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新词
作者:NO.零伍玖玖玖伍      更新:2022-03-15 09:38      字数:2644
——又冷,又温柔……


秭归渡,渔火尽歇。
温宁与接应的江氏子弟最后清点了船上箭簇,便要解缆起行。江上乌浓一片,莫玄羽看向身旁,轻声道:“主人……”
“从今后,皆是袍泽,还叫主人,你便回去吧。”
语气是淡淡的,却如眼前江流水,去意决然。玄羽不敢再劝。魏无羡心中怫郁,不察间拿人撒了气,更尴尬难受,正要说些什么兜转,忽听身后隐隐蹄疾,有谁奔马而来!

他猛一转身,紧盯来路。

渡头风灯高悬,便见蜿蜒村路,一人一骑,猎猎红衣……魏无羡心头微松,却又空悠悠的,无着落处。
温宁倒是窘了,匆匆迎上:“姐姐怎么来了?”
来人翻身下马,正是温情。也不看弟弟,紧一紧背上包袱,直向魏无羡道:
“我也去!”
“不带家眷。”
“就粮驻军,怎不能带?”
魏无羡只盯着那骑来的马,脸沉如水:“听清楚了,我说的是,不带家眷。”
“姐姐……”温宁一急更窘,就有些接不上话:“这哪是能不能的事?你看……这一船的弟兄,有谁是带女眷的?那是下力气拼生死的地……”
“女眷怎么了?你还是女眷们拉扯大的呢!就从那死尸堆里,从金人的马蹄子底下!越是拼生死的地界,不是越要有治病救人的么?四叔只说不让,想半天我还是非来不可,他老人家也看我不住……”
这么说着,她迅速瞟一眼魏无羡:“这会儿忙着呢……一庄子人,都奇了怪的,盯着四叔那屋子问,怎的这时候来了‘羡哥儿’。”
魏无羡脸色越发难看,双唇抿得死紧。莫玄羽知道他的心事,便问道:“情姐儿来时,那人……怎么样了?”
“这我倒没亲见。四叔不许人靠近,就只婶子一个去奉过茶。出来就说,羡哥儿今天斯斯文文的,不太说话,总像心儿不在似的。好俊一个小模样坐那儿,可就是叫人不忍看他。四叔怄得直揪自己胡子,自然顾不上别的。后来我就跑了,也不知道了。呵,你家的那位,不就是傻吗?叫那鬼蜮伎俩骗得团团转!”
“姐!”
“可有说错?他……”
“他不傻。”魏无羡终于接过话来:“他啊,就是心太实,相信我是爱他,敬他,总不至拿些吃喝小事来诓骗他。你不知道,那十成真心里混的一句假,最是有用。”

坦承一件事实,如此简单,如此心伤……
温情原本负气,这么样,倒不好再说他,只得讪讪道:“他明白过来,也未必就恼恨你。”

魏无羡想,恼也没用的,人都走了。他那个沉默的拗性子,说不定又遁回一棵玉兰树去,守在园子里,经年累月的等着罢了。也不知还弹不弹琴?读不读书?写一手好字,也不抄诗了……
学做人,是这些个没意思!

风灯晃着,照在俊朗眉目,阴晴不定。眼前的枣红马儿,甩鬃摇尾巴,是庄里养得极好的一匹……魏无羡忽的夺过温宁手中缰绳!
“借马一用!温宁,渡头留一尾轻舟与我,你便领人先去。莫玄羽解缆后上,盯好了温情,不许她上船。”
言罢,飞身上马,也顾不得温情怒目,只说:“往夔州加速行船,不必等待。我随后追来,若有延误,我自请军棍。”
马首勒转,纵蹄就去,随风抛下一句:“且去庄里,接蓝湛回家!”

这一夜是注定的难平静,温四叔掰碎一颗豪放的心,婉约得直叹气。送了花妖儿再回转,一不留神,从门边就溜了个人儿出去。
蓝忘机正五味杂陈,有个东西从后飞扑,一下巴在了腿弯儿,不下来了。还是阿苑……
“你是羡哥哥变的吗?”
“……不是。”
“那你是天上的美人妖怪!你好好看呀——”
蓝忘机想说天上的不叫妖怪,叫神仙,可是这个时候,又哪有心思与人辩?
“你真香,比四叔家的烧鸡都香!”
“……”
“方才那个是剑吗?为什么只有光?再变一下么?再变一下嘛……”
“……”

魏无羡小时候,皮是皮了些,可足够聪明,偶有些奇谈妙论,听着也像模像样的通些道理,就从没像眼前这位,一句话说得瞬移千里,叫人没法跟。昔日云深不知处,花鸟虫鱼四脚兽当中,也通共没见过这种小崽。
蓝忘机面无表情,很是惆怅……

这时快到庄外了,路旁几棵山梨树乱长着,野菊一丛丛,他轻轻拎开那缠人的孩童,去树下端端儿坐了。甩手放出妖剑,悬空在身前,随他看去。
蓝滢滢的光剑,眼见无锋,又似锋锐无匹。那光芒,稳稳的,就在那里。小阿苑心里艳羡已极,伸出一指,要摸又不大敢。
蓝忘机道:“可以。”
于是当真碰上,小手儿甚至大胆抓上了!水样的光华,穿透而过,竟似无物。又冷,又温柔……
“它好像春天的湖水!后山的小湖,婆婆说,是山尖尖白雪融下来的。”
“嗯……”
“妖怪,你自己这么好看,为什么要变成羡哥哥?”

这会子,蓝忘机倒宁愿他只记得烧鸡。变作魏婴,一庄子的人都瞧出不对头,连个孩童,都晓得是妖怪……
信还在手上呢,都拿皱了,又悄悄儿抚平。

“我喜欢和小花玩,有时候,也会扮成小花的样子。”
喜欢……
蓝忘机认真看他,就听住了。
“小花长得可好了。”
原来如此,心有戚戚焉……
“魏婴……也长得好。”
“是吧?你就是喜欢和羡哥哥玩儿。”
“嗯。”
“不过,还是小花更有意思,小花是这几个村里最漂亮的猪!”
“……”
小儿蹦蹦跳,来回穿过那蓝剑光,只见妖剑安静着,不为所动,于是也玩儿腻了,一屁股挨着蓝忘机坐下。正当深秋,野菊长得茂盛,这时就扰在脸侧,阿苑一伸手要扯……
“不可摘。”
“哦……”不摘,只好坐着。凉嗖嗖的村口,阿苑打个小喷嚏。蓝忘机看看他身上,妖剑展出一道弧光,将两人括了进去。

一大一小,洋洋生暖。马儿原在吃草,也一并靠过来。

“你真有用,冬天能省柴火。他们说,羡哥哥去干大事,没带你吗?”
蓝忘机木然:“嗯。”
“他们也不带阿苑……妖怪,你和我一样的吧?臭阿宁说,外面的事,你不懂的,应该在家里,好好呆着。唉……”小人儿叹了口气,揪着莫须有的胡子,与他四叔是叹成一个模样,不愧姓温。
蓝忘机想,外面,确是没怎么见过。

“都是笨笨,外面不懂,就在家,那我俩一直在家,就一直不懂啊。”
绕一大圈的鸡呀猪,终于听着了一句在情在理。蓝忘机低了头,从一腔子乱麻里,寻出个委屈的线索来。

“你手里捏的什么纸?”
“魏婴的信。”
“信啊……是遗书吗?”阿苑一双大眼睁得是兴致勃勃:“婆婆说,阿宁在家偷写信,情姐儿发现了,立马将他打了一顿,就因为写的这个!”

蓝忘机被孩子话吓了,忙拆开看时……
信不长,一首《行香子》。

阿苑的脸挤在袖边,念:“小院……窗……拍床……这写的什么?椅儿……椅子怎么了?”
椅子的事,不足为外人道。蓝忘机羞红双耳,速把信掩了。
这时,庄里已有几盏提灯远远找来,阿苑拉着他叨咕了道别的话,撒开小短腿,迎着灯光去了。

各回各家。
蓝忘机收了剑,牵马。信贴在胸口,一曲新词便缠绵在心头:

小院疏窗,淡月寒塘。忆相欢、几破端方?谑书拍床,泼酒啖香。又袍儿掀,钩儿掉,椅儿忙。
魄魄飞鸟,漠漠天霜。往去也,为谁归乡?乌衣戟横,白骨剑荡。诉画中影,梦中身,家中郎。

痴人痴想,独自行,西城在望了,才遇着接他的小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