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路，便有路边骨，荒草坟，修仙的能视而不见，为人，却不得不管。


“蓝安？”
“便是这蓝氏一族的先祖，因说生有慧根，早早便在庙里当了小和尚，无知凡夫，只当是天降的高僧。”
蓝忘机想此处风动不止，前人亦能安然坐化，便道：“少年得悟，也是有的。”
“扑哧……”抱山散人一提裙裾，在崖石坐下，吊着脚笑：“什么高僧，一个小古板罢了。和尚二十岁时，云游至姑苏，巧遇一美貌小娘子，只说相爱离不得，马上还俗娶妻咯！”
“……”
哂笑一回，见蓝忘机看将过来欲言又止，更大笑摆手：“非也，非也，不是老身，哈哈……怎么？我很美吗？”
“……”
“你不说，我也知道是美的。”此时天光大亮，四围不尽山，皆见西风之变，红似火，灿如金……只听这美人叹道：
“世间大都以为，人长得略有颜色，就要招桃花。殊不知，也有只爱青山的女子，若得山花满头，岂被情爱缚？臭和尚所爱的，是我幼时小友，一见她呀，还俗取了蓝姓。对外，只说是拟‘伽蓝’之‘蓝’，其实……”
她微笑看了花妖儿一眼：“他是为着留在云深不知处。蓝，即是兰，巧不巧？你这孩子学做人，一般也取这谐音。所以说，天下的古板们，都耍不出框去。”

蓝忘机只从记忆寻去，但他在姑苏时年岁尚小，到了夷陵又一心只在魏家……

“别想了，多远的事了，你父母也不定晓得。况且，这人间俗称佳话的，在妖修族里可没甚值得说道。我那小友，虽生得兰姿清美，道行却修得一般，她那些柴米油盐的小家之事，说起来乏味得很。”
“晚辈听着。”
抱山散人笑道：“好老实孩子，说起心地良善，倒是像她。那时，云深不知处的稚拙小兽，凡在她园里经过，就没有不得些好处的，一碗花蜜，几块甜糕……便是姑苏的鱼儿，见她临水持花，都要争相吻影……”

这么说着，山风也作温柔，像是身周万物都听着一般。蓝忘机是说过书的，叫魏无羡提醒过百遍，这时就乖觉：“后来呢？”

“成婚了，过了些年，她没了，蓝安也没了。”十数个字，说来好生寡淡。
花开花落，清露作芳尘……
“这隐山一族的祖辈，都是她随了蓝安，战乱中辗转各地救回。昨日譬如死，到此都姓蓝。”
蓝忘机忽自醒觉：“嬷嬷……”
“是，她远离仙根，耗尽千年道行。一个花娘子，不顾性命地到处跑，就如你现在一般。”

抱山散人直视他，敛去笑容，就露了些长者的威严。蓝忘机迎着那目光，不避，也不语。蓝安既已归于云深不知处，缘何又携了妻子入世救人？他想，更不必问。
自离了魏无羡，他在大街小巷中不断行走，每一步，都走的是人间路。人间路，便有路边骨，荒草坟，修仙的能视而不见，为人，却不得不管。
蓝安，是人，而花娘子……

蓝忘机道：“晚辈自当谨慎。此地，乃是所行最远一处了。”
“往后呢？”
往后……往后另有打算，蓝忘机不愿此时就说。
“痴儿！”抱山散人甩袖向那洁白抹额拍下，就像她知道那里藏了疤，蓝忘机依旧不闪不避，打就打了。
“跟我来。”打了人，转身就走，崖石间倏忽而去，轻如飞花。
蓝忘机只得跟上，前后掠至一处崖隙，棱棱严气，充溢其中。抱山散人也不招呼，大步走进。
那山石的缝隙，不知因何而裂，上留一线天光，其宽只容一人，女子身量窈窕，蓝忘机却要稍偏了身子才进得。
一路蜿蜒斜上，估摸着已近峰顶，忽的眼前一亮，走出石隙，地势低走，前方竟有小小一处山洼，翠湖森木，葱笼润泽。时近正午，阳光本是猛烈而下，但此处佳气微蒸，日照穿过轻薄雾霭，就如滤过一般，光线柔融。
走至小湖边，蓝忘机正打量四周断崖，忽觉身心一畅，灵气自行运转，便如春水微凉，周流不息……

抱山散人一指那湖边白石：“坐，居移气，养移体。所耗不多，几个时辰便好。”
蓝忘机知道好处，依言而坐，盘膝调养。

四下安静，只闻风息。说来也怪，方才本有雀鸟虫鱼之声，自蓝忘机坐下，瞬间就都收敛。抱山散人腾身跳上一条粗壮矮枝桠，提了裙摆侧身一躺，瞧着树下的临水花郎，那气韵，越瞧越像……
于是看看天，悄声嘟囔道：“姑苏就是出情种……”

思追随了蓝氏族人回至山谷村居，吃好睡好，再与景仪顽了半日，眼见天色又暗，不见先生，就有些急。景仪只嘻笑说：“放心，跟着嬷嬷，就没吃不好的时候。之前我偷听了一耳朵，她老人家跟我爹说，那美貌的小花郎累着了，得带他歇歇。”
“哦，原来先生也会累……”
“你这就是傻话了，是人还能不累？”
思追闭嘴了，先生是天上的美人妖怪，这乃羡哥哥家不传之秘。景仪瞧他样子，更笑了，将手中赶的棋子儿一抛，又接回来道：“哼，神仙也会累，我早瞧出来了……”
“不可说。”思追肃然。
“不说就不说，接着玩儿！”二指一弹，棋子儿嗖的又往前射去……
这时红霞满天，家家饭菜飘香。两人腹中咕咕儿同叫，便相视大笑，携手奔了厨房。晚饭桌上有山溪里抓的鲤鱼，景仪还敲着筷子，与思追说了个大海里鱼儿变成小娘子的故事，据说就是抱山嬷嬷编的。鱼变的美人啊，那就叫美人鱼……

饭饱，故事也说完，院里消食，看星光。
思追想起“忽然为人兮，何足控抟”，就有些不乐，与景仪说：“人生如朝露，一下就没了，变成人，也没甚么好玩的。”
“唔……撸山猫，赶棋子儿，不好玩吗？之前你不是乐得很？朝露是短些，可那苍蝇命更短，还去舔桌上掉的糖渣呢，让我顺手拍了。”
“……”
思追瞪眼，景仪挠头：“到底它也吃过糖了，知道甜的。嬷嬷说过，管是将来怎样，做人得知道甜，吃苦的时候记得，死在泥里都记得。”
有些道理呢……
“给！”眼前一颗松子糖，思追失笑，接过来丢进嘴，小身子往后一倒，草垛子软绵绵，天朗气清啊，星辉如织。有一颗特别亮，越来越亮，蓝汪汪，像妖剑……啊！先生！
“先生——我在这里——啊呀！哎……”
脚下太软，一跳起站不稳，两娃子同摔，脑袋碰脑袋。幸好嘴里有糖，甜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