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鼓荡，生机沛然。


魏无羡自淳祐二年取解，便一直称病。
朝廷重文轻武，时下富户拿武试轻易混个功名，实则无心入仕、耽享安乐的事也并不鲜见，只当祭祖时有个虚名号，光彩些。
因此无人疑心，一城里都知魏小官人风流，岂肯一日不玩儿？从那年，燕楼楚馆争缠头，刚刚儿十五岁，便得了个登徒浪子名……

莫玄羽从前也知道他这名声，自进了魏家园子，领了削铁如泥一支匕首，才晓得些内情。
这一日，莫玄羽二进魏宅。
正碰上风大雨大，拿的伞不经吹，把人湿了半边儿。魏无羡抢了那破伞撂在廊下，进来也不许说话，匆匆倒了酒半杯，只叫他一气饮了，再让进园子找衣裳换。

“喏，纻丝窄袖松花绿，白净后生，穿这个最显精神……”
莫玄羽贴在卧房的槅扇边站了，湿鞋子紧挨着那道小门槛儿，并不进。这时那缎子衣衫披上肩，更目不斜视。
眼前是魏无羡，屋里，还有人……屏风挡着，看不见，也不敢看。

“给你倒合适了，我年少时虽爱俏，也没多穿这颜色衣裳，一街上娘子们盯着，太招摇……”
叮——
茶碗磕在茶托子，细纱屏风里，响得好韵致，不轻不重，刚巧能听见。莫玄羽一垂眸，知乖要退：
“主……”
“主甚么主！哦，仿佛还有那鸦青色缠金银线的绦带，好配这衣裳，前年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给编的，方才硬是没找着。你不知道，我屋里的，多少好宝贝，平日就是藏太深，不让人见的。矜贵着呢，你得多央它几句，好比这样：绦子呀，那娇滴滴的绦带子呀……”

“……”若非跪不得，莫玄羽早跪了。
屋里屋外，忍无可忍。

魏小官人嘴叭叭还待再讲，屏风后的，茶托子一推，道：
“不常用的绦带，便在衣箱角落，一个扁匣子放着。天凉了湿冷，快与人换去，莫忘了干净鞋袜。”
“好的呀。”魏无羡朗声一笑，速取了衣物拉着莫玄羽去了。


拾掇好了回至后廊，檐前挂着天河水，仍是白练倾盆。
二人点了炭炉子，烘烤衣履，这才说起正事儿。
原是云梦一封来信，今晨送到了田庄上。那信使神色兴奋，忙着打马回去了。四叔怕有急务，特意抓了个心细腿脚快的，便让送来。
“倒不必操心，若有急务，来人岂肯不进城见我？”
魏无羡笑笑，展了信细读。

“好消息，江叔叔得昔日同袍举荐，不日内就要迁重庆府任职，可不必赋闲云梦了。”
莫玄羽眼中一亮：“重庆，在合州之侧。”
“小子记心倒好。”
“合州钓鱼城，乃是重庆之屏障，胜于十万师。年前吃酒时听主人说过，后来，便常与阿宁在沙砾滩上画那地形。”
“学得不错！如今的合州城，已整个儿建到钓鱼山上，兵在山，粮在山，据点设防，依山制骑。此法正一路在川峡四路推行开去，沿水系广建山城，移州戍军，连百姓们都往山里迁去。那蒙古骑兵，善驰突奔袭，偏以连线山防制之，这是保巴蜀的神策。”
“蒙古人再不能呼啸来去，劫掠屠城。”
“是！”说起来心向往之，魏无羡放下书信道：“往四川路，能干一番实在事……”

雨自下着，嘈声不绝，这时，忽有琴音一缕，穿雨壁柔韧如丝。
莫玄羽正抖落起半干的衣衫，寻声一眺，但见那稍远的荷塘边，极小一顶乌篷下，坐了抚琴的白衣人。
如一朵洁白盛放，与满园子苍翠，是一样的风中鼓荡，生机沛然。

“可就是……那时寻的人？”
魏无羡不知哪里又翻出来酒壶，不答反问：“美吗？”
“嗯，美极了！从前在行馆中，也学过琴来。教习师傅说，尝有琴者忌，第一疾风甚雨不能弹，怕扰琴心。如今听来倒不一定呢，只看弹的人罢了。”

那美极的人，鸣弦奏清商，宁静若斯。是所谓，任风雨强横，我自从容……

说听琴，他竟提起行馆旧事，魏无羡一怔，即又笑道：“如今你也大不同了。”
“玄羽是大人了。”一年过去，半大孩子长了身量，这时拔一拔胸脯，比魏无羡只差着两寸不到。
“当初，琴师傅还说，尘市不弹，对俗人亦不弹呢，可行馆里奏琴不过为着取乐，哪里讲究得？官人们听着琴，大约一多半都想着帏帐里的事……”

魏无羡清咳一声儿，酒杯子小，遮不住脸。

“主人不是那等人，我知道的。”莫玄羽笑道，取过酒壶，又给他满上：“玄羽到了庄里，日夜修习，也曾想过昨日之事譬如死，再不提的。可情姐儿说，世道但凡一乱，人都是尸堆里爬出来挣命活，谁又比谁贱呢？所以……我也回去馆里探望过呢，能帮也帮些，管是怎样，都活着就好。”
“还真是，小孩儿长大了，比我都懂道理。可你怎么着总是还叫主人呢？我既不是那等人，从此也不再有人，敢将你作了买卖。”

莫玄羽直视他，却另问了一话：“四川路，主人也去的，是么？”

一时听不见回答。
魏无羡站到檐前灰瓦下，重重水幕，遮不住那朵远远的小白花，风雨剥蚀，也无论如何，再剥不去那琴意入心。两下里心情如呼应，七弦滚拂，忽如金石铮錝，洋洋洒洒间，竟已渗透每一颗雨水珠滴，恣情天地，扑面而来。

“嗯，我要去。”
“我与阿宁，也拿定了主意跟去。既称主人，他日玄羽战死沙场，就不是无主的孤魂。”

魏无羡默默的点头，手上溅了雨，只一滴，他伸一指悄悄儿抹了，极尽温柔。
“我们几时去？”
“……与江叔叔约定，最迟明春。”
“嗯！四叔已备着东西了，山高路远啊……”莫玄羽雀跃着，往荷池那头看一眼，顺嘴儿便问：“他呢？”
唉，刚说小孩儿长大了懂事，就这么样的没眼色！魏无羡一掌拍在小子后脑勺：“他听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