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又问:“关了我快一年了,打算什么时候让我出去透透风?”

 “原来已经一年了啊。”沉香故作惊讶道:“可我怎么听说,每次我不在府中,舅舅都偷偷溜出府去逍遥呢?”

 “....”此招不见效,杨戬索性耍起赖了:“罢了罢了,天天待在府里看我们沉香也挺好的。”

 这么一逗,沉香果然闭口不言了,过了半晌又问他:“我还的确没问过,舅舅喜欢待在京城吗?亦或是更衷爱云游四方?”

 “唔,无妨啊,有你在身边就好。”杨戬随意道:“若非要说个地方的话...梅山吧,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沉香笑道:“既如此,我知道了。”


 建平二年,五皇子齐王拉拢李太尉,意欲谋反,封锁城门。幸得永宁侯早有察觉,召禁军严守王宫,荣王趁乱出城带回援军,方解一场危难。

 然圣上在此次动乱之中惊悸过度,大病一场,恐难再理朝政,令荣王临朝摄政,六皇子从旁协理。

 于是荣王不得不从府中暂且搬去宫里,还带了个永宁侯,虽不合礼制,但也无人再敢说些什么。此时大势已定,有谄媚者索性邀荣王暂居东宫,荣王却拒不受此,只和永平侯一同住去了皇后的鸣鸾宫偏殿。

 杨婵倒是乐得团聚,只是此行却有一点不便,从两人搬进来以后,每至深夜偏殿中就总会传来些奇怪的声音,似乎有谁在压抑着低声呜咽。

 殿中燃了一盏香烛,缘是因为沉香总喜欢看杨戬动情的模样,止不住的眼泪混着汗水抚过莹润肌肤,在腰窝汇成一汪晶莹湖泊。偏偏沉香这时又总爱使坏,撞得又快又狠,看那人压抑却情难自抑的样子,那双素来澄澈的眼眸氤氲涣散,而后他俯身,以唇齿封住所有喘息与呻吟。


 建平六年,圣上病重,召群臣于榻前留下遗诏,可谁也未曾料想,诏书却是封六皇子为太子,在其崩逝之后继承大权。

 满朝哗然,众臣胆战心惊,生怕荣王一怒之下夺权篡位,可谁知荣王却无甚反应,实则先帝虽是早已属意于他,他却执着不受,一力举荐六皇子,又只在新帝登基后要了梅山做封地,新帝自然应允。

 先帝葬仪结束后,荣王自请离京,永平侯随行。

 自此,天高日远,斯人在侧,自在逍遥。

 离京那日,杨戬曾问过沉香:“唾手可得的江山送予旁人,有朝一日可会后悔?”

 沉香却道:“我毕生所求唯一人心悦而已,为达此愿,九死不悔。”

 似乎觉得言语尚还不够,复又郑重道:“舅舅,你信我。”

 可不消他说,杨戬也自然笃信,三世记忆历历在目,沉香永远都是这般炽烈与执著,一遍一遍地,恨不得以鲜血镌刻一腔赤忱,然后告诉他:痴妄入骨,九死不悔。

 “我知道了。”他轻声应道,如有缥缈云烟拂过心头。


 到了川蜀以后,沉香在梅山下建了一座竹舍,院中栽满白梅,若有闲时,便缠着他一同坐在树下,赏春景繁盛,观云卷云舒。

 兴起时便黏着来讨吻,吻着吻着就变了意味,指尖交缠,鬓发湿濡,又是一夜月影摇曳,尤花殢雪。

 没过两年他们待得烦了,索性将事务交给下属,四方云游,看遍此间山河,那是沉香渡劫之前也未曾见过的景色,他本也对这些无甚兴趣,只是因为杨戬在,故而那风光才能有片刻入眼。

 旅途最后又绕回京城,恰逢杨婵生辰,这时她已是太后,新帝待她尊敬万分,见了两人欢喜得不行,索性像新帝请了离京修养的允准,一家人一同回了川蜀,至亲至爱团聚,何其幸哉。

 后来,日升月落,年岁如流水淙淙而逝,凡人一世,于神仙而言不过尔尔。

 最先离去的是杨婵,她是在一个梅林幽寂之夜去世的,杨戬和沉香守在她身侧,听她说自己此生了无遗憾,唇角一直挂着笑意,如沉入一个美满的梦境。

 他们将她葬在梅园的后山,沉香一直攥紧杨戬的手,而后杨戬才发现,原来曾经的那个炽烈的青年,如今眼角已经有了隐约的皱纹。

 他没说什么,与沉香十指相扣,轻轻吻在他的鼻尖。

 人世几十载,如梦又似幻。

 虽然此身是肉体凡胎,却终究沾染了灵气,不死不灭,故而直至沉香白发苍苍,杨戬的容貌也始终如初。

 某年雪夜,他们共赏院中白梅,沉香却只倚靠在他肩上,看了他许久许久,而后一遍一遍说着:“我爱你,舅舅,我爱你。”

 “我知道,我知道。”他也一遍一遍应着,笑道:“不用说那么次,我早就听到了。”

 “可我也得说给自己听。”沉香的声音轻轻的:“要我时时刻刻都记着,转世轮回也不会忘记。”

 “你不会忘的。”杨戬抚着他的发旋,如同他幼时那般,而后许下一个承诺:“哪怕你忘了,我也会去找你,与你长相厮守,再不分离。”

 沉香也笑,那双黑眸仍旧澄澈璀璨,一如记忆中那般。

 月辉如水倾泻,洒在他们相握的指节,沉香阖上双眸,忽听杨戬于耳边问道:“沉香,你这一世可否欢愉,可还有什么遗憾?”

 他摇了摇头,再度珍重说出那句。

 “只为一人,九死不悔。”

 杨戬应道:“好。”

 恍有湿濡沾染侧颊,可他太累了,连一根手指都抬不动了,虚无之中,却有唇角温热刻骨铭心。

 那是痴妄化作的烈焰,烧尽爱人的仙身,化作一瓣轻悠的白梅落于唇间。



肆.

 杨戬元神归于仙身,像是从一个悠长的梦中醒来,哮天守在身侧,见他醒了便扑上前去,问道:“二郎二郎,看你的表情,这次下凡很开心吗!

 “是啊。” 他笑道:“很开心。”

 康姚二人也来看望,面色却有些凝重,杨戬便心知肚明——是天庭前来兴师问罪了。

 二郎显圣真君杨戬,私自下凡,更改凡人命格,需上天刑台受九九八十一道天雷。

 行刑当日,杨戬闲庭信步而来,轻抚戒备的哮天,仿若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走上刑台,淡声道:“开始吧。”

 座上窃窃私语不断,半晌终于出席一位仙官,拱手相劝:“真君何至于此,此番倒也不是什么重罪,八十一道天雷属实矫枉过正了些。”

 杨戬瞥他一眼:“你当如何?”

 “小仙哪敢做什么主。”这仙官恭维笑道,眼珠一转:“只是...真君下番可是为了您那位外甥?冤有头债有主,这刑罚也当那位来受着才是。”

 “不过既然是真君的亲人,也并非不能通融,不若便立刻召回天庭,这八十一道天雷可去一半,作为补偿,小公子不必再在那凡间磋磨,即刻便可修得仙身,岂不一举....”

 尚未说完,余光里银芒大盛,三尖两刃长戟肃杀无匹,那神官尚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饮血利刃横在颈间,只稍一动便能取他性命。

 “何必冠冕堂皇,”杨戬冷笑道:“召沉香回来,难道不是为了玄鸟?”

 周遭立刻响起仙兵拔剑的声音,这仙官被三尖两刃刀的戾气吓得浑身哆嗦,杨戬看准时机,一把将他扔了出去,厉声喝道:“哮天!动手!”

 云中骤起一声嘹亮犬鸣,神犬脚踏山河,雪白皮毛缠绕烈焰,仙兵立时方寸大乱,不少竟直接被扫落神台。便趁此时,耀目银光如虹乍现,顷刻在邢台撕裂出一道狰狞的痕迹,仙官中有人意识到不妙,大喊:“快拦住!他又要下凡!”

 可区区乌合之众又怎能敌过二郎显圣真君,杨戬一柄长戟舞如满月,强劲罡风似锋刃势如破竹,眼前再无人能拦他,也无人再敢拦他,哮天长嗥一声,脚踏流云奔向天际,身形很快隐没。

 杨戬放下心来,笼好肩上猎猎飞舞的狐裘,纵身跃下九重天。



 元神复位需要修养,加之如此耽搁了一阵子,待到杨戬再下凡时,这一世的沉香已是弱冠之年。

 江南有一富庶人家,主君主母不惑之年又得一幼子,名唤沉香,他上有兄姐,不需继承家业,自小养在锦绣丛中,始终不骄不纵,生了副隽美的好容貌,唯一美中不足便是山根处生来便有一道伤疤,却平添几分难以驯服的野性。

 不仅于此,这位小公子武艺风雅皆为精通,十八那年一时兴起参加乡试,一举便夺了魁,可他偏称自己不愿被一身官袍拘束,拒不去殿试,他父母老年得子,对他爱护得紧,既然家业也有兄姐继承,索性也就随他去了。

 锦绣荣华,父母恩爱,兄友弟恭,世道安稳,真可谓是羡煞旁人的富贵命。

 直至有年春日,这位恣意逍遥的公子哥儿打马长街过,路遇歹人为难孤女,方欲出手,斜刺里一只杯盏骤然飞出,一下将那歹人敲得翻了几遭,狼狈离去。

 他似是心有所感,抬眸遥遥相望,便有人白衣若雪斜倚栏边,明眸皓齿,隽逸出尘,见他看来,便清浅地笑着。沉香拾起那杯盏,似有梅香萦于鼻尖,让他顷刻心如擂鼓。


 杨戬此行化身为江湖中人,目的是要去往华山。

 这一世的沉香与他结识,一见倾心,自请随同,一路同行至华山,谁知变故陡生——天有异象,一场突如其来的地动之后,连日阴雨,华山莲花峰忽现神光,而后山峦崩塌,乱石倾颓,殃及周遭城镇,数万百姓流离失所。

 可说是山崩,杨戬却心知肚明:那是玄鸟终将再也无法压制,才会回到曾经的镇压之地,彻底冲破束缚。

 世间万物周而复始,一切的起点,亦是一切的终点。

 他自不会坐视不理,于华山山脚结下阵法,以仙身鲜血为引,化作禁锢玄鸟的最后一道屏障。

 而天庭从未曾有施加援手,在他们看来,无论是杨戬还是沉香,只要有一人能镇住玄鸟,那便是他们得偿所愿。

 杨戬在华山之下撑了足有半年,沉香便也一直守了他半年,杨戬无暇分神,他便替杨戬去搭救灾民,每每携着一身疲惫归来,那人总会笑着向他道辛苦,却不知自己此时的脸色何等苍白。

 沉香抿唇不语,握紧掌心。

 如此勉力支撑不过一年,那道金色神光汇作的阵法出现了第一道裂痕。杨戬拭去唇角溢出的鲜血,吩咐沉香立刻去疏散余下的居民,便欲转身,投入那漫天明光之中。

 “沉香?”

 却有一只手自身后紧紧钳住了他的腰腹,灼热的气息顺背脊一路燃烧。杨戬虽此时筋疲力竭,却仍是仙身之神,可以自身束缚他的青年却是轻易制止他的抵抗,于耳畔轻声道:“你要丢下我吗,杨戬?”

 “....沉香,你做什么?”

 “你果然从一开始便想好了,”沉香惨笑两声:“你要我忘却前尘,得封神位,自己则身镇玄鸟,换我周全,是吗?”

 他浑身都在颤抖,仍是拥紧怀中人,似恨又似情欲,喃喃道:“你太残忍了,舅舅....”

 杨戬默然许久,任他这般抱着,轻声叹道:“沉香,你记起来了。”

 “是。”沉香道:“从这一世开始之时,我就已经全都记起了。”

 许是他痴妄难消,竟使六道轮回也为他敞开一隙之明,他没有饮下那碗孟婆汤,转世轮回降生于世的一瞬,前尘往事涌入识海,痛心入骨,爱欲情深。

 几世轮回之下,他又怎会想不明白。

 天界需要天地气运以身镇玄鸟,杨戬不好控制,最合适的人选,无非便是杨婵的嫡亲血脉——沉香。

 世上哪有这般巧合,他刚得机缘下凡历劫,转眼玄鸟便压制不住?天界的图谋昭然若揭,杨戬也定然早已察觉,断不会置之不理。

 沉香终于想起了,杨戬曾经教过他,瀛洲有仙草,名曰“忘忧”,其香清幽,如云雾缥缈,经久不散,故而每世相见,他都能在那人身上嗅到一缕梅香。

 他明白了,杨戬所求,无非是几世轮回之后,沉香修得仙身,忘却前尘,而那人却身镇玄鸟,守天下太平。

 何等残忍。

 “沉香,你真的长大了。”杨戬说着,却竟忽而笑道:“说起来,司命现在还以为你转世的命格不详是他失误所致,后来尽心竭力帮我,若有机会,还是该好好道谢才是。”

 “舅舅!”

 他竟直到此时还是这副全然不在乎的神色,沉香气急,惶恐到几乎有些委屈,嘶声问他:“我分明说过...我分明每一世都同你说过!”

 “杨戬,为了我心上之人,我愿九死不悔。”

 他这般说着,依依不舍地放开怀中人,杨戬怔然,便见眼前青年周身竟有烈火环绕,就连那双深邃的眼眸也一并燃烧起来,玄鸟啼鸣于耳畔骤响,天地之间,神光大盛。

 “沉香!”他下意识要去拉那人出来,却发现竟被阵法禁锢在原地,沉香于赤焰熯天之中遥望向他,忽而笑了,眼泪却止不住落下:“是我引来玄鸟现世,舅舅已经许我三世,如今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他竟是要燃烧自身气运,以此吸引玄鸟。

 可他当真满足吗?

 怎么会满足,这世间还有他唯一的执念,哪怕堕入尘世,辗转经年也绝不会忘却,又如何能够放下。

 却也因此,若执念不在,这世间于他而言就再也无甚留恋。他虽想与至亲至爱长相厮守,可杨戬已经许过他美梦,他拥有过便够了,不敢再奢望太多。

 他痴妄入骨,宁愿不得善终。

 “傻孩子。”

 耳边落下一声轻叹,想象之中的疼痛并未来临,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柔软的吻,如飞花翩跹落于唇瓣,那是仙人也为他而停留。

 沉香蓦然睁开眼眸。

 “你啊,总是心急,总也不听完我的话。”杨戬附身而来,呼吸都要交缠,望向那双澄澈眼眸的一瞬,仿若天地万物,浮云卷霭都为之停滞。

 “沉香,我曾经的确这般想过,故而在命盘上做了手脚,让你投作杀星命格,如此命格镇压玄鸟势必大乱,所以天庭一直未曾对你下手。”他轻声道;“我也的确想过...以自身换得你永世平安。”

 可尘世中走过几遭,杨戬终于明晓,他的孩子最为深情,教他忘却痴妄,无异于剐骨剜心,与其如此苟活,沉香宁愿不得善终。

 沉香轮回四世,所经四劫,第一世心上之人却有血海深仇,此为“怨憎会”,第二世痴妄入骨却终生难寻,此为“求不得”,第三世寿数所限终得至爱离散,此为“爱别离”,而这最后一世,他不要杨戬以性命换得他的生机,宁愿不死不休,此为“放不下”。

 他所有的劫数,无非都是一个杨戬而已。

 而杨戬早已知晓他的答案。

 “我答应过你,会再找到你,长相厮守,永不分离。”指尖轻柔拭去青年眼角泪水,杨戬忽而问他:“沉香,你相信我吗?”

 满目明光之中,沉香怔愣,似被蛊惑一般,郑重地点了点头,玄鸟于他们身侧啼鸣盘旋,他方才如梦初醒:“舅舅,你...你不要留在这里,会烧起来的...你....”

 而后他再也说不出来了,杨戬抚上他的脸颊,鸦羽一般的眼睫轻阖,于烈火之中继续那个如白梅一般清幽的吻。

 “沉香,别害怕。”他呢喃道:“有我陪你。”



 尾声:

 十年前,天界出现一场大灾祸,玄鸟自华山高飞,携着被压制多年的天地气运,来势汹汹,竟在天庭烧起一场大火,近半数仙神于大劫难中陨落。

 可说来也奇怪,那玄鸟大闹一场之后,却复又远去,消失无踪,此后安稳数十年,再未现世。

 华山莲花峰,纵然昔年曾遇地动山崩,侧峰上却有一座宅邸始终屹立不倒,院中一片白茫,如同与尘世隔绝,静静守候着埋藏在这里的故事。

 可今日不同,有两人推开尘封已久的门扉,带来春日和暖的生气。

 “这里也该修缮了。”杨戬环视一周,点评道:“木门也有些朽了,回头我去林里瞧瞧。”

 “好。”沉香跟在他身后,放下手中的大小包裹,乖巧应道。

 “还有那神台,唔,放个香炉好了,就是可惜我殿里那个没来得及带下来....”

 “我去再买一个。”

 “沉香真乖。”杨戬笑道,摸了摸青年的发旋 :“再加上你这块镇宅玉,风水上就没问题啦。”

 沉香爱看他笑,忍不住便凑过来黏着人讨吻,黏着黏着就变作十指交扣,杨戬白润的指尖抚上青年手腕,那处竟一派平稳,摸不出任何脉相。

 昔年杨戬曾取山中玉髓炼作长命锁,那长命锁注入二郎真君的神力,淬了七杀星的毒血,沾染红尘轮回,见证谁人一腔痴妄,终是生了灵性,得以作为魂魄的载体塑形。

 沉香引玄鸟现世,身怀天地气运,可杀星命格无法镇压玄鸟,注定要肉身焚烬,杨戬便引沉香魂魄注入长命锁,寻了处天地灵秀之地,静待他重新醒来。

 若说起来,神仙寿数漫长,几年时光不过匆匆而过,可他总觉好像过了太久太久,久到每多一刻的等待都让他心痒难耐。

 直到一日月夜,清辉洒落半阙窗扇,他惺忪着醒来,便见一人正守在榻边,他一时未及反应,直到沉香俯身凑近,眼中光亮犹胜星辰。

 “舅舅,我回来了。”


 忆及往事,杨戬仍是忍不住轻笑出声,沉香以眼神表示疑惑,他方要开口,忽有烟火在夜空中盛放,风流云散,火烛银花。

 原是人间又换了新岁。

 “舅舅在想什么?”

 “没什么。”他轻点沉香颈间的长命锁:“只是在想,若日后天界神力衰微,我给你的赐福不奏效了该如何是好?”

 “这有何忧?”沉香却笑:“天界曾有一位二郎真君,神通广大,无论向他许什么愿望,只要他应允,便定能实现。”

 “仅限于你。”杨戬更正道,倾身吻了吻青年的鼻尖:“二郎真君今日大发慈悲,听听你要许什么愿望?”

 “那真君可听好了。”

 夜风拂过眼前人的鬓发,沉香伸手替他抚在耳侧,轻柔而珍重。

 “望真君保佑,愿年年如今日,岁岁有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