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燕歌
作者:NO.零伍玖玖玖伍      更新:2023-03-10 16:47      字数:2809
——月子一弯,尚照无数孤城。死志不可救,生民还待扶,小妖儿读过诗书多少,怎不知玉门关,春风不度!蓝忘机掀袍跪了,行的是为人子侄的大礼,这是代魏婴。


蓝忘机勿敢多话,却揖礼拜下,一派端方。江枫眠素喜他这样子,很是欣慰,只得压了火气对魏无羡道:
“此绢书你带了去,外头的人,能用计拖着便只拖着,但我苦竹隘,乃攻打剑门之必争,可拖的时辰不多。汪德臣自恃势强,本不耐招降,是子轩……金家的根基原在北边,是子轩凭此诈降,取信蒙哥,又以翁婿之亲进寨佯劝。此举与汪氏相左,就是犯险了。他勉力支撑,只为寻着一个机会,将这点子东西,交予信得过的人。事已临急,你这孩子不分轻重,倒与我闹……”

话说重了,花妖儿留心着,稍一抬手,灵力往四处门窗一张,落了纱幌般,使那声响如在水中,难以及远。
魏无羡看一眼金子轩,原是站着伏案。灵气漾过,映这折腰姿态,竟似滢滢有光……

“依子轩计较,汪氏于城寨之下,是一日也等不了。今夜谈拢了且罢,若不得,明早就要强攻。随子轩进寨,一干人等,原本就都是死士。”
魏无羡深吸一气,事关江叔叔,他绝不松口:“人固有一死耳。”

固有一死,是说别人么?他是说自己。江枫眠想,汪德臣兵强马壮有死士,我这跟前,竟也有一个傻孩子,不,两个,三个,还有……
魏无羡从小就模样儿俊,经过的老人,都说这眉目啊,真像藏色娘子。江枫眠却知道,惟其说笑起来最像,是当年,意气相投,一起醉趴莲坞的小友。

可如今,他执着要赴死,这一身的硬气倔强,从骨相浮出,忽然间,又像了谁?
是谁一手一个,荷塘里拎起醉鬼?是谁,在漫散飞扬的酒酣时刻,说一句实实在在的:慨当以慷,忧思难忘!好教人佩服。
从那日剑斩江陵渡,八百里洞庭春色,被尔长泽。

长泽有子,与其父一般高了……
江枫眠叹息,终于柔声安慰:“江叔叔知道了,知道得很……”
软话一说,魏无羡松了起棱起角的劲头,喜道:
“知道就好!一家子都在,不定输与姓汪的。当真抵不住了,蓝湛可靠得紧,即刻能送您出寨。江叔叔说我胡闹,您这一府里空落落的,独自撑起个忠君爱国的样儿,就接见来使了,很成体统么?还是,只信您这娇女婿,从此不要我来?连亲儿子都药倒在后园,柴垛里扔……”
话说得小声且快,在场就没一个能与之辩。

江枫眠晓得后园子事发,沉默一瞬,乃笑道:“往去也,各有各的路子,莫不是收发随心。只许小儿无赖,老头子不能任性么?终有这一回就是了。”
“可就是您错了……”
魏无羡放了心,只当他便如以往,慈者奈何不得蛮缠,于是凑近案前只看书写。

蓝忘机在旁安静着,对江氏相关,并不像魏无羡般轻易的心生动荡。这时看着江枫眠神色,复一想那言语中所说,去路之不同,任性之终有……总觉异样。他一步踏近,待要与小官人说话,江枫眠的目光,便已穿过宁柔灯色,相看来。
这样子的目光,曾见过。

——我家阿婴,从此托给兰哥儿吧……

曾见过,曾去而不返!
花妖儿晓得了,江都统并未收回成命,如今不过哄着小官人听话,但哄得了一时,依小官人的脾气,递信后返寨是必然,界时千军万马拦不住,雷霆万钧亦难挡,雷霆万钧……
军器监为各大山城添置火雷,小官人也说过,远着些城垛与衙署,只怕青居也学了白帝城,地下埋几个……
半空里小官人亲引他看的,苦竹寨之布局,好似缩细的夔州白帝城!

“此事,拜托含光君了。”
“……魏婴。”声音轻着,迟迟低徊。
魏无羡未及回身,金子轩道:“好了。”几字收束,掷笔于青石架山。二人展绢看一回,速速卷入细竹管子。魏无羡自案旁搜出油蜡,仔细封缄,又摸着身上何处最稳妥能藏……

“含光君……”
蓝忘机一惊抬眸,又对那平淡无波的目光,偏是都心照不宣:天下水,东逝决然。不能应,开不得口,好生难为……
江枫眠紧盯那浅浅妖瞳不放,温言道:“尝闻识人者为神,自识者为仙,含光君道法洞明,应知道救人当救生民。苦竹隘责守剑门,我等心意,君也看清了。”
言罢,江枫眠身形一倾,倾不下,胸口忽窒,正是袖风挡了施礼。而金子轩在旁,霍然转身,正色一揖。

蓝忘机黯然。
这边儿魏无羡已藏好绢书,整衣回身,微笑道:“怎么越发客套起来?一家子对着行礼。郎君方才……”
“魏无羡。”还是金子轩,截话正好。他取过小羊皮酒袋,神情淡淡:“谢了。”
“不必,看谁的情份吧。”
此情不渝,莲花系结握在手心,金子轩也展出笑意来:“自然。”
“我去了,混过今夜,要攻打便迎着。啧,好歹你换身衣裳,没了些花里胡哨,看不习惯。”
“……我也不惯。”
那笑意不减,却有些落寞,像是远了。魏无羡一手拉了蓝忘机,往后窗去,心中忽尔浮起些不安,仿佛这远了,是真的,脚步迟疑……
忽的江枫眠追赶上前:“阿婴!”
“嗯?”
“岷江,眉山渡头,有虞氏的人常年候着。若能带出人去……”
“江澄,带走江澄。”一句话接得快极,似它早在胸中,早应如此,莫名熟悉。魏无羡出口亦惊,却顺畅说了下去:“您放心,我护着江澄出去,即刻就回。”
“送信。”
“是,送了信,一日就能……不,半日就回,江叔叔等着。”
这时两人相近,江枫眠比着身高,忍不住一举手,就抚在他耳鬓:“年三十,顶天立地了,阿澄与阿婴,却还是跳脱的小哥儿样,去吧。”
“您等着。”
“是了是了,就一直等着呢,四十五十,都看着。”
魏无羡心中欢喜极了,转身跳出窗子,就去寻江澄,竟连亲亲的郎君也一时忘在身后。蓝忘机眼睁睁看着,只不动脚。
“还不跟?子轩,不若……”
金子轩已听得脚步去远,坦然道:“父亲再不必说了,这身衣裳穿过,就不打算回去。你们都不懂,阿离却懂的。”

蓝忘机想说,小官人,其实也能懂,但此时此刻,势已孤……
月子一弯,尚照无数孤城,死志不可救,生民还待扶,小妖儿读过诗书多少,怎不知玉门关,春风不度!蓝忘机掀袍跪了,行的是为人子侄的大礼,这是代魏婴。
俯身于厚土,听得大笑:好好好,佳儿佳婿……

魏无羡飞快掠过庭院,至桂花树下,轻轻儿推开那柴扉,江澄还好好的。他松了口气,几步上前,抓过手腕子摸脉。还似先前有力的,果是如郎君所说,并无大碍,郎君……他猛一回头,蓝湛呢?
江叔叔不能有事,蓝湛更不能,心跳咚咚乱响,门外月色生寒。那一道寒凉斜进,他拽着昏睡的江澄独对。我的蓝湛呢?他扑将出去……就落进怀抱里。
“二哥哥!”慌忙抓紧了,如画如梦,如烟云轻墨的衣襟。
“别怕。”
“你要跟紧了我。”
“嗯……”
“不相离!”
“嗯。”
“走,我们快去快回。”
蓝忘机怀中一松,见他已急忙去扶掖起江澄,拽到背上。避尘召出,一道弧光稳稳升空,魏无羡背上负人,也稳稳。蓝忘机与之执手,并未抢着代劳。
一路无言,月沉霜天。
至眉山渡头,泊船处,果见了虞氏家纹。

再起剑时,天边一抹鱼肚白。魏无羡偎在郎君臂弯,目送着船儿解缆东去:
“该醒了么?”
“嗯……”
“我听见哭声。蓝湛,他要怨我了。”
“魏婴……”蓝忘机叹息。
眉山的船,是江澄外祖留的接应,既轻且快,这时在半空瞧来,已去似柳叶般小,如何又能听哭?
“他是哭了,他宁愿同生共死的,可我知道呢,他也心爱着云梦莲花坞。江氏,从此就有江澄……”
“你呢?”
魏无羡不再望江,茫茫然,向亮起的云霞:
“我有你了,且往重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