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港旧事.5
杨戬说：“那倒是很巧，我也是为了找长命锁来的。”
沉香表情微怔，杨戬掸了掸烟灰，继续说：“谁教你这么讲的，阿豹？阿豹一向安分。那就是有别人了。”
沉香说：“你在说什么？”
杨戬说：“全津港都知道我，杨戬，在找一个外甥，有一只金长命锁，我找了十八年没有找到，如今你撞上门来，有这么巧的事？”
沉香下意识否认：“我不是你外甥，我是在……菜市湾保育院长大的，母亲应当是楼凤，父亲是船工或者劳工，你是杨家人，怎么会跟我有关系？”
杨戬又吸了一口，把烟头重重丢到了地上，眼神扫过那只空相框，温和道：“你说实话，我就当没有这件事，你年轻……手艺好，长得又靓，做掉太可惜。”
沉香重复道：“我在找一只金长命锁，在我小的时候被保育局向姨拿走了，她跟阿叔是夫妻，阿叔后来被阿明用刀捅死了，阿明死前拨电话给我，我才知道东西在向姨那里——后来到了他那里。”
杨戬笑了，眼神却很冷，悠然道：“那就是死无对证了。”
沉香皱眉，同时攥紧了掌心的一小片布料，他的下颌还压在杨戬肩头上，杨戬讲话的语气淡淡的，一只手捋着他的后脑，轻轻摸沉香浓密的、毛绒绒的头发，发质粗硬，想必脾气很坏，他摸了几下，用手指扯着头发拎起来，有点刺痛，但并不很痛，是适度的折磨，像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小警告。
杨戬接着说，这次声音里甚至带了点明显的笑意：“不巧，我也在找这枚金长命锁。”他抓着沉香的头发提起来，沉香的面孔像一只突然挨了踢的茫然的小狗，还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又在这茫然里迅速变得冷硬起来。他的神色越来越沉，因为他听见杨戬说：“这枚长命锁，是我亲手雕的，送给我未出世的外甥。那个时候是十九年前，我三妹杨婵有孕，后来又失踪，没有人再找到她。”
“如果长命锁是你的，那你就是我外甥咯？”
沉香摇头，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否认什么了，他只是惶恐于这个答案，这不是他喜欢的答案，他说：“不是。”
杨戬掌握了主动权，他就像每一次谈判抓住了主动权时那样，不疾不徐地继续逼问，用这些逼问让对手的情绪崩塌，溃不成军：“我还想问问你，长命锁上有何特征呢？”
沉香说：“我没有见过，进保育局时已被拿走了。”
杨戬说：“你找没见过的东西，找得这么用心，又还刚好碰见我，真是好缘分。”
他显然完全没有相信，只是在戏谑。沉香的手还湿漉漉的呢，眼神也变得潮湿，好像要哭了，不过没有，他攥着杨戬的右手手腕按在枕边，就像狗崽子被迫露出了獠牙一样，说：“长命锁还给我，我对做你的外甥，还是什么别的，都没有兴趣。”
杨生眉眼弯了弯，他笑起来皓齿鲜唇，真是再好也不过的皮相了，色相惑人，讲话也信马由缰，似乎是真的喜爱刚刚捡到的狗，因而脾气很好地忽略了这些僭越：“这个不能给你，我要留给真正的外甥，买一只钻石手镯给你吧，或者喜欢金的？你好好做事，不会缺这些。”
沉香沉默不语，攥着他的手腕，力气奇大无比，杨生虽然能打，但手腕毕竟不是什么钢筋铁骨，被捏出深深两道淤青。沉香说：“还给我。”
杨戬终于沉默，他脸上的笑容淡了，嘴角仍然翘着，沉香刚刚把他的下唇咬破了，此刻这样盯着他让他心烦意乱，而且总觉得最坏的局面正在发生。其实名字一样，他心里已经信了三分，只是局面尴尬，这些年找上门自称是杨婵孩子的人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了，男男女女，当这是条一步登天的青云路。沉香长着一张不会骗人的脸，一瞬间杨戬不愿意去思考真假，只想把这件事揭过去。假如他说的是真的，那么他刚刚拜的就是婵儿，并且发生了最荒诞的事。如果沉香说的是假的，杨戬心想，那也没关系，后生仔会走错路，会做错事，可以给他改过的机会。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可能是假的，他居然暗地里松了口气。
在这种地方打嘴炮是没有用的，津港刚引入不久的DNA鉴定就能测出到底是什么关系，正好杨戬有些门路，十天半个月就能出结果，他胡扯这些只为脱身，但沉香反而是一副很受伤的样子，也是……谁睡到舅父也会觉得怪异。
杨戬掏掏口袋，用左手做这种动作难免别扭，这也是急中生智，他刚才来时逛了趟大光百货，顺手买了枚领带夹，刚好现在丢给沉香。
沉香捏着那只金色的小东西，说：“这是什么？嫖资？”
杨戬说：“舅父给你的见面礼，先跟我回去吧。”
沉香说：“杨老板晚上有约，我去恐怕不方便。”
杨戬说：“这也是，那过两天再给你安排接风洗尘。”他已经飞快穿好衣服，到底是八面玲珑，还拍了拍沉香的肩膀，像宽厚温柔的长辈——就像真的是什么舅父一样，语气轻巧地转了一圈，说：“我们先去做鉴定。”
“那我还能跟在你身边吗？”
“当然了。”杨戬说，他语气郑重道：“如果你真的是沉香……想做什么都好，舅父会替你做到。”
沉香站着，唇角勾了勾，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他心里乱极了。香烛的味道像一缕游魂，在他的臂膊上缠绕，又游走至另一侧，带着暧昧温吞的初夏的热度，杨戬正低着头，站在太阳照不到的荫凉处看着他。
他张开手，走近杨戬，然后抱住了他。
杨戬吐字模糊，不知在想什么，说：“把你母亲的牌位也一并带走吧。”
沉香嗯了一声。云压下来，红翅的蜻蜓四下乱飞，似乎很快要下雨，他替杨戬拨开低垂的电线，既乖巧又温顺，就像方才的情事已经消散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