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义理
作者:NO.零伍玖玖玖伍      更新:2022-03-17 22:09      字数:2889
——秋风过巷,一堵薄墙,里头便是家了。百草千花,温檀暖帐……


魏无羡原是紧着时辰狂奔。
这时云色薄寒,星月无光,城头两挂气死风灯,险险儿就照见郊路行来的郎君。那枣红胭脂马仰首长嘶,引蓝忘机怔怔瞧住了,淡白斜灯下,好齐整人儿:
官绿征袍,银銙蛮带,下马时乌缨一荡,帽儿摘了挂在鞍,一双鸦青嵌线的獐皮跟靴,便站定在身前。
再不比往日了……

“我不与你说,就是怕这两两相看的道别,不诓着你,我舍不下,走不掉。”
他特地回转,照面来有话直说,一句调笑都没有,该是说完……就即刻要走。蓝忘机盯着那张明俊脸孔,只问:“你现下就不怕?”
“怕的,却比不过心疼,现在,我心疼死了。”
“瞧我尚好,你就走了。”
魏无羡低头笑了笑,眼前这一身皂衫,越发衬得花妖儿神色苍白,怎能说尚好呢?
“接你家去了,我再走。”便执过手来:“还恼么?”

蓝忘机由他牵着走,却说别的:“你这身衣裳,未曾见过。”
“江叔叔乃忠顺军旧部,因劾贬至云梦,闲居数年。昔日忠顺军有一王姓劲军统制,与江叔叔同年取仕,于湖北路攒下功劳,随军入川。如今四川路正是用人之际,这才举荐了江氏父子。”
“嗯……”这原是知道的,蓝忘机只等他继续说。
“魏婴者,武举省试第二,本要再送廷试,进身混个小使臣,结果移病家去了。”
“今时不同了。”
“是,‘带病提拨’。得军器监丞荐了几句,江都统又称其少负勇武。中秋过了节,补进勇副尉,即往川东夔州一路,便在江都统辖下,任缘边巡检一类。”

城门戍守,见了官服,自是揖礼唱诺。
蓝忘机道:“你去,并不为前程。”
“嗯……”
本朝无宵禁,深夜里仍见灯烛荧煌。街市在前,蓝忘机取出抹额系了,清雅周正的。
魏无羡暗笑他狷介,将俩马儿并缰在一处拉着,另手还执了他道:“四叔可难为你了?”
“……”
明知故问,此事原本是难为了温四叔才对。蓝忘机道:“时候不多,有话便说。”
“蓝湛,等我。”
“相伴荼蘼,原是你说过……既愿同生死,又是义理所占之事,为何不带我?”
“义理,什么义理?”
“读书明理,成仁取义。”
“噗……圣贤书,我可背不过你。”魏无羡笑道:“我俩出来逛,可是头一回。往日总与你说这市里热闹,你不来。今儿……却看看别的吧。”
这么说着,拐着两弯儿,就往狭路去了。灯火阑珊,行院后巷,隐隐便听得宅里声响,笑骂有之,呜咽有之,间或也摔盆打碗。蓝忘机警醒听着,只觉脚下的路,越走,越是坑洼不平,云头皂靴便沾了泥泞。魏无羡朝身后看一眼,马儿是惯走夜路的,俩俩挨擦着,亲亲热热。

不惯的是花妖儿,可他神色俨然,毋须抚慰。

前头就是莫玄羽待过的南馆,后院墙高,一扇厚门。二人正过去,忽听那门哐的砸响,似桌椅一类钝物撞击,又骂声不绝,一人凄厉哀嚎。这回离得甚近,声声入耳,蓝忘机手腕一翻,银光爆长!
魏无羡唬了一跳,忙伸手按下他腕子:“我来……”
言罢,抬脚就踹门。
轰然一下,吓得后头安静,随后才听喝骂而出:“拍个咋子鸟门!搞不死的龟儿,扰老爷的活计……”
门吚的一开,出来个短衫的糙汉,竟就是前儿撺掇魏无羡使烈酒去调弄美人的门子。
蓝忘机收了剑,冷冷看着。魏无羡倒笑呢,等那汉子昏灯下瞧清,跪都来不及,反手给自己一嘴巴,只胡乱哀告:
“好官人郎君,大半夜的在这腌臜后巷,前院里安逸,怎不去……”
魏无羡并不耐多说:“只说打的谁?”
“魏大官人可问着我了,这打的还能有谁?倌儿呗……”
“虽是贱卖的,也都是爷娘生……”
“哪里就敢打坏他皮肉?况且,打他几下倒好交待,我不拖将出来打骂,当场能要了命去。”
“这是得罪了哪家?”
“金……”
“姓金的补了个散官虚衔,还敢公然到此狎戏男娼?你且放了这孩子,往后,就说是我家梳栊了。”
那汉子打量眼前的官服,呐呐道:“官人这不也是……”
“狗才你倒会眼色!谁说是我要梳栊?是他……”魏无羡笑骂,一指蓝忘机:“姓金的有贼胆,就往我家找来,看打不断狗腿。”

蓝忘机便只听着,结了此事,忍耐出了巷子,才质道:“那恶人讨好权贵,打骂优伶,巧言饰辩了几句,你竟就放了,与之取笑还指着我来?”
魏无羡晓得他不懂,一笑正要与说,忽的身后脚步声重,一人跑将来,到跟前扑通跪了,还是那南馆的门子兼打手。
“魏大官人!早听说官人要往四川路去,今儿见了这服色,就道是真的了,我想了又想……官人且听我一句!”
蓝忘机冷眼旁观,便见那恶人,说话间眉目都透出狠戾,倒与方才的谄媚之色是两异。
“小可无能,但有些气力,更不畏死,官人带上我!”

这说得很有些气慨,蓝忘机一怔,魏无羡却不为所动,淡淡回道:
“你不畏死,你家老娘呢?”
门子原是血气上涌,才追了来,如此一问,便如寒冬里灌凉汤,自己心知肚明,不由就低了头。
“起来吧!有心不在此一时,肯出力,敢赴死,我记着了。方才说的,你也别忘,我去了,城中还有魏家,家中也还有人。”
“是……”门子站起,并不敢多看那神仙似的“魏家人”,揖礼便去了。

蓝忘机不再发问,垂眸思索,只觉衫袖一动,教魏无羡拉了向前:“走吧二哥哥,买些吃的。”

魏宅不远处,有个岔路口,槐树底下长年有个卖果子的小摊儿。蓝忘机虽不出门,也知道往这方向,每逢夏末,要开一树娇黄的槐花。这几年,还添了炸物的油烟气。

“糖油果子,你吃过的,便是买的这摊儿。”魏无羡掏出荷包,把缰绳一递:“你等着。”
径往那树下去,与炸果子的老婆婆说话。蓝忘机耳尖,便听得老人家乡音极重。滋滋的油花爆,咭咭的爽利说,偏是每句的尾字又轻轻儿挑起,以温腻作结。

糯米丸子,脆炸了,浑蘸上浓稠的红糖水,白芝麻粒儿中一滚,竹签子扎去,五个一串儿……这糖油果子伸到眼前,好是甜香饴人。
魏无羡手里,是另外的:“我这是蒟酱蘸的,蜀人尚滋味,嗜甜食,更爱辛香。婆婆亲手做的蒟酱,味辛如姜,正合我意。”
“蜀人?”
“嗯,蜀地流民,逃难来的,她便是方才那人的老娘亲。郎说的恶人,原本也在富饶之地安稳过活,奈何兵临城下……其妻子流难病逝,剩了命硬的寡母,这几年,也没见他再娶。”

蓝忘机不太吃得下,油纸掩上,仔细包裹了,捧在手中。魏无羡倒似不在意,走着路,三口两口吃了。
“端平丙申,蒙古人破阆州直入成都,先兵探城,市人执梃阻之,以桌椅拦巷。蒙帅阔端,下令以火灭之,尽屠一百四十万军民……”

拐个弯儿,快到家门口,魏无羡才双脚站住。

“这等苦楚,未亲见不能尽信,亲见了,又岂是纸上寥寥可述?蓝湛,我不带你,是不忍。为国为民,蹈义而死,道理一套套的都能说,然则你一树花修,原本遗世而立,于你说义理,不过纸谈。蓝湛心中所系,单单一个魏婴,只为追随我一人,便去见那杀戳残虐,怎么能够?世间苦,你不知道,原也不必知道,若无战事,跟我过活是喜乐安宁……”

秋风过巷,一堵薄墙,里头便是家了。百草千花,温檀暖帐……

“可惜刀锋迫在睫,想的,只能是如何活下去罢了!成都千年古城,落得如此,峡州呢?夷陵呢?我这小园子呢?园子里,有我心爱的白玉兰,岂肯教胡狼烧之?!”说得意气决然,他扑在花妖儿怀中,直将他压在院墙:
“二哥哥,你别恼!在家中等着,就当是哄哄我,哄我活着回。你好好的在,我绝不肯死!”

蓝忘机一手还擎着油纸包,一手紧紧抱牢了,想他是心气高强的少年郎啊,怎的腰身贴来,这么软,这么软……
墙头处,寒枝栖寒鸦,这一时,离泪惊飞,正是他在明月窗下所写:魄魄飞鸟,漠漠天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