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师徒
作者:NO.零伍玖玖玖伍      更新:2022-04-06 12:34      字数:2314
—— 一张好琴,鹿角灰暗沉朱砂胎,数百年旧杉,触手而生亲近。音质透润古淡,抚之安宁,如空山寂,晓山青……婴说:“阿娘并州女,生于太行山。”


蓝氏族人,也如一般山民,凿渠引来山泉,开垦田地。只是村屋都故在水边,家家门前,潺潺流波,竟有几分姑苏貌。
地势最缓处,建了小小祠堂,槛外一棵虬曲老树,照在蓄水池中。晚风吹来影生皱,便见那波光里,粼粼一盏粉绢桃灯,相送白衣。
“此处经营,含光君瞧着可好?”
“好。”是由衷的……
“若有不虞,须记得来路。”
“嗯。”
“当日我寻到此地,就已迟了些。臭和尚笨啊,老婆快死了,楞是瞧不出来……待到举族送了她到这里,该尽的缘份也就尽了。好山好水,她在祠堂里看吧。”
蓝忘机向那槛内看一眼,脚下踌躇。
抱山散人笑道:“不必了,香啊火的薰得很,谁爱那个?”

这时,不知哪家里有小孩儿学抚七弦琴,泠泠素声,伴这夜泉清澈,虽未成曲,听着却有真纯。
“你如今常抚的,想来就是忘机琴……”
蓝忘机侧脸看她,略有疑问。云深不知处人人擅琴,说常抚并不奇怪,可他以家中琴为表字,此事方才并未提过。
“与含光君说个巧宗儿罢。曾几时,我在太行山下捡来一个小人崽子,养大了长得可美,比我也不差多少,结果呢,还是跟野男人跑了。揪断她小辫也拉不回,只得由她去,一般的成婚,一般的也短命……”
“嬷嬷……”
打断他人言语,在蓝忘机是极少见,抱山散人一怔,只听他轻声道:“嬷嬷心中有情,何故说作淡漠?”
池边气息忽一凝!思追与景仪本在不远处说着小话,此时那孩童的笑语,孩童的琴音,都像隔了重重烟雨,咿噎如湿。

原来,山亦有泪……
蓝忘机识海中,传进女声软糯,似来自往日姑苏:“朱门粉壁谪仙家,柳外秋千衬落霞,一涧碧云流不去,木兰舟系木兰花……过往事,便只在心中,侬晓得花朵儿在世间美过,也就罢了。”
咈——袖子又照额拍下,蓝忘机吃痛清醒,那些山拥海抱的深情,瞬间已散在西风,剩了满天秋意。
“嬷嬷的事,也敢来说嘴!你得了我的忘机琴,待怎么说?”

当头一问,更使蓝忘机幡然明晰,许多过往情境,就像才刚发生——
初在魏家,书房里遇琴,爱不释手……
魏夫人红衣胜火,与郎君笑道:“君不见并州少年夜枕戈?舞刀弄枪我在行,抚琴是别了,交与我们兰哥儿……”
“我家供在书房一张好琴,说了与你弹的……那就是你的琴!”是婴在怀中软语厮磨……
一张好琴,鹿角灰暗沉朱砂胎,数百年旧杉,触手而生亲近。音质透润古淡,抚之安宁,如空山寂,晓山青……
婴说:“阿娘并州女,生于太行山。”
婴还说:“好郎君,可愿陪我到繁花尽散?”

蓝忘机掀袍就跪!

“总算明白过来了!藏色去后,将哥儿交与你,依这辈份,可当得含光君一拜!”抱山散人朗笑道:“琴倒不必谢,方才是玩笑呢,好教你认亲戚。忘机琴,原是我寻得山中古木亲手斫制,只为赠与小友陶然取乐。及后,是转送了藏色徒儿。既是她家的东西,爱给谁给谁,起来吧!”

袖风一抬,蓝忘机起身未及说话,又听她谑道:“哼,藏色那败家儿子,连人都给尽你了,琴也不算什么……”
蓝忘机哪里还说得出话来?至此方知,魏小官人的嘴利哔叭,乃是从娘胎里就带的渊源。
“也别羞了,那园子你守着吧,我也不去瞧了。喏,那边的思追儿都晓得瞧了要瞎眼。”
“嬷嬷……”
“去吧,与你说的,都记着。外头不论沧海桑田,我这里总在的。”

一带青山送。
蓝忘机携思追,自浓雾走出,已过当晚亥时。往山下掠去,遇了举火来寻的伙计,这才安抚了众人,回转歇息。
此行收获颇丰,医馆所缺之药材,一应补全。往后只交由温四叔安排,每月派人到指定之地与蓝氏接洽,供给都是上好野药,且价钱公道。附近山民都晓得是隐山药女的贵客,见之也再不敢怠慢。

思追经此一役,便似长快了些,自懵懂中脱出些沉稳来。读书也越发勤奋,常在园中宿夜,与先生剪烛论辩,也撺掇着先生教琴。入冬后,更托词天冷不愿回,扫雪烹茶烧炉子,事事都侍奉起来。
蓝忘机说过两次,也就不说了。长夜里添了些少年声气,园子不那么寂寞。

某日,思追誊抄诗本,便想起一事,问道:“先生,从崩尖子山出来,仿佛见包袱中新添了书册……”
“是琴谱。”
“这就是了,方才抄到‘落霞琴,寥寥山水扬清音’,就想起来见过。”
“嗯……”蓝忘机起身,走到一旁方角书柜,自透门小格中取出一个靛蓝色暗绣云纹的锦袋,打开来有巴掌大一方乌木匣子,并一卷谱册。
思追凑上看时:“《落霞谱》,可是景仪说的秘笈一类?”
“这是蓝氏先祖蓝安所创曲谱,以你目前,尚抚不得,日后慢慢习练起来,养性修心,大有裨益。”
“先生呢?对先生修炼可有助益?”
蓝忘机想这孩子淳和内敏,心地坦荡,这么追问时,定是在崩尖子山瞧出些甚么来。又想他这段日子是小大人般忙前忙后的打点,便柔声道:“自然有的。”
思追心中一宽:“羡哥哥不打仗了,就回家来了。先生保重着,不好到处跑的。”
蓝忘机放下琴谱,看他不语。
思追就有些窘,垂下眼来,将景仪所传的志怪故事都说了些,才嗫嚅道:“抱山嬷嬷从小与他说的,景仪只当杜撰,我却想,嬷嬷乃神人,故事总有些道理在。譬如那鱼娘子离不得水,先生……先生也……”

满窗晴日,一室书香,蓝忘机晓得今冬极暖,却不知魏无羡过得怎样?

孩子还自坚持劝说:“鱼娘化人,因婚姻事,终成泡沫幻影,可先生全不用担心,羡哥哥不娶妻的。从前在庄里吃酒席,大家伙都听着,他明说过一辈子不娶了。四叔说,夔州有人给他提亲,羡哥哥……”
话头一卡住,思追警醒,是说漏了消息。

蓝忘机扶额:小小年纪,何来诸多忧患?
案角,锦袋还敞开着。窗色雪白,光映在《落霞谱》,簪花字美,泥金细烁。一侧,却有幽深的漆黑木匣。蓝忘机抚去,指下生凉。
因此想起,初见思追时,夜路走得茫然,也这般凉入心肺,是他童语天真,才将心事解得几分。当时不称先生,只叫妖怪……

蓝忘机拿定主意,正色道:“阿苑,我有一事托付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