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1
作者:Loreley      更新:2023-05-11 07:16      字数:3120
妙有分二气,灵山开九华。
九华山脚下,蜿蜒着一条密林小道,此处常年萦绕着瘴气,相传乃是住这山上的狐姥姥布下的。
森然草木间,忽然冒出一段红绸,随之而出的是一顶镶着金丝的大红花轿,叶隙投下点点光束,将迎亲队伍的锣鼓折出一段明黄的亮光。
只是如今那锣鼓不再响了,顶头的轿夫个个面色如金纸,只怕花轿里的新娘子此时也笑不出来。
这是野水纵横、乱山荒蔚之处,结亲的花轿怎会走到这儿来?
为首的领队心有余悸,回忆起方才的情景——一头大虎自半空中蹿下来,它四掌抓地,脊背绷起,引颈长啸时呲起一口利牙。迎亲队被老虎驱逐着,何时已到了九华山脚下,这里是人界与妖界的边缘,有数不清的毒蛇猛兽!
纷忽间,狂风大作,罩轿子的彩绸在风中猎猎飘响,那风直穿轿中,将轿帘掀起半面,仿佛是什么东西溜进去了似的。可当旁人扭头去看时,帘子又快速落下,只能略一瞥见新娘子交叠的双手,还有一双穿着缎面绣鞋的纤秀小脚。
轿夫问:“新娘子没事儿吧!”
内里轻轻飘来一句:“无妨。快回大道上去,莫要误了时辰。”
众人这才发现,方才追逐的喋血猛虎已不见踪影,四周的雾气也一并消散。
今日这场婚事,可万万出不得差错。这不是哪位天潢贵胄的婚嫁,也绝非什么土豪乡绅的姻亲。这场婚事并不豪奢,那顶轿子出现在白虎大街繁华的道上时,却鲜艳得如同春花一般,引来了周遭市井的目光。
已过而立之年的大司空,终于要娶亲了。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掌握着长安城机关造物的命脉。他的婚事常常为人乐道,即使是当今圣上也曾数次垂问。
“这婚服呀,还是圣上亲自操办的,说是由百名宫中手最巧的绣娘赶工三月,前些日子刚送到司空府上呢!”
“新娘子是哪家的闺秀?”
“能让司空大人铁树开花,定然是位绝世美人吧!”
花轿外,正有百姓议论。
花轿里,新娘子掀起半面盖头,露出双玉髓似的蓝眼睛,亮晶晶地打量着四周。他的人很白,大红的软缎衬得他皮肤晶莹润泽,跟块白玉似的。
听见旁人的话语,他轻轻笑了声。谁会知道,轿中的新娘竟是个秀美标志的少年!
就连即将成婚的司空大人也不知道!
他两指抻开帷帘的缝隙,眯眼去觑外面的世界。繁华的街道看不见尽头,四周张望的人脸——长的,圆的,涨得通红的,个个洋溢着热闹的劲头。道旁站两排身披软甲的大汉,想来是司空震的家仆。花轿一旁,有乐手正吹着唢呐,他一股气吹出高昂一声,将弈星吓了一跳。
嚯,好大的阵仗。弈星小小“啊”了声,忙将盖头放下来,额前垂着的金流苏随动作扫过脸颊,晃荡个不停。
轿子没走几下又停了,想来是到了司空府前,奏乐变得欢快起来,亦有围观群众拍手叫好,弈星听见说轿前正在舞狮,他来不及听辨声响,围着轿子一圈便噼噼啪啪响了起来。
这是什么动静?
他听觉灵敏异于凡人,这声音听来仿佛雷声轰鸣,直震得他捂住耳朵蜷缩起来。
这东西似乎是叫鞭炮,人类用它来驱逐邪祟,弈星曾经在民俗志上看见过,不过他此时脑袋嗡鸣阵阵,什么也想不起来!
噼啪、咯。鞭炮最后响了几声,弈星才敢缓缓把手松开……
等等、怎么摸着个毛茸茸的东西?
弈星蹑手蹑脚地掀开盖头,反复地又摸又捏。这才惊觉裙子下有只大且蓬松的尾巴在蹭来蹭去,蹭的人痒丝丝的。
金灿灿的凤冠间,立着一对雪白的狐耳,弈星眼睛瞪圆了,耳朵也跟着一颤一颤。
原来这少年不仅不是新娘子,还是只狐狸精!
所谓狐妖扮成新娘的戏码,在那些个民俗故事、传奇话本里不算罕见,只是这被鞭炮吓出原形的糗事,若是传到狐姥姥耳朵里,弈星只怕要被笑话个两百年。
弈星小喘口气,掐了个法诀,想施个障眼法溜走,却惊觉法力遭到禁锢。
想来司空震岂是等闲之辈,早在府宅布了法阵,以防妖物作乱。
焦灼间有人迎新娘下轿,弈星连忙盖上盖头,又被谁牵着跨火盆,他生怕燎着尾巴,提着裙摆大气不敢出。
“别紧张。”红绸的那一头,司空震声音低沉,让人忽然想起乍动的春雷。
弈星的脸颊倏地红了,整个人木木地被拉着拜堂。人间礼节繁缛,弈星不知过了几叩首几升拜,等到夫妻对拜时,他弯腰得以看见两人相对的脚尖,司空震的脚比他大上好多,个子一定很高吧。
赞礼者唱道:礼毕,退班,送入洞房!
司空震手执彩球绸带,引着新娘进入洞房,两人方坐上床沿,还不待挑去盖头,忽然有名侍卫自暗处走出,附在司空震耳边,低声禀报了几句。
龙凤花烛亮光昏黄,更显得司空震面色不虞。他定定地看了弈星一会儿,忽然开口道:“新娘前些日子生了风疹,她脸皮薄,不好意思招待人。今日是震礼数不周,还请诸位移步堂上,由震一人陪席。”
候在洞房外的喜娘等人面面相觑,三三两两传信去了。若是换做别家成亲,出了这样的幺蛾子,宾客总少不了抱怨,可众人观之大司空心情不佳,连平素里与他交好的官员也没敢上前揶揄两句。
洞房内很静,弈星坐在床沿,听得见自己心跳如擂。
盖头下,他轻咬下唇,不停掰着手指,又摸到床上有花生桂圆等物,一不留神便一并剥了。
司空震所布法阵诡谲非常,弈星能感觉到体内的魔道之力正如抽丝剥茧般流失。坐以待毙可不是办法!
恰在此时,有人推门而入。来人龙行虎步,不见其人,周身却散发着令人慑服的气质。
弈星耳朵一抖,司空震来了!
来的不只是他,司空震道:“放这儿吧。”原来跟着的是一名小厮,似乎抱了什么东西,之后便退下了。
司空震步步走到床边,伸手似乎直接想掀盖头,犹豫片刻,还是转而拿起了秤杆,徐徐挑起来。
烛影摇红,灯花闪动。鲜艳的红绸下,半掩着的是一张纤秀柔美的脸,珠花斜插在他鬓角,他抬眼时柔情绰态,鲜洁得仿佛天边飘来的云彩。
如此动人的新娘,天底下又有谁能不怜惜?
司空震却霍然捏住他下颚,盖头落下时,赫然露出一对雪白的狐耳,耷拉的样子看着怪是可怜。
弈星修眉紧蹙,眼睛湿润得好似噙泪。
司空震冷冷道:“小狐狸精,你这点媚术未免太过拙劣了。”
弈星咬着口银牙,收起了可怜的神情。
司空震指尖冒出电光,顺着弈星的脸颊覆上全身。
弈星将手背在身后,悄悄捏着枚棋子,犹疑着要不要打出来。
司空震道:“五雷震鼓有镇压诸邪之力,我劝你不要动什么歪心思,否则雷电会立刻浃髓沦肌,到时候你可别哭。”
弈星问:“你是怎么发现我的?”死总得死个明白吧。
司空震看他一眼,却还是给他解释:“你一路上磨磨蹭蹭,原本的新娘都自个儿回娘家了。”
弈星心道失策。
他恨不得将当初那个自己耳提面命:莫要因为看了情爱话本、向往如意郎君,头脑一热便想坐回花轿过过瘾,还求着哥哥姐姐们帮他瞒着师父,如今惹了这么个大麻烦,可要惨了!
司空震问:“为什么要偷换新娘?”
弈星抖抖耳朵,若他说只是为了好玩,只怕司空震要当场把这只臭狐狸抓起来炖汤。
司空震的眼睛很冷,在花烛环绕中如同一对寒星闪烁,直勾勾地盯着弈星。
弈星被盯得寒毛竖起,耳朵向后压着,好像一对小翅膀。忽然间,他心生一计,抬起眼,期期艾艾道:“司空大人……您不记得我了吗?”
司空震眉头一跳。
弈星有点不敢看他的眼睛,躲躲闪闪的样子却更像是眼波流转。他道:“在我还是只小狐狸的时候,曾经受过您的恩惠,从此我便对您……”
司空震面无表情:“对我芳心暗许、只等着这个机会报恩?”
弈星点点头。知我者司空大人也!难道您也看过洛阳书局出版的《狐仙报恩传》?
司空震皱眉:“胡闹!我年龄都可以做你叔叔了,你怕不是话本小说看多了。”
弈星看他动怒,急急捏住男人衣袖,口不择言道:“叔叔!我是真的、真的喜欢你……”他越说声音越小,他并非厚颜之人,说到“喜欢”二字时已经声如蚊呐。
司空震脸却忽然红了,好像裂开了一张冷酷的面具。
任谁也想不到,这位威名远扬的大人,脸上竟会出现这样的神情。
司空震自己也想不到,所以他回过神,猛地甩开弈星的手,怒极反笑:“狐妖的媚术果真厉害!小小年纪便会砌词作假,今夜你便在这笼子里好好反省吧。”
来不及辩驳,司空震已在弈星身旁布下九道雷电,形成一个结界,隐隐地流闪着光。
弈星心道冤枉,他这回委实是没有用媚术,怎料司空震反应竟这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