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若缺
作者:NO.零伍玖玖玖伍      更新:2023-04-14 11:28      字数:2990
——重剑若轻,是原来的重不能承,从此轻飚飒盈耳!



信怎么送的,重庆如何,魏无羡记不大住了,这一程走来便如云里雾里,他心不在焉。

直至晚来向晦,见了一簇烈火。

西北云山,暮色尽头,不似兴元城野火焚围,也不似涪江畔的星散橘亮。
避尘趋前,看出来是一个拢聚的样子,点燃削尖的山崖,如炬冲天!
“苦竹寨……蓝湛,那是苦竹寨吗?”
蓝忘机不语,使剑气爆长,电掣一般破风而去。越近,越是动魄惊心,便见方才簇火,漫烂渐铺于眼,熊熊猛烈中,辨不出几处火头。

当临高空,花妖儿将臂一收,抱紧了。
“下去!我说下去!”
却听不断的霹雳乍响,遮蔽耳旁的嘶吼。是火雷催动,竟似从城寨中心,向外而爆……
怀里挣的力大,蓝忘机绝不能松,晓得小官人要疯,晓得小官人双目赤红,那红色,是从心头溢出一片血,所以绝不能松!

苦竹寨的陷落,传说是蒙帅汪德臣胆勇过人,遣精兵缒绳于绝涧,沿峭壁攀上小剑山,至隘前呐喊声威,唬得宋将开门献寨,云云。
真相不得而知。
蓝忘机,是亲见了,埋山火药槽在烈焰中蜿蜒惊爆,阵眼所处的府衙,迸散尘嚣。妖剑一掠而过,低无可低,魏无羡挣不开跳不下,却也见得清楚,目眦欲裂。

是夜,小剑山下小剑溪。
花妖儿犹不肯放,抱人在岩罅,一遍遍挲摩耳鬓,呢喃唤婴。偶一仰望,险寨碉壁,通明灼烁,身周却听潺潺流水声,载去几多魂灵……
“蓝湛……”
是埋在肩窝里的声音,哭哑了,气息粗砺,如擦过喉中铁锈。蓝忘机只用力抚搓他挣散的长发,发下汗湿的脖颈,黑暗里想道:我竟从未见过,这样子的魏婴,是做梦也想不到的,脆弱无助的样子。
“还能再……重来一次吗?”
“嗯?”
“我防着临安,防着夔州,想不到命定一个苦竹寨。我怎么就想不到呢?金子轩降过,是再不愿活着回去,江叔叔……江叔叔早有打算,扛不住了,便与寨俱焚。只那一幅绢书,不送出去,不敢就死……”
“魏婴……”
“攸关紧要的东西啊,不顾性命,不矜名节,才到了手里。铁桶似围城送不出,他们攥了东西在手,是百般计议,想尽了办法也要撑下去!放不下,不甘心,不能死!”
“魏婴!”
“是,是魏婴来了,好欢喜,喜出望外!你没见着,我跳进书房的时候,江叔叔的眼神,还有金子轩,看着我,眼里有光。他们是困在那儿一筹莫展,想不到法子找不着人,所以见了我,这么高兴……就这么放了心啊,赴死如归,再无挂牵!就是我,特特的来在苦竹寨……来催命……”
“不……”
“绢书一挥而就,从此交付了出路,人呢?人还在那里,却也不等我了。好轻易,乘风归去,管身后泰山鸿羽……”

絮絮哭诉,似有条理,又渐昏乱:
“好蓝湛,能有再一次重来,我俩就在夷陵守着小园子过活,哪儿都不去!江叔叔起复,我不该跟着,反累他性命……不,不对,从头起我就不能走近,有我的蓝湛了还不够吗?还理甚的九州风雨,川峡四路……”

蓝忘机知道此刻难劝,只是越听越不是滋味。婴在悲呜之余,竟将素日的坚持都抛却,那个教他无数人间道理的魏小官人呢?繁花未尽,伴的三尺青锋,先散了意气。
剑何在?婴的剑,去了哪里……
忽尔天雨扑落。
动荡,是临水照影,微光迷离。他裹紧了心伤的小官人,一低头见着雨泪俱下,那些丰神俊朗,碎在剑溪。

“挽弓……射天狼,酒酣时胸胆俱张……”花妖儿不会巧言劝说,他学的是小官人的旧话:
“我的魏婴,本该天不怕地不怕!他说水压山墙,保不住这个那个,就只管撒起泼来。便是提刀乱杀一气,也要我乖乖儿跟着……”

“婴不哭了,嗯?”柔声问话。魏无羡不语,却将哽咽渐缓,原是郎君还在啊,荫庇如旧。
“江都统瞒你,原为着送信要紧,也为使你快离险地。如今信已送妥,寨已易帜,险地还去不去,只凭婴做主。”
这时辰,炮火歇尽,苦竹隘俱是蒙军。汪德臣的帅旗,高踞小剑山上。悲以仇忾激之,蓝忘机这么想着,不提防肩锁处吃一锐力,教魏无羡隔衣咬了,便听嘶声道:
“江叔叔的意思……你早看出来了,是不是?”
“是……”
这一咬不同以往,当真吃痛,只因木头躯壳,也晓得痛在里头。
“方才尚未炸响,你已抱紧不放,我就知道了……”
蓝忘机愧对无言。

“别怕,不怨我的小妖儿,呵……”他擦了眼泪,反笑起,可不是要笑么?纵使花妖儿不拦着,他就敢跳?不敢的,满寨的硝烟雷动,怕……
这一世,仿佛生来就带了执念,要保这些人,可惜事与愿违。江叔叔没了,蓝湛呢?
“你放心,其实不敢跳,怕你跟着……狱火当前,一刹那决断已过,我保不住他们,临到了时,也没能死在一处。蓝湛,我有私心。”

百转千回的心事,不过一句有私。

蓝忘机肃然道:“他不要死在一处,与你。他说,四十五十,都看着婴,如今便在九霄云上看,岂不知婴有私爱难舍?”
魏无羡沉默良久,道:“再来一次,他也不愿,带上我们……”
“是。”
眉山渡的哭声,犹在耳边,原是一样的离别苦。魏无羡终于懂得了,循环往复几多回,当择于生死存亡,那个人,还是会留下阿澄与阿婴。
愿看着,桃李争春的少年,成家立业,平安而至耄耋……

“魏婴,他将你给我了。”
蓝忘机召出避尘,递在魏无羡手里:“作定了主意,杀不杀?”
滢滢妖光褪去,便作银白剑器。
魏无羡接剑,轻推开郎君,缓缓挽一起式。站在溪石,剑坠着手腕连全身骨架子都沉,想起来,像是从几时起,就许久没用剑了,但又细思难寻,究竟是何时,何地,没的……
少年练的剑招还在,园子里,曾与花妖儿对拆。
此时山涧有风,一偏向,忽尔疾厉。蓝忘机凝神瞧去,妖瞳里便见戢戢密的雨线灰白,昏黑里刺入浅溪。
小官人甩臂将银亮划过,一柄斫雨剑,初起沉滞晦涩,将水势拖起,泼刺刺牵连不爽,似有疲态。

蓝忘机对侵弑屠戳之事,甚少催促主使,便有时,也只行动,不与口说。今夜言语劝慰,柔情中接连提杀,魏无羡自知是为何。当这时妖剑压手,他稳着心神,一点点往气血敛收,不再多想那魂梦里的虚无假定,能不能重来的运命……

到底蓝湛是我的了,他想。
避尘是光剑,亦是重剑,与其主一般,淡似无情,又沛然深情。往日里,在䕫州江府,初试三百斤重弓,与江澄等累瘫在后院。江叔叔推窗看一眼,不理,兀自读书。
如今勉力游剑,有似当日难,那读书的声音,浅浅悠悠,便浮荡在心间: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躁胜寒,静胜热……”

蓝忘机安静看着,夜雨不遮其目。
只见那剑势渐趋快起,破水汽当空,而快极又慢,然后不疾不徐,如行如留……小官人早已淋得透湿,水融了一般,与方才的漫天阻碍,浑作一体天然。凭它溅洒发肤,剑气圆转不住……
思未已,梦有归来。
重剑若轻,是原来的重不能承,从此轻飚飒盈耳!

“蓝湛。”
小官人抛剑离手,扑入怀中:“带我上去。”
避尘在崖石间凌空一转剑身,倏忽归于蓝忘机脚下,腾起而去。花妖儿还问:“汪德臣,杀不杀?”
“此前与说纽璘,你忘了不成?”
“没忘。”
雨云密蔽,看苦竹隘越发不清,未知兵力几何。魏无羡黯然道:“我再看一会儿。”
“避尘上品灵剑,与你用,乘夜弑之,必不惊动。”
“嗯……”魏无羡答应这柔情,往身后安然一靠:“汪德臣必死,不是今日。避尘是你的,我不需这上品。”
蓝忘机听着,心里忽有些空空落落,仿佛这灵剑一物,是最宜他用,拒之多么可惜……

“好蓝湛,我能用剑,便无剑用不得。毋须上品,随便即可。持心清静,为天下正气,是江叔叔在异世教我。”
这么说着,他执起腰间环抱的一手,偎颊边蹭蹭那琴茧:“……我魏婴,有缺而无憾,”

蓝忘机思索还待再说,忽的一朵莹白光亮,从己身浮起,成形于虚空。
是掌心可拢的娇绽,是花妖儿亲制的美轮美奂,夜风呼来,却将它吹作簌簌发抖,羸弱不胜寒!
魏无羡厉声道:“回青居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