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司农
作者:NO.零伍玖玖玖伍      更新:2022-07-04 09:28      字数:2761
——蓝忘机所住,却在偏院里最僻静的一隅,无诗无酒无情绪,夤夜孤灯。案上一幅长图,一般有山容水意,不见风流态,下笔皆务实……


兴元府终是没打下来。
后世传说,是宋营逃出的三名降兵,竟从陈仓道寻得北归路径,被蒙军截获,免其死罪,使为向导。凤翔都帅塔思,便是走的这一条陈仓道,解了兴元之围。

江澄所料的死战,并无发生。
陈仓兵至,一旦被其拖住,待到栈道修复,秦州军、巩昌汪德臣军尽皆赶到,便有被围歼之虞。是不撤也须撤。
谋划多年,集川蜀精锐的北攻兴元、收复汉中一役,就此告终。所获,是北方归附之兵及大量蒙马。各路都统,率兵退守蜀中。

是夜,拔营而去,魏无羡慢在队末,放了最后一把火。带不走的辎重,都得烧了,包括蓝二推过的冲车,撞过的攻城槌。
温宁已率众先去,只莫玄羽近身跟着。兴元城外中梁山,大宋军营,四处是烧透的家伙什,毕列作响。魏无羡将火把一抛,勒转马头道:“走吧。”
“指挥使……”玄羽欲言又止。
“怎么?”
“属下有疑。”
火热扑面,魏无羡等着,脸色倒比他家郎君更冷肃几分。
玄羽道:“若说兴元难攻,阻援不及,倒像是托词一般。哪怕蜀兵疲弱,这回也尽地一搏了,制司帐下并诸州都统,莫不倾力而出,可是……自我师北伐,京湖、两淮等地竟一无呼应,莫说牵制,便连虚势佯攻都没有,这是为何?”
左右并无他人,夷陵带来的亲卫,影影绰绰,都稍远等在林子里。
魏无羡道:“好精细孩子,你心中已是明镜般,却还正儿八经的‘属下有疑’。”
“哥,这不应该。”
“放眼皆是不应该,行起事来,从本心罢了。朝局纷乱,多有瞻盼前后,锱铢算计之人,你我心意既定,便不他顾。伐兴元,本在最佳时机,当其时捏紧了拳头就该勇往直前,哪还等得别人呼应?”
“是……”
“地有四方何其大,人往哪里一站,都只一尺五分地,惟力薄而尽去,成事看天吧。”
玄羽当真就朝上看了看,有些委屈。魏无羡笑叹:“走走走……”

一队轻骑蜿蜒奔进暗夜。
焚营之火还在身后,过不多时,蒙马又踏此山。天意茫茫……
魏无羡在风中想,小子们大了,各自都有想法。郎君也是,只说有想法了,心里的主意就极稳。这回想来就来了,要去哪里,自然也去,夷陵的小园子,再难藏他。
七想八想,比蹄声都纷杂,于是凉风也带了燥气。

此时的蓝忘机,已身在重庆府,多功城。
谯台更鼓方响了三声,他静立梢头,遥看衙署左近一处雅净庭院。四川制置使司就是在此地设“招贤馆”,广纳贤才异士。

蓝忘机是个天生笃实的性子,凡事往直中去,既认定了要留,便只想可留之法。他离了汉中,并不费时自嗟,即刻就另寻路径而去。
闲时听魏无羡论兵,总说山城连防是如何的了不起,他一路往实地踏看,沿渝江至钓鱼山,又盘桓了月余。行来所见,十数座坚壁山垒互为策应,号称屏障重庆,遮蔽三峡,确不为过。但如合州钓鱼城般,在环山防御中,天赐般就拥有大片平地、水塘,能渔耕自足的,众城中却找不出第二个来。
钓鱼山便只一座,别的呢?
城寨可一统规建,屯兵之法也可一式样的推行,然而围城中所谓自足,还需因地取材。

至于取材,汉地九州之植,不论水生土长,蓝忘机从小儿就识得大半,没见过的,触之也通。
此时他盯着衙署方向,就想啊,小官人不让跟着杀生害命,意志极坚,哄不过来,那便不打不杀,种地去也。
夷陵小院里读书,尝见有论:花草之流,可以悦目,徒有春华,而无秋实,匹诸浮伪,盖不足存……
当时闷闷,婴一手夺了书卷,滚在怀中哂道:“百花百草,皆有可用,虽不似五穀能饱腹,却能袪病气,长精神。况且花道与农事一般是有赖四时,兼要勤于耕作。这个讲种田的酸书,偏要顺嘴儿贬损我家郎君,是几个意思?不看了不看了!”

想起这护短的浑话,蓝忘机也自浅笑,心中洋洋几分得意——书是实在的好书,如今莳花之人,当真要去司稼穑了。

次日一早,衙署之侧的招贤馆,便接了位擅农的新人。
守门的衙役,日常眼色都有些白多黑少,见了这一位,却偏不敢,毕恭毕敬迎了进去,回头半晌才想起,不过一介布衣么?还是个只会种地的,怎的一见他,身心都矮了多半截,自惭形秽。
招贤馆中,常有高谈阔论者,竞言所长。蓝忘机并不多话,除了相貌惹眼,言行皆寡淡无趣,饮食起居一概简便,也不求官职财帛。过了几日,众人见惯这容貌风仪,就无人留心了。

蓝忘机从头一天要来笔墨,便始默默记录踏勘所得。因魏无羡起先原在顺庆府青居城屯驻,遂专以青居烟山为详例,细述其山形地势,农桑布局,又论改进之策。
一介玉兰花妖,养花果尚有经验,却没真正种过粮食。他自知不足,数日来只将百般草木之性拟入自身,反复与当时当地、摸过也尝过的水土之质相较应,设身处地,费心思量。
年前在长阳遇抱山散人,对蓝氏村居记忆犹深。其蜿蜒引水,依层层山势,每至平缓处蓄作大小池塘,水下游鱼水上禽,涓涓细渠,皆往农田去……

当朝重文,招贤馆虽为帅府所设,其中才能之士也是文人居多。每至掌灯时分,庭院里花树掩映,便见各处有雅客相聚,把酒言欢。
蓝忘机所住,却在偏院里最僻静的一隅,无诗无酒无情绪,夤夜孤灯。
案上一幅长图,一般有山容水意,不见风流态,下笔皆务实:何处凿渠,何处挖塘,何处宜粟,何处宜麦,何处瓜豆间种,何处渔禽共生……

墙外便是夹弄,常听风声几许。
偶一搁笔,他总要念及魏无羡说的,最爱夷陵家中,四时有花的园子。若小官人回至驻地,得见这画中的满城生机,可有多欢喜?
想想又起笔。
原本正襟危坐,想婴时意软,不由将头一歪,支颐写去。火光微乍,花妖儿腮颊明艳,不可方物。
俗话说,灯花如是爆,娇客几时到?他夜夜等,却不曾想,小官人心向往之的最爱,倒不是园子呢。

不日,帅府所在的重庆衙署,便收到了招贤馆荐上的一篇策论并青居城烟山营田图。
四川路的安抚制置使,虽以文官领兵,却是年少时就在坊间混过帮派还打杀过人的,并不拘泥功名出身一类。其阅后评以“实用”二字,令营田相关人等,即发往顺庆府,据实推行。
因蓝忘机书中言明不愿为官,宁可亲作躬耕,特允以白衣身份,知照屯务,任其出入阡陌,行视水道。
招贤馆忙了几日,往来是一水儿的营田官吏。荐了没当上官,闲人倒不问津。真心来询的,蓝忘机有事说事,也没甚么闲话说。衙署这边儿混的,都是人精,几回对答便看出蓝忘机是个真守拙的,并非一个虚晃的假清高。
无官无职,众人便称先生,或以其尊号相称。

魏无羡从汉中撤回,却并没有立即回到青居城,防着蒙军反攻,只在得汉、平梁、大获城一带辗转协防。
夔州与重庆,都有温四叔置下的店铺,以作耳目周转。魏无羡记挂着郎君,遣二人去探,快马轻舟,未见回音。江澄那边儿也有家兵信使往来,拟了蓝忘机的形貌,一式样的叮嘱了,亦无消息。
军情牒书,一般是看的,都晓得顺庆府青居城,屯田有新事。说是帅府得了个山中隐士,尊号含光君,是个农事上的高人。
几行简报,一个蓝字也没有。魏无羡看了扔一旁,仍自磕案敲碗,挂肚牵肠。
温宁见了只讽他:“撵人一时狠,仙君……”
碗袭飞至,温副使一手拍回,退至门外,不忘把话说完:“就是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