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二郎真君下凡探望转世的外甥屡屡翻车二三事》上》
作者:vb@能否望山月      更新:2024-02-10 22:43      字数:8805


壹.

 沉香若要彻底修炼成神,下凡历劫是必不可少,既是历劫便自不会是什么好事, 需得历经贪嗔痴恨爱恶欲,方能褪去肉骨凡胎,羽化登仙。

 虽是磨练少年心性,杨戬却不免心疼,谁知越担心越出岔子,司命仙君一时手误,竟教沉香转世为七杀命格,直至登仙之前皆不可更改。这可不是小事,需得知七杀降世人间往往皆是流血漂橹,灾祸横行,司命自知理亏,在二郎真君杀上门之前速速赶至灌江口,噗通一下抱紧正要拔剑的真君大腿,大喊一声“在下无能闯下大祸还望真君救我!”,充分发挥只要求救够快错得就不是自己的精神,诚恳道:“真君信我!还可下凡补救!”

 烂摊子是得收拾,再者杨戬本也心里惦记着外甥,好在如此便有了光明正大下凡干预命格的由头。沉香此次渡劫需得轮回四世,第一世降生在武林世家,父母是隐退的江湖魔教中人,却在他幼年之时遭遇围剿,彼时可怜的孩童藏在角落,眼睁睁看着父母惨遭仇家杀害,场面之惨烈,连杨戬赶来之时见到也顿觉惊心。

 彼时他一袭素净的云锦白衣,自血海之中抱出浑身颤抖泪流不止的孩子,搂在怀里轻轻拍着沉香单薄的背脊,心疼得话都说不出来。可无论如何,这一世的冤孽已经开始,如无意外,这孩子长大之后必然仇恨入骨,按照司命的预言,怕是会成为一代魔头,搅得江湖永无安宁....纵然沉香本身已是本身,可若是杀孽过重,那是要遭天谴的,又如何能重归天界?

 怀里的小孩哭累了,扯着他的衣角沉沉睡去,却怎么也都不愿松手。这还是杨戬第一次看到沉香幼时稚嫩的容貌,思虑片刻心下一横——若无法阻止仇恨,那不如便让这滔天恨意归于己身,再以自己为终结。

 他寻了处僻静的竹林,风起时林叶瑟瑟,替一直不发一言的沉香捻去了发间竹叶,精心为他做了一柄竹剑配在腰侧,只称自己是他父母的朋友,名唤木二,承故人遗志抚养故人之子。如此经年,沉香养在他身边,逐渐长大,却始终未曾说过一句话,大抵是当年被吓到留下的病根。

 可不愧是七杀命格,纵然杨戬向来只愿教予沉香经文诗书,他却无师自通习得剑术。杨戬不知自己所做又是否能挽回什么,他于月色之下竹林之中望向舞剑的青年,轻叹呢喃,却不知是在叹谁。竹叶飞舞间,沉香察觉身后的来人,竹剑收在腰间,也迎着月辉静静望他,杨戬问他在想什么,那双黑眸当是藏着什么情绪,却最终只是指指自己的喉咙,示意他说不出来。

 第二日,沉香下山了。

 他蓄谋多年,一路寻到当年的仇家,对方如今已是金盆洗手,娇妻美妾伴身侧,好生惬意威风。这威风却是再也逞不得了,青年一身黑衣劲装浸染寒凉夜色, 一柄竹剑却有锋芒无匹,当场将人捅了个对穿,如此仍是不解恨,手腕翻飞,一如当初这人对他父母所做一般,鲜血浸透竹纹,顺着手腕流淌,他抿紧唇瓣,双目几近血红,宛如索命罗刹,可怖狰狞。

 身后传来孩童的尖叫,那是这厮的小儿子。杨戬便是这时来的,白衣无尘一如初见,挡在那孩子与血海之间,无需多言便已知情状,半晌轻叹一声,在沉香不可置信的惊愕目光之中,从袖中掷出那枚,曾经由沉香父母保管的,却在当年惨案之中失踪的白玉佩。

 若是在此杀了无辜孩童,沉香定会遭受天谴。杨戬右手指尖攥得生疼,淡声道:“瞒了你许久,当年,你父母掌管魔教宝库通行玉佩,是我派人杀了他们,你杀错人了。”

 神明无法被凡人杀死,若要恨,便只恨他一人足矣。

 是他耍了诈,欺负青年无法说话,无法问询。竹剑没入胸口的时候,杨戬却并无任何释然的情感,沉香或许没想杀他,只是心绪具震之下收不住力,也没想到他毫无抵抗,直到殷红血色浸染雪白衣襟,这才慌了神将人抱紧,不自觉又流了泪,又哭又笑,一副癫狂的模样。

 杨戬心疼,无论是肉身还是思绪都心疼得不行,视线涣散之中,他隐约看到青年张了张嘴,嗓音嘶哑,生疏却悲痛,极小声地喊:“木....二,木.....”

 “二郎.....”


 再睁眼的时候,已经回到了天庭。

 伤口果然早已愈合如初,可他仍是觉得疼,真是罪过,那还是他第一次看见沉香哭成这样....正想着去把司命逮过来揍一顿,司命竟正好来了,神色却是喜气洋洋,一个劲拱手道:“佩服佩服,不愧是二郎真君神通广大!这一世的七杀命格成功化解啦!”

 “这么快?”杨戬疑惑:“我在人间才...死了多久,怎么就化解了?”

 “没多久,没多久。”司命摆手道:“但是您在人间的肉身身陨之后没过一会,命盘上那七杀星就不见了,算算时辰,如今怕是都已入地府重新轮回了。”

 “死了?”这下轮到杨戬惊讶,怔愣半晌,讷讷道:“怎么会....为什么他会死?”

 以当时沉香的武艺,又有何人能伤他?

 “这在下也不知,当时命盘之上也并未见到足以威胁七杀星的,估摸着,大抵是自戕罢。”

 沉香,在他死之后没多久,自杀了。

 杨戬默然,忽又忆起临别前青年的泪水和那声嘶哑的“二郎”,心头如被灼伤,痛痒莫名。



贰.

 无论如何,沉香尚还有三世劫难,只是转世轮回也需得走流程。这段时日里,杨戬百无聊赖,闲暇时便总想起青年那双怒极也哀极的眼眸,便再也闲不住了,心血来潮日行千里,至玉脉采玉髓,静心雕作长命锁,玉质莹润,镌刻白梅凌雪盛开。

 他携着这枚长命锁纵身跃下九重天,这时人间已是翻天地覆,时值乱世,王朝衰颓,群雄崛起倾轧,百姓民不聊生。

 西南蜀道险峻,道边有座道观,如今香火寥寥,观中神像金漆已有斑驳,唯有额间天目依旧威严庄肃。有对夫妻在此避难,那妇人腹部圆鼓,竟是怀胎九月即将临盆之相,她面色痛苦,力气也渐渐流失,她的夫君亦是焦急,却还得留心窗外是否有流匪官兵。

 如此直至夜深,妇人已是气若游丝,男人握紧妻子的手长跪于神像之下。便在这时,二人俱是听到一声轻叹,观中不知何时立着一位白衣男子,面如冠玉,衣袂胜雪,虽看上不过弱冠之年,眉目间却尽是柔缓慈悲,额间竟又开一道天目,浑不似凡人。

 夫妻俩尽皆失语,眼见着那白衣仙人缓步走来,手掌抚上妇人发间,如有一股温暖充盈全身,她尚怔愣,夜色之中突兀响起一声婴孩嘹亮的啼哭。

 乱世郊野,灯影神观,仙人垂怜。

 乱世纷争不断,时局动荡,川蜀地险,势力庞杂,本是无主之地,次年,时值大旱,田间颗粒无收,传是有旱魃作祟。饿殍遍野之际,竟有一布衣凡人挺身而出,携妻拔剑斩妖魔,旱魃伏诛后天降甘霖,蜀中百姓欢欣雀跃,甘愿奉以为主。

 此后十余年,男人称自己多年前受神仙指引,招兵募马,整顿军备,平定蜀中纷争,称蜀王。蜀王一生只有一位王后,两人只育有一子,名唤沉香,据说这名字亦是仙人所起,仙人赠予幼子一枚长命锁,赐福万事如意,平安喜乐。

 小蜀王十二那年,随父母出游,路遇刺客行凶,混乱之中与侍卫失散,一路被逼至梅林,纵他少年英才仍是寡不敌众,左右支绌间山根划下一道血痕,殷红浸染林间雪蕊花瓣。

 却忽有剑鸣铮铮刺破血色,面前只一人一剑飘然而立,寒光乍现,一众歹人手中兵具尽碎,竟无半分还击之力,武艺精湛,至臻之境。少年一时看愣了去,待那白衣人缓缓而来,肤白若雪,墨发如瀑,却戴一副黄金面,俯身便来牵他。

 沉香似着了蛊惑,心头如擂鼓,方欲摘下面具却被握住手腕,黄金面映冷月清辉,那人的掌心却温暖而柔软。

 小蜀王遇刺,幸得高人搭救,高人自称木二,乃修道中人,蜀王携王后再三拜谢,也是动了纳才之心,不计这人来路神秘,甚至允准他不以真容示人,邀他留作军师。据说蜀王许他黄金万两,封侯封地,木二一一拒绝,只言他受命于天,是天上的神仙要保佑小蜀王,若定要谢,便去寻座二王庙,虔诚上三炷香,神仙便听到了。

 临别之际,一直沉默的少年牵了他的衣角,问他:“我还能再见到您吗?”

 他应:“若殿下想见我,天高日远,总会再相见。”只是又要小蜀王许他一个承诺——乱世之中定有杀孽,纵是天道也无可厚非,可若他日后登临王位,必得切记慎终若始,恪守本心,不可教杀伐蒙蔽了心志。

 什么杀孽不杀孽的,沉香实则并不明晓,但木二对他说恪守本心,他便记住了,自此记了一辈子。

 可欲笑求仙求不得,金茎半折露盘空,终其一生,他们却也不过相见短短几面而已。



 杨戬实则没想太多,只是经历前世一遭,他深觉那法子行不通,只是如此不管不顾也定然放心不下,虽不相见,却可入梦。

 沉香第一次在梦中见到木二,是他十五生辰那夜,他素来不爱宴席,宫中设有道观,观中只奉二郎真君,他便唯有燃三炷香敬上,于神像金身座下虔诚叩首,只是反复念诵那句:“慎终如始,恪守本心。”

 许是真君感念他心诚,许他仙人入梦来。梦中之人仍戴那张黄金面,一双眸子却透过面具清浅笑着,像浸了蜜色。沉香怔然不知言语,此时时局混乱,动荡四起,过了今年生辰他便要随军出征,他自小便是打碎牙和血吞的性子,即便当年梅林遇刺也从未喊一声怕,不安忐忑便唯与仙人说。

 于是梦中仙人予他赐福,轻点少年颈间的长命锁,许他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此去果真攻无不克,少年将军披甲执锐,势如破竹,川蜀铁骑愈战愈勇,两年之间踏破剑门关,养精蓄锐便可逐鹿中原,小蜀王杨沉香的名号响彻四方,民间皆无不赞叹一句英才无双。

 只是谈及此便总说到军中有一奇景,那小蜀王杀伐果断,当年率军攻打南诏,南诏军军备懈怠,交锋几次兵力大损后龟缩都城,被那杨沉香围城半月,城中粮草殆尽,士兵竟大肆抓捕老弱妇孺烹煮相食,待到城破之时,街巷两旁白骨累累,断肢随处可见,据说连身经百战的蜀军都有不少被那场面吓着。唯有小蜀王始终面不改色,平静下令将所有南诏军尽数坑杀,行刑当日沙土坑中哭嚎不绝,这人一身玄铠立于万军之首,神色淡漠,宛如炼狱中的罗刹。

 乱世之中,寻常杀孽倒也不算孽了,可奇就奇在,这位小蜀王每每得胜归来,都要潜心沐浴斋戒,至二郎真君神台前诚恳敬上三炷香,长跪堂前,直至天明,这满身血债之人反是诚心拜神,倒当真是奇事一桩。

 而神明高居九重天上,静静聆听少年将军的捷报。

 沉香对他总也有说不完的话,一说便是整夜,从民间逸闻谈至排兵布阵,声音愈加成熟稳重。杨戬便在云间,指尖轻点眉心,唇角牵起,神台香炉中火光摇曳,然后沉香便知晓,那是神明听到了。

 某日云舒霞卷,温风霁月,仙人耳畔忽而响起一声问询,那是何等强烈的祈求,骤然天地万物无声,唯能听见沉香问:“真君,我何时能再见您呢?”

 他说“再”,那便是已然猜破所谓木二即是仙人化身,杨戬怔然,而后细细算来,距离他们上次相见,原来已过十载。

 十载光阴,原来如此漫长。

 夜半仙人入梦,解谁一场相思苦。少年人饱尝蒹葭之思,欲解仙人黄金面,手腕又被捉住,如一阵缥缈云雾,杨戬笑道:“且再等等,小公子可还记得曾许我的承诺?”

 “记得。”沉香郑重道:“慎终若始,恪守本心。沉香从不敢忘。”

 “好。”杨戬颔首:“待你得胜凯旋,再燃三炷香,我便来见你。”

 司命有言:这一世的七杀星命中注定有两劫,如无意外,这第一劫便是不久之后。

 群雄逐鹿中原,到时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杨戬不知那道长命锁上的赐福能为沉香化去多少灾祸,他只希冀沉香世世平安,仅此而已。


 次年,朝中左相鸩杀圣上,中原大乱,小蜀王率军征讨逆贼,蜀军兵精马壮,势如破竹,王军则占据地利,两方胶着不下。然左相与燕北王早已暗中勾结,趁蜀中精兵在外征战,调燕北军夜袭川蜀,围城半月,久攻不下。

 同年,三神山连日阴雨终致山崩,峰峦倾颓,天地失色。据附近镇民所言,当日曾见有金色神鸟啼鸣盘旋,杨戬匆匆赶至,故而一时未能顾及战局,可以当时状况来看,蜀王只需固守城池,待到沉香回援,前后包抄,那燕北军自然便成瓮中之鳖。

 可兴衰沉浮,自有定数,哪怕仙神亦无从干预。蜀王身侧侍从早已被左相暗中收买,竟在攻城前夜于守城将士壮行酒中下毒,蜀王夫妇素来身先士卒,围城以来皆在军营与将士同吃同住,奈何一腔赤忱却终究白付,践作那利欲熏心之人追名求利的尘泥。

 沉香几乎是从重重包围之中杀出一条血路,奔袭三日赶回川蜀却为时已晚,城中残垣断壁,哀鸿遍野,蜀王及王后的尸首高悬于城门之上,云霞染赤,乌鹊盘旋。

 后有史书记载,当年,左相合荣王暗害蜀王,小蜀王杨沉香誓报弑父之仇,即率三万精兵强攻,燕北王节节败退,顽抗十日后登城门上和谈,谁知一句愿以数座城池相送尚未说完,便被小蜀王于马上一箭取了性命。

 同时有民间逸闻,据说燕北王死后,川蜀异象,玄鸟现世,自此,天下彻底大乱。

 川蜀城中,血气弥漫整整半月才将将散去,沉香下令,将燕北王头颅高挂城门以儆效尤,永世不得取下。

 左相忌惮其锋芒,有意求和,谴和谈使赶赴川蜀,宴至过半,使臣奉一尊赤玉珊瑚树,众皆惊叹,忽有缥缈笛声恍自天外传来,一衣云纹白影翩跹而至,清隽绝尘,轻纱掩住半边容貌,眉目如雪澄澈,执剑起舞,有清浅梅香盈袖,剑光若霜,似惊鸿踏影来。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小蜀王当真颇有兴味,举箸敲杯以相和,然白衣舞者一时不稳,竟持剑劈上那尊赤玉珊瑚,红玉清髓锵然碎裂,散落满地。使臣惊怒之下便欲责难,谁知小蜀王忽而拊掌叫好,笑言千金得美人欢心又有何妨,使臣忙举杯应和,宾主尽欢。

 至巳时,小蜀王邀美人至身侧,揽他共饮一盏桃花酿,便在此时变故陡生,为首使者惊呼一声,唇溢黑血,竟是不知何时被下了毒,满座惊骇之时,玄甲士兵涌入,当夜刀光剑影,血染金殿,座下群臣尽皆殒命。

 如此惨烈场面,守在殿前的侍从骇得脸色苍白,可那白衣舞者始终一言不发,眸色轻敛,方要动作,却被揽在腰侧的手臂箍了回来,此时沉香早已褪去少年时的青涩,灼热的气息拂过耳侧,轻声解释道:“今日这些人,是他们该死。”

 “左相使臣看似求和,实则那尊红珊瑚铸造时便淬了毒,哪怕只是摆在身侧几日都会毒气攻心,状若疯癫。”他面上冷笑,指尖却绞紧:“还有那些见风使舵的,他们心知肚明,心里觉得左相是明主,甚至当初川蜀险些沦陷,少不了这群墙头草的里应外合。”

 “真君,您对我说过勿被杀伐蒙蔽心智,可你看,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若不杀他们,就会沦到父亲母亲那般结局。”沉香如此说着,却是偏头不敢再看,殿下赤色浸湿石阶,浓烈血气让他莫名慌乱起来:“若您今日觉得我背弃当年承诺,想要劝我迷途知返,我....”

 “傻孩子,我都知道。”

 杨戬却只轻轻喊他,指尖覆上青年攥红的掌心,一如当年那般柔软温和:“不必同我说这些,我来,只是为见你而已。”

 “只是因为应允过,故而绝不食言。”他顿了顿,缓声道:“沉香,你辛苦了。”

 他只是心疼而已。

 沉香默然许久,便这么一直将人揽着,忽扯着嘴角又笑起来,可他一笑,眼泪又流下来了:“真君,我一直都好想见你,为何你如今才愿来看看我?”

 “今日殿中见到你,我....”

 明明是心心念念这一刻,却要仙人亲眼见他犯下杀孽,他简直快要疯了。

 这是杨戬第二次见到沉香流泪,烫热的泪水连同气息一起,沁入五脏六腑一同烧灼,教他心痛难耐,万语难言,叹道:“沉香,莫着痴妄。”

 沉香不答,只举盏饮尽杯中清酒,这是彻底醉了,摇晃着倒去,便被杨戬揽入怀中。他便仰躺着望杨戬,却觉多少陈酿也抵不过那一双眼眸醉人,怔然抚上那半面轻纱,直至手腕又被攥着,方才淡笑两声,垂臂自嘲:“是啊,许是我痴妄太深。”

 他枕在杨戬双膝,手臂颤抖着抱紧这一袭雪白,似是要借梅香掩去那股让他心烦的血气:“痴妄也罢,怎样都好,哪怕只今晚,真君,再陪陪我吧。”

 似有一声轻叹,杨戬抚着膝上人的发丝,窗外庭中白梅盛放,暗香浮动,金殿无言。

 他望了那梅花许久,康姚的传讯在耳畔吵得他头疼,说那玄鸟出世天界大乱,急请二郎真君回天庭共商要事。

 当夜,沉香难得做了一个梦,梦中没有战火,父母和睦平安,万事顺遂喜乐,而他在后山梅林辟出一座竹舍,风起之时,便有白梅花瓣落于指尖。

 然而梦醒之时,枕畔冰凉,空无一物。



 玄鸟承载天地之气运,万物规则难以束缚。自众多上古大神羽化以来,玄鸟之力逐渐愈发狂暴,乃至每每现身,便有世间大乱。

 幸得瑶姬仙子心系苍生,自幼受教于女娲宫门下,得享天地气运,以其血脉仙身亦可压制玄鸟。然而此后百千年,又有居心叵测之流欲要借玄鸟气运永葆地位,这才有了杨婵一家的祸事,如今玉鼎一派虽已被杨戬一斧劈散,玄鸟却仍未镇压,故而人间动荡不止。杨戬此番被急召回天庭,众神虽面上不说,但话里话外提及沉香,暗中含义,无非便是又动了这身镇玄鸟的心思。

 说来可笑,杨戬作为瑶姬之子自然亦有天地气运,只是没人敢将主意打到堂堂二郎真君身上而已。可他自也不会允许沉香出事,不消天庭多说,赴往三神山下苦守,几至筋疲力竭,这才勉强压下玄鸟高飞。

 而待到这边稍有平息,再至凡间,此时人间却已是又过五年,五载时光风云变幻,转眼白云苍狗,物是人非。


 五年前,小蜀王鸩杀左相使臣,天下彻底大乱,各地纷争不止,群雄争霸逐鹿中原,数年征战以来草木皆兵,民不聊生,各方势力侵吞有之,倒戈有之,终成蜀王与左相两方势力对峙的局面。

 杨戬遍览人间事,其中林林总总,有说那蜀王用兵如神实乃乱世豪杰,亦有说他手段残忍冷情暴戾,史书记载他攻无不克百战百胜,杨戬却见他曾在哪场战役受过多少伤....心下五味杂陈间,司命星君匆匆赶来,面色慌张,告知他近日那七杀星又现异象,怕是第二劫就要来了。

 半月前,两方城下一战,川蜀军大获全胜,京城沦陷,蜀王入主王都,斩左相,不日便可称帝,天下归一。

 可他却什么都未做,入城以来,一把火烧了王宫,金殿崩颓,传国玉玺在大火之中不知所踪,朝中一时怨声载道,不过几日,又命令所有旧京官员奉上黄金万两,若有违者,株连九族。

 此举一出,满朝哗然,就连蜀王旧部也有不少劝谏,言恐余下各方诸侯见此心生怨怼,可杨沉香却只笑道:“那便屠了这京城,将人头与他们送去,以儆效尤。”

 人人都说,小蜀王是疯了。


 杨戬心下亦是惊诧,可他总觉,沉香不该如此才对。

 当夜便又下凡,别宫守备异常懈怠,他没费多少功夫便潜了进去,却左右寻人不见,直至一处庭院,忽有暗香清幽,他抬眸望去,便见满园白梅凌霜而开,苑中宫阁烛影摇曳。

 似乎心有所感,他一路寻去,画栋飞薨,珠箔银屏,正中设一香案,案前香炉正燃三炷香,台上神像却被轻纱遮住大半,有一人着竹纹玄锦蟒袍恭敬拜下,直至叩首三次,方才起身回首,隽朗的面容之下似有暗藏一股戾气,却被一个浅淡的笑容化开,沉香望他,黑眸亮如星子,道:“您果然来了。”

 杨戬颔首,辨不出喜怒:“你做这些,便是要引起前来?”
 “是,我总盼着再见您一面,这八年,总觉像是恍若隔世。”

 他像一个疲惫的旅人终于觅得居所,杨戬本应还有许多话想问,却终究什么也问不出了,只轻声唤他:“沉香,你长大了。”

 他们默然许久,直至隔着窗影亮起重重火光,杨戬耳力敏锐,远处嘈杂声不同以往,正欲开口,沉香却已是了然,道:“叛军已至宫门外了。”

 “你....”

 “我们今日不说这些。”可青年对这般结果并未有半分惊讶,只是举起案上酒壶递来,深深将他望入眸中:“人生苦短,倒不如一醉,只是不知真君可愿为我斟上一杯?”

 杨戬望一眼那金玉酒盏,眉心紧蹙。沉香见他不动,似有自嘲,便自己斟满,正欲饮下,却被修长指节掩住杯口:“沉香,同我走。”

 沉香摇头:“我常听人说神仙不可干涉凡人命格,真君若带我走,你又会如何?”

 杨戬不答,左不过是受几道天罚而已。

 于是沉香心中便知答案,却忽是如释重负般笑了,竟趁眼前人不备,举杯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

 “沉香!”

 酒盏锵然坠地,杨戬心头绞紧,伸手欲抓他却骤然被攥紧手腕,那双黑眸倏忽凑得极近,连同随之而来的酒香,化作柔软的温热,如一瓣羽毛落于唇瓣,一触即离,却又万般珍重。

 “我一直想问,真君,我们是否曾经见过?”青年的气息如在唇角灼烧,杨戬怔然于原地,好半晌才恍觉那半面轻纱已然揭下,沉香的声音轻极了:“久到很早很早以前....否则,我怎会无数次在梦中见过你的面容?”

 忽有夜风起,吹落神台薄纱,原来那竟是一尊黄金神像,以琥珀点其眼眸,赤玉雕作浅笑,额间一道威严天目,正与杨戬分毫不差。

 他曾以为那是他的贪妄,如今他从未有这般高兴过——是否早在冥冥之中,他和那云上仙君早已有过羁绊,以至于哪怕连他自己忘记了也无法割裂,缠绕入血脉,牵引他们永世纠缠。

 那一刹那,杨戬如遭雷亟,心如刀绞,沉香正欲再言,却有鲜血自唇角溢出,便是连足下也不稳了,蛰伏许久的剧痛来势汹汹,他踉跄着倒下,又被仙人搂入怀中,枕于膝上,一如当年那夜。

 他在酒中下了鸩毒,那一吻已然耗尽他所有内力,此刻药力流转经脉,再无力回天。

 杨戬抚上青年发丝,他分明知晓这是沉香转世一劫,可灼热的气息将他紧紧缠缚,烫得他几乎想要落泪,喃喃问道:“何至于此?”

 是啊,何至于此呢?沉香开口,却总也说不出什么,面色苍白到似乎下一刻便要随风散去,半晌闭目,应他:“是我痴妄。”

 “真君...我这一生回首看来,父母罹难,斯人难寻,踏过白骨累累,如今早已无甚留恋,徒留人世反倒煎熬。”青年靠在他怀中,唇角鲜血浸湿一尘不染的雪白,轻声道:“我不想再守着神像,哪怕沉入梦境也无法再见到你....真君,这里很冷,像当年你救下我那个雪夜,可你不在,我冷得快要失去知觉了....”

 杨戬道:“我在这里呢。”

 “所以,便就此作罢了吧,有你在身旁,我不会再有这般了无遗憾的时候了。”沉香的声音愈发轻微:“只是....手上杀孽重重,死后怕是也要下地府赎罪....”

 “不会的,”他握紧青年冰凉的指尖:“我会去寻你,别害怕。”

 “那便好。”沉香笑了两声,双眸轻阖:“您对我说,慎终若始,恪守本心,只这一点,沉香一直记着呢。”

 “嗯,我都知晓。”杨戬也笑道。

 他听到了,而后如同一个得到奖赏的孩童,蹭了蹭怀中沾染温热的衣袍,偏要缠上满身的梅香,逐渐再无声息。

 殿中唯余烛泪堆红,于是,仙人也为他舍下一滴泪来。


 史书有载,小蜀王入主王都,遭左相旧部刺杀,于梅园饮下鸩酒崩逝,然他曾给川蜀军留下遗嘱,待他身死,便尊旧王室遗孤为帝,新帝心性坚韧,有勇有谋,加之川蜀军辅佐,立国为雍,尊蜀王为开国先帝,终是一统天下乱局。

 如沉香所言,仙人要他承诺,慎终若始,恪守本心,他便一直记着。

 可直到这一世行至尽头,杨戬才终于明晓,沉香所有的本心,都不过只是那年雪夜梅香,白衣仙人手持一剑,翩然至身前,自此心生痴妄,再难自抑。

 又或许,他其实不是第一次觉察。

 早在沉香历劫之前,青年炽热的情意沸反盈天,二郎真君又怎会看不破。可他们之间阻隔太多,因而一个闭口不言,一个便装聋作哑....他以为那不过是青涩的冲动爱欲,沉香转世反倒是一个稍得喘息的契机,或许待沉香走过世间山河日月,千帆过尽,自能明晓何为真正的情爱。

 可如今看来,人间最难堪透,无非执念情深,纵然是他,亦然弥足深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