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携卷潮湿的闷热噼啪落在廊檐，空气中还能闻到些土腥味，只要是下雨了这里便是这般，让人有些喘不过气，千年来一直如此。

　　青云观里正殿点了香烛，小道士们将游客聚集在此，虽不过都是些十几岁的孩子，却个个面色凝重，手中握着法器护在门前，那些法器对他们不少人来说都有些太大了，因为这是他们的父母留下来的，而他们的父母，亦可以算是他们的师兄师姐，在十多年前一个下雨的夜晚进了镇邪塔，往后再也没有回来。

　　只是他们已经习惯于这一切，或许不是那么好接受，但他们从小时就听观主师父教导，而师父也是曾听师父的师父教导：他们知道这山中藏着极为凶险的恶灵，青云观则是镇守恶灵的最后一道关隘，因此，生于此地，终将要习惯于离别。

　　每每听到这些话时，总有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会问：如果守不住呢？

　　观主师父说：如果他们守不住，或许不过两天外面的世界就会听到，琊山突发山洪灾祸，山中道观弟子及游人无一生还。

　　这话对于他们来说太过生涩可怕，于是又有人问：为什么我们不能提前逃到安全的地方呢？

　　观主师父摇摇头，似乎说了些高深莫测的话，并告诉他们，待到成年之时，若有人想下山自可离去。

　　最终却一叹，又道：“先祖受山神大人庇佑，深感其行，发誓终生以此为志，并代代相传，所以啊，我们所行之事，皆是为一个问心无愧而已...”

　　年纪最小的小弟子迷迷糊糊地醒了，他被师兄们护在最里边，紧张了太久反而一时睡了过去，又梦见当初师父教导他们的事情，咂了咂嘴，心想：他才不怕死，如果村里那些怪物真的冲上来，他一定要和师兄师姐们一起护住青云观！

　　只是....他又有些神游：不知道那两个不在这里的施主到底怎么样了，他们还送给过自己糯米糖呢，虽然知道是从那村里拿来的之后自己就吐了，但是....那糖真的很甜就是了！

　　于是他心中默念：山神大人在上，希望您保佑我们大家都能平安无事吧！

　　他才念了没两遍，前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他吓了一跳，赶忙打起精神，举起自己的桃木剑....可仔细听了一会，他突然发现，那声音好像是一声声欢呼。

　　他赶忙从后面挤到廊前，不知是哪个高兴的师兄师姐扯了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指着天上，几乎是喜极而泣：“师弟，你看，你看！”

　　小道士诧异地抬头望去，被层云遮掩许久的月光倾泻于庭中，宛如一湾静谧流淌的河，然后他听到鸟雀的啼鸣与振翅的声音，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是雨停了。

　　山雨停了，他们还活着。

　　

　　

　　被暴雨困囿许久的鸟儿终于能再振翅高飞，飞向茫茫山中，山中荒村笼罩进一片死寂，直到自遥远的混沌天际，骤然迸发出一道曜目神光。

　　绵延千年不绝的黑暗顷刻被撕裂。

　　在那瞬间，沉香其实看不清什么，眼前被光亮占据，他闭上眼睛，却能清晰地闻到那股清浅的梅香。

　　他便伸出手，最先感受到的是掌心柔软的暖意，那暖意自手中蔓延，让他有些失温的身体恢复知觉，于是他想也没想，双臂张开，拥紧他的神明，恨不得将这满怀柔暖尽数揉入骨肉中。

　　“别怕。”

　　他感受到杨戬温柔地环住他的肩膀，似要将他庇护在羽翼之下，而后唇瓣也轻轻相贴，不过一触即离，却有清冽梅香自喉间涌入肺腑，那些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幻象终于褪去，直到唇齿分离，他尚要去追寻那一瓣柔软，杨戬轻笑着点在他额头：“晚些再说。”

　　沉香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开，笼罩在他们周身的明光也逐渐散去。

　　在那瞬间，奔涌而来的树藤四面八方向他们袭来，来势汹汹如羽箭齐射，可他只是静静看着杨戬伸出手，将他鬓角凌乱的碎发捋至耳后，掌心抚过之处，湿漉漉的发丝复恢复干暖，沉香覆上他的手背，牵着杨戬的指节轻轻抚过脸颊，忍不住也笑起来：“多谢掌门。”

　　“没吓着吧？”杨戬挑了挑眉，那树藤几乎就要袭至眼前，他这才悠然望去一眼，倏一扬手，平地骤起狂风。

　　疾风如有锋刃凌厉，那无数树藤卷挟其中，竟转瞬间已然碎裂，化作飞灰飘散空中。杨戬挡在沉香身前，衣袂翻飞，抬眸望向远处的黑暗，眼中金芒流转，发带坠着那枚三尖银饰熠熠生辉。

　　“你本为山神，却执迷不悟，残害无辜之人性命，如今可还知罪。”

　　声音平稳却如天诏庄肃，藻兼早在杨戬出现之时便将身形隐入夜色，此时看不见他，却能听见那愈发狂乱的怒吼声萦绕在这片空间，一声声诘问：“世人愚蠢至极！我何罪之有！山神何罪之有！”

　　“既然你要阻止我！就和他们一起陪葬！！”

　　自远处山坳传来一阵轰然巨响，就连他们脚下的土地也随之震颤轰鸣，沉香握紧杨戬的手腕，仔细听了几秒，神色一凛：“是山洪！”

　　“那并不是真正的山洪。”杨戬却摇了摇头，回握住他的掌心：“此地被下了禁咒，循环往复重现千年前的灾祸，千年来亡魂徘徊不去，他们的痛苦与恐惧便汇作这永不停息的洪水。”

　　他说着，回望向沉香，他们总是心有灵犀，对视之间一切都不言而喻，于是无需再问，杨戬笑着，九天明光流淌在那双眼眸：“我很快便回来，沉香，你相信我吧。”

　　沉香道：“当然。”

　　

　　

　　滚滚山洪一泻千里，冲刷嶙峋山石，如万马疾奔，自山坳翻涌而来，其中卷挟着无数尸骨，千年积累的怨念浸入洪流，汇作足以遮阳蔽日的滔天黑浪，顷刻便要淹没这一座死寂的荒村，如同千年前那日一样。

　　却有两人仍旧站在原地，背后便是巨树枯枝、尸身神台，他们已经无路可退，杨戬向前踏出一步，抬手解下飘扬的发带，那一抹银辉便撷于指尖。

　　掌中骤然光芒大盛，那银饰形体迅速延长，变作一柄枪身，三尖两刃长戟锋芒无匹，如有月色斩落刃下，映半阙肃杀寒芒，凝聚在杨戬掌中，便见他踏下一步，长枪高擎，长发如墨，于狂风之中倾泻铺陈，就连眉心那道伤疤也摹上一缕粲然鎏金。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藻兼将自己隐藏在夜色中，冷眼看去，不知是嗤笑，还是想要劝服自己：那不过是一人一枪，又怎么可能抵得过这浩荡洪流。

　　可他错了。

　　他看到了，那是足以翻山定海的一枪，就连滔滔山洪似乎也停滞一瞬，见那刃锋携万钧神光，所过之处，所有藏在混沌中的怨灵皆无所遁形，三尖两刃长戟锋芒如半月，劈开黑沉洪水，撕裂枯骨堆砌的土地，藻兼尚在想：没用的！只要自己不死，这洪水都定会无休无止！

　　下一刻，他却似乎得见一尊金像法身屹立于洪流之上，身着金甲，臂挽彩翎，眉心正中一道天目流光溢彩，所有的伪装在那天目之下都无所遁形，藻兼心中警铃大作，却已经为时太晚，那三目法相再度举起三尖两刃长戟骤然劈下，瞬息之间，刃锋已至眼前。

　　金芒迅速占据视线，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据说，人死之前会看到走马灯，只是没想到，原来神仙在濒临消散之时，也会难以抑制地想起过去的事。

　　藻兼记得，那是在一个平静的午后，林野寂静，遥遥可见山里村落袅袅炊烟。

　　午后的日头正盛，每到这时，“山神”就喜欢带着一群村里的小孩子躲在他的树荫下，天南地北地讲一些新奇的故事，偶尔也教他们认认字，那些小孩子就喜欢听这些，叽叽喳喳地围着他喊神仙哥哥，不过只有他自己和身后这棵巨树知道，男人实则只是化形的山鬼而已。

　　它晃了晃枝叶，投下一片树荫。

　　其实啊，它才是山神，但是没关系，它并不介意这些，只是觉得日光正好，一派悠闲，它听着树下嬉闹的声音，听着“山神”教导这些不谙世事的孩童，告诉他们：“行于世间，便要多行善事。”

　　小孩中有个年纪大些的，大概是这群里的孩子王，又问：“那要是遇到坏人呢？”

　　“若遇坎坷，无愧于心便是。”这孩子听得懵懵懂懂，“山神”便笑他：“青云，你还笑，长大之后就懂了。”

　　这个名叫青云的小孩便忍不住不满：“神仙大人，我都十五了！不小啦！”

　　“山神”只笑而不言，他在树下摆了桌案，案上每每总是多放一盏清茶，他便举起那盏茶，又轻轻浇灌于树身周围的土壤。

　　记忆中的欢声笑语已然恍若隔世，然后藻兼想起，也对，自那之后，如今已过千年了。

　　千载已过，物是人非。

　　他的记忆早已在这千年的时光中腐朽残缺，渐渐只能记起一些零碎的片段....他记得，自己从黑暗的干渴之中生出灵识，睁眼所见便是山鬼那张可怖的容貌，不过后来那张容貌化了形，化得倒也算是玉树临风，那时他已经长成大树了，而那个山鬼则被奉为“山神”，“山神”总喜欢歇在他的树荫下，也只有他能够听到自己的声音，他们总会聊一些零碎的事情，一般这时，那个叫青云的小孩子就会找来，缠着“山神”为他讲述更多新奇的故事。

　　后来呢？

　　后来的记忆总也笼进一片阴霾，他记得...琊山又爆发涝灾，“山神”死了....很多人都死了....那个小孩也长大了，带着一批还愿意相信“山神”的人离开了村子，建立道观，供奉“山神”。

　　然后，他带着一腔的痛苦与恨意，对琊山施下禁咒，要当初那些害死“山神”的凶手永生永世困在这里，反复体会与他一样的绝望。

　　他觉得，他应该还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或许是神魂即将消散，模糊的记忆在此时无比清晰起来。

　　他想起来了...他想起来了！千年以前，洪水决堤，是他用尽神力，拼死护住躲在山神庙中的村民，因为他们是这世间仅剩的“山神”信徒。后来....山神庙变成了青云观，他以自身灵木雕作一尊恶面神像，既然尘世俗人皆唾弃妖鬼之身，他便偏要证明恶鬼亦能登神！

　　他将神像悄然送至青云观山门之前，那个叫青云的孩子此时已经年逾古稀，却仍旧没有让他失望，精心为那尊恶面神像漆上金身，教诲后人世代供奉，而他在那神像中注入了神力，只要诚心叩拜，便足以让观中之人不受山间妖邪侵害，亦包括他自己。

　　他终于想起来了....分明他答应过“山神”，要守护好这些虔诚的信徒，为什么连这些也都忘了呢？

　　

　　山雨停歇，藻兼坠落在湿润的土地，一道伤口贯穿这副神明之身，他却似乎感受不到任何疼痛，只是怔怔地偏过头去，望向干枯树身之中包裹的神像，以及如同护卫在神像周围的，青云观道士们的尸身。

　　他茫然地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音节，只能在心中诘问：为什么....不是曾经答应要保护他们吗？自己到底是为什么....会变得如此丧心病狂，就连本形也被恨意侵蚀，枯萎凋落，连曾经的记忆都已模糊不清.....

　　天边巨大的金色元神逐渐淡去，他听到长靴踩过水泊的声音，杨戬于他身侧驻足，神色无悲无喜，只是淡然投来视线，眸光化作一湾静谧的琥珀，叹道：“痴儿。”

　　他只不断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

　　他想问的太多了，因而没有人能回答，杨戬便在一旁静静等候，只是藻兼总觉，他似乎也曾经这样狼狈地看过一个人，那又是什么时候的记忆？好像他每每思及至此就头疼欲裂，可或许是此时，他的形体自脚尖开始慢慢消散，点点光芒如萤火，于是连那困扰他已久的头疼也感觉不到。

　　杨戬问：“你可还记得，是何人将供养邪神之禁咒传授与你？”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打开某扇被人刻意封锁的记忆大门。

　　藻兼神魂具震——他的确曾经也如这般狼狈地落在雨中，那时身边也站着一个人，他看不清那人的容貌，唯有切肤入骨般的仇恨让他刻骨铭心，可他的反击于那人而言竟如此微弱，只能眼睁睁看着青色道袍衣角在眼前飘然落下，那老道人露出伪善的笑容，高高在上垂下目光：“一个神仙，如此冥顽不灵，偏要为一个山鬼寻仇，该说你是执著，还是荒谬呢？”

　　“真是可怜啊。”这人的声音忽又放缓，低上身来凑在他耳边，问：“你替那山鬼不甘，对不对？”

　　不，不能再听他的！那时藻兼心中警铃大作，清楚地意识到这道人的话语之中藏着一种不怀好意的蛊惑与诱导，可....即使他想要封闭听觉，那声音好像直接传进心中，于脑海之中回响，他睁大眼睛，思绪一片混乱，似乎就连夜空之中的繁星也不断飞舞，所有的杂音逐渐汇作一句话————

　　他要让“山神”成为真正的神仙！

　　最后一片缺失的记忆终于补全。

　　杨戬观他神色，就知道他已经想起来了，叹道：“这琊山轮回的因果千年来加诸你身，若再这般下去，你怕是连神魂都难以保全，幕后之人便是为此才蛊惑你，希冀于在你魂魄俱碎之后，趁机抢夺当初被你吞下的天地至宝碎片，那件至宝神力极强且会护主，只要它还在你身上，那人就永远无法杀你，只能等你心甘情愿赴死。”

　　“千年之前，他诱导村民逼山鬼以神木献祭，便是要你自甘死于山鬼之手，只是未曾料想，山鬼虽非仙神心却赤诚，宁愿自尽以保全你。”

　　这便是一切的真相。

　　可这实在太过痛苦与残忍，原来此地枯骨尸身也无非是因他人之欲望....藻兼猛地呕出一口血来，他应当是落泪了，猩红的眼泪自眼眶滑落，凄切的嘶吼于此间回响：“是....是那个人！是他蛊惑村民与我！是他，是他！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行将消散的神形再度迸发一阵刺目光芒，崖边巨树也受感召，枯枝簌簌颤动，杨戬似是又叹一声，骤然一指抵在藻兼眉间。

　　藻兼以为这下必死无疑，下意识闭上双眼，可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未来临，反倒是一股暖意自眉心缓缓蔓延至已经失去知觉的躯干，他听到那人温和的声音，躁动的心绪也瞬间被抚平：“你的神力来源于我，虽犯下恶果罪无可赦，却奈何是受人蛊惑....我不会救你，但至少，希望你能安然离去。”

　　如有一股清泉自心间淌过，解开那些阻塞郁结的仇恨与痛苦，他被那股温暖包裹，好像已经千年没有这般放松的时刻，呢喃问道：“你....您是....”

　　杨戬指尖轻抵在唇边，如同慈悲的神明，有些话便已不言而喻：“你放心。”

　　“我定会找出藏于幕后之人，你之新仇我之旧恨，一并清算。”

　　他说这话时，眸光望向远处，不知被触及了什么回忆，薄唇轻抿，声音平稳，其中却似乎掩藏着什么压得极深的情绪，沉香走上近前，他并没有听清杨戬方才与藻兼说了什么，见他这般神色，也不多问，只与他并肩，十指交扣，只要杨戬应允，自己便永远都会站在他身边。

　　盘旋在此地许久的雨云终该散去。

　　藻兼长长呼出一口气，放弃挣扎之后，消散的形体很快就蔓延至腰身，抬眼再见他们两人并肩，那张染血的面容这才勉强扯出一个笑，直到此时才终于又有几分那个热情导游的影子：“真是....对不起啊，骗了你们这么久。”

　　“神仙死之后还会入地府吗？”他阖上双眼，静静地等待自己的消散，问出口后立刻又自嘲道：“也罢，我做了不少糊涂事，下了地府怕也没脸再见他。”

　　“那倒不一定。”沉香忽然开口：“还记得我问过你，知道是谁一直在暗中引导我发现真相吗？”

　　藻兼骤然睁开眼睛，怔道：“什么？”

　　杨戬侧身听了片刻，抬手指向不远处土石路的方向：“他们来了。”

　　谢青云正扯着一个男人向这边赶来，走近时看到眼前已经尘埃落定的局面，两人具是震惊，谢青云还好些，来时已经笼统听杨戬讲了些原委，只是在看到树中尸身之时不由大恸，可他终究无法憎恨曾经庇佑过他们的神树，也唯有长叹一声，揉了揉眼角的皱纹，动身去为那些英勇赴死的弟子们收敛尸骨。

　　可另一个人就没这么安静了，这人杨戬和沉香都很熟悉，是昨夜送过他们一把伞的店老板，他对眼下情况一头雾水，使劲挠着脑袋：“等等等等，这是哪啊？你们都是谁啊？我记得我醒之前好像掉下悬崖....坏了！你们该不会是那什么鬼差吧！”

　　藻兼不明所以，见杨戬也不搭那人的话，伸手探进腰间锦袋，竟从中取出一叶完好的树枝——他认出来，那是他自己本体上取下的树枝，却与此时已然枯萎的神树截然不同，枝叶鲜活，像是被谁精心保护一般。

　　杨戬将这一枝倏然轻轻点在那个聒噪男人的头顶，下一刻，便见那人神色忽然空茫起来，身子一软就要瘫倒，被沉香及时架住胳膊将他平放靠在一块山石。

　　却有一抹浅淡的黑雾自那人头上升起，盘旋在树枝之间，藻兼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却仍有些不可置信：“那是....”

　　“这人之前意外跌落山崖，灵魂吓出了窍，却恰好被山中妖鬼所夺舍，这才得以保住性命，躲在这琊山村中，直到我们前来。”纤长的指节抚过这枝叶，杨戬笑了笑，将那抹黑雾注入枝干中，问道：“千年以前，你曾竭尽全力想要聚拢山鬼消散的形魂，不是吗？”

　　山鬼自尽以后魂魄离散，却仍有一缕微弱的残魂被保留在神树枝叶，只是后来那枝叶在洪灾之中折断，阴差阳错，又被青云观先祖拾起，世代供奉于观中，方才得以经过千年的滋养而再度生出一分灵识。

　　藻兼的神形愈发浅淡，他已经濒临极限，连话都说不出口，只是睁大着眼睛，目不转盯地盯着那枝树叶。

　　“这一缕残魂时常游荡在琊山，他想阻止你一错再错，可护身神光始终让他无法靠近，直到他再见到我，便借凡人之身，暗中与我们引导。”杨戬道：“我本不该牵涉此间事，但我与他曾有因果，又接了他的伞，承了他的缘，便是应允他来阻止你，让你不至一意孤行，最终落得灰飞烟灭的下场。”

　　其中始末，沉香大致猜了清楚，只是如今听到完整的真相仍是不由感叹世事弄人，他看向行将消逝的藻兼，问道：“记得我说的灯谜吗？”

　　藻兼眨了眨眼睛，有些茫然。

　　“是这缕残魂引导我们去了灯会，后来再回到这里，我却怎么也找不到那盏灯了。”他道：“但我记得灯谜的谜底。”


　　或许，那是一缕残魂唯一能能在世间留下的短暂痕迹，希望囚困此地的亡魂得以往生，也希望挂念之人能放下这一腔仇恨，安得一身归去。

　　“——愿君安好。”

　　风中似乎落下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

　　忽有萤火之光盘旋环绕，照这一片夜空如繁星，藻兼的神形就在这这漫天飞舞的光芒之中彻底消散，被风扬起，归于天际，唯有一颗微弱的星子，飘飘摇摇，撞上树枝，融入翠叶之中了。

　　便是尘埃落定。

　　沉香望向那悠悠星火，直到天际再度归于空茫，喃喃问道：“神仙死后，也会入轮回吗？”

　　杨戬摇了摇头：“通常来说，会。可奈何他们皆是魂魄破碎，尚得需要滋养灵魂，方能再入六道轮回。”

　　“滋养灵魂？”

　　“嗯。”杨戬颔首，拂袖一挥，那树枝便凭空而起，其中藏着两缕残魂，飘扬远去。

　　枝叶随风而裹挟落于那已然枯萎的巨树，谢青云正端坐于树下，低声念诵超度亡魂的经文，林叶便也没入枯枝之中，那已然油尽灯枯的形物竟似再度焕发生命，新芽蓓生，树身之上那宛如伤口的缝隙逐渐愈合，其中血肉尸身，枯骨神台....皆与困囿此地千载的苦痛一同掩埋，亡者魂魄再入轮回，等待经年以后再度世间重逢。

　　新生的巨树之间倏然浮现一道粲然光芒，如一道羽箭，迅速向他们袭来。沉香下意识要躲开手却被杨戬牵住，他一怔，而后便不再动作，任由那光芒没入心口。

　　自心脏之处骤然涌现一股极强的热意，迅速漫向四肢百骸，如烈火燎原，沉香在那瞬间头痛欲裂，脑中开始浮现纷杂错复的画面，那是他从未有过的记忆——他又看到杨戬面色苍白，青色巨剑插在身后巨大法身的肩胛....他想要伸手去触碰，下一刻这张染血的面容便近在眼前，场景变幻，他看到那人好看的一双眼眸溢着化不开的悲伤，他恍惚意识到杨戬在落泪，抬手想要替他拭去，却望见倒映在他眸中狼狈的自己.....

　　繁杂的回忆涌入脑中，他头疼欲裂，下一刻，却又闻到那缕熟悉的梅香。

　　一吻落在唇畔，却不止于单纯的触碰，他下意识便去噬咬那瓣柔软，那是他的神明予他一个爱意缱绻的吻，如有月光撷于齿间。

　　“沉香，此为万物如意盏的碎片。”他们额头相抵，谁人莹白的指节抚上汗湿的鬓发，轻声道：“别怕，你定然能够驾驭它。”

　　“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

　　于是他尝试着冷静下来，阖上双眼，任由混乱的思绪逐渐被黑暗吞没，直到颈间白玉微微发烫，他似乎听到一声自灵魂深处传来的嗡鸣。

　　脑海中杂乱的画面逐渐汇作一个场景，新雪竹林，他正追逐着谁人的身影，便见那人迎着日光回眸，隽美的面容沐着和暖的初晨，浅笑着向他望来。

　　下一刻，他骤然失去意识，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杨戬揽着他的脊背，抚过他的发旋，抬眸望向夜空点点星火，叹道：“傻孩子。”

　　“也不知你若忆起前尘，对如今的你而言，是福是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