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莫逆
作者:NO.零伍玖玖玖伍      更新:2022-10-31 08:19      字数:3026
——他攀的是草木,踏的也草木,他就是知道,满地尸骸化作泥,便要长留这世间郁郁葱葱!做人不过因循往复……


一夜不曾睡,魏无羡到衙署关照了抚恤事宜,才在后园子抢了个石凳歪躺了。打着仗,也不讲究,校官们各自累趴下,横七竖八也就那样。
浑睡几个时辰,午后归家,只当郎君巡田呢,山林中自己漫走几步醒脑子,恰遇见温宁沿着崖畔下来,肩上坠一个棉布搭膊。半旧的包袱皮儿看着眼熟,招呼了过来,才知是蓝忘机的。
温宁道:“东西并书信,是含光君嘱咐了,让送泸州去。只说魏哥问起,就与看,稳妥些派人送了才好。”
魏无羡摸那搭膊硌手,里头大约是银饼银锞子一类,便猜到些。温宁从怀中摸了信出来,他看了,果就是拟着晚辈身份写的。
“这么文绉绉的呀……也罢了,你也别动官中的人,让自家伙计去一个,寻着了就说,这是多少年没见的远亲,方认着就遭了事,节哀过日子要紧。”
温宁答应了要去,走两步又给他叫住,只问清了遂宁偷撤的安抚使刘某,其根基原本就在泸州一带。
魏无羡叹道:“泸州神臂城,原是铁桶一般,如今看来也不一定了,干脆……举家弄出来,往夷陵。”
温宁诧异。
“你还有军务,此事就交与温情,你瞪什么眼?那是救过含光君的人。去吧,事情都紧着办,今年……没事了快去吧。”

山路崎岖,魏无羡目送着憨小子跑远。本还要说,今年定是血洗一般打仗,若温情愿意,正好借着办事一道回去夷陵,但她必不肯,也只好把话先存着。

这时晓得蓝忘机在家,脚下就轻快,一路攀枝嚼草,至崖角屋后,只见太阳晒着走惯的路栈,旁边儿岩壁,斜挂下大丛的野迎春,金英翠萼,娟秀可人。
想摘,怕郎君骂……
他放过小花儿,穿堂去掀了茑萝帘子,刚要扑,却忙收了。原来蓝忘机在栏前迎着些小风,闭目而坐,大约是个入定的样子。家常去了抹额,也未束发,白衣委地,如云堆朵朵。
魏无羡倚栏站了端详,见花妖儿将脸微向他一偏,仍闭目,于是笑道:“事已交了温情,放心,这些个妇孺相关,她来办,只比你我更仔细些。”
花妖儿便不语。
他默默看了一回,将那十分的喜爱,慢慢儿往里收,才又蹑足退回到后头,自去烧水洗漱,掀锅取那温热的蒸面饼子……

天黑上了月亮,蓝忘机兀自养着,身旁有重物一墩儿倒地,却是厚棉布裹着的,软软爬将到盘坐的大腿上,嗅而又蹭,呵呵儿……呵欠连天。
伸手一落,脸庞与胸膛。这么着被人气拥着,识海中的空乏,云散云飞,都有了归处。

泸州事交与温情,未及问结果,又有了新事故,便是平梁失陷,金子轩被俘。
魏无羡一再遣人查去,手下探子并自家伙计,全撒出去,也只得了个未死的消息。莫玄羽道金家人多势大,或多些门路,亲去打听回来,便多了些细节,晓得是水路上失擒,正落在纽璘手里。
去信苦竹寨,久久未回,魏无羡晓得那边是兵临城下,无遐兼顾……
这日家去,将玄羽所探说过,蓝忘机听了纽璘二字,沉吟不语,自往后山。魏无羡本欲追去劝他,看着深林里背影高峻,又停了脚。想那道理他是都学过,也都知道的,多说无用,况且人情之变化冷暖又岂能用道理说尽?

不高兴,就是不高兴。

几年来,凡有随军回城,蓝忘机便是常对着山林养息,屯务渐少。烟山营田图,可不止神仙晓得了。吃过白云糕的儿娃们,个赶个儿的,都长高了一茬,从前漫山跑,跟惯了含光君,如今就很能帮上忙。
那香甜的白云糕,姑苏的……魏无羡当日听儿娃说起,就知是从泽芜君而来。
曾几时军帐里,一缕柰烟,萦绕心间。
他想,姑苏云深不知处,原有善卜的仙长,从前以后之事,不定是早有预料。郎君乃痴郎君,只晓得让我背着,让我快跑,却不想想,还有更快的……

成都平梁已陷,苦竹隘硬扛着,几时到青居?

魏无羡独自在家,屋前屋后,摸着过日子的锅灶、浴桶、卧榻、箱栊……一应身外之物,其中便有江澄刮来的各色秋风、江叔叔的字画书信、金子轩的小羊皮酒袋,便连腰间所系一条半旧的绦带子,与郎君身上同色成双的,也自有来源。
这时拿起来,凑在一道看,才看出来了:绦带子坠玉的结,与那酒袋系绳上络瑜珠的结子,竟打作一式莲花样。
千里之外云梦泽,莲开九瓣,原是同一双巧手,情思绕缠……
魏无羡笑而自语:“给我们的,一味素净就了事。给那家伙的,嵌银丝掐金线,惟恐不够精细,花里胡哨,尽着他最爱……”

这么说着最爱,心头一酸。

他放下东西,大步向外走去,掀帘子日光照眼,闭目不看了。原是不看也知,凭栏杆,一幅图景在前,就如郎君往日执卷所念:“千山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拢其上,若云兴霞蔚……”
绦带子一扬,烈阳里甩过素色青莲的结子,翻栏就下。
翻惯的翻熟的不必看了,这回也毋须撒娇撒痴要花妖儿抱,他攀的是草木,踏的也草木,他就是知道,满地尸骸化作泥,便要长留这世间郁郁葱葱!做人不过因循往复……

径落滩涂,崖岸凹洞一弯,掩的船只,已不仅一艘,密密挨着。

魏无羡涉水过去,查看系舟的绳缆,并常储的饮食之物,只防着潮水溅湿。不一时,身后听得划水声音,他并不回头。
“魏哥?”来人正是温宁、玄羽,收了桨只问:“你怎么来了?”
“还须备些伤药。”
“这不带来了吗?姐姐亲自拿油布裹好的。”
二人从船里取了包袱递来,魏无羡粗略看了,嘱咐这个些备的能应急就行,也不必多,船总是载人为主,脱险时越轻快越好,待离了险境,东西再想法子也有。
莫玄羽留心他是湿了半身,且一人在洞里,外头不见含光君,便知是自己攀下来,想想那峭壁危峻,内心也瘆得慌。此时安置了,一同上船离去,划至江流中,玄羽便一直往高崖上看。
魏无羡自知他是担心甚么,教停了桨,再一次嘱道:
“围城之时,渡头也自封锁,便只有北城断崖这一处能趁夜潜出。船不多,记得是儿娃先上,女娘次之,护送的不得上船,故只挑水性极好,能来回渡江者。旧年夏天,我亲领着数人,便在那环城曲流中反复练水。”
“是,那几个弟兄,此后点兵出屯,我都避过了,留着呢。”温宁虽朴直,记事并不含糊。
莫玄羽却问:“断崖怎么下?”
这便是一直疑惑的,既要撤妇孺,一个个绑了腰身缒绳而下,估计也难……

江流缓荡,魏无羡在摇曳的舟中,仰脸向崖角的小家,些微一笑,仿佛亲亲郎君正在那上头,与看与撩。
“缚了绳子,只管从藤蔓爬下,便当梯子用。”
“藤蔓……就那些个,能撑住?!”宁羽皆惊。
“是,有蓝湛在,能撑,不敢不撑。”魏无羡笑着躺下,太阳依然烈,于是仍闭了眼,说正事。

“青居城若成险地,蓝湛必不肯离我,但为了相救妇孺,又另作别论,下这断崖也确是少不了他。介时温情引着,儿娃们拖着,便由他护送众人避往合州钓鱼城。那边儿不一样,即便整个四川陷落,合州也能再撑个一年半载。”

玄羽立刻不作声了,温宁张了张嘴,也想瞧那高高在上的小木屋,却僵了脖子。

魏无羡续道:“我若战死,你俩还活着,即刻就降也罢,余人也自便。蓝湛……你等不必再管,我在,自是我搂到底,一忽儿不在了,他们家有人呢。”
“哥,仙君可饶不了你……”温宁终于憋出一句轻轻的,弱小无力。
“我也不饶他。托生做只兔子,做个癞蛤蟆,也还蹦去搞他,跑不了是我的,敢不乖乖儿等着?”
无耻之尤……
玄羽忽一激灵,想起曾经大雨倾盆,打伞冲进夷陵城,就在那魏宅后廊,教哥一巴掌拍了后脑勺,当时说……妈呀,是非地不宜久留,迅速招了温宁,一同起桨,只想尽快离得远远,远至那屋子瞧不见。

黄昏时衙署事毕,几人拐进山路,便见蓝忘机提灯等着。副使们招呼不打瞬间跑了干净,小官人会意,贴近前去,捉了凉凉一只腕子抚弄,只笑:
“你知道了,也无可如何……”两心莫逆,每事相关,原是上房揭个瓦都晓得动静的,个狗鼻子仙君。
蓝忘机皱眉,教他照鼻尖儿啃了一嘴,才要说话,忽听衙署来路上脚步声重,宁羽二人飞奔而回,神色焦急。

却是新来牒报,金子轩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