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岁华
作者:NO.零伍玖玖玖伍      更新:2023-01-20 11:25      字数:2901
——书案上呼啦啦绢笔掩翻,金子轩已拔剑!其气凛洌,逼得烛芯儿一蹿而斜!自灯台划过的剑势,森寒坚利,压下满屋子的栗栗烛光,照脸袭来!
——这一剑的丰美,正如岁华摇落,尽送了精彩灿烂……


查看并无外伤,轮番探脉,还是花妖儿更懂些,只道:“脉沉有力,应无碍,近前探得辛温之味,是山茄花。”
“曼陀罗?曼陀罗酒,致昏醉杀之……可天下的酒,没有我嗅不出的,他身上没有酒气。况且,要杀又怎丢在这锁着?”
“蒲席。”
暗里瞧不清,魏无羡摸索去,就知江澄身下,乃垫了二层席子。蒲草韧如丝,触之编织细致,能防地上的潮气。
“山茄与火麻,二花入药,可致昏睡不醒,与酒服更能催之,却伤肝腑。婴未能察出酒气,那就是寻常药丸,碾化汤服。”
“江澄体壮如牛,喝甚么汤药?伤点风躺会儿他就好了,哪里耐烦这些个苦呵呵的……不对,依着澄姐儿的脾性,这世上能让他乖乖喝药的人可不多。还有这蒲席,原是江叔叔书房内常备的,坐着比棉褥子清爽。垫着怕他沾了湿气,却不送回房中暖卧,定是着急将就,又防他突然醒转,只往偏僻处锁着,该走动的仆从一个也不见……”
蓝忘机晓得他是想到了,温言道:
“此药性寻常,人醒转后,熬些甘草绿豆汤就能尽解。还是,我施术先使清醒?”

前厅待客,后院藏子,其中必有关窍,不可妄动。魏无羡解下斗篷,给江澄盖了,才道:“一切未明,先让他好好躺着。”

蹑行往前院,一路避了人,自西墙夹道绕向主厅,便有交谈声隐约不清。魏无羡以目相问,花妖儿附耳细说,才知是蒙使来访。厅中数人,俱是蒙军汪德臣部,此刻吃茶坐等,却不闻江枫眠与金子轩的声音。
蓝忘机道:“似不耐等候,只问时辰。厅中应只副使,及陪同金指挥进寨之人。”
“只陪同?”
蓝忘机想想那几句言语,提及金江两人的腔调,又轻微摇了摇头。
“就是了,对一个刚投诚的,便是上头的相信,余人也必生嫌隙。说陪同,定是随时盯着,纠错不放。”
言罢,魏无羡拽了郎君,直向耳房掠去。此时待客,耳房中定已备下茶点,近前了掀窗一觑,只见竹屏后白烟几缕,正是烹过茶来,人却不见,想是往前头侍奉。这耳房与主厅仅一墙之隔,亦有小门相通,二人翻进去听壁脚,便连魏无羡也听清了谈话——

“……等了这些时,须防有变。”
“便只半个时辰,稍安。江枫眠虽不比往日,昔时在夔州白帝城,也是一方大吏,多少要作些姿态的。拂袖而去,也不过要他这娇滴滴的女婿追进去挨几下打骂,避了人前,方好下这台阶……”
“只怕貌是情非……”
“管甚情是情非,金子轩敢使诈?江枫眠敢不从?我军定当踏平此山。进得寨门,但凡遇事,至多是个死罢了,莫非,宋人敢杀来使,你却怕死不成?”
“属下不敢……”
……

魏无羡不耐听了,扯花妖儿袖子,指东厢,作口形道:书房。
原是江叔叔每到一处驻屯,总要在东向寻一房舍置书。常说这半生为人,时光都交与习武练兵了,歇更时,就该有个安静的所在,读一会儿书。也不必搞甚精致文雅的布置,只要敞亮通风就好。若地方上穷苦,便搭个草庐铺几张大席子,读累了扑地而睡,待山风吹醒,岂不爽快……
“想什么呢?”蓝忘机提了他在檐角,正对着东厢。那书房的窗子,透出明亮烛光,映着庭院里兵士,一蒙一宋。
“没什么,忽尔想起,江叔叔待我极好,除因故友之情,还有些别的……”
这么说着,书房里突然“当啷”一响,不谐之声,似有物砸地。兵士相互警视,并不敢靠近门前。
除此花妖儿也听不见什么。
魏无羡道:“真闹假闹,总不离是自家人说话。我先下,你这里策应,看情形再来。”

蓝忘机原已换了黑衣,这时隐坐于檐上,目送着小官人落地,迂绕屋后……接着方才话啊,便想,江都统的看重,因承爱故人,也因质本相像。
诗书里有说,尘世难逢开口笑。
魏婴本是疏朗性情,与江都统,一般的文武皆宜,一般的飒沓山野。若在天下太平路,老少常相逢,也一般是柱杖踏溪,大笑醉扶归……

魏无羡至书房后窗,抬眼再瞧一回天边,只觉那檐角的郎君,便如夜画里添了一笔水墨烟云,浓淡轻忽,使人不察。
于此放心,掀窗便跳……哪知变故陡生!

正是脚一沾地,惊吓了屋内二人,书案上呼啦啦绢笔掩翻,金子轩已拔剑!
其气凛洌,逼得烛芯儿一蹿而斜!自灯台划过的剑势,森寒坚利,压下满屋子的栗栗烛光,照脸袭来!
魏无羡险退半步,亲眼见了,这一剑的丰美,正如岁华摇落,尽送了精彩灿烂……
凝在鼻尖。
这瞬间,人与剑,一动不动。金子轩身后,哐啷啷叮呤呤,却响作一室生动!壶盏俱下,掩盖剑器惊咤。整套的爱瓷,江枫眠一挥袖全砸了,落地碎作繁花。他喝斥一句“妄想”,看向这边,却一笑颜开,像往日亲昵,无声道“阿婴”。
而金子轩,眼眸中神光奕奕,即刻收剑回身,重又扑在案前。

魏无羡悄看一眼虚空,暗赞郎君沉稳,才将乍起的寒毛缓缓平复,迎向那屋里最亮。

灯下,白绢细书。
有文字,也附图,条理清晰一笔笔,似在脑中拟过无数。俱是蒙军的驻防、分兵,将领间势力强弱,仓储又以何地丰足,何地馁乏……

这才晓得,为何药昏了江澄,是防他性子直啊,不会作伪。江叔叔是如此的信任金子轩,约见使节,事前就已藏好了亲儿,独自应付。如今外面吃茶的,都还在想,这儿有一个叛国求荣之人,挨他老岳丈的打骂。
人说作态,原也是真作态啊,只在亲眷跟前,他不必了……
与郎君乘剑飞驰,不枉来这一趟!魏无羡压下心潮,轻声道:“江叔叔安好。”

“事体紧急,毋须多言。不管你是怎么来的,能进城,就能出城。你听着,这里写好了,即刻送往帅府。”
“是。”
此时此刻,再无可瞒,魏无羡交了实情:“蓝湛与我同来,他有法子,能自如来去……”
江枫眠莞尔:“原本还愁要怎么送出围城,如今你到得好啊!子轩原说过,兴元城外,见含光君倏忽消失雨中,便知其异。招贤馆的‘神仙’啊,竟真是道法中人,与之成偕,小子有福气。”
“说福气,您这跟前,不是还有一个……”
烛光颤了颤,想是方才剑气摧过,江枫眠不语,举剪截下灯花,手稳着。金子轩犹自奋笔,头也不抬。他身上,已不是宋军袍服。魏无羡这才留意,那些从不离身的繁杂佩饰,巧手精绣的香囊,缠金线的玉络子、瑜珠腰挂、剑坠的穗……都没了。
想是被俘时,全搜了去,可惜了的。
于是将身上带的,解开来往书案一放,低声道:“来时怕见不着,带了这个,喏,还是你拿着吧。”

半旧的小羊皮酒袋,倒还干净。系结拖着流苏,一绺儿在案,仿若柔情。金子轩并不答话,笔锋微顿又即刻快起,行云流水,也似柔情。

“江叔叔,绢书我自与郎君送出,来去只须一日,及后折转,便与您一道守寨。”
“不,你仍回青居城。”
“已禀过骁卫将军,不带一兵一卒,便来了就是。”
“胡闹!”江枫眠低声斥道,不摔家伙,倒真带了些怒气。
魏无羡笑:“我一向就爱胡闹,江叔叔莫非不知?”
“哼……”这却是金子轩,进屋来,就听这一声儿,还是老样子没好气。
“给你带东西了,不说谢,还这么着,甩脸子给谁……”

“魏指挥使听令!”军令如山,顷刻压至:“此绢书密信,着你送重庆帅府,事毕,即回顺庆青居城协防。”

嬉皮笑脸混不过了,金子轩不与他笑,江都统更不笑。而此刻,案上还写着的,俱是不屈不挠的铁证……
魏无羡记得清呢,前厅里听过壁脚来,不从,即刻踏平……
“江叔叔,阿婴不听。”

这时风动楹窗,一人轻烟似来至身后,其迅捷绝伦,任谁都来不及拔剑。
“蓝湛……”
“我在。”
魏无羡直面着江枫眠,眼露求恳,口中却道:“蓝湛只听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