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神祭》【五】
作者:wb@能否望山月      更新:2024-06-02 12:13      字数:11538
  千年以前,琊山村有一位山神。

  人们已经记不清他是何时出现的,或许是一位路过的旅人,在树荫下乘凉时得了一碗甘甜井水,于是就此定居下来。他有一身玄妙本领,在村中开设医馆与学堂,也可起术退止雨涝干旱,这里本就是一处小山村,村中人都受过旅人的恩惠,感念其心善,特于山崖前为之立祠建观,请城中雕工以旅人容貌刻作神像,涂以金漆,旅人本就灵根优颖,加之香火供奉,终是得有机缘,天道降下天雷,携卷洪水汹涌,旅人以一己之力抵去洪涝,劫数化去,飞升成神。

  这是观中古书记载的,有关山神的由来。

  谢青云领着杨戬回到正殿,苍老的讲述声在梁间回响,殿中烛火光影映照神像,这尊神像倒是寻常男子的相貌,想来便是山神故事中的那位“旅人”。

  杨戬望向那尊精心雕刻的神像:“倒的确化了副好容貌。”

  谢青云没听清:“贵客说什么?”

  “没什么。”杨戬摇了摇头,指尖抚过檀木香案,熹微的烛光又明亮起来:“我倒也从观中典籍看过一些,只是总觉脉络不通,如今看来,应当是被刻意删去了些吧。”

  此处之事虽看着玄之又玄,但抽丝剥茧下来,他对真相已有一定的猜测,见谢青云沉默,便知道是自己猜对了,了然道:“谢道长方才说过,塔中所镇亡灵因暴雨而死,也就是说,传说中的那位旅人,实则未能渡过天劫,对吗?”

  可哪怕谢青云不说,他却从看到那尊恶面神像之时就已经确定这个事实——妖鬼之身,注定是无法登神的。

  谢青云许久未曾说话,终是长叹一声,将这观中掩藏千年的秘密揭开一角:“是...观中典籍都是先祖留下的记载,而有些事,也只有历代观主才能知晓。”

  “琊山,其实从未有过山神....”

  

  

  

  沉香踏进塔门的瞬间,自深处蜿蜒的黑暗如附骨之疽一般缠绕,迅速占据视线。

  他很快便什么都看不清了,分明走进后庭时尚还阴寒刺骨,此刻却像被浸入蒸腾的湖水,周遭裹上一片潮湿的闷热,赵勉诡异的笑声时不时从前面传过来,王早见应该又清醒了,被他吓得鬼哭狼嚎,吵得沉香愈发头疼。

  他跟着赵勉,从房间到后庭这一路上如入无人之境,这人已经化作恶鬼还非要引他前来,沉香明白,对方或许准备了更凶险的陷阱。

  可...那个恶鬼提到了,他的前世。

  他又太多真相想要追寻——不知从何而起的熟悉感,无数次在梦中出现的回忆,还有他的灵异体质,他的....杨戬。

  沉香握了握胸前白玉,以此从闷热的黑暗中汲取些新鲜空气,随后继续顺着声音来源的方向走去,身后塔门传来阴森的“咯吱”声,连最后一丝亮光也被紧闭的大门拒之塔外。

  沉香并不迟疑,无论如何他都想要知道:他和杨戬,前世到底有何纠葛。

  他看不清脚下的路,但他心知对方引他来这里另有目的,便有恃无恐摸黑一路向前走,黑暗中难以感知时间,沉香走了不知多久,直到耳边终于听见了些其他的动静,他仔细分辨,听出那是水滴急促打在地面的声音。

  是雨声,他不由一怔:是雨水渗进塔里了吗?

  前方隐隐透出些昏暗的光线,沉香下意识伸手,却触到木制大门浸着湿意的门柱,隐约能看到门扉上糊着一层摇摇欲坠的毛头纸,他顿了顿,伸手推开了那扇陈旧的大门。

  那一瞬间,包裹身侧的闷热迅速退去,刺骨的冷寒伴随胡乱飘洒的雨珠轰一声砸进门内,那股隔绝一切的寂静像被刺开一道裂口,嘈杂的交谈声与叫骂声响彻耳畔。

  沉香蹙眉,透过洞开的大门他看到外面仍是下着暴雨,可塔外竟已经完全不是青云观中的景象,而是一条似乎有些眼熟的古朴村落街道,街道两侧的砖瓦房屋已有不少被雨水冲垮了屋顶,村道已经涝了,积蓄的雨水漫上人的膝盖,唯有这一座塔,突兀地立在这里,像一道隐形的结界,就连积水也被阻隔在外。

  门外响起一阵刺耳的哭嚎,沉香循声望去,便见街道两旁尽是家被冲垮流离失所的灾民,甚至能从垮塌的废墟中看到未来得及逃出的可怜人压在断臂下惨白的肢体。

  村民此起彼伏的哭声交错,沉香尝试分辨他们在说什么,有人似乎在喊:“为什么!为什么这雨还不停!山神大人为何还不能让这雨停下!”

  “山神大人!求您如以往一般!救救我们吧!”

  “为什么,为什么....有没有谁能来救救我....”

  山神?

  眼前涝灾的景象无异于人间炼狱,沉香在那一瞬间想到在屋中典籍中看到的有关琊山当年涝灾的描述:黑云蔽日,疾风怒嚎,天野之际水来如潮涌,吞没屋舍农田.....

  他迅速扫了一眼村民的装扮,脑中浮起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想:山中暴雨,村民乞求山神予以庇佑....如果他没猜错,那么这里,就应当是千年前正逢雨涝的琊山村!

  他在想到这一点时近乎骇然,纵然知道道法玄妙,却也从没听说过世上真能有穿越时空之术。可片刻后他又冷静下来,他此时仍站在塔中,塔里没有雨水,可却没有一人想到要来这座塔中避雨,也没有人对突然出现在塔中的他感到奇怪,这实在太过异常,除非,是这里的人根本看不到这座塔。

  沉香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维持镇定,既然没人能看到他,他便暂且不动声色观察着村中的一切,竟越发觉得此处的场景莫名有些熟悉。直到远方滚滚惊雷乍响,他不由抬头望向天际,却骤然发现,透过昏暗的雨幕与重重叠叠的屋檐,一颗参天巨树垂下荫蔽,雷光落在巨树的枝杈顷刻落下一片焦黑,树叶簌簌飘落,粗壮的树干却仍旧屹立于滚滚洪流之中。

  是典籍中记载的那颗巨树,沉香想到:难道这巨树没能撑过这次涝灾?

  村民也有人听到了那动静,有个坐在屋顶躲水的年轻人颤颤巍巍地裹紧衣服,安抚道:“神树还在保护我们....山神大人一定也在努力了,大家别害怕,水会退的....”

  这话的确让大家暂时安定了些,沉香正思忖要不要走出去看看,骤然间,耳边突兀地又响起那阵诡异的笑声。

  沉香猛然抬头望去,道路的尽头突然现出一个身影,身形不高,似乎是一个老者,着一身青色道袍,浮尘垂臂,发束鹤冠,不知是否是错觉,雨水扬起的薄雾朦胧萦绕在那人周身,似乎让人难以透过雾气看清那人的面容。

  明明看不清楚,可不知为何,在看到那个身影的瞬间,沉香无端从心底升腾起一股近乎本能反应的厌恶,那种本能完全找不出缘由,就如同....他初见杨戬时不自觉便被吸引的那般,无法控制。

  这个人和自己的前世有关。沉香一双眼睛黑沉沉地向那边望着,好像突兀从灵魂里烧起暴戾的烈火,来势汹汹。

  这还是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如此强烈,毫不掩饰的杀意,小沉总素来冷静且沉稳,可自前世的记忆开始撬动,似乎有什么阴暗的,乖戾的,被掩藏许久的东西....逐渐开始现出冰山一角。

  沉香深吸一口气,再度抚上胸口的白玉,尽力将自己从极端的情绪之中剥离。

  他需要冷静下来,才能看清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又是否与自己的前世有关。

  他望向眼前的街道,像在逐帧观察一部悬疑电影,不放过每一个可能相关的细节——那阵怪笑声不是眼前这人发出的,灾民们显然也听不见,却在看见这老道人之时显露不同的神色,以那年轻人为代表的小部分灾民零零散散凑在一起,神色间似乎正畏惧着这人,可除他们以外,却见其余人皆是面露一股狂热,如同看见下凡的神仙,希望神仙带他们脱离苦难。

  怎么会有如此极端的两种反应?

  有狂热的村民竟不顾寒冷,淌着水就凑到道人身边,扯着他的衣袖:“道长!您,您行行好,这雨一直不停,下山的路已经塌了!您快救救我们吧!”

  人群中传来此起彼伏的应和:“是啊道长!我们都见过你神通广大,您一定有办法吧!”

  “求您了!俺...俺家里人都病了!这雨再下下去,俺们哪里还有活路啊!”

  这道人被一群人簇拥在中央,不见任何嫌弃灾民脏乱的神色,反倒是露出些看似极为真诚的担忧,叹道:“并非老道我不想帮诸位,只是这...诸位可还记得老道所说,这大雨的根结,怕是出在山神大人身上啊...”

  人们不约而同沉默起来,心思各异,看来,他们应该的确不止一次听这老道说过这话,这样沉默的场景也不知在此处上演过多少次了。

  他们都不说话,却好像又都在等着谁说话,直到不知哪个角落传来一声嘀咕:“山神大人怎么连保护信徒都做不到啊。”

  沉香心下一沉。

  最难测莫过人心,自古以来皆如此。哪怕是再良善的人,只要一朝不遂人意,便总是难免招得怨恨,凡人如此,神仙亦然。

  果然,立刻有人附和:“我们日日信奉山神,可这信仰也不能当饭吃啊!”

  “就是就是!山神大人嘴上一直说想办法,可这村里的房都快塌完了!要不是道长搭救,俺怕是早就被水冲走叻!”

  “什么神仙啊,还是道长心善!”

  “是啊...明明上次那么大的山洪就能救,这次就不行...我看啊,该不是怕费力压根就不想救吧!”

  沉香默然看着,阴雨的冷意顺着皮肤刺入骨髓,人的恶意便如滚滚洪水,一旦破开一道缝隙,就必定势如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唯有零零散散几个村民挤在一旁,冷眼向那边望着,那年轻人亦是浑身狼狈,学袍破破烂烂,却还是忍不住暗啐一口,小声骂道:“一群忘恩负义的东西!”

  显然没有人理会他们的意见,被灾民簇拥着的老道一捋胡须,一副愧不敢当的模样,若不是沉香心底下意识生出的厌恶,或许还真会被这样子骗过去,嘈杂的人群中喊出一声:“咱不能听那山神的继续等下去了!道长您说,还有没有什么办法能下山,咱大家都听你的!”

  其余人也都附和,这道人思虑起来,拈着手势似在卜算,闭目良久,沉吟道:“这雨如此奇怪,恐怕是天上所来,不知诸位可曾听过,古有女娲娘娘以五彩神石补天,老道修行有限,若能以灵物为煤,或可勉强一试。”

  “这....”有人犯难道:“道长,别的我也听不太懂,但现在这雨下的,我们能去哪找什么灵物啊?”

  “是啊,俺们这村里穷乡僻壤的,哪会有那种宝贝....”

  “非也,非也。”老道人捋须摇头,似是安抚地笑了笑,可那笑容在沉香看来却无比诡异,他顿了顿,枯瘦的食指向远方天际指去:“这村中,本就生着一件灵物啊。”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眼便能看见那水幕之间屹立的参天巨树,仿佛那便是支撑起天与地的唯一支柱。

  人们又犹豫地沉默起来,没有人敢第一个应允,又或许,他们也清楚自己没有资格去答应。

  “都是疯了吗!”一旁有人愤怒喊道,是那个年轻人,几步冲上近前,目眦欲裂:“都忘了上次山洪是谁救了我们吗!那可是神树啊!怎么敢,你们怎么敢啊!!”

  因愤怒而扬起的衣袖有些空荡,如同他身后那些村民,他们大多面黄肌瘦,沉香能猜出,作为异类的少数人定是要被大众所孤立,为数不多的存粮也不愿分给他们一些....可即使如此,他们仍是执着地挡在一众人面前,企图以羸弱的身躯,充当人性的最后一道高墙。

  一个小女孩被她的母亲护在身后,可怜的孩子,也不知在如今这片地方是如何活下来的,此时仍旧瞪着那双清澈的眼睛,稚嫩的声音格外清晰,喊道:“山神大人和神树大人是我们的恩人!你们,全都没良心!”

  有人被说红了脸,嘴上还在小声嘀咕,却也犹豫着不敢再上前了。沉香迅速在脑中思考着,从刚刚的对话中就能听出,在这场大雨之前,琊山应是也遭遇过一次同样的祸事,只是那次灾难,应当是被那位山神和神树挡下了。

  老道人笑了两声,再度打断他的思绪。

  “其实,老道还有一个发现,先前觉得不必说,如今却是实在不忍看诸位受人蒙骗,白白断送了性命啊....”他笑着笑着又长叹一声,无端怪异,连那小女孩也被吓到,瑟缩着躲在母亲身上,道人便继续问:“诸位可曾想过,为何琊山一个小小山村,却竟短短几年之中连遭如此泼天灾祸?”

  这个问题同样也是沉香正疑惑的。

  “因为....”道人骤然拔高了声音,沙哑的嗓音如同枯枝脆裂,高声喝道:“此乃,天谴!”

  那年轻人不由一震,讷讷道:“什么...什么天谴?”

  道人解开腰上布袋,从中洒落一些烧尽的纸灰:“神仙周身定有金光护体,我等修仙之人皆能看到,可我观此地山神却并无神光护体,起先尚以为是老道修行不够,直到几日前袋中金光符自燃,我方才惊觉,村落之中分明处处皆缭绕鬼气!”

  有人尚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可能...山神庙离村子很近,怎么会有鬼,除非,除非....”

  道人复又叹道:“除非,这里从未有过什么山神。”

  那年轻人仍然不信,似乎觉得这是无稽之谈,争辩道:“可,可是!我们都见过山神大人施展神通啊!还有,还有上次山洪!若山神大人没有神力又怎能化解!还有,这和天谴又有什么关系!”

  道人却高深莫测看他一眼:“可若那并不是神力呢?”

  “你说什么?”

  “老道起初也觉怪异,可仔细想来,便唯有如此方能说通,”滚滚雷声响彻天际,老道人不疾不徐道:“若本无山神,村中也不该有如此强烈的鬼气,上天仁德,亦不会平白降下天谴,可若是....有恶鬼企图吞食神明香火呢?”

  年轻人如遭雷击:“你,你说什么!”

  那顷刻间,沉香骤然福至心灵,梦中那个可怜却心善的小鬼模样与青云观里的恶面神像重合,若他没猜错,那便唯有一种可能——

  道人言:“老道曾听闻,数十年前,天庭有至宝损落人间,如今看来,怕是这琊山中的妖鬼吞食至宝碎片之神力,妖力大增,占据此地风水,蒙骗村人为他设观,借以吞食神仙香火....”

  “而这暴雨,便是上天降下的天谴!”

  最后一句话落,如同一滴清水落入滚油之中。

  人群中爆发出凄厉而愤怒的喊声,听不清具体喊了些什么,那声音太过混乱,无数人的绝望,不安与愤怒化作恶意的洪流,冲垮那道最后的河堤。

  “天谴....天谴!完了,都得死,都得死了!”

  “为什么这种事情要发生在我身上!我们明明什么也没有做啊!”

  “都怪山神,呸,都怪那个山鬼!都是他的错!!”

  就连那年轻人也被这真相惊骇,怔愣在原地,无力的辩白声越来越小:“可....山神大人替我医过病,还教我读过书啊....”

  他的声音太小了,很快便淹没进暴雨之中。

  沉香隔着一层雨幕望着,掌心不自觉攥紧,浑身上下彻骨的凉,唯有攥紧胸前的白玉,方能汲取到一丝如萤火般的温暖。

  人们愤怒着,又或许,只是需要一个愤怒的理由,有人喊道:“奶奶的,那颗树也是这山鬼来了之后才长出来的,谁知道是什么东西!道长!您说现在该怎么办,咱都听你的!”

  沉香仍旧看不清那道人的面容,可他却莫名笃然,这道人此时一定在嘲笑。就在这个想法升起的下一刻,他又听到那股诡异至极的笑声。

  他骤然抬头望去,村道的另一边,方才不见的赵勉正站在那里,血肉模糊的面颊扯着阴恻恻的笑,浑浊的眼珠紧紧将他盯着。

  可下一秒,他的身影却像平移一般瞬间退后一截,像个鬼影,很快又消失在尽头,就好像是引诱他前去一般。

  既然已经走到这里,就没有再犹豫的余地,沉香将白玉放回衬衣里,淌入雨中,像赵勉消失的方向追去。

  这里的人们果然看不见他,那边义愤填膺的村民似乎要往巨树的方向赶去,沉香没再理会,只是在路过那呆愣的年轻人身边时,听到身后小女孩怯生生问:“青云哥,我们该怎么办啊?山神大人他真的....”

  “无论如何,山神大人都对我们有恩....”那名叫青云的年轻人抹干净脸上的雨水,默然许久,终究还是牵起小女孩的手,招呼为数不多还站在他身后的人,坚定道:“我们不做忘恩负义之人,走!大家去山神庙,看那里能不能躲雨!”

  听到这个名字,沉香侧头望去一眼,只见零散的几位村民,踏着积水与泥泞,互相搀扶着像山崖走去。

  

  

  “我的先祖...也是青云观最初的观主,他在千年那场雨灾之中躲在山神庙才逃过一劫,带领余下的村民创立青云观。”

  就连青云观的道童们也不知道,正殿的神台之下,其实还藏着一个秘密的小空间。

  谢青云按下一块青砖,从中取出一只陈旧的木匣,其中只装着一枚树枝,匣子上分明布满岁月侵蚀的痕迹,却唯有这枝叶仍旧鲜活如新。

  “此乃神树的树枝,枝叶是山神所赠,先祖教导后人代代相传,定要铭记山神之恩。”

  杨戬接过那段树枝,莹白的指节抚过葱翠树叶,笑笑:“信徒如此虔诚,于神明而言也算是福德圆满。”

  谢青云犹豫片刻,问道:“贵客认为,妖鬼之身也能称作神明吗?”

  “虽无此先例,可既然他本是心存良善,便也称不上什么逾矩。”杨戬道:“且自古天庭皆不乏手上累累血债者,若天道连这也容不下,未免也太苛责了些。”

  这番话说得云淡风轻,谢青云一怔:“可...那为何琊山会遭遇天谴?”

  “这便是奇怪之处。”

  杨戬轻一挥手,那段枝叶便轻悠飘起落在神台上,倒像是与神像并肩一般:“道长方才说,琊山曾遭遇两次天谴?”

  “是,皆是如今日这般,暴雨倾盆,数月不绝....只是第一次雨灾时村中有山神大人与神树相护,所以相较之下没有太过严重。”

  “那这第一次雨灾之中可有瘟疫?雨停之时可曾天有异象?”

  “倒未曾听过有瘟疫。”谢青云摇摇头:“贵客是....觉得这雨灾有问题?”

  杨戬道:“我观书中所言,唯有巨木立于滚滚洪流,及至雨歇,层云鎏金,巨树折断的树枝恢复如初...道长觉得,这像是天谴吗?”

  谢青云默然,或许他早已察觉不对,如他的先祖们,青云观曾经的观主,他们都曾翻遍观中古籍,将千年前之事代代相传,所求也不过是为一个真相。

  杨戬看他不言,心中自然分明,抬眸望向灯火下那尊金像,似是在透过神像望向许久以前的故人,轻叹一声,落下一句:“第一次雨灾,并非天谴,而是真正的天劫。”

  “天劫...可,可不对,纵然不是天谴,妖鬼之身也不能....”

  杨戬明白他的疑惑,笃然道:“琊山风水上好,群山延绵,溪流环绕,山中万物亦可生出灵识,如若能有机缘,天道降下劫数,便是渡劫登仙之时。”

  “山中...灵物?”谢青云浑身一震:“所以,莫不是....”

  杨戬颔首,话音一顿,似是忆及什么不愿想起的回忆,指节轻轻攥紧,许久才继续说道:“天界有一至宝,名曰...万物如意盏,由天地精华汇聚而成,千年之前,这件至宝损毁,碎片散落人间。”

  “法宝神力极强,若是寻常妖鬼,只是触碰便会灰飞烟灭,可若是天地气运滋生之灵物,有此法宝,便能灵识大增,得通仙缘。”

  他其实早已猜出真相。

  千年之前,琊山中生出一枝树木,长于风水汇聚之地,承接天地气运,有幸得天上真君一盏神力浇灌,故而生出灵识,随一只心善的小鬼一同守护着山中的村落。

  后来,小鬼化了形,行善积德,村民为其立观,可妖鬼不受香火,山鬼便将香火之力予以灵木,恰逢天界至宝碎片散落人间,其中一片被灵木所吸收,得通仙缘,天道降下劫数,灵木以身为琊山挡下天水,渡劫登仙,化为神树。

  即为,琊山山神。

  “山神其实...就是神树,”谢青云喃喃道,他终于拼凑出这个几代人追寻千年的真相,一时仍是不可置信:“可为何,神树会消失呢....”

  这个问题甚至连青云观的先祖也不知道,典籍中只记载,或许是被山洪冲垮。

  “我还有最后一问。”杨戬看向他,神色莫测,他却敏锐地察觉到这位贵客似是突然严肃起来,问道:“千年前的那个道人,贵观先祖可有留下些关于他容貌的只言片语?”

  “这....”谢青云只觉眼前人有种莫名的威严,可仔细回想所有看过听过的故事,终究还是摇头:“只有一两句,说他的长相没什么特别。”

  杨戬却似乎并不意外,只道:“是障眼法。”

  他刚想再问,正殿的大门突然被撞开,一个小道童慌慌张张地闯进来,险些被门槛绊倒摔个狗啃泥,谢青云不禁皱眉,训斥道:“成何体统!”

  小道童的喊声里却夹杂着哭腔,颤颤巍巍地喊:“师父!塔门,塔门又开了!所有的符都不管用,镇,镇不住了啊!”

  谢青云没训完的话就这么噎在喉咙里,双眼瞪大,杨戬清楚地看见,堂堂一观之主,此时手臂竟是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快....你速去,把施主们都叫起来,”谢青云干瘦的手指指向门外:“还有你师弟师妹们,你们,护送施主们下山,现在就去!”

  “师弟们早便去叫各位施主了!师父,那位杨施主不在房间啊!”这小道童竟嚎啕大哭起来:“师父!他们去,我,我不走!我不要丢下你!”

  “你!”

  谢青云心中五味杂陈,斥责的话还没说出口,肩上突然搭上一只手,似乎立刻让他慌乱的思绪也镇定下来,杨戬眉心轻蹙,沉声道:“山中危险,小道长保护好其余人,谢道长随我去镇邪塔。”

  “说什么胡话!”小道童不明所以,抹着眼泪反驳:“你去做什么?送死吗!连我的父亲母亲都....”

  谢青云却叫停了他:“好了,莫说了。”

  他转身,竟是朝着杨戬躬身行了一礼,郑重道:“贵客,那镇邪塔凶险无比,您可知晓?”

  杨戬颔首,握住他的手臂将他扶起,谢青云抬头的瞬间,似乎看到眼前人眼中浮现的金芒。

  

  

  

  

  

  

  沉香一路向前寻去。

  或许是他的体质异常,从踏出塔门的瞬间,刺骨的恶寒便顺着皮肉往骨缝里钻,可如果只是这样他也尚且能忍,可随着天色越来越暗,那股严寒蔓延上头顶,眼前的景色愈加光怪陆离。

  那阵笑声愈发诡异,越来越急促尖锐,直至最后,几乎变成刺耳的嚎叫,沉香下意识捂紧耳朵,眼前的画面如玻璃碎裂。

  他抬眼,便见巨树粗壮的树枝蔓延进漆黑的夜色中,可那枝干在暴雨的冲刷之下早已摇摇欲坠,或许它原本应是林叶葱郁,此时却只剩下风雨中飘摇的枯枝,如同一块遮蔽天空的巨网,沉香看着,只觉莫名无端凄凉。

  巨树之前却挡着一个人,或许那并不算是人,熙熙攘攘的村民围在最前,透过重叠的人影,沉香能清楚地看到缭绕在那人身上浓郁的黑雾,他自小便能在妖鬼身上看见这些,而掩藏在黑雾之下那张苍白的面容,正与青云观正殿中的神像别无二致。

  是那位妖鬼之身的山神。

  他能看到那些村民义愤填膺的神色,剩下发生的事其实已经能预料到,他本打算继续去找赵勉,可身子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莫名定在原地,不得不继续观看这段追溯过去的回忆。

  那老道人被村民簇拥在最前,仿佛此时此地他才是唯一的神仙,他没有大声说话,声音却好像飘在每个人的耳边,听起来倒真像是好心的劝阻,似是怜悯这位“山神”一腔善意却难以登仙,应允他只要交出灵木,天道感念其功劳,定会对他私享香火一事既往不咎。

  “想杀了他们吗?”

  耳边响起阴恻恻的笑声,赵勉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又出现在眼前,嘴角的弧度几乎咧到耳根,问他:“这样无能为力,会让你感到愤怒吗?”

  沉香瞥去一眼,仍旧镇定自若:“这是过去的事,我只想知道真相。”

  “是吗....”赵勉伸出手指,这具尸身如今已经布满青斑,僵硬的指尖像是随时会断裂,可他的笑声里却夹杂了些莫名兴奋的意味:“你看,如果是这样呢?”

  沉香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一刻,他浑身剧震,几乎触目惊心。

  山神仍旧挡在巨树之前,执意不肯让他人靠近半步,冲天的黑雾化作屏障,可支撑这多天,他早已筋疲力竭,七窍淌出鲜血的瞬间,那张脸却突然变了,变得清隽出尘,薄唇皓目,此时力竭之下面色苍白,就连眉心的伤疤都淌出血来....

  那是杨戬的脸。

  他该明白的,幕后之人居心叵测,眼前一切不过是为引他上钩的诱饵....可,在看到杨戬浑身浴血的模样时,那种掩埋在灵魂深处的暴戾再度熊熊燃烧,烧毁他一切的冷静。

  可他此时仍然无法行动,只能眼睁睁看着杨戬...不,他告诉自己,那是山神....越来越多的村民像是失去理智,竟前仆后继要冲进那团黑雾,不知是因力竭还是终究不忍心伤害他们,这最后一道屏障终于散去,沉香甚至能清楚地看到那道人志在必得的表情。

  变故发生在瞬息之间。

  散去的黑雾剧烈翻涌盘旋,汇聚成一股气流,山神便站在疾风之中,抹去面上的鲜血,齿关咬紧,可沉香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容,心跳愈发急促,就好像灵魂深处真的曾经见过这样的场景,因而此时哪怕明知是幻境,却依然疼痛到刻骨铭心。

  “今日之祸,都是...我的过错!”山神高喊着,那股庞大的灵流被他尽数吸收:“可灵木无辜!既是天谴,我自己承担便是!”

  天际的雷声震耳欲聋,老道人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一直挂着的和善面具终于裂开,一挥手上拂尘竟有青光浮现,喝道:“住手!”

  可那光箭却竟被一片树叶挡下,只见灵木周身顷刻金芒流转,断裂之处生出新芽,枝叶簌簌作响,似乎正极力想要挽回这一切....

  可一切都晚了。

  盘旋的迷雾与风旋终于停歇,卷入风中的树叶便轻飘飘地落下,与之一同的还有站在树前的山神,那具躯壳也像落叶,所有的生机在瞬间被抽离,沉香看着那双极像杨戬的琥珀色眼眸只剩一片空茫的死寂,在那瞬间,他几乎真的要分不清了,便只能亲眼目睹,那张昳丽的面容染上血色,随雨水跌落在地,沾了满襟潮湿的肮脏。

  那道人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他竟然...自尽了?”

  山谷间突然响起一阵痛苦的嘶嚎,村民们惶惶去寻找声音的来源,直到仰头时,方才发现灵木巨硕的枝干如鬼影重重,树叶剧烈地颤抖着,像是在为山神的离去而悲愤。

  他们很快就知道那声音是什么了。

  滚滚山洪自远处的山隘翻涌袭来,如万马嘶鸣奔腾,疾驰千里,逐渐发现异常的人群陷入一片死寂,大概是被这意外吓破了胆,片刻之后,有人撕心裂肺地大叫:“山头冲垮了!快跑啊!!!”

  可肉体凡胎又怎么可能跑得过山洪一泻千里,洪水遮天蔽日,冲刷一切,很快,就连月光也遮蔽不见。

  沉香站在混乱中央,赵勉还在笑,笑声愈发癫狂,他们如同站在水中的孤岛,可沉香已经难以思考更多了,杨戬失去血色的面容深深刻在脑中,一切思考的运转都难以维持。

  他看着那个道人一甩拂尘便欲离去,却不知为何,脑中竟突然浮现一个画面——他看到杨戬身后挺立着巨大的神明法身,却有一柄青剑自天间插入法身肩骨,杨戬单膝跪地,面目苍白,单手擦去唇角的鲜血,而在他面前,同样有一个青衣老道浮于空中。

  在那瞬间,沉香的脑中只有一个想法充斥——要杀了那个人...一定要杀了他!

  那一刻,似乎有什么陈旧的禁锢被骤然打破,一股极其强横的力量自心脏处涌向四肢百骸,血液也像在燃烧,赵勉的诡笑刺得他耳膜生疼,他再也难以压抑心中的暴戾,猛一抬手,指尖竟窜上一抹金光,只瞬息之间,被那金光击中的赵勉的声音戛然而止,这具已经开始腐朽的尸身如破旧的麻袋,整个倒飞出去,被洪水卷挟,化入葬身此间的万千尸骨。

  那阵笑声很快却又响起来,像是对他的嘲讽:“你杀不了我,哈哈哈!你杀不了我!”

  沉香面沉如水,思绪彻底被无边杀意占据,咬牙切齿道:“滚出来!”

  回应他的只有萦绕在混沌中的诡笑,沉香抬手又是一记金光,可那光芒却转瞬就被无边黑暗吞噬,他几乎就快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愤怒,血脉中翻涌的强大力量似乎在向他叫嚣,渴望冲破身体,摆脱禁锢....

  忽然,他嘴角一热,抬手摸去却是一片猩红。

  赵勉说过,他身上藏着一件天地至宝,那至宝之力极其强横,甚至只是散落的碎片便足以让天地灵物得通仙缘。

  沉香不知道自己前世发生过什么,可他毫不怀疑,如果再继续使用这股力量,他的身体定然支撑不住。

  可他的脑海却已经被愤怒与悲痛占据,恨不得要世间一切来与杨戬陪葬....不对,他想起,那是幻象,那不是杨戬...可不对,他确实看到了杨戬倒下....

  他的思绪一片混乱,好像有人在耳边说话,告诉他:“你看,如此弱小,便是什么也做不到。”

  那声音放得缓了些,好像是杨戬的声音...又是幻象吗?他已经分不太清了,只是下意识地想要按他说的去错:“你脖子上的白玉...是它禁锢了你的力量,取下来吧,取下来吧....掌控万物如意盏,才能保护你想保护的人啊....”

  取下来吧,取下来吧....

  沉香抬手,握上颈间白玉。

  可,触到一片温润的瞬间,忽有一股暖意顺指尖蔓延,压制身体里无处宣泄的躁动,如清风拂去脑中的混沌。

  于是那些幻想也被驱散,他终于想起了真正的杨戬,想起那双明亮的眼眸含笑望他,想起撷于唇间的柔软梅香。

  在那霎时,沉香如醍醐灌顶,猛然清醒过来。

  

  

  恢复理智之时,眼前的混沌再度破碎,终于显露此地真正的模样。

  他呆愣地站在雨中,浑身湿透,好像做了一场极其痛苦的噩梦,直到清醒之时仍然心悸,唯有指尖的温暖,渐渐拉回他的思绪,让他意识到,自己还活在人间。

  可很快,沉香环顾四周,又不禁怀疑,这里真的还是人间吗?

  他正处在一条宽阔的青石路,两侧是仿古的砖瓦屋,此时都大门紧闭,就连窗户也用木条紧紧封着,透不出一丝光亮,唯有凄清月光洒落在空无一人的寂静街道,林叶簌簌的声音在此时镜下分外毛骨悚然。

  这景象似乎有些熟悉,沉香警惕着继续向前走去,赵勉已经不知所踪,他发现面前一片空地散落着些什么东西,凑近捡起看了看,只这一眼,却顷刻让他遍体生寒。

  那是一盏被雨水打落的纸灯,灯下悬挂一张湿淋淋的纸团,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可沉香立马便看出——这纸灯右下有被烧过的痕迹,他昨晚和杨戬在琊山村猜灯谜时不小心撞翻一盏灯,当时他捡起来后,发现右下角不慎被烛火烧掉了一块。

  他知道这是哪里了。

  先前沉香怎么也没有想到——青云观后庭的镇邪塔,居然连接着他们昨夜去过的琊山村,而这座琊山村,竟真的是一座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