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像是一条细而锋利的线刺入左耳，贯穿大脑刺破右耳耳膜而出，悬空绷紧如刚上好的弦，拉扯他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仿佛吊在半空中，只听得见耳道里细微而尖锐的颤动嗡鸣。伴随锥子插进太阳穴般的宿醉头痛，杨戬捂着额头推开卧室门迷迷糊糊往外走。
他还未完全从梦中的情景走出来，又梦到那个人了，他们一起在夕阳的海滩上散步，风拂过他们的头发，他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只记得光落在对方皮肤上宛如沙金，对方轻轻勾着嘴角，他想伸手触碰，却差点从床上摔下去，接着困扰他近三年的耳鸣再次出现。
早春清晨砖木冰凉，赤脚走上去刺得他轻轻嘶了一声，终于睁开眼，发现已一脚踏入地上浮动的浅金，杨戬猛地停住。
窗帘是拉开的。
他静静后退一步，微微侧耳，在尚未消退的耳鸣中，仍听出餐厅里细微的刀叉摩擦瓷盘的动静。
有人不但闯入他家，拉开他的窗帘，还用他的东西。
杨戬猫下身子，拉开旁边条柜的抽屉，里面放了几把枪和弹匣，他挑了一把，上了弹匣，拉栓上膛，起身贴着墙缓步靠近餐厅，餐桌离窗户近，阳光照在屏风上，投出一道模糊人影。杨戬伸两指进屏风和墙壁连接处，稍稍推出一条缝，想要看一眼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找死鬼，在看清坐餐桌旁享用早餐的人时微微一顿，猛地靠回墙，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他不得不轻轻撞了撞墙壁，闭上眼睛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但是耳鸣更强烈了。杨戬不由抬起没拿枪的手捂住耳朵，睁眼看向一边的屏风。
屏风后的动静消失了，映在上面的人转过脸，仿佛已经有所察觉，接着，杨戬听到了刚刚在梦中的声音：“舅舅，早啊，睡得怎么样？”
杨戬锁了枪别进后腰，慢慢吐口气，缓缓迈步绕过屏风，却在入口站住了，阳光落在餐桌上激起一片反光，刺得他几乎看不清桌旁的人。
就好像仍在梦中。
他忍不住低唤对方的名字：“……沉香。”刚起床，声音太过嘶哑，他立刻住了嘴，第一反应是后悔昨晚喝了那么多酒。
被叫了名字，对方已起身面朝他，语气如此冰冷：“别来无恙，杨戬，我是来杀你的。”
话音未落沉香身形已动，越过椅子直冲过来，杨戬只来得及后撤几步躲开他的横踢，沉香显然早有准备，当下立刻要补上一刀，杨戬看他招招直指命门，心中凛然，下一秒却是酸涩占了上风，面对沉香的凶猛攻势，只知躲闪，毫不还击，再加上他刚搬来不足一个月，家里东西还没完全整理好，动作受限，最后被对方按倒在地，骑了腰腹，匕首冰凉的刀刃亦贴上咽喉。
“刀法，进步不小。”杨戬两手摊开，示意自己不会反抗。
俩人呼吸都还急促，沉香默然不语，只手上使劲，刀刃逼上喉头，杨戬被迫仰高下颌，也因此看清对方的脸。
三年没见，似乎与梦中的模样没有多大区别，棱角更分明了，未添新伤疤，还是鼻梁上那斜斜一道，双眼黑沉，薄唇抿得像刀刃一样薄，而握着刀柄，紧贴自己皮肤的手却热，连那一小片皮肤也跟着升温，烫得杨戬心颤。他想握住沉香的手，只动了动手指，那刀刃就要压入皮肤。
于是他停住，闭上双眼。
室内静谧，耳鸣似乎开始减弱，他听到窗外鸟叫，叫得真是时候。空气里响起衣料细微的摩擦声，接着脖子上隐隐欲往下切开喉管的冰凉触感不见了。
杨戬睁开眼，沉香已经站起身收了刀。他一时困惑，没有动作，仍静静躺在地上。地板的凉意已逐渐侵入身体，他专注盯着沉香，浑身血液都在沸腾，不是幻影，他想，这是沉香，真的是沉香。
沉香走到一边，背过身不看他，重重收匕首入刀鞘，闷声道：“妈妈她需要见你一面。”
浑身的血液几乎凝固，杨戬急忙起身：“她……”
沉香低头看了眼表：“给你五分钟收拾东西。”
杨戬没再说话，回房匆匆换了裤子，给衬衫扣扣子时目光落在衣橱角落的方形小盒子上。他探手拿过盒子，手指轻轻往上一推，盖子便弹开了，里面的黑天鹅绒软垫插了两枚银色戒指，三环造型，他拿起两枚端详，听到厨房的水流声，回过神来，紧紧握住戒指，两枚戒指铬着手心，听到盘子放进碗柜的声音，他把戒指装进一个红色小抽绳绒布袋中，收紧袋口揣进裤兜里，用手指推到最底部，末了，手在兜外面拍了拍。
他垂下眼睛，手指重新捏着胸口的纽扣，微微发着抖，他用力捏紧它，扣上了。
出了房间，杨戬闻到烟味，顺着找过去，看到沉香正倚在厨房的水槽边抽烟。
沉香抬眼见他，突然舌头一卷，吞了剩下半截烟，同时拧开水龙头，等杨戬在他面前站定，里面已经冲干净了。
“不烫吗？”杨戬问。
沉香说：“机场有人埋伏，买了一个小时后的动车票，先开车去车站换车。”
“还燃着就这么吞下去，其实可以——”
“假惺惺！”沉香突然撞开他肩膀往外走，用足了力气，杨戬没防备被撞得退了一步。
这副模样叫杨戬想起六年前刚见沉香那会儿，他匆匆赶到医院，在急救室外，白色的光漫了整个走廊，他一眼看到沉香蜷缩在墙边的塑料椅上，穿着深棕短款羽绒服，手臂环过双腿，头发毛毛躁躁的，看起来像个遇到危险蜷缩起来的小刺猬。
那时的沉香还只有十六岁。
六年过去，如今的沉香一身黑色劲装，拉起脖子上的面罩遮住下半张脸，率先往外走，杨戬跟在他后头出了门。
这三年来杨戬一直不停换地方，既然拉开窗帘都没遭到攻击，看来追杀的人暂时还没找到这。
走廊很安静，没有埋伏，但两个人还是选择走楼梯。
车停在地下停车场，杨戬出了楼梯间，刚要指自己的车位，就见沉香已经往另一个方向走了。前段时间停车场坏了好几盏等，此时明明暗暗不太真切，零散停着几辆车，像潜伏的猛兽，杨戬环顾四周，皱起眉想确认某辆车后是否藏着人，或者是否会突然发动，直冲过来。
沉香已经往另一边走，见他停在原地，道：“开我的。”说完在一辆灰扑扑的车边停下，绕车走了一圈，趴地上往底盘看了看，起身解了锁拉开车门。
杨戬站在一边，等他倒车出来，才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进去，上车前看了眼沉香的侧脸，对方已戴上墨镜，没有看他。
“他们知道你来找我吗？”杨戬问。
“我跟他们已经没关系了。”沉香道，语气平淡，落在杨戬耳中却如一道惊雷。
“那你现在——”
“单干。”
他们安静了好一阵，车上了路，在一个红灯停下来时，沉香看了眼后视镜。
“脱离的时候，他们为难你没有？”
沉香看过来一眼，戴着墨镜，杨戬看不清对方的神色，紧接着对方勾了勾嘴角，说：“你真的以为他们很好，是不是？”
杨戬心里一惊，刚要问怎么回事，沉香突然开了口：“有人跟踪，右边手的黑色大众。”
杨戬迅速看一眼后视镜，在右边的车道看，两个车，说：“其实……你可以通知我一声，我可以自己过去。”免得你跟着我遭罪。
沉香冷笑了一声：“是她要我来的。”他不停迅速变道，目视前方，声音压抑着怒火，“不过也正合我意，毕竟，等你见过她，我会送你上路。”
沉香的眼睛被墨镜遮住，什么都看不出来。杨戬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说什么？为当年的不告而别辩护？说自己是不得已？
沉香恨他。
在他察觉到对方的恨时想起的却是过去的爱。
沉香在十七岁生日的白天，他们去了游乐场，晚上在杨婵的病房过的，照常有蛋糕，杨戬至今还记得对方双手合十许愿的神情，一直到走出病房，那还是个很好的夜晚。然而在回去的路上，沉香突然问他：“舅舅，你不好奇我许了什么愿望吗？”
杨戬在开车，随口道：“不是说许的愿说出来就不灵了吗？”
沉香却突然解了安全带，凑到他耳边，说话间的热气扑在耳朵上：“我想和你上床。”
那个时候……他们从见面到相处只过了大半年，刚开始沉香十分抗拒，后来已经变了很多，但纵使杨戬见过大风大浪，这种他确实——第一次听。
前方是红灯，他重重踩下刹车，轮胎在车道上擦出刺耳的声音，他没有去看沉香，只木然注视前方的红灯，说：“系好安全带。”
沉香照办。
此后一直到进家门，二人都没说话。杨戬洗完澡后坐在床上看书，听到浴室里的水声停了，他抬起头，望向卧室门——没有关严，留了一条缝，他注视着那条缝，没有动，直到有人从外面推门而入。
那是他们第一次做爱，当一切平息后，沉香趴在他身边睡着了，一条手臂已环过他的腰间，十七岁，因为想做杀手，勤练之下手臂肌肉很是精壮，杨戬盯着黑洞洞的天花板，突然听见窗外下起了雨。后来这雨经常落在他的梦中。
后来沉香对他说过很多次“我爱你”，少年人的爱总是像骤然亮出的利刃一样刺得他鲜血直流。然而杨戬当年坚信沉香是因杨婵的病重而痛苦，认为沉香对自己的索求也是在痛苦之下的逃避，就像杨戬因为害怕失去又一个亲人而选择接受一样。
每次做完，在后穴里还含着外甥的精液时，他都会想到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妹妹，自虐般地懊悔着，但到了下一次，却还是无法拒绝。这样的关系持续了近两年，直到他任务失败，不得已假死逃脱。那之后他和过去的一切都断了联系，就连去探望杨婵，也是冒着极大的风险，扮成路人经过，甚至不能走进病房里看一眼。
后来他意识到那段关系里自己并不只是单纯的接受，懊悔是有原因的，在他察觉到自己产生的爱意前懊悔就已经像海水一样漫了上来，涨潮淹没了一切。
潮退之后，他才拾捡到潜意识下深藏的爱。
任务目标持续派追杀的人找上门来，杨戬不得不经常更换住址，他犹豫过是否要将自己的住址发给沉香，但是每次不等他思考清楚，就到了该搬家的时刻。没过多久他发现和沉香通讯用的账号被人监视，也无法再使用了。
当他再次见到沉香，察觉自己多么期望从那双眼睛里看到爱意时，却发现那其中如今只剩下恨，但已经无能为力了。
车突然拐弯，杨戬撞到椅背，猛地回过神，看了眼后视镜，那辆车仍跟着，隔着一辆车。沉香在下一个红灯前插入另一条道，在前车开走后停在线后，上班高峰期，他无视身后的喇叭催命一样狂按，直到绿灯的最后一秒才迅速发车，将对方远远抛在身后。
径直开到车站，他们进了站，踩着点过了检票口，穿过匆忙而沉默的赶车人群，从另一边出站，直接进停车场上了沉香早就准备好的黑色SUV，定位杨婵所在的医院，地图显示走高速最快需要十五个半小时。
这是很长一段路，至少不要让沉香和自己一起遭罪。
“他迟早会追上。”杨戬说，“这个人跟踪我好一阵了，你开一段路把我放下——”
“你走吧。”沉香突然靠边停下来，解了锁，“反正你总是会走的。”
语气生硬，但听起来似乎有股委屈在里头，杨戬突然从沉香冷酷的面容下找到一丝其它情绪，他的手放在大腿上，掌根后撤，压在兜里微微凸出的两枚戒指上。
沉香突然用力推了他一把：“你走啊！”杨戬痛得嘶了声，顺势握住对方还抵在自己肩上的手，低声说：“对不起。”他低头准备解释，却发现沉香手腕上有几圈深深的疤痕，这是以前没有的，想要询问，那手却一僵，猛地抽了回去。
杨戬欲再抓来看，沉香已发动车子，他只好暂时作罢，沉香是他和杨婵教出来的，无论如何不会轻易落到那个境地，除非……他突然意识到那痕迹的始作俑者：“是他们对不对，是金霞——为什么？”
沉香却沉默，车一直往前开，无论杨戬怎么问，他都一语不发。
他不说话，杨戬就开始解释，他曾在数不清的无眠之夜里翻来覆去练习无数次，此次开口亦不比想象中的情形轻松，他不知道沉香是否愿意听，但还是说了：“三年前执行一个代号为E的任务时遭遇埋伏，好像早就准备好的陷阱一样，我以一敌众，无法轻易脱身，只好诈死，当时能找到的残肢虽与我的手臂相似，但一细看就能发觉并不是我。当时的任务目标不是省油的灯，我知道他们会找过来，没想到的是他们动作远比我预计的快，我曾经回去过，沉香，我不是想要抛下你，但是那时家周围已有十几人埋伏，我不能连累你，不得不连夜离开D市。”
沉香没有说话。
一旦开了口，原本堵在喉咙的话便吐露得顺利起来，杨戬看了看他，决定接着说；“三年间我换了好几个住处，每次我搬到新地方，想要告诉你地址时，就会有下一个杀手找上门来。”像在一点点磨掉他的耐心，消耗他的气力。“现在这个手机只是用来日常生活，没有联络任何人。我一直很想告诉你新地址，真的，沉香，我们的联络账号遭到监视，我换过账号，但还是联系不上你，那时我想，或许这样也好，我不能连累你，还有你妈妈。”
那是他相依为命的妹妹，他却只能抓紧时机，借着护士开门进去，匆匆看一眼她。
“半年前我又偷偷去看了一眼，同时期待能碰到你，可惜没有，而且没出医院就遇上袭击，为了避免牵连到她，我只好不再过去。”杨戬以掌根偷偷按住那两枚戒指，深吸口气，“我——”
“你可以提示的。”沉香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自白。
“——什么？”
“一个讯号，一个暗示，哪怕在附近的墙上留一个记号，告诉我你还活着！”沉香低吼道，“但是你没有！”
“因为情况危急——”
“因为你想要逃跑！”
好像被这句话迎面击中了一样，杨戬突然哑口无言。
“因为你一直觉得我们的关系不正常！从最开始你就是这样想的，只不过没找到借口跑掉！”沉香说，“再多的杀手对你而言不过就是一群蠢货，你还能躲不掉他们？那个时候我坚信你没死，后来也一直找你，杨戬！我找了你两年多！”
杨戬垂下头，他无法否认。
“你不爱我。”沉香说，“我不恨你不爱我，我恨你假装爱我，又抛下我！杨戬，我不应该带你去见妈妈，我应该先送你上路，这样她知道前面有人在等她，至少不孤单。”
杨戬说：“沉香，我一直爱——”
“你闭嘴！”沉香恨声截断他的话，“杨戬，你根本不需要我！”
沉香握方向盘的双手骨节攥得发白，杨戬低声道：“我需要你。”
离开你之后，我不只是整夜做梦，耳鸣，每天醒来后都会耳鸣，如果梦到你，耳鸣就会响到脑子里只剩刺耳的声音。
我怎么会不需要你？
但沉香并不回答，也不会听见杨戬的心声。杨戬又想起对方眼里的恨。

前面经过一家加油站，杨戬看着窗外，有三辆车分散停在路边，车头都微微朝外，沉香直接驶过，杨戬对那几辆车的存在心生怪异，回头去看，却见那三辆车已追上来，散开占了三道，挡住后车，跟在他们的车子后，甚至一直提速，愈跟愈近。
接着，领头那辆副驾驶的车窗降下来，探出一根黑管，杨戬霎时意识到那是什么。
“前面箱子里有枪。”沉香突然道。
杨戬立刻伸手按开储物箱，里面以枪套相隔排了好几把枪，他拿起一把，弹匣是装好的，他抽出来看了一眼，满的。
“前面刹车转过去。”杨戬降下车窗道。沉香不语，直接猛打方向盘，车辆骤然往右转，在整条道上横过来，轮胎死抓地面，动静刺得人耳膜阵痛，杨戬在车子横过来的一瞬抬起枪口，瞄准领车前轮连开几枪，同时扫过右后车，两车同时失控，急速之下侧翻，三辆车霎时在一片巨响中撞成一团。
整个过程只有几秒，转眼杨戬已收了枪，重新升上车窗，沉香打满方向盘，车子三百六十度不停，直接转回到原方向，继续行驶一段路后，上了高速。
杨戬锁了枪，沉默了片刻，说：“我那时，一方面确实情况危急，另一方面……你没说错，我确实是在逃避你。”
沉香没有回答。
“那个时候，我想要的只是亲情。”杨戬说。
“你可以拒绝。”沉香说。
“你会走的！”
“杨戬，离开的那个人，从来都是你。”
那之后他们不再交谈。

为了保存体力，他们每开三小时就换人开车，同时另一人休息。就这样沉默地赶路，直到深夜到达一个高速服务区，才停进停车场，暂时休息。他们停在两辆车之间，车上的人都下车了。周边的路灯立得很高，灯光一片昏黄，堪堪在黑黢黢的夜中划出一片模糊的区域，惨白的灯光散进夜里，在车辆驶过的声音中十分寂寥。松散几人站在店铺外抽烟，指间红点零星亮起，像怪物在缓慢眨眼。
沉香熄火下车，杨戬在原处坐着，看他拉上围脖遮住半张脸，进了店里，过了一阵回来，手上提了食物，是两个炒饭和香肠，俩人各一杯豆浆。杨戬接过来，想同沉香说话，但对方已经掀开泡沫饭盒，舀了一大勺送进嘴里，车上全是炒饭和香肠的油香。一路上只简单以饼干充饥，杨戬喝了口豆浆，肠胃终于醒了过来，他打开饭盒吃饭，抬眼去看沉香，发现对方像做任务一样一口接一口，双眼盯着窗外，即便吃饭夜没有放松下来，整个人仍绷得像一张欲发箭的弓。
吃完饭后沉香下车扔垃圾，但没立刻往回走，杨戬看见他点烟，边抽烟边打电话，站在灯柱旁，背僵硬地挺着，但没说几句就挂了。沉香在灯下吸完烟才走回来，走得有点拖沓，似乎一下变得很疲惫，背着光，杨戬看不清他的脸。他没坐前面，直接拉开后座的门坐了进去。
“婉罗，你认识吗？”
杨戬微微一愣，摇了摇头：“应该不认识。”
“我一年前跟着大叔认识的一个人，她说跟外婆是朋友。”
莫名冒出来的朋友？杨戬皱了下眉，暂时避开这个问题：“大叔？”
“申公豹。”
原来沉香的匕首跟申公豹学的，倒也不错。杨戬问：“你怎么认识的申公豹？”
“婉姥姥说金霞分部现在守卫人手比以往少了很多，她混进去，调查到妈妈的工作项目，说跟外婆的项目一样。”
当年杨婵被派去组织的分部做负责人，他们偶尔联络，但没有机会见面，十几年后杨婵回来D市准备交接留下来，兄妹俩都在为重逢而喜悦，哪想到杨婵却突然一病不起。
杨戬回过头，看到沉香两手撑住额头，显然已经非常累了，忍不住说：“你需要休息。”
沉香充耳不闻，继续道：“她说她在里面发现一个东西，但还不能确定有没有关联。”
杨戬下了车，也要进后座，结果沉香看他拉开车门，当即要下车，被杨戬一手拽住，他手劲极大，沉香一时甩不掉，只好恶声问：“做什么？”
“我一直后悔。”杨戬说。
沉香并不理他，还要往外走，杨戬心里慌乱，使了巧劲扯他回来，伸手拉上车门。为了透气，熄火前降了点车窗，现在味道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放开我！”沉香本来被强留下来，腿朝着车门，此时调整姿势要踹过来，杨戬忙避开，改为分开腿趴坐在对方身上，沉香腰侧的温度透过衣服贴上他的大腿内侧。脸凑得极近，呼吸交缠，昏暗光线照进来，沉香的脸有一半浸在黑暗中，杨戬看不分明。
“你需要休息。你太累了。”杨戬低声道。
“外婆是怎么去世的？”沉香问，“婉姥姥说，她查到一个很特别的东西，外婆也接触过。”
“这个婉罗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杨戬说，“申公豹带你认识的？”
“你这三年，金霞的人找你了吗？”沉香问，“你的好师父找你了吗？”
“沉香，这和我师父有什么关系？先告诉我你怎么认识的婉罗。”
“我妈说当年外婆也是因病去世，她觉得这个病是家族遗传。”沉香说，“婉姥姥说可能不是家族遗传。”
杨戬沉默一阵：“那可能是什么？”
“见完我妈后，你准备去哪？”沉香却问。
“我会陪在你身边。”
“骗子。”沉香说。
杨戬蓦地捧住沉香的脸吻过去，但沉香唇瓣紧抿，无论杨戬怎么慢慢吻他，舌尖轻轻挑逗，他仍旧不肯张开嘴。
沉香突然撇开脸，哼笑一声：“这算什么？安慰炮？”
杨戬喉间酸涩：“你说是什么都可以。”
“啊，我知道了，准备等我睡着了跑掉，对吗？”沉香问。他眼神嘲弄，嘴角微微勾起，毫无信任之意。
杨戬抿起唇，沉默中拉开他的外套，手从衣服下摆探进去。掌心往上抚摸，却触到陌生的交错痕迹，那触感令杨戬微顿，稍稍撩起下摆看了一眼，霎时抬眼去看沉香。对方两手摊在身侧，正注视他，以一种玩味、冷酷的神情。杨戬低下头，双手颤抖着，缓缓将背心往上推起，随着衣料的掀起，沉香胸腹上的痕迹终于完整呈现在昏黄的光线下，杨戬的双眼猛地瞪大了——
数道粗而重的褐色鞭痕，两指宽，横贯胸口、腹部，数鞭交错在一起若缠斗的蛇群，边缘呈细微齿状，这痕迹杨戬很熟悉，是金霞审问时特用的鞭子，将人用手铐铐着吊起来抽，一般用在怀有重要线索的俘虏身上。长鞭的边缘带碎刃，甩起来沉，每次抽下去都能扒走一层皮肉，五鞭就能要人半条命，被审问的人大多抗不过这个数。但是他的沉香，杨戬强忍心痛，手颤抖着一条条鞭痕抚过去，正面就是十二鞭，他喉头痛得发甜，几欲呕血，双手探到沉香背部，触到类似的伤痕，含着泪数完，一共二十四鞭，更不用提手臂上的，眼泪再盛不住，落在沉香伤痕累累的身体上。
“嫌难看？”沉香说，“那也没办法，已经这样了。”
“谁下的令，谁干的？”杨戬抬起脸，对上的却是沉香冷淡的双眼，对方仿佛只是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表演。
“还能有谁？”沉香说，“你的好师父，你的好师弟。”他摸了摸自己身上的鞭痕，“我被他们吊起来，每抽一鞭，就问我你去哪了，每抽一鞭，都在提醒我一件事。”他抬手摸了摸杨戬的脸，掌心温热，杨戬却冷得发抖，沉香收回手，举到眼前对着光端详，舔了舔指尖沾染的水光，淡淡说：“居然是真的眼泪。”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你？”杨戬怔怔注视伤痕，喃喃道，“我不该抛下你。”
沉香却置若罔闻：“怎么，不做了？”
杨戬只知道愣愣看着他，沉香突然翻身将他压到皮椅上，单手扯下他的裤子，指头伸进他嘴里，玩弄里面的舌头，直到两指湿漉漉的，才抽出来，直接揉了揉杨戬后穴口，就探了一指进去。这三年里，杨戬想沉香到极点时曾用过后面自慰，此时被插入，好像自己的心被对方突然察觉一样，立刻感到紧张，下意识绞紧了后穴。沉香的手指被穴肉死死咬住，也不急，反而笑了一下：“你自己弄过后面？”
杨戬咬着嘴唇，慢慢点了点头，说：“我很想你。”
闻言，沉香的脸色却骤然变得阴沉：“杨戬，别再骗我了！”他的动作霎时粗暴起来，不顾杨戬低声呼痛，接连再生生探入两指，稍微拓了拓，就拉下自己裤链，掏出已经勃起的阴茎。
杨戬双腿大张，时隔三年再看到沉香这样，前面的阴茎翘得更高了，沉香探手撸了一把，接着扶住自己的阴茎，抵上杨戬的后穴。
杨戬被猛地顶入一时不能适应，低低痛叫一声，沉香并不理会，只一个劲往里顶，这不是在做爱，更像只是在解决一个问题，他一手捂住杨戬的眼睛，不断顶胯，直捣深处，杨戬被顶得几乎接不上气，很痛，但是双臂抱紧对方，害怕对方消失似的紧紧环着，泪还在往外涌，打湿沉香的掌心，因为这具年轻的、伤痕累累的身体，因为这个人还活着，他无法抑制住泪，两腿奋力去夹沉香的腰，被顶得头顶撞上车门，好像有人路过，他不清楚，因为脑子已经成一团浆糊，沉香呼出的气灼热，烫得他皮肤发痛，泪水太多，沉香的手捂不住，干脆撤开了，杨戬泪眼朦胧里去寻对方的眼睛，但是沉香已伏下身，两手伸到杨戬身下，从后背扣住双肩，用力往里顶弄、撞击，沉香的呼吸重重喷在杨戬的颈窝，最后猛地深顶，射出时一口狠狠咬在杨戬肩上。
射出后沉香没有动，而是伏在杨戬怀里，过了一会，杨戬察觉自己肩膀似乎湿了一小片，他连忙更加用力地环紧对方，抚摸对方的脊背，像在安慰小孩，即便他后穴还含着自己亲外甥的肉棒，以及对方刚射出的一泡精液。
沉香在发抖，呼吸都打着颤，杨戬安抚地揉他的后脖子，突然听对方闷闷道：“那时我心里想的，除了妈妈，就是，希望你平安，希望你已经远远地跑掉了。”
杨戬愣住了，手僵在原处。
“我终于找到你的那天，是在一年前，在一家书店的二楼窗户，看到你提着一袋水果，像个没负担的普通人，轻轻松松过马路。”
杨戬抱紧他：“不是那样，我只是看起来——”只是看起来像是很轻松。
现在他才知道沉香一年前就已找到自己，找到了却不愿联络，大概那时就有了恨，他痛苦至极，无措之下只好更加用力地抱紧对方。
但沉香好像完全没期待获得解释，而是继续问：“如果我妈的病跟玉鼎有关，你会怎么做？”
杨戬浑身都僵住了。沉香伏在他身上，没有再说话，他的呼吸拂在杨戬耳际，过了一小会，变得绵长。
为了这次行程，沉香必定忙碌数日，一边还要时时提防，实在劳累，现在能睡一会是好事。杨戬小心翼翼同他调换位置，让对方疲软下来的阴茎滑出，扯了两张纸巾堵住穴口，提上裤子，给沉香整理好衣服，才下车往卫生间走。
夜风微凉，两边的车都已经开走了，停车场上大多是货车，站在外面抽烟的人已经换了一批，几人坐公共桌椅上吃泡面玩手机。每个人脸色都透着沉沉的疲色，即便有人外放视频，夜还是显得静。
卫生间是空的，苍白的灯光照着白得泛蓝的瓷砖，只有间断的水滴声，地板刚冲过水，湿漉漉的，充斥着生生的水味。杨戬进了隔间，蹲下身，努力撑开穴口让精液流出，沉香这一泡又浓又多，因重力慢慢从肠道滑出去，掉落时穴口不受控制地收缩一下，仿佛是舍不得。没有别的道具可用，他蹲了挺久，等的时间有点难挨，几乎一直在数滴水声，脑海里却在思考沉香睡着前抛过来的问题。
如果跟玉鼎有关怎么办？
似乎流得差不多了，用纸擦干净，穿好裤子推门出去沉香插在里面的感觉仍残留着。洗手时他抬眼看镜子，脸上仍泛着性爱后的潮红，已经在逐渐褪去，额中央的疤痕宛如眼睛，是闭上的，仿佛被蒙住了。
沉香不信任自己。
眼睛有点肿，他俯身掬一捧水洗脸，随意擦干，往回走时摸了摸裤兜，两枚戒指还在。
拉开车门时发现沉香回驾驶座了，已经发动车子，正半降下车窗吸烟，杨戬坐上去，关好车门，问：“不再睡一会吗？”
沉香看过来，说：“你没走啊。”
杨戬的心脏因他这句话缩紧了，低声回答道：“我要陪着你。”
沉香抿着唇没说话，过了一会撇过脸深吸口烟，掐灭了扔出窗外，开车驶出服务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