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正写着要糖，只盼这“苦短”，能去其不得已之况味，心里藏着那丝丝儿凉的木匣，又止不住独自悲伤……


气氛忽尔郑重，思追愕然等着，却不敢问。只见蓝忘机将乌木匣子示与他，逐字叮嘱：“若有一日，魏婴携此匣归来，速带他去寻抱山嬷嬷。”
思追盯着木匣端详，蓝忘机补了二字：“要快。”

他从来是言语间惜字如金，绝不多话。思追晓得了事关重大，只怕将来错认，缓缓就伸手去抚摸匣身。

“可认得了？这是上古阴沉木所造，能暂留草木之灵。”
“草木……”思追喃喃重复，忽问道：“为什么羡哥哥要我来带？先生呢？先生在哪里？”
“到其时，我不在……”
思追想着，慢慢睁大了双眼。蓝忘机知道他是懂了。

阴沉木，家中用作储物，上古之木，非灵山深处不可得，所存也绝不止于平常物。草木之灵，是谁的灵？
思追张了张嘴，他想大声说，阿苑不认这匣子，阿苑只要先生！
可是没有，得此重托，一颗小小的心被压得极稳。在这家中养了几年的，他的沉毅果决，终于能教先生看见。
“阿苑认得了，见此匣，即带羡哥哥往崩尖子山。”

蓝忘机欣慰点头，眉目间就带了笑意，如当初一般，只将心事与这孩童说：“我想魏婴了，来年春暖，就要瞧他去。家中藏书，所有的笔记，誊抄的诗文曲谱，你便自行取阅。”
“是……”
“待考。”
思追大点其头，只要先生好好的回，怎么考都可以。

是夜，思追晚睡，几番思量，干脆铺开纸墨给蓝景仪写信：“……晓得人生苦短，总盼相聚。先生定是这么想了，才着急去找羡哥哥。下月四叔接货，烦你多捎些上回的松子糖，让先生带着吃……”
端正写着要糖，只盼这“苦短”，能去其不得已之况味，心里藏着那丝丝儿凉的木匣，又止不住独自悲伤。不知几时，沉沉睡去，也不知是何人，抬袖与他拭了腮边泪痕……

这一年冬，魏无羡在东川青居城，雨雾湿冷，没见几回阳光。
内心倒雀跃得很——蜀中八柱连城，寨垒如棋布星分，山防之势已成。忖度着来年春暖，大军就要北伐。
青居城控扼渝江，转运兵马粮草，正是后方重地。魏无羡日夜忙于守城备粮，却心心念念要往前军调。

近了年节，军中也张罗起来，各营里大盘的热菜祛寒，胡辣放得比肉多。温宁不知从哪村弄来一坛米酒，歇更时，众人也猫在屯田的土屋，吃了个爽快。
莫玄羽原本瘦弱些，如今也历练出来了，一般的硬驽都能扛，单说准头，比魏无羡是不相上下。就是他性子没变，眼见酒吃得热乎，还自斯文坐着，沉静样子。
因见魏无羡也不多话，斟了酒道：“魏哥……可是想家了？”好容易教他习惯了叫哥，还是小小声的。
魏无羡抢了酒壶，反给他敬：“家是无一日不想，现今却不为这个。”
“玄羽平日心细，这回倒猜错了。”温宁过来，笑道：“我看，哥是眼见得江家二郎接了平梁调令，金家那位娇客也去了得汉城，就自己个还原地不动，着急了吧？”
魏无羡苦笑，就地抬脚，拐他一趔趄。正呼痛起哄，外头有人推门直进，甚不见外。

“江澄？你不是去了多功城？”
“你还有脸问？我爹在那边述职，你这杀才也不说就近去看看！”
“嘿，闻说多功城刘都统，与江叔叔相交甚笃，你去正好，我可不……”
江澄不解，魏无羡凑上去压着嗓儿笑道：
“教你个好儿，刘都统呀，恰有个小女儿在荆南，快及笄了，等着江二郎给递簪呢……”
“噫——滴点儿的小女娃娃……”江澄嫌弃一回。
“嫌小呀？不要滴点儿的，你要多大？要哪里大？”众人都听见呢，碍着江二郎面子，只不敢大笑。
“笑吧笑吧，闲得掸胯子嚼牙巴骨儿！亏我在那边得了消息，上赶着跑回来与你说，你就听不听吧？”
“听！”魏无羡把眼睛一亮。
“哼……”
“酒来酒来，满上！”
“我爹只说了一字：西。”
魏无羡想，既要北伐，利州路上，兴元是必争。兴元府，北有秦岭，南有巴山，拿下了这个险地，巴蜀就有屏障。若要拿兴元，西走……若攻其不守，能行千里而不劳者，行于无人之地……阴平道！定是阴平道……
这时人多却不便说。
“你这酒什么味儿……”江澄从腰间取下个小水囊：“给，从我爹那儿顺来的，临安吴家的‘蓝桥风月’！怎么样？够意思吧？”
魏无羡一笑，看他包袱都还挂着，想是匆匆来回，急着送这一句信儿：“几好，谢谢了……”
“说这个做撒……给我留点儿！”

吃好了，二人搭伴往屯边走走，消食。
江澄这才道：“我爹原想压着，不让你去，舍不得你呢。”
“嗯……”请战书一压再压，就想到是这么样，魏无羡笑：“你倒好，想去哪儿去哪儿。”
“我是云梦泽里捞的，随风荡着罢了。”
“虎父无犬子，放你出去长脸呢。”
江澄也笑：“强将也无弱兵，你不给他长脸？与你说个事儿，姐的亲事订下了，这趟回来了就办。”
“便宜了金子轩。”
“可不是？此行若立下功劳，正好喜上加喜，爹是高兴的，只是……想起你来，微有憾意。说你，一般也有家有室的，就只不生儿子。”
“扑噗……不干事怎么生？仗打好了，关起门干它几个月，我亲自生一个！”
江澄也不理这浑话，起脚就踢。
闹了一回，才又说正话：“爹是允了你去，自己也小心些，别叫他叨叨……”
“晓得了，作死的时候，记着家里有人。哎，那酒还有吗？”
……

若一战得捷，岂止江家喜庆呢？蓝桥有约，风月无边，魏无羡也想回家瞧瞧了。

仲春方得了军令，果真就要攻打兴元，收复汉中一带。江澄与金子轩都在东路，威慑米仓，牵制兴元府兵力。西路，与反出阶州的千余人马会合在江油，便走阴平道，正如魏无羡所料。昔日曹魏入蜀，自汉中迂行七百余里无人之地，凿山通桥而至江油，是硬生生开出一条阴平道来。
如今魏无羡随西路军反其道而行，乃要穿越岷山，杀往汉中。

开拨前夜，魏无羡照例在营中走两圈，拐过一道土墙，迈石坎子一抬头，恰好就见了莫玄羽。
“小子还不睡？”
玄羽一愣：“呃……魏哥……”
“是我呢，喔，你这脸色……吃坏肚子了？”
“没……”营火不大亮，玄羽仔细打量他身上公服，就道：“魏哥怎的换了衣裳？”
“哦，泥污了些，脱了刷几下。没事儿早歇息去。”
“嗯……”
魏无羡打个哈欠去远了，莫玄羽还自怔了会儿，想他衣裳怎就脏得如此之快，一炷香功夫就换了……

世间捷径，大都要行险，阴平道能快速贯通陇、蜀，却一概是山高谷深，艰险难行。魏无羡领着手底下五百来人，一般也随了大军，攀木援崖的走。才几天，就听说前头摔没了一名弟兄。
这日傍晚，扎营歇息。
众人都恹恹儿样子。魏无羡也不说什么，就着凉水三两口咽了干粮饼子，拣了根翠竹，借玄羽的匕首削作短笛模样。
月上时，营中就听见了古怪笛声。行军不敢露踪迹，他吹的是雀鸟儿叫，草虫儿鸣……众人都说像，笑得几下，心神就宽泛了。

魏无羡戏耍一回，反倒睡不着，想散散，就走远了些。这片选的好地儿扎营，并不起瘴。几丝凉风吹，就想方才学的，都是夷陵家里常听的，他念着那小园子了，还有园子里的……劲风忽至！
一股大力卷向他腰间！
魏无羡反应快极，来人在后，他肘击向后，一旋身，另手已拔出方才削笛的玄铁匕首，雪亮的锋刃一闪！月下伊人，恍惚见……
强敌当前，大意不得，只一分神，来人轻易就制住了持刀的腕子，拉他入怀。
月光再暗再瞧不清，他也嗅着了香，况这兰香如昨，将他紧紧环绕。可不就是，牵肠挂肚的，园子里的小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