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神祭》【六】
作者:wb@能否望山月      更新:2024-06-09 18:45      字数:10728
  夜色沉沉,暴雨如注,整个琊山村一片死寂。

  沉香刚从那一场幻境中挣脱,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身上已经全湿透了,寒意往骨缝里钻,也终于让他躁动的思绪再度冷静下来。

  道路两侧是有屋檐可以避雨的,可这个地方诡谲非常,在没搞清状况时,他更愿意相信自己因灵异体质而从小养成的直觉——他的直觉告诉自己:那一排排门窗紧封的房子里,或许还有什么更加可怖的东西在蠢蠢欲动。

  沉香定下心神,左右观察片刻,再次确认:果然,这里就是昨夜他和杨戬猜灯谜的地方。

  为什么青云观的镇邪塔会连接这里?赵勉和王早见又去哪了?

  或许是在这大雨中淋了太久,他有些轻微的头疼,抬手按了按太阳穴,余光看到衣袖上一抹猩红,沉香动作一顿,方才幻境中那些景象如潮再度涌上脑海,好像直到此刻那股强横暴戾的力量仍在四肢百骸流窜。

  他深吸一口气,抹干了脸上的雨水,勉强咽下喉中的腥甜。

  什么天地至宝万物如意盏....这些他还不明白,也不在乎。他现在浑身上下彻骨的冷,胸前白玉便如同暗夜中唯一的光亮,沉香汲取着那微小的温暖,此时此刻,他突兀地又想起杨戬,想要看到他,如此强烈地渴望要见他一面。

  要快点搞清楚这里的真相。

  沉香借着一片树影勉强避雨,整理好心绪,视线透过朦胧的雨幕环视片刻,再抬头时却敏锐地察觉到周围的环境似乎有什么变化。

  村中主干的土石路上,房屋与林木拉下长长的影子,在月光的照映下逐渐显露,如同潜伏在夜色中的魑魅魍魉终于现出身形。

  可怎么会有月光?

  沉香抬头,便见夜空下滚滚云层逐渐散去,分明大雨分毫未停,却能露出一轮惨白的月亮,凄清暮色洒落,倒影淹进雨水中变得支离破碎,他心中忽然升起一种极其不详的预感。

  诡谲的寂静之中,突然响起一阵沉闷的声音。

  像是什么东西正在撞击重物的声音,起初只是一两声,可慢慢的,村中各个角落竟都响起了这种声音,此起彼伏,沉香蹙紧眉心,取下别在腰上的手枪,他分辨出——那声音是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屋里不断地撞着门板。

  而不论那是什么,定然来者不善!

  子弹上膛,他轻轻挪至树后,借树干的阴影掩藏身形,目光紧紧盯着主路,屏息凝神。

  可或许是太过专注于前方,他竟然没注意到身后有什么人已经悄悄靠近,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的肩膀。

  “啊!!”

  立刻就听到一声鬼哭狼嚎般的惨叫,王早见之前被吓得晕了过去,一醒来发现自己被扔在这个荒无人烟的村子里,好不容易壮着胆子找到一个熟人,还没来得及惊喜就被一把手枪顶上脑门,吓得魂不附体的同时还有点委屈。

  沉香一把捂住他的嘴,低声喝道:“闭嘴。”

  得,又被吼了一次。王早见可怜兮兮地闭上了嘴。

  沉香警惕着听周围的动静,那阵撞门声仍在持续,应是还没有东西出来,这才放开王早见,问他:“你怎么在这里?赵勉呢?”

  “我自己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呢,”王早见欲哭无泪:“醒的时候就一个人被丢在这了,这是哪儿啊?怎么这么吓人?外边那是什么声音啊?”

  他一紧张起来说话就像连珠炮,沉香刚想叫停,不远处突然穿来“砰”的一声巨响,与此同时,两人都清楚地听见了一声完全不似人类的嚎叫。

  沉香神色一凛,立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王早见吓得直哆嗦,捂着嘴一个劲往后面躲,随着那声嚎叫,街道远处响起一阵沉闷的“咚咚”声,像是有人拖着脚步在行走,白惨惨的月光将那歪斜的影子拉得庞大,而在彻底看清那个“人”的瞬间,即便冷静如沉香,也仍是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那东西原来并不止是倒影巨大,“他”的整个身体几乎被撑成圆形的弧度,四肢粗长,因此走起路来双腿不断发出沉重的“咚咚”声,那张脸上已经分毫看不出原本的面貌,浑浊的眼球像被挤压一样像外凸出,口中不断发出毛骨悚然的呜嗬声,沉香立刻判断出,这怪物和赵勉一样,肉身已经死亡,唯有残魂拘在躯壳之中,维持着死亡时的形态,如地缚灵一般在此盘桓。

  看这具尸身的模样,是巨人观。

  会以这种样子化作行尸走肉,便说明这人死后仍旧很久都浸泡在水中,沉香思索着,结合刚才的幻境,脑中突然浮现一个猜想——

  这会不会就是千年前死在涝灾里的琊山村民?

  在这个想法冒出的瞬间他不由全身一阵恶寒,王早见扯了扯他,面色惊恐地指着另一边方向,他这才发现那边不知何时又出来了一个怪物,且离他们藏身的地方很近,此时正摇摇晃晃向这边走来。

  这可不太妙,沉香心中暗道,且不说手枪能对这东西造成的伤害有限,听现在这动静,如果每间屋子里都有一个怪物,现在开枪把他们都引来更是无异于送死。

  他不动声色,推着王早见又向树后躲了躲,这个位置离那东西已经很近了,他们还没有被发现,或许说明这东西的五感并不敏锐。

  那阵拖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他感受到那种熟悉的恶寒,下一刻,一股腐臭气息隔着树干扑面而来,混杂着潮湿的雨水,王早见感觉马上又要吓晕过去,死死捂住嘴才勉强不干呕出声,可那脚步声仍未停下,沉香屏息凝神,手指扣上扳机,做好殊死一搏的准备。

  场面千钧一发,几乎只要那东西一个转身就能和他们面对面,就在这时,脚步声突然停下,不远处又传来一声刺耳的破门声,这怪物像是被那动静吸引了注意力,转身又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我靠我靠,这,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啊....”王早见眼泪都吓出来了:“完了完了要栽这儿了,怎么这么倒霉啊我!”

  沉香也松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要是不想死,不如安静一会好好想想怎么回去。”

  不过实话说也的确不能怪他胆小,就这一会儿的功夫,村中已经的嚎叫声已经不绝于耳,那些潜藏在黑暗中的怪物游走上街道,腐臭的气味萦绕村庄。而“他们”可能在昨夜还只是看似正常的人类,甚至不少还与游客们交谈过....直到突如其来的山雨落下,他们惊慌着逃窜躲藏,却仍是不得不眼睁睁看着自己身躯逐渐腐烂,变作毫无知觉的行尸走肉,直到雨停再度恢复原貌,却永远被拘束于此重复着生不如死的折磨,简直就像是....

  沉香忽然想到:这山雨对这村中的“村民”而言,简直就像一场为了惩罚他们而重复发生的天谴。

  可如果是这样,又是谁要惩罚他们?山神吗?

  他正想着,王早见戳了戳他,颤颤巍巍地指指前面,只见此时村中街上已经满是肿胀腐朽的尸怪,拖着笨重的四肢,嚎叫着向另一个方向涌去:“他们这是要去哪啊?”

  “不知道,”沉香大致观察了一下方位,思忖片刻,当机立断道:“走,我们跟去看看。”

  “不是?跟谁?!”王早见连连后退:“沉哥,你疯了吧!我们不应该趁这些怪物去其他地方赶紧跑吗!!”

  他不明白状况,沉香却是清楚,他们是通过青云观的镇邪塔才来到这里,也就是说,那里应该是有什么可以传送的阵法,可眼下这村中并没有太高的建筑,他却一点也看不见那座塔在哪里,这或许就和之前在菲德时状况相似:离开的阵眼一定是被人掩藏起来了。

  眼下荒村死城,若是他们两个一味乱跑,怕是直到筋疲力尽也逃不出去,为今之计,只有先找到阵眼。而若要辨别阵眼在哪个方位倒也简单,杨戬说过:灵魂对阴阳阵法的感知更加敏锐,琊山村民如今皆是只有残魂拘在死去的肉身中,那么,是什么会让他们这般趋之若鹜?

  很简单,他们被困在这里千百年,如今残留最深的执念,唯有想要逃离这个地方而已。

  离开的阵眼一定就在那个方向!

  这些沉香不过瞬间就在脑中猜了个大概,现在时间紧迫,没功夫再多解释了,索性言简意赅:“这里不对劲,我去那边看看,你可以自己先跑。”

  现在这种情况,一个人落单显然可怕得多,王早见一噎,在原地狠狠做了一番心理建设,终究还是咬着牙跟着沉香一起向另一个方向找去。

  

  

  月轮高悬夜幕,不算宽敞的道路镀上一层银辉,无数化作行尸走肉的村民熙熙攘攘向前方涌去,面目呆滞,浮肿的头颅低垂,嚎叫声逐渐停止,在此时境下竟莫名让人有种朝圣般的诡异错觉。

  层云也逐渐散去,月光倾泻在泥泞的道路,映照尽头一棵枝干扭曲的参天巨树。

  这巨树的高度估摸着能有几层楼高,然而沉香他们刚才从村中一路跟过来,竟硬是连树冠都半点没有看到。

  他们站得不远,这些尸怪五感钝觉,又或者说它们此时已经根本不在意这两个误入的人类,接踵而至的村民一个接一个走向巨树,借着月色,沉香似乎看到它们肿胀的五官扯作极度恐惧的神态,似乎在惧怕着眼前的巨树,却又在不知何人的操控下麻木地继续向前靠近。

  树干盘根错节绕作一个虬曲的形态,好像其中还藏着些什么东西。这和沉香在幻境中看到的神树不大相同,千年前这里的巨树是撑起天地的神木,可此时眼前的巨树却无端透着一股诡谲与不详,就好像....其中的灵魂已经死亡,只剩一副枯朽的躯干于此矗立。

  王早见也被这阵仗吓到,喃喃道:“沉,沉哥,咱要不然还是回去吧....”

  沉香摇摇头,刚想说话,心脏却忽然猛地一跳。

  蚀骨的寒意来势汹汹,冷汗瞬间就滑落下来,透过雨水打湿的衣服浸入背脊,沉香深吸一口气,握上胸前的白玉,心中默念“昭惠显灵王二郎真君护佑”,如此反复念诵数遍,直到白玉微微发烫,方才替他驱散这股突如其来的不适。

  他的灵异体质在某些危机情况下反倒甚至能保命,就如此刻,离他们不远处有一块凸出地面的山石,沉香二话不说,一把扯着王早见站了上去,几乎就在他们刚站稳的下一刻,这一片泥土之下有什么骤然猛烈翻涌起来。

  无数粗壮的树藤如盘旋狩猎的毒蛇,顷刻破土而出,每根都快抵得上人腰一般粗,藤蔓瞬间裹紧踏入此地的尸怪,甚至能听到尸身骨肉被碾压碎裂的可怕声音,可这树藤越缠越紧,直到将整具身躯彻底包裹,如同一个个巨大的树蛹正在蚕食其中的血肉,待到藤蔓终于退去,那刚才还肿胀的尸身竟已只剩下一具具支离破碎的骸骨。

  沉香看着,愈发觉得触目惊心,如果刚才他反应再慢几秒,此时他们两人怕是也要落得这般凄惨的下场。

  王早见也被这劫后余生吓得魂不附体,浑身战栗地瘫坐在山石上,涣散的目光像是瞥到了什么异常,惊恐喊道:“快看那棵树!那棵树里是什么东西!”

  只见那扭曲缠绕在一起的树干缓慢地蠕动起来,似乎刚刚享受了一场盛宴,枝叶受血肉供养再度恢复了生气,自树身处开始破开一道缝隙,如一道禁闭的大门逐渐敞开,露出其中掩藏着的一尊金像来。

  那金像端坐于树身之中,恶面獠牙貌若罗刹,可不正是同青云观中那尊恶面神像一个模样!

  一座死城之中,竟有人以无数尸身血肉,供着一尊并不算是神的神像。

  沉香忍着从心底泛上的强烈不适向那巨树走近,枯朽的树身化作神像供奉的神台,祭品便是此处累累白骨,而直到凑至近前,他才骤然发现,这神像之下竟也堆砌着数具尸身,肉身不腐,面容也如生前,与那些村民不同,如果是不知情者,怕是还真要以为这些人只是睡着而已。

  王早见壮着胆子跟了过来,惊呼道:“你看他们的衣服!”

  他们身上都穿着同一制式的道袍,与青云观的道士们穿着相同,有的甚至腰间还悬着断裂的桃木剑,沉香打量片刻:“他们应该是青云观的道士。”

  “青云观?”王早见一怔:“说起来,的确从来没有见过那些小道士们的父母,难不成....”

  “不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沉香轻叹一声:“但看来,他们应当是为镇压这些尸怪才赴死的。”

  “为了保护青云观吗...”王早见也有些低落:“真是,可怜啊。”

  事到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先找到阵眼。

  他们分开绕着巨树寻找,沉香驻足在那恶面神像之前,树藤环绕周围如同护法,根系汇作托举金像的神台,此时吸食了无数尸怪的血肉,藤蔓餮足一般缓慢蠕动,金身仿佛也得享滋养,些许陈旧的痕迹被光晕笼罩,再度恢复如新。

  这里当真是邪诡至极,所供神像并非神明而是妖鬼,所食供奉也并非香火,而是血肉生祭。

  与其说是神台,倒不如说,完全就是一个祭坛。

  王早见那边好像有什么发现,惊喜地喊他:“沉哥!这边这边!”

  沉香刚看去一眼,余光见一抹黑雾闪过,随即他反应过来,立刻喝道:“快闪开!”

  然而普通人终究反应不及,夜空中再次回荡起那阵凄诡的笑声,下一刻王早见惊恐的尖叫接踵而至,赵勉竟不知何时又出现了,单手掐着王早见的后脖颈,冷飕飕道:“你们都看到了吧?”

  “没有,没有!”王早见这时真的欲哭无泪了:“大哥!我也没得罪你啊,你别逮着我一个人吓行不,我真的啥也没看见啊!”

  赵勉却已经不搭理他了,浑浊的眼球盯着沉香,自顾自笑:“小沉总,你可知道这里是做什么的吗?”

  沉香不动声色举枪,枪口对准赵勉的眉心,冷然道:“我比较想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呵,呵呵呵呵....我没有什么恶意呀,”赵勉嘴角扯得很高,指向一旁树干中那尊诡异金像:“我和你一样,也只是想解决这里的事情而已。”

  “神像已经失控了,如果不毁掉,这场雨就会一直下,直到淹没所有人,你,我,还有青云观那些道士....全都要困在这里,永不超生....”

  王早见吓得脸都绿了,喊得鬼哭狼嚎:“大哥!你讲讲道理啊!你要毁掉那东西你找我们俩事干嘛啊?!”

  赵勉冷哼一声,又收紧掐着他脖子的手:“那神像千年来受亡灵怨念与恐惧滋养,肉体凡胎哪怕触碰便要落得灰飞烟灭,要说如今谁能毁掉神像,小沉总,也就只有你了而已。”

  沉香挑了挑眉,他心中其实已经有了一些预感:“又和万物如意盏有关?”

  “你很聪明。”赵勉嘿嘿笑着:“你身上所负的法宝之力,甚至比当初的山神还要强大,只是如今被那块白玉禁制,只要你能掌握你身体里的力量,毁掉神像也绝非难事!”

  “我凭什么相信你?”沉香不置可否,仍不下他的套。

  “你不相信,那我们拭目以待咯,”那张狰狞的脸上笑容几乎要扯到嘴角:“看看这雨会不会停,看看....你的杨戬,会不会死呢?”

  在那瞬间,幻境中“杨戬”自尽的画面如附骨之疽,不受控制地涌上脑海,沉香呼吸一滞,下一刻,一声枪响响彻山崖。

  “哈哈哈哈哈哈哈!!”赵勉脑门上出现一个黑漆漆的枪口,可这具尸身此时已经流不出血了,他笑得愈发癫狂,似是在对眼前青年肆无忌惮的嘲讽与刺激:“你忘了!你杀不了我!大家一起死吧,一起永远困在这里....”

  电光火石间,沉香猛然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东西向前掷去,大喊:“王早见!把这个贴他身上!”

  他们离得很近,王早见听见喊声下意识就将扔来的东西接在手中,余光瞥见那是一张符纸缠在石头上,身后赵勉愤怒的嚎叫声吓得他一激灵,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回手就是一塞,竟正好将这符石整个塞进赵勉张开的血盆大口中。

  “啊啊啊啊啊啊啊!!!”

  霎时间,赵勉凄厉地惨叫起来,手指掰开下颌就想把这让他痛不欲生的玩意掏出来,可已经晚了,他全身笼罩上一阵金光,自七窍猛然迸发出一股腐臭的黑雾,呼啸着盘旋似在挣扎,哀嚎不绝于耳,终究是抵不过形魂愈发浅淡,直到彻底消散在夜空中。

  那颗符石完成使命,“砰”一声掉在地上。

  “我靠,我靠...吓死我了!”王早见一下瘫坐在地,满头都是冷汗,还在心有余悸:“这这这这,他这是,死透了吗?”

  “来的时候,我带了符石。”沉香点头::“这是杨戬给我防身用的,对付一个刚成形没多久的尸怪自然不在话下。只是可惜只能用一次。”

  赵勉如此奇,他虽是想要探寻真相,但却也不会冲动到连后手都不准备

  他收起枪,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那尊神像:“雨还没停,或许真的像他说的,只有毁掉神像,才能彻底解决这一切。”

  “那我们是不是就快可以出去了!”王早见一个鲤鱼打挺凑了过来,眼神里满是热切:“沉哥,刚刚他说只有你身上有什么力量能毁掉神像,咱赶快的吧!我实在不想在这鬼地方待着了。”

  “嗯。”沉香答应道。

  这场雨实在下得太久,他向巨树中的神台走去,双手绕至颈后,取下那一块白玉置于掌中。

  就在下一刻,身后破空之声骤起,随即袭来的还有那股沁入骨髓的寒意,沉香神色一凛,瞬息之间手枪已经上膛。

  砰!

  硝烟气息顷刻弥漫,他持着枪冷眼看向眼前,神色丝毫都不意外,在他身后,王早见捂着手臂上的伤口,鲜血汨汨淌下,神色像是还没反应过来,可随即就感觉到钻心的疼痛,惨叫一声:“啊啊啊!!沉哥,你,你干嘛啊!”

  “别装了。”沉香挑挑眉:“普通人中枪,可不会这么有中气啊。”

  “你说什么啊?!嘶....我哪里不像个普通人啊!”他似乎又是生气又是痛极,脸色惨白,却因为忌惮还是不敢多说什么,焦急道:“疼死我了!我们快离开这里吧!得找个地方包扎.....”

  “看来你还是不够了解普通人的身体构造啊,”沉香打断他的话头:“这一枪我对准了大动脉,你要是普通人,现在还能站着和我说话,那可当真是医学奇迹。”

  “而且,”他的神色有些哂谑,声音却不容置疑:“王早见,我刚才扔给你那块石头不是什么符石,只是以前随便买的纪念品罢了。”

  “你说,赵勉是怎么死的?”

  氛围倏然诡异地沉默起来。

  王早见的神色从一开始的惊慌失措逐渐冷静下来,平静到不像一个刚刚中过枪的、胆小怯懦的男人,默然许久,竟是轻轻笑了一声,捂着伤口的手臂垂下,那原本血淋淋的伤处竟已经恢复如新。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眼前人换作一副饶有兴趣的神色,原本只到耳根的头发如藤蔓一般逐渐延长,或许是笃定此时沉香已经逃不掉了,仍是如闲谈一般问道:“我倒是好奇,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是我的?”

  只是瞬息之间,他整个人仿佛已经脱胎换骨。

  沉香望了一眼天色,雨还在下,这突然急转直下的局面分毫不影响他的镇定,默然片刻,方才看向王早见:“你看似隐藏极深,实则倒不如说兵行险招,只要有心仔细分析事情始末,定然会发现许多异常都因你而起。”

  这很简单,从最开始,他们所去的琊山村就不是景点的那个旅游度假区,从青云观道士们的表现来看,或许过往也曾有游客误入过这里,也因此大家起初并没有怀疑王早见,可无论如何,认不清路都不是一个资深导游该犯的错误,更何况他对这村中过于“仿古”的建筑毫不意外。

  只这一点尚且无法定论,可顺着这个思路继续想下去,便会发现其实一切诡异之事都与他有关:同行的其他游客皆是被小道士们领着去上了香,唯有赵勉因为起了争执没去,后来再去上的香也是王早见递给他的;而作为一个导游,房间自然是交给王早见安排的,他们和赵勉就“恰好”分到了最不引人注目的走廊尽头的相邻房间;而王早见本人又偏偏“恰好”倒霉被赵勉当了人质挟持来到这里,又非常“幸运”地在赵勉手里逃过一劫,能一路在荒村里找到藏好的沉香....

  因此,从在这里再见到王早见之时,沉香就在戒备,那块“符石”便是最后的试探,也果然不出他所料,王早见根本没注意他扔来的东西是什么,只是急于达成目的,赵勉那时已经没用了,索性便悄悄一掌拍散拘在躯壳的残魂,以此放松沉香的警惕。

  “哈哈,你果然聪明!”眼前人颇给面子的鼓起了掌,长发已然垂至脚腕,而那神树似也受到感召,树藤如海浪一般雀跃翻涌,干枯的枝干之上再度萌发新叶,不过少顷已然郁郁葱葱,遮蔽月色。

  “王早见”缓步走至树中神像身前,他的面容也开始发生了变化,乍一看似乎与之前没什么不同,仔细看来却能从眉目间品出一股俊朗、以及一种极为矛盾的柔和,他偏过头:“你似乎对我的真容也不意外。”

  沉香便了然,的确如他所料,眼前男人的容貌竟已然化作青云观主殿所供神像的面容。
  
  “王早见”道:“如你所见,我就是山神。”

  他的周身萦绕上一层光晕,那光晕中隐有血芒,却与沉香在幻境中所见山神所驭使的黑雾截然不同,沉香摇摇头,仍然不为所动“你的确是山神,只是,虽然样貌刻意化得与他相像,却终究并不是那位'山神',对吧?”

  倏然沉默。

  “王早见”平稳的神色终于裂开一隙,似乎连此地山雨都随他沉下的脸色变得愈发猛烈:“这又是怎么猜出来的?”

  见他这般反应,沉香便知道,自己果然押对了。

  疾风呼啸撕裂月色,沉香站在万千白骨之中,在此时危境下竟仍是笑了笑,不紧不慢道:“起初,我的确想不通你究竟是谁,又有什么目的。”

  “我问过观中的小道士,也翻阅青云观中记载过去的典籍,虽然始终百思不得其解,但那些典籍也有意思,我找到了一本风物志,以一个旅人的口吻,讲述世上的妖邪精怪,也讲这琊山的风水地理。”

  “王早见”目色阴鸷,沉香敏锐地察觉到,在提及“旅人”之时,他忽然攥了攥手心,像是触及到什么过去的回忆,冷声道:“这和你我所说又有什么关系。”

  “最开始,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关联。”沉香道:“直到,我在赵勉的引导下再次回到这里,路过昨夜灯会的地方,捧起一盏掉落的纸灯....然后我突然想起来了,我昨夜和杨掌门在这里猜过灯谜,字条上有句提示。”

  “谜底就在谜面上。”

  在那瞬间,他骤然福至心灵,如有一股清流冲开阻塞一团的思绪,将那种种尚未解开的谜底连通起来。

  “书中记载,古有灵物,生于山水交汇之地,夏巢幽林,冬潜深河,乃水木之精,名曰——藻兼。”

  千年前,琊山中生出一枝树木,长于风水汇聚之地,承接天地气运,即为藻兼。然而那时天道衰微,天地精怪皆选择沉眠于自身形物,直到山中善良的妖鬼讨来一杯清茶,这藻兼得神力滋养,方能复苏灵识。

  “'王早见',就是藻兼,也就是那棵神树,琊山真正的山神。”

  而这如此捋顺下来,在见到那尊恶面神像之时,沉香瞬间便明白了他的目的。

  “你将这琊山村民千年来困在这里,虽是为复仇,但还不够。”

  沉香望向那尊神像,笃然道:“你想要复活那个山鬼,或者说,你要以血肉祭祀,以此让妖鬼也能够登神,对吗?”

  王早见....或者此时应称他为藻兼了,如今被人揭穿真相,竟骤然放声大笑起来。

  “聪明,聪明!”癫狂的笑声回荡在凄清月色中:“凭什么诚心好善之人却只因妖鬼之身就要饱尝世间俗人恶意!既然如此,我便要这鬼也能登上神位,要这天道来见证,到底如何能称为'神'!”

  “你就算再有苦衷,也绝不该杀害无辜之人,”沉香神色冷下:“青云观代代供奉山神,你竟以他们为生祭,要是山神泉下有知岂不痛心!”

  “那是他们执迷不悟!”藻兼喝道:“原本只要他们都躲在观中就能相安无事!是他们多管闲事非要送死,呵....区区肉体凡胎又怎么可能敌得过我这万千尸傀!!”

  他已经彻底疯狂了,理智早已在这千年的时光中消磨,残留下的唯有切肤入骨的痛恨,可他恨的对象也都已经死了,于是那仇恨终究只能化作执念的牢笼,哪怕是神仙也只能囚困于此,永无解脱。

  “真是....执迷不悟。”沉香叹道:“你就不想知道,是谁一直在暗中引导我们找到真相吗?”

  藻兼冷冷道:“那不重要了。”

  暴雨仍未停歇,冲刷这一片伤痕累累的土地,唯有被那层层藤蔓掩藏在树身之中的神像金身仍旧熠熠生辉,光洁如新。

  藻兼的神色再度归于平静,又或许,那其实是一种近乎极致的狂热:“我筹备千年,如今只差神力滋养这最后一步,我本打算将自己身上的法宝碎片剖出奉上,怎料昨日一见到你我便看出,你亦然身负万物如意盏之力,甚至比我曾吞下的那枚碎片要强大更多!”

  他那时简直欣喜若狂,因此才蓄意接近,一路将他们带到此处。

  沉香望着他,眼中神色莫测,右手将取下的白玉攥进手心轻轻把玩,默然片刻,开口道:“最后一个问题。”

  “你费尽心思,无非就是想要诱我取下护身白玉,这白玉究竟有何渊源,你作为山神竟也如此忌惮?”

  藻兼骤然一顿,神色片刻的异样被沉香敏锐地捕捉到,那似乎是一种莫名的忌惮:“那块白玉本是天上神君之物,若非你自愿取下,我倒还当真无可奈何。”

  他能说这些,左不过是觉得已经胜券在握,如今所有耐心也已经耗尽:“你既已经猜出我的身份,却还是为了引我上钩故意取下白玉,不知该说你是托大,还是单纯的鲁莽呢?”

  “不过,也都无所谓了。”

  他轻一挥手,雨水落下之处竟有枯骨逢生,累累尸骸再度生出血肉,如会繁殖一般迅速覆满全身,鲜红的身躯似有生命一般蠕动,在山神的召唤下颤颤巍巍地站在,口中不断发出呕哑嘶嚎,继续承受这千百年来不断循环的痛苦。

  沉香却始终神色未变,眼前尸山血海将他们重重包围,树藤蜿蜒缠上脚腕,他却仍不紧不慢,将白玉吊坠重新系回颈间,藻兼不由冷哼一声:“无用的,你方才取下,禁制便是已经解开...”

  “只是我习惯戴着而已。”沉香却打断道,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只淡然望着来,其中似乎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道:“我和你不同。”

  “什么?”藻兼一怔,却好像莫名被那眼神嘲讽,心头涌上一股怒火,树藤愤怒地蛹动起来,就连落在身上的山雨也仿佛要生生剜下一块血肉....

  天际倏然传来一声铮鸣。

  沉香道:“是他来了。”

  霎时间,天光大亮。

  那是自遥远之处骤然迸发的曜目神光,势如万钧卷袭而来,就连这一湾月色也被斩落,一切的混沌黑暗都再无所遁形,金芒所过之处,累累尸骸顷刻灰飞烟灭,如同天道降下的神诏,于是,这连绵不绝的山雨也终于停歇。

  肃杀之中,沉香却笑了起来,这一路上都未曾有过这般轻松,所有阴霾都在瞬间一扫而空。

  

  


  
  “掌门在门外做什么?”

  几个小时之前,杨戬刚出门没多久,沉香听到房外似乎有人停留,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去打开了门。

  杨戬似乎是意外于他会出门,双眸微睁:“怎地还没休息?我有物件忘记拿了。”

  “那怎么不进屋来。”他抱臂倚在门上:“该不是想来看我睡没睡着吧?”

  杨戬有些心虚地移开目光,沉香心中也难免无奈,佯作委屈的样子:“掌门,到底为什么要有事瞒着我?我是...拖你后腿了吗?”

  “怎么会?”杨戬摸了摸鼻子:“只是...”

  “掌门,”他突然提起:“这些天来,我总是做梦。”

  “我总是梦到你,你的身边还有我,那像是过去的事,我却从来没有这些记忆...可我每次醒来,心里总是很雀跃。”他说着,轻轻握上杨戬温热的掌心:“我想,或许我很早很早之前就已经与你见过了,或许...早就有红绳将我们系在一起过,哪怕我如今忘记前尘旧事也始终不会磨灭。”

  在听到“红绳”之时,杨戬的指节在他掌中轻轻一蜷,鸦羽般的眼睫垂下,那双眼眸中的神色也晦暗不明。

  沉香覆着他的手落在心口,要他一同感受这一层皮肉之下蓬勃跳动的炙热:“掌门,我会一直等到你愿意告诉我为止,只是眼下,还请你相信我。”

  “你应该也早已察觉到有人藏在幕后,而他的目的,应是针对我来的,”他说:“既然如此,我们不如引君入瓮,等他露出真面目再一举拿下。”

  “等到解决这里的祸事之后,掌门想对我说的话,我一定都好好地听。”

  雨水滴滴答答打在屋檐,青年的眼神无比坚定,杨戬望着沉香,恍若时光流转,于是他默然良久,倏然倾身向前,唇间落下一片温热,指尖抚在眼前人从不离身的颈间白玉。

  待到唇齿分离,额间相抵,杨戬轻笑道:“我当然相信你。”

  “只是切记,万事当心,若身陷危境或时机得当,只要取下白玉,我便一定会赶来。”

  沉香其实一直都不是兵行险招,又或许原本的确凶险,可他知道,杨戬一直都在那里,他们已经约定好,而他的杨戬从不食言。

  

  思绪回溯,他听到藻兼不可置信的怒吼声,只是他已经再无心思理会其他。

  腐朽之地倏然盛出一缕清浅梅香,于是沉香伸出手,满目明光之中,有人将温热的指尖落在他的掌心。

  山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