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两人换着开，杨戬不想再陷入沉默，问沉香这几年的经历，沉香只寥寥数语就说完了，跟之前提过的大差不差，从审讯室的排风管逃出后他为了躲避追杀，藏到某处芦苇丛，遇到了申公豹，治好伤，学习匕首，不能回家，因此也只有偷偷看杨婵。除此之外，还提到有关杨婵的病因，讲可能真的跟金霞有关。
听到这话时，刚好轮到杨戬开车，他感到沉香的目光钉在自己脸上，大概是想看出自己的想法。
没有就这个事继续说下去，杨戬转而提起三年前，自己在接到任务E前，曾做了另一个临时委派的任务，并意外获得了一个硬盘。起初他没有查看里面的资料，又是偶然获得，忘记上交，之后没多久就被派去执行任务E，结果任务E失败，被一路追杀至今。他在一年后的某天偶然翻到丢在包里的硬盘，那时他突然觉得这个硬盘或许跟任务E目标有关，不然不至于一直派人过来，但他每次都直接把人杀了，没想过听对方说话，这几年他很容易头痛，耐心也变少了。
沉香问：“然后呢？”
“现在那个硬盘放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
凌晨两点，他们下了高速，进入D市范围。沉香换了杨戬，接着开车。
此时道路车辆稀少，只偶尔开过一两辆，路灯不知为何都是暗的。
沉香突然开口：“硬盘在D市对不对？”
杨戬一愣：“你怎么知道？”
“不然你早就找机会看过内容了。”沉香说。
车前灯突然碎了，杨戬一顿，往外看去，不知何时他们竟已被团团围住。几条道上的车在不断往他们靠拢，似乎要挟持他们去某个地方，后面的车不停赶上来，轻轻撞他们一下，逼得沉香只能在包围圈还未完全收拢时拐弯开进一旁的建筑工地，里面连基本的照明都关了，车前灯又是坏的，唯有借着细微光亮往前，猛然发现前面不远就是墙时，刹车已来不及，两人迅速拉开车门，抱住头翻滚下去。
那几辆车跟进来，黑灯瞎火寻不到人，没过几秒竟打开了探照灯，四周霎时亮如白昼，二人不能轻举妄动，只能先各自行动。沉香藏在暗处，在一人前来查看时暴起以匕首刺穿对方的喉咙，夺了枪，接连解决数人。杨戬赤手空拳打趴几个，后夺了枪几发子弹解决掉落单的，同沉香会合。
二人就着灯光检查来人的特征，发现竟是两拨人。
一拨来自他的老仇家，当年的任务E目标派来的，另一波是金霞的人。
“这是怎么回事？”杨戬有些惊讶。
“大概一波找你一波找我。”沉香说，“要么，就是他们因为什么事联合了。”
“如果只是为了我和你，不一定需要联合。”杨戬微微皱眉，“难道真跟那个硬盘里的东西有关？”
“先去医院，别的以后再说。”沉香已经骑上一旁的摩托车，扔给杨戬一个头盔，示意对方坐自己身后。
杨戬戴好头盔，坐沉香身后，环住对方的腰。
“抱紧了。”沉香说，摩托轰鸣着越过轿车前车盖，驶出工地。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医院，从摩托上跳下时沉香接到护工的电话，说杨婵醒了。二人对视一眼，急急赶了过去。
在病房外的走廊，二人站定，互相整理了下衣装，才推开病房门走进去。
杨婵躺在病床上，比杨戬上次见还要瘦小，且脸色枯槁，令人心痛。她立刻看到他们，努力露出了一点笑意。沉香当即扑到床边，低声唤她。杨戬亦走过去，站在沉香身边。
杨婵说：“孩子，谢谢你把舅舅带来，我只剩你们两个亲人了。”
沉香握住她的手，眼神哀切。
看着杨婵母子的情形，杨戬突然想起了母亲。
杨婵人瘦得都脱了形，像是强撑着见他们最后一面，沉香低声唤了她一句。杨戬不忍看下去，同杨婵说了几句话，就先出去，留母子俩单独讲话。
他走出去，关上门，那一刻走廊非常静，远处有滑轮摩擦过地板，带着连串脚步声，愈走愈远。杨戬透过门上窄窄一框玻璃望向里面。沉香抱着杨婵的手，肩膀在轻微颤抖，而杨婵伸了另一只手，正轻轻摸沉香的头顶，这必定费了她极大力气，因为杨戬发现她每摸两下，就得停下来歇一歇，不由为此心痛难忍。
她已卧病在床多年，不知名的疾病一点点耗着她。但他每次想起她，要么是童年里那个矫健勇敢的女孩，要么是靶场里同自己比试的少女，再或者，是执行任务时力挽狂澜的杀手，他希望自己能一直记得她最好的样子，他是哥哥，心底一直认为有保护妹妹的责任，但是她却要先一步走了，就像当年的母亲一样，疾病缠身，痛苦地离去，她们到底为什么非得要遭受这种痛苦？
兄妹俩都不记得父亲的模样，母亲只陪伴他们几年就离世，兄妹二人相依为命，再加上之后被金霞收留，培训成了职业杀手，见多杀伐，才更重彼此亲情。然而老天却如此薄待他的亲人。
沉香推开门出来，眼圈红的，低声说：“妈妈说有话跟你讲。”
杨戬点点头，走进去，回头见沉香出去了，站在走廊上，垂着头，背影看起来几乎跟当年那个十六岁的少年沉香重合。
他走过去，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倾身握住杨婵的手。
杨婵声音暗哑，连呼吸都显得吃力，仍努力说话，“沉香他……我担心他。”
“我会保护他。”杨戬低声说。
杨婵眼里已含了泪：“我担心他，也担心你，哥哥……我的时间差不多了，之前你说的那块墓地，过去我拒绝了，现在觉得那里挺好的。”
“你能挺过去的。”杨戬喉头堵得发痛，“不要说这种丧气话！”
杨婵摇摇头。
“对了，你认识婉罗吗？”
杨婵想了想，说：“不认识。”
“有个问题，这么多年一直没问你，我想沉香应该也没有问过。”杨戬说，“你在分部的工作，到底是做什么的？”
“他们在研究新材质，主要构成需要用到一种稀有矿物，金色的，我们管它叫混元……这个步骤主要由我负责，一直是严格保密的。”杨婵顿了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哥，妈妈当年也是做这个……我办调职回本部那天，负责人说她从研究室离开前把所有提取设施都毁了。”
杨戬瞪大了双眼：“你的意思是——”
杨婵攥紧了他的手，咳嗽起来：“如果有机会，和沉香离开组织吧……去过平凡的生活，一辈子平平安安——”她的咳嗽压抑不住，猛地激烈咳嗽，几乎把肺咳出来，杨戬伸手去扶，她却突然用力推开他，头一撇咳出滩血来！
那滩鲜红扎穿杨戬的眼睛，他当即按了铃，沉香已经冲进来，护士们随后涌进来，两人被挡在一边，看她们忙碌处理，还有人跑出去，大概在联系医生，很忙很乱，杨戬发现此时此刻自己只能站在一旁无能为力，他看了眼身旁，发现沉香双目已瞪得通红，抬手按住对方肩膀。紧接着杨婵被推出病房，他们紧紧追在后头，沉香一手跟着推病床，哀哀地跟着，眼睛牢牢锁在杨婵脸上，直到被门阻挡在外，不得不停下脚步。
起初沉香不知道动，只呆呆站着，杨戬收拾好自己的情绪，走过去拉住他，这时才发现沉香手冰凉，而且抖得厉害。他握紧对方的手搓了搓，拉到座椅边坐下，过了一阵，沉香慢慢抽回手，在座椅上蜷起身子，就像当年杨戬初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样。不同的是这次他埋起了脸，不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表情。
杨戬只好伸手按在他胳膊上，希望能给对方一点支撑。他看了眼手表，四点二十，天已经快亮了。
当初他和杨婵坐在急救室外等候，如今是和沉香一起，俱是一样的静，一样的冷，一样的惊惧。他坐在医院的座椅上，春寒沁了骨头，这里太大，太空旷，远处的滑轮声太刺耳，令眼前的静更加可怖，白色的墙好似倒塌下来，已漫上杨婵的病床。
很多年前，他曾和杨婵为了任务爬上高山，他们在山顶，那日天气极好，蔚蓝的天空张开巨大的臂膀，将万事万物聚拢于怀中，连绵山峦之间散布成块的田地，远处的河流在阳光下金光闪闪，奔流不息，绕过大地的手腕。他只是这世间渺小的一部分，好似一粒尘埃，可以随风飘往无尽的远方，哪里都能容留一粒尘埃，天地之大，包容万物，纳无穷与无尽，却不能容下他的亲人。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一同执行任务。返程时杨婵说要被派去组织的分部，做研究，当时自己说什么来着？祝好运？还是，早日成功？
杨戬感到自己正一点点被碾碎。
他一直盯着墙，直到一道浅金的光慢慢爬上来，进入他的眼帘，铺散开来，才知晓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急救室的灯灭了，沉香几乎同时站起来，医生推开门走出来，一看到对方神态，两人都知道了答案，阳光愈盛，却照得他眼前发黑。他们直冲进去，护士们正在离开，沉香猛扑到杨婵身边，而杨戬头重脚轻，脚步虚浮，好似游魂般跟在后头。他站在床尾，看沉香终于流泪，这孩子即使痛哭也悄无声息，死咬牙关，仅泪水直往下落，杨戬靠过去，从后面揽住沉香的肩膀，怔然注视妹妹的脸。
过了不知道多久，有护士过来，表示需要推入太平间，沉香连忙擦了擦脸上的泪，帮忙盖白布，要罩住杨婵的脸时泪又止不住往下掉。杨婵被推出去，两个人跟着，杨戬知道自己必须打起精神，支撑住沉香，阳光已经盈满了窗户，地板都被照得一片亮光，他们迎着光走，像是进入光的道路。这时，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杨戬掏出来，上面的号码显示未知。他停下脚步，等沉香的身影消失了，才接通，等对方先开口。
“节哀顺变。”
声音苍老，些许沙哑，杨戬认出对方，微微睁大了双眼：“好久不见。”
“嗯，三年了，你旷工够久了。”
杨戬心念一动，但并不明示，只说：“我手上有一个东西，是挺久以前做临时任务时拿到的。”
“哦？”
“或许您需要这个。”杨戬说。
“不愧是我的好徒弟。”
“但是要在杨婵安稳下葬以后。”
“当然……杨婵是个很优秀的员工，可惜了。”
杨戬握着手机的手猛地用力捏紧，他慢慢走到窗边，道：“除此之外，还有个条件。”
“哦？”
“我要我和沉香的自由。”
对方沉吟片刻，道：“杨戬，金霞一向待你不薄，这又是为何？”
“我可以等您想通。”杨戬挂了电话，垂眸站在窗边片刻，阳光将他的睫毛都染成淡淡的金色。
他被玉鼎教养长大，好像此刻才对师父有了不同的认知，他独自静静站了几分钟，等情绪平复，才下楼去找沉香。

家被毁了。
杨戬站在敞开的大门前，里面的一片狼藉，所有可能藏东西的地方都被破坏得一塌糊涂。沉香站边上，道：“你不至于把东西放在这吧？”
“一般来说要么在家里，要么在殡仪馆。”杨戬走进去，四处打量，突然叹了口气，“不能让她回这种地方啊。”
沉香望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连木地板都全部撬了个遍，看得出来很想找到那个东西。杨戬把所有房间挨个看了一圈，回头看仍站在客厅空地发呆的沉香：“你这三年大部分时间都在D市吧，一般住在哪？”

沉香带着他出了城区，到人流稀少的村子里，推开某家农户的院落。二层楼带个小院子，院子里各色杂物归置好，看着还算整洁，但空气里飘着浓烈的酒味。沉香皱了皱眉：“又在喝酒。”
杨戬微微一愣，就见一团白毛从门下方的活动小门里蹿出来，直冲沉香，三两下顺着腿爬上对方的手臂，沉香兜住它，说：“这是他的猫。”杨戬凑近看了眼，一只银白虎斑，很是警惕地瞪着自己。这猫好像认得自己。杨戬伸手想摸，猫立即举起爪子要挠过来，他霎时想起猫的主人来：“申公豹？”
沉香点了下头，径直推门而入。
屋内的酒气浓得几乎要凝聚成型了，杨戬皱了下眉，还没说话，就听一人笑道：“怎么，多年没见，你看起来落魄了啊，杨戬。”
室内正中的躺椅上，一人边慢慢随着躺椅摇晃，边喝干盏中的酒，他一头花白乱发，敞着胸膛，胡子上沾了不少酒。他朝杨戬一举手里的杯子：“喝一杯？”
杨戬道：“申公豹，你倒悠闲。”
申公豹笑了笑，自顾自倒酒，原先在沉香怀里的猫已经跑回他腿上卧下，他顺手摸了摸猫的脑袋。
杨戬道：“多谢你照顾我外甥。”
申公豹讲：“沉香是可塑之才。”
杨戬说：“实际上，今天突然拜访，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杨婵的事，对吧？你外甥已经给我打过电话了。”他从座椅上下来，踉踉跄跄，显然已醉了，“我这儿随便用，节哀顺变！”
说完没站直一秒钟，似乎要就地睡去，沉香连忙上前扶住他，送他上楼休息了。

他们在一楼角落设了灵堂，为杨婵守灵。
人们认为离世的人会在这三天回来看望亲人，杨戬陪着沉香，两个人大部分时候都沉默地对坐着，杨戬想着杨婵离世前对自己说的话，想着玉鼎的电话，注视沉香对着照片发呆，不知该如何起头跟对方说明。不过现在对方的情绪已稍微稳定，也不再对杨戬的关心抗拒，好像恢复了一点过往的亲密。
他们守了一宿，到第二天清晨，有人敲响了小院的门。
两人对视一眼，沉香出去开门，杨戬跟过去，却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来者是个女人，身形高挑，风尘仆仆，戴一顶黑色大檐帽，门一开就直闯进来，冲进房子里，扑到杨婵遗像边，摘下帽子，露出一张憔悴的脸，看起来竟与杨婵有几分相似，她轻轻抚摸杨婵的照片，猛地缩回手攥紧了拳头，低声恨道：“我还是来晚了！”
杨戬正要问来者何人，沉香突然开了口：“婉姥姥！”
杨戬嘴里的话霎时卡在喉咙里，他默默咽下去，关了门，问：“沉香，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婉罗？”
沉香点点头。
杨戬走回沉香身边，问婉罗：“我们这现在不方便，请问有何贵干？”
女人抬头看他们，伸指揩去眼角的泪，从风衣里掏了个小瓶子来，里面是金色的粉末，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这个。”她说，“这就是害死你们的母亲的东西。”
杨戬微微皱眉：“我们的？”他看着那金粉，心突然漏跳一拍，“你是指——”
“我与你妈妈是好姐妹，杨戬，当年她去执行任务，还是我送的她。”她站起身，走到舅甥俩面前，“你大概不记得了。”
杨戬对此完全没有印象：“你说的任务是指什么？”
“或许你已经从杨婵那听说了一点，她和你母亲被委派了同一项任务，金霞在研制一种防护工具，而且必须依赖这个叫混元的东西，它是一种加固的材料，从原材料中提取需要许多项步骤，你母亲当年去世前将器具都毁掉了，但他们发现杨婵能想出一套新方法。这只有她们的才能是这项任务里最不可缺少的部分。混元的存在是我前段时间才查到的，金霞的人隐瞒了它的副作用。混元的提取伴随一种慢性毒素，长期接触会伤及脏器，目前的防护基本没有什么用，而且没有治疗的可能。”
杨戬接过瓶子看了一眼：“这个东西？”他晃了晃瓶子，粉末在里面翻滚，“你有什么证据吗？”
“你总该记得自己母亲病时的模样吧。”婉罗说，“杨婵的病情和她当时有那么多相似的地方，你真的丝毫没怀疑过？”
沉香一把抓住杨戬的袖子：“舅舅，真的吗？”
杨戬说：“医生猜测是家族遗传病——”
“那为什么你和沉香却没有事？”婉罗说，“你没想过？”
杨戬注视瓶中的粉末，沉香已改为抓住他的手腕，手劲极大，攥得杨戬的手几乎要失去知觉，他忍下来，说：“我认识一个对药有研究的人，或许可以让他分析一下。”
婉罗问：“谁？”
杨戬说：“诨号葫芦，莫西干头，有点黑，挺瘦，身高大概在我这里，比你要矮一些，说话有口音。我现在不能走开，恐怕要劳烦你带他过来了。”
婉罗道：“告诉我能在哪找到他。”
杨戬说了那人的地下诊所位置，婉罗将粉末分成两份，以免遇到突发状况。她将分好的一半递给沉香，杨戬问她：“你为什么愿意做到这个程度？”
婉罗回答：“我说过了，我和你母亲是好姐妹，这跟她去世与否没有关系。”
杨戬讲：“请等一下。”他摘下从小挂在脖子上的银链，其上坠着一枚小小的银质方牌，上刻头尾相衔构成一个圈的阴阳两鱼，他将这条链子递给了婉罗，“这是我母亲在我年幼时交给我的，算是我的信物，你把它拿给葫芦看，叫他去找我的两个手下一齐来这里。”
“你就这么信他？”
杨戬道：“我救过他的命。”
“好吧。”婉罗说。她收好了链子，像来时一样不打招呼，径直离开了。
婉罗一走，杨戬转头却不见了沉香，急忙四处寻找，终于在二楼的卧室里找到在窗边发呆的沉香，他刚走过去，就听沉香开口了：“是真的吗？”
杨戬道：“是。”
沉香低下头，紧握自己的手，没有说话。如果是以前的沉香，大概会质问他，要他当场做出选择。杨戬不愿去想是否已经寻回了对方些许的信任，他走过去坐在旁边，握住沉香的手。
“是我的错。”杨戬说，“如果我早一点察觉，也不至于等到今天才——”
“给你打电话的是谁？”
杨戬没想到对方注意到了这件事，顿了顿，实话实说：“是玉鼎。”
“要你把我交出去？”沉香仍旧垂着头，没有看他。
“我永远都不会把你交给别人。”杨戬道。
沉香没有说话，仍盯着自己的手，他的右腕上捆了一根红绳，曾经很小的时候他有过一根，后来长年佩戴磨损，断了，这条是杨婵生前最后一个月为他编织的。
“玉鼎对我和你妈妈有恩，当年也待我们不薄。”杨戬说，“我当时之所以会就那样离开，是我以为……”
“以为什么？”
“我以为他会对你好。”
“他害死了妈妈，他们害死了妈妈。”沉香握紧了拳头，骨节发白，微微颤抖着，“我后悔逃出去之前没杀了他们。”
杨戬握紧了他的手：“沉香，你那时重伤，不能冒险！这不能怪你。”
“那个时候，玉鼎骗我说有你的下落，要告诉我，找过去却被他们偷袭。抽了几天鞭子，我什么都没说，那时的样子也看不出人醒着睡着，他们大概以为我晕过去了，就直接在边上说话。所以我听到了，玉鼎要你的二师弟给我注射影响神经的药，然后放我出去找你。”沉香说，“那个药必须定期回去注射解药，否则会影响大脑神经……最终变成个疯子。”
杨戬攥紧了他的手，都没注意自己已经气得发抖。
沉香终于抬眼看他：“这就是你的师父，和你的师弟。”
杨戬沉声道：“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沉香又开始想把手抽出去，杨戬两手握紧不让他跑，以额头抵住沉香的额头，说：“我们一起去，我再也不会抛下你，我保证。”
沉香注视他的双眼，神情略微松动，正要张嘴说话，突然响起敲门声，沉香停下来，两人看了眼手表，距离婉罗离开才三个小时，沉香一手按枪，率先下楼去开门，杨戬跟在后头。
门外站着两个男人，一瘦一壮，同沉香打招呼，后者赶紧让他们进来。
“二爷！”二人与杨戬三年未能联系，此时虽激动非常，仍先报告来的路上有人跟踪，他们将人骗进巷子里，打了一顿才来的。可惜对方就是个听命令的，除了知道是玉鼎派的外，没有什么情报可以获取。
金霞的人？杨戬听后，觉得哪里有点奇怪，但一时没想起，便先暂时忽略。
姚康二人得知杨婵去世的消息后，亦很是悲痛，立她的供桌前默哀片刻，上了香，才同继续叙旧，并掏出银吊牌还给杨戬。
原来是婉罗找到葫芦后先亮了银吊牌，葫芦找到姚康二人后，才接着处理那粉末的事。杨戬同他们谈起近况，表示自己和沉香有件事要做，需要他们帮忙。
在接了玉鼎的电话后，杨戬一直在思考对策，他们同金霞，虽然师出同门，但如今局势不同，他和沉香两个人，寡不敌众，需要有一个只能几人见面，对方埋伏不了多少手下，而且难以增援的地方。
几人正在思索，远处突然传来邮轮的鸣笛声，一下扫清杨戬眼前的迷雾。
D市本就靠海，有不少邮轮自D市港口启航，综合来看，邮轮是合适的选择。
四人匆匆吃了顿饭，商议到下午，订下航线和舱房，约好姚康二人先到航线中的第二站点等候，因该号邮轮将于晚上七点左右启航，当时大部分人集中在餐厅，更便于他们活动。等邮轮启航，姚康二人就开当地租的游艇跟上并随时接应。游艇的行驶海里有限，这就表示杨戬和沉香必须在天亮以前解决这件事并撤离。
刚处理妥当，小院的门再次被敲响，老康去开门，原来是婉罗带着葫芦过来了，见二人皆神情凝重，杨戬的心往下一沉。
葫芦跟几年前差不多，似乎变黑了不少，他进来瞧见杨婵的遗像，先过去上了香，才走过来把粉末放下，又亮出一沓单子，讲：“这是检测结果，不知道你从哪弄的，反正劝你别碰，久了得送命。”
其实，在听到这个结果前，杨戬心底一直有着微弱的期盼，希望事情能朝另一个方向发展，玉鼎毕竟是他恩师，他不愿与对方为敌，然而但如今却是没有转圜余地了。
“长期接触会有什么症状？”
葫芦想了想，把症状挨个讲了，杨戬越听心越凉，母亲和妹妹都是相同的症状，发病后剩下的时间也差不多。
沉香盯过来的目光如针一般扎在身上，杨戬静了片刻，讲：“知道了。”
不仅是母亲和妹妹，还有金霞对沉香的追杀，必须一并解决。
唯有一条路走到黑。

三天后，他们为杨婵举行了简单的葬礼。
为了避免玉鼎知道计划，除了雇的土工外，只有杨戬和沉香前去，墓地是早就选好的，位于山脚朝海的安静地带。
天蓝得叫人想掉泪，风极柔和，阳光大方地洒了世间各处，叫杨戬想起爬山的那天，他走远一点，等沉香同母亲说完话，远处有海鸟披着金光掠过，杨戬一直注视它，直到消失不见。
他们默默无语，沿着石头小路往外走，刚出墓园大门，便注意到对面马路边停了辆车，杨戬拦住沉香，戴回帽子，刚站定，车门打开，下来三黑衣人，俱面朝二人，肋下支出一杆枪，对准他们。时近中午，日头正盛，四周静得仿佛人已被凝固在这一刻，路的两端没有尽头，空空荡荡，除了他们外别无他物。
沉香当即要摸枪，杨戬按住他肩膀，说：“等我同他谈谈。”
“现在杀了，比什么都好谈。”沉香手悬在枪套边，道。他是组织里拔尖的快枪手，一次性毙掉三人不在话下。
“他们肯定埋伏有狙击手，不可妄动。”杨戬说着安抚地摸了摸沉香的肩。他左右看看，横穿马路走近车子，冲最近的人略一颔首，拉开车门坐进后座。
车里充斥淡淡的檀香，玉鼎对杨戬直接坐进来的举动毫不例外。玉鼎比三年前老了不少，头发灰白，穿着西装，双手撑着拐杖立于两腿间。他的手背青筋凸起，像盘踞的老树根。阳光透过车膜，蒙了一层灰，静静淌在他身上。
“东西没在身上，师父，不用劳烦了。”杨戬说。
玉鼎道：“为师不只是为组织考虑，因为担心你，才来看看。”
“票，我已送到总部了。三天后启航。”杨戬说，“就放在您的办公桌上，邀请您同二师弟与我们同船共游，以表心意，具体见面地点，等回去就能看到。”
玉鼎没有说话。
杨戬说：“我和妹妹当年孤苦无依，全凭您收养教导，才有今天。我们一向是感激您的。”
“愿她安息。”
杨戬道：“她会的。”还有母亲一起。
玉鼎说：“沉香——”
“您老有心了，我替杨婵收下您的心意，这也表示您同意我的提议了。”杨戬说，“期待与您和二师弟相聚。”
杨戬略一抬帽檐，下了车，沉香仍在同三人对峙，他注意不遮挡沉香的视线，斜穿马路回到对方身边。
三人挨个进了车，不久，车子发动，绝尘而去。
阳光照在黑色车身，反射出一片刺眼光亮。
等车子消失在视野里，沉香的肩膀才稍稍松懈下来。

次日凌晨，杨戬悄悄推了门出去，刚走进院子，就听头顶有人推窗，他停住脚步，静静叹了口气，回身抬起头问：“怎么还不睡？”
沉香趴在窗边，指间夹着支燃到一半的烟：“你要去哪？”
对方脸色阴郁，杨戬怕他多想，干脆直说：“我要去游乐场。”
“现在？”
“对，你要一起来吗？”
沉香关了窗户，杨戬没动，过了几秒，对方已换了外套，推门走出来。杨戬理了理他翻过来的领子，沉香说：“你什么时候去过游乐场？”说完顿了一下，深吸一口烟，掐灭了烟，弹进旁边石桌上的烟灰缸里。
“我经常想起那天的事。”杨戬说。
“是吗？”沉香却不看他，“快走吧。”
他们开婉罗留下的车，一个多小时后到了游乐场偏门，将车停到隐蔽处，翻墙对于二人来说都是小事一桩，绕开例行巡查的保安，不一会就进了主园区。
朔月夜，这个白天夜晚都亮着彩灯，热闹非凡的地方，到了夜里都变作朦胧黑影，在昏暗光线里藏头遮尾，只有路灯附近的设施被照亮些许，但也像披了层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纱，与白天的景象相差甚远。
杨戬说：“你之前不是问我那个东西放哪了吗？”他在夜色中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塔楼，“就在那上面。”
沉香皱了皱眉：“那天你不是一直和我待在一起吗？”
杨戬说：“对啊。”
沉香抬脸看他——看来身高永远固定在比杨戬矮六厘米的现状了——道：“所以你很擅长躲起来。”
杨戬解释道：“我是在你去买冰激凌的时候去的。”
塔楼里没什么东西，连门锁也很敷衍，两人撬锁进去，拾级而上，到了顶层，杨戬抬头看向屋顶，打了电筒对准位置，道：“看到那根横梁了吗？硬盘就在那上边。”
他本想说你在下面等一会，自己去拿下来，沉香却已经抓住垂下来的铁链往上爬，须臾间攀上所指的那根横梁，俯身在上像敏捷的黑豹，咬着小型手电筒，抽出匕首隔断固定硬盘的锁链，连盒子一起拿了下来。
杨戬打开看了一眼，确认没人动过后，收了起来。
两人站在窗边，静谧中传来阵阵隐约的海浪声，杨戬道：“其实你妈以前说，死后想要把骨灰撒进海里，她十几年都守在一个地方，待厌了，更想进到海里，随着波浪去到各地。”
沉香看向他：“但是她葬在山脚。”
“那天她跟我说，她改主意了。”杨戬说，“大概是因为你。”
沉香垂下头。
“这次事之后，你想她的话，就多去看看她。”杨戬说，“我会陪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