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如画
作者:NO.零伍玖玖玖伍      更新:2022-09-05 15:39      字数:2970
——“这却错了,愿意跟我,才说是我的呢,终究他是他自己的。走这个泥路,来在我怀里,与我一处生死,一道拼命……”


往䕫州的信,是温副使亲去送的,回转时两手空空,只带了一句话。

魏无羡苦笑,就是这个话了,不是猜不到的。挥一挥手,让温宁先歇,这么着不眠不休,水陆两换,猛先锋也撑不大住。
土屋外,晒得一地生烟,新长的薄荷叶子都蔫了几分。魏无羡摘了些儿垫舌底下辛凉,才要骂天热,大团乌云呼啦就翻过来了,说倒就倒,白雨倾盆。
挪到茅檐下蹲着,又溅一脸……

“赶他去睡了?”
“嗯……”莫玄羽来在身边,蹲下,就也见水珠儿跳地,扑脸来得爽。
“叫他吃饱歇好,我怕吃挂落。”
玄羽笑:“情姐儿快到了?”
“左右这两天吧。”
“这一带要往返夷陵,还须水路,魏哥几番计较,日程算得清晰。我猜,是连最快的船都派人试出来了呢。情姐儿这趟来,沿途水驿自也布下得力之人……”
魏无羡暗骂他心眼儿贼精,抹一把脸,退门槛上坐了,故笑道:“岂不知帅府生变,人心也思变?我虽不能降,也安排些个,临到了时,逃命跑得快些。”
“以魏指挥使素日的脾性,真要跑,山长水阔哪里不能去?费这许多心思,计算着怎么快怎么稳妥,噫——可是为那一位?”

“温副使做事从不问。”
“所以䕫州也只让他去?”
个死娃娃……魏无羡失笑,一口啐了嚼涩的叶梗,喝道:“过来!”

玄羽便也坐门槛,其实晓得呢,风口浪尖时候,都是待劾之身,暗地里互通消息,便是传信的也要担些干系……而温宁照面能打,一般巡检兵马围不住,有心抓他现行,可不容易。
至于返夷陵,又至崩尖子山,一路通途,为的当然不是魏哥自己的命……

一巴掌兜后勺儿,打断了九转心机:
“小滴葛儿的,长这么大了,看透你这些年。如今要问绝不是这两事,有什么,你说。”
雨大,此间的话,也就二人听见。玄羽沉默一回,道:
“……不能降,是为什么不能降?”

“这一问,尽够杀头了。”
“哪里就肯杀我了呢?去䕫州,阿宁抢先一开口,你就允了,都护着我……”
“近战你不如他,万一有个……”
“通信之事,明白是要个机灵些的。不露形迹,没有万一,就不需要近战。”

魏无羡气笑了。好吧,真长大了,当初是蚊子叫似的对答,期期艾艾,现如今句起句驳,倒噎回来嘴快得很。
“怎么?你今儿要反了?反魏某,还是反出大宋?”
“我与阿宁,跟着哥是雷打不散,至于大宋……这段日子,四川路一半都寒了心……”
这么说着,偷眼向一旁,便见了懒洋洋神情——魏无羡眯起一双眼,轻看着疾风骤雨,如对春熙。
日常听他言语,总是脱口就玩笑;领兵打仗,惯会避实就虚;出手剽疾洒脱,便连一柄丈八斩马刀,使出来也举重若轻。
如旧一丝轻浮意,许就是岁月里不变的安稳。

玄羽放了心,只倒出实话:“保家卫国,沙场征战,一般也激出意气奋勇。可从打兴元到现在,渐就想了些别的……哥说过不论出身,但我……细想由来,我原是塞在笼子里与牲畜一般卖的,父母都没有,何谈家国?饿着想,谁给我吃的跟谁。到了行院,学点子诗书琴艺,又想,谁待我好,就跟谁。后来,得了这个……”
匕首从靴筒取出,幽黑泛赤,几年的战阵挥洒,已带了血性。
“从此我是个人了,但我是哪里的人呢?未必就是大宋的呀,或是金人、蒙古人、大理人也不一定。死于临安宋廷,却值不值?”

连日骤雨,泼着数十万军。魏无羡知道,这是热血浇上透心凉,极艰难,才道出滋味。

顺手一接匕首,孩童玩意儿的短,转在掌中,机巧,锋利。
玄羽带它日久,正反手都使得顺畅,人虽生得瘦些,比力不及,但遇劲敌贴身,心念电转,也能招招见血。正是他魏哥亲手所教。
魏无羡还向雨中看呢,千丝万缕,遮不住一个小人儿,远远走在田间,蓑衣芒鞋,顶着笠帽。
“小子看那边,那一个,你又知是哪里来的么?”
玄羽张了张,笑道:“那是魏哥的人。”
“这却错了,愿意跟我,才说是我的呢,终究他是他自己的。走这个泥路,来在我怀里,与我一处生死,一道拼命,哪里在乎什么大宋呀蒙古?那是他自己的心意,恰与我同。”

小人儿走来,穿过茫茫雨,越近,越见高大。

玄羽怔看一回,才问:“同的,是什么?”
“同看这眼前啊,烟山苍翠,儿娃欢颜。好安稳日子,也同过着,谁要坏它,就和谁杀。”魏无羡倒转匕首,回插在他靴筒:
“你啊,真要反,与我说一声就行,不拦。自小儿对你说过,总不记事,人间路可多着呢,死于宋,大可不必。岂不闻‘国破山河在’?”

绕篱过青桑,美郎君走来扛着雨,扮似老渔翁。魏无羡伸一懒腰,站起笑道:
“温宁这呆货倒睡得实……倘若即刻间敌军天降,没来及就死了,他是为谁?你又为谁?问己心吧。”
言罢,飞身扑进雨里,大呼“蓝湛”。那蓑衣一展,裹了人说笑离去。
莫玄羽一人独坐,良久。
不知几时,雨停了。忽听笑语喧哗,转山路而来,像是温氏田庄里听惯的乡音,半是秦腔半是楚,吱吱哇哇不住,还混了这些年新学的巴蜀村话。
儿郎们领着来,半山青绿,拥着一簇儿衣袂飞扬,红的……是红!
温情到了啊。

才到,与刚走,都这么巧,同在山水如画……玄羽恍惚惊觉,振衣而起,撒腿向外,扑面一阵卷地风,散开天色清明,他晓得这一跑,便也在画里,不在笼里了。
众人挥手相呼,他跑了一脚泥,忽又急急回转,扑向土屋,大拍其窗。温宁赤了一边儿肩膀跳出,还只当梦里要杀敌。
儿郎们都笑,姐弟俩也笑,拉扯打闹,又哭作一团。
靴里还贴着利刃,从几时为人,童剑开锋……却原来,保得山河万里,过日子的人都在,譬如即死当下,也值。

且说方才雨,蓝忘机接了人去。半搂行路,隔衫就被指尖拿捏,忍一避,几丝儿雨偷空湿了官人半脸。
“魏婴……”
“一点子霎时雨,就巴巴的来,可不是想我了?摸几下与解乏。”
“巡田见温副使匆匆过,该是䕫州归来,有回音。”
“嗯,不听劝呢……”正经说话,便不耍了,蓝忘机反将他手一按,握起在掌心。雨下得稠密,正有一处瓜棚,牵了躲进。
“原是你意料中。”
“哼,你官人聪明得紧,偏是没料点好的。难得写个长篇儿,条分缕析的劝,果真就回我那一句老话……哎,左右湿了多半,不要戴它。”

蓝忘机不理,仍摘了笠帽与他戴,拿着那尖顶儿摆正了,掉一回书包:
“子路宿于石门。听这话来,应为之傲,吾辈不如子路么?”
“是啊是啊,满天下都知道,子路是孔老头教的,魏无羡是江老头教。这些个老头子啊,最会‘知其不可而为之’!”
蓝忘机笑,一把将搂了,还向雨中去。魏无羡只推让那帽子,一下都湿了,便大声笑骂起,说笨郎君找这笨蓑衣,钻了满脖子凉雨,行路难的呀,索性滚泥水还爽快些。
正数落,不防被花妖儿拦腰捉了,蓑衣裹作卷子,照前法又是扛攻城槌似的,啊呀呀一路上山一路的叫。
儿娃们雨里赶田鸡呢,瞧见只追着起哄。魏指挥使大吼一声丢人,含光君飞身掠起,甩了“追兵”。

进林子挡了些雨,才又好好抱着,走路说话。
原是写信劝着江叔叔辞病,离这是非地。可他在帅府事后,收信之前,竟已当机立断,请调剑门关。此举,相当自削兵权,只求留在川蜀作战。
温宁带话回至青居,牒书也是刚到,正是江枫眠从䕫州路调守苦竹隘。幸好江澄还跟着,金子轩所驻平梁城,也在左近。
剑阁苦竹隘,两军必争,反复绞杀之地……
蓝忘机问,我们也请去么?魏无羡沉吟半晌,摇头,只说抱团去更不妥。雨后清爽,心思却闷,总觉近日不祥,步步都比命迟,趋前去反要连累了谁似的。

晚间与温情等相聚吃酒,欢闹一场。
半醺时忘形,当众就抱了郎君入怀,再叫人笑。蓝忘机并无羞态,轻轻儿凑在耳边道:“越是不快,越要少吃些,清醒了才想事情。”
“唔……既失了先机,也罢,此后盯紧些。”倾尽酒,便也搂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