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钟】一无所有-6
作者:西文炔      更新:2022-06-18 20:03      字数:5466
钟离仓皇地逃离了这个破败的旅馆,根本没有人在经营这家已经被抛弃的旅馆,房间内看上去倒是陈设完整的,推开房门就可以看见堆满杂物的走廊,许多房间已经被撬开门锁,里面的物资被翻了一地。

他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楼梯缺了楼板和扶手,他在这样的建筑缝隙里低头,看见有逃荒的流浪者躺在楼梯道下,看上去已经命不久矣,双眼无神地直勾勾盯着他看。

钟离感觉不到可怕,即使是如鹰般锐利暴突的眼珠,里头可能寄生着致死的陨星症病毒,这种流落街头还被抛弃的人,大抵是买不起神之眼的,他迟早会被感染,然后在一个无人知晓的时刻暴毙。

于是璃月又一个生命消失了。

钟离在楼体的空档板绊了一个踉跄,他站在楼梯上,低头看着跟他对视的眼珠,里头泛着无法安枕的血丝,还有饥饿造成的眼窝深陷。

这些都是他的子民,在他父王的仁政下本该安居乐业的百姓,如今流离失所,生死随天,而他身为下一个名正言顺的继承者,璃月未来的执政王,却连施以援手都无法做到。

因为他自身难保,无从下手的疫病、反叛的军臣、无定所的婚姻,还有跟他上床的愚人众执行官,他的私事、璃月的国事,无一不压在他的脊梁上,钟离抬不起头来,好似有人按住了他的脑袋,逼他和这样一双绝望的眼瞳对视。

看看吧,这就是璃月的未来,王权移位,大势已去,你只是个手无实权的前朝余孽。

突然,那双眼睛的主人抽搐起来,他浑身的肌肉像被拎起来其中的筋,脸上的皮肉下有流动的痉挛,有万千蠕虫在他的皮肤下爬动一样,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扭动起来,眼眶开始溅血,那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溅”,而是一种失压后的喷涌。

他的头颅是一颗被内部增压的气球,眼珠就是最薄弱的塑胶层,“噗”地破了,咕噜咕噜喷涌出猩红粘稠的血,血压骤增短短瞬间,就带出来白红相间的粘稠物。

人还是活着的,脑浆喷出来“噗叽”砸在脸上,又滚下去落进灰尘里,拖长一道道血痕。

钟离一动不动地站在楼梯上,他还在低头看,直到抽搐的人体在肌肉最终的活性也消失后归于平静,像个岣嵝扭曲的抽线木偶,死在了钟离的脚下。

他皱起了眉头,心脏在极速狂跳,或许是之前在房间就把能宣泄的情绪都吐光了,钟离第一次面对如此残忍的死亡,竟然无动于衷。

钟离知道可怕,也觉得惊心动魄,可他无法再把这样的情绪落在脸上,可能真的是刚刚经历过太崩溃的情绪波动,让他的情绪表达能力都被抽干了,现下只能在心底表达感受。

又有人因为陨星症死去了,自陨星症爆发起,这个世界上每分每秒都有数以万计的人类在为此葬身,钟离在前往须弥的时候还有些年轻气盛,少年人的热血令他怀揣着拯救世界的梦想。

他的确聪明,在智慧的须弥帝国都可以有一举表达权,可他在无数次实验失败和方案否决下被磨去了一点过于狂妄的热情,让他冷却下来认清现实,慢慢从神坛往人间靠拢。

应对治愈的特效药没有被研究出来,尽管他们多方尝试,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采用了隔断疗法,救不了现在的感染者,就先保证未感染者的安全,做好最坏的末日打算——如果陨星症确实是人类医学无法治疗的,最起码要留下一股血脉,让人类不被灭绝。

钟离从须弥回来到今天、到此时此刻,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

他怎么敢妄想拯救世界,他连璃月都救不了、连自己都救不了。

他不能坐以待毙。

钟离缓慢地而又郑重地从破烂的楼梯上走下,他转过一个弯,没有走向旅馆半扇折断的门外,而是拐进了楼梯道。

缓慢在地上滚着灰尘蔓延的浓稠血液一点一点爬到他的脚边,钟离近距离地和刚刚还和他对视的死者面对面,目光从骇人的血窟窿看到身上卷满灰尘的衣物,他垂下头默哀了片刻,外头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王子殿下!”

领头的宫仆往钟离伫立的方向跑过来,钟离脱下了外套,在宫仆抵达前盖在了流浪者的身上,给予一点体面的安息。

“殿下,属下奉命前来接您,啊!这……这是……”跑到钟离身后的仆人惊讶地结巴起来。

地上的血渍很快就把昂贵的定制服装浸染,钟离侧身挡住了他的视线,道:“偶遇一个病人逝去……走吧。”

这场面实在血腥恐怖,宫仆没有看见全貌,从而避免了恐怕会留下心理阴影的惊吓,他毕恭毕敬地拥护着钟离出门上车。

钟离联系学校定位派车的时候看见了手机上满满当当的未接来电,他从头翻到尾,有迪奥娜的、有胡桃的,甚至更换了许多未知号码,唯独没有备注为“阿贾克斯”的来电,他选择了忽略,为防止军臣监听,他从不用私人手机接听这些,而是回校用公共电话。

旅馆超出酒馆的范围有很长的距离,他们一路疾驰回到学校时,天色已经泛黑,正是晚餐时间,临近毕业的课程不多,一般在下午两三点就会结束,钟离下车的时候手机又开始震动,他掏出来看了一眼屏幕。

还是胡桃,大约今天自己被公子带走的事吓坏了她。

钟离依旧没有用手机接这发来电,宫仆们询问了他晚餐的安排,碍于还在发情期,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一次情潮又会来袭,安全起见他吩咐依旧是送到寝室,然后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房间。

钥匙插入锁孔,咔哒,门被打开,房间是黑的。

钟离站在门口,这是最平凡不过的未开灯景象,可他好似直面了一簇深渊,坠落感扑面而来,无形的吸引力拉着他往这团漆黑里走,让他手脚发凉。

阿贾克斯还没有回来,而他知道今天或者明天就是自己的发情期,他一向都是准时的。

明明房间只是没开灯,他却觉得在心里熄灭了一盏长明的灯。

钟离的心倏然一冷,他抬起犹豫的脚步最终还是落进了漆黑的房间里,他摸索着打开了灯,华丽耀眼的水晶灯被点亮,光亮驱散了这片黑,贵族大学的寝室都是单人公寓,豪华得如同城堡,他破例与阿贾克斯共住一室。

突如其来的光让他有些不适应地眯了眯眼睛,钟离把门关好,长长地吁了口气。

发情期的omega要比平时更加虚弱,钟离在这样的奔波中达到了身心疲惫的顶峰,刚想去床上躺一会儿,忽然想起这一次情潮的间隔似乎过长了,不像他以往的发情期频率。

思及至此,他急忙跑去盥洗室,掀开衣领对着镜面侧看了一下脖颈,鼓起的腺体还在泛红发肿,但还是完好无损的,并没有什么伤痕,他没有标记。

这个世界上会有这样的alpha吗?明明已经把他吃干抹净,为什么没有标记他。

这本就匪夷所思,但结合到这是个阴毒的愚人众执行官后,离奇程度就更上一层,不亚于鳄鱼流眼泪——会怂恿发动政变的alpha能对送到嘴边的omega垂怜吗?

钟离正对着镜子中看上去比早上出门憔悴几倍的自己发呆,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他摸出来看了一眼屏幕,这次上头的来电显示终于是“阿贾克斯”,他接通了电话,听见听筒的那头传来爱人熟悉的声音。

“钟离,你还好吗?有没有感觉不舒服?发情期到了吗?”

连珠炮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砸过来,即使隔着手机,钟离也能感受到阿贾克斯的着急,他把话筒贴得很近,每一句话的尾音都带着喘息,急促得很。

疲惫的心在这一刻被包裹了,钟离难掩柔软地放轻了语气,慢慢从盥洗室走回床边:“……嗯,已经发情了,但并没有特别难受,现在还能维持清醒,不然也不会接到你的电话。”

“你从分化以来都是我在身边安抚,现在怎么会不难受?钟离,你啊你,又在骗我了,说好了什么事都要跟我说的,一点点难受也要告诉我!”

阿贾克斯轻而易举地戳破他的掩饰,两小无猜的人最能了解对方,他清楚钟离早早端起的持重架子,凡事能忍则忍,极少和他坦白,所以十分敏感。

钟离被他说得明白,没有反驳,倒是顺着他的话头问:“那么,你还不回来帮我吗?”

这话语的尾音上扬,带着一点调情的意味,有十足风情,那头的阿贾克斯被轻而易举地撩拨到了,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两声,又咳嗽两声,才结结巴巴地说:“那个……钟离,我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你乖一点听我说,事后我一定补偿你,好不好?”

钟离道:“你说吧。”

“我爸他病了。”阿贾克斯一贯欢快的语气慢慢沉下去,钟离的心也在往下沉。

“今天回来训练的时候,我爸突然晕过去了,医官说疑似陨星症……”说到这里的时候,阿贾克斯的嗓子哑了一下,听上去像憋着哭腔,“如果真的是陨星症的话,他大概就会在某一天和那些病人一样突然死掉,我得陪陪他,钟离,你能理解吗?”

“可是,阿贾克斯,”钟离哽了一下,他的语气很是平淡,仿佛没有共情能力,无法理解爱人的悲伤,“据我的研究,陨星症是没有前兆症状的。”

这冷冰冰的反驳让他听上去冷漠极了,阿贾克斯不能认同他的分析:“可万一有呢?我从小就没有妈妈,这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他是我爸,我得在家陪着他,我发誓,如果确认是医官诊断失误,我就立刻回学校找你。”

钟离张了张嘴,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也像是想说的太多了,一口气全都堵在了喉咙口。

阿贾克斯不可能不知道,他参与了神之眼的制造,他是陨星症联合国际研究小组的一员,他却选择了否认;阿贾克斯也不可能不知道,今天就是他的发情期,从未使用过抑制剂的omega还在等待他的安抚,他却选择了留下。

“……好吧。”钟离无话可说,他的嗓子有些干,他意识到,原来今天还没来得及喝水。

“阿贾克斯,注意安全。”他又补充道,保留温柔的爱意。

“我给你找了抑制剂,还派了一个医官过去,”阿贾克斯喋喋不休地说,不难听出他弥补的精心,“都是王宫医疗库的最好品质,但你之前没有使用过,我怕你会有不适感,有任何异常反应都要和医官报备,不能硬扛。”

“乖,就这一次,你自己熬一熬,以后的发情期我一定会在你身边。”末了,阿贾克斯哄他。

钟离敷衍地“嗯”了几声,电话那头的人急促地挂断了电话。

随着电话的挂断,钟离的心终于沉到了海渊之底,原来风平浪静的海面、包容万象的、温柔的海其实也会散发他所畏惧的海腥味;原来蔚蓝的海底和深渊并无差异,没有光线和救赎,也没有希望。

这一次,好似没有火能再引燃。

狡诈的军臣只需要上演一出病戏就可以把阿贾克斯牢牢地拴在身边,年轻人的感情还很纯粹,重视亲情也重视爱情,不疑有他,钟离百口莫辩,也在这一刻,对爱人的怀疑抵达了顶峰。

当政变的消息被放出来,已经铲除前朝人脉的军臣被封为新的璃月王,阿贾克斯就是下一个王,到了这种时候,他的阿贾克斯,真的会义无反顾地站在他这边吗?

他是会被当做潜在的危险被在一个无知无晓的时刻,悄无声息地就被暗杀;还是会被顾念旧情,被阿贾克斯继续收为爱人,如金丝雀般被拴在暗无天日的婚姻里,成为一个生育机器,相夫教子。

他的学识、他的抱负、他的琴棋书画、他所努力的一切最终都会被埋没在璃月一段不会被记载的历史里吗?

他没有时间了,他需要别的路。

钟离从衣柜里翻出来一件新的外套,将衣领立起,半遮半掩着面容挑选了一处校园的公用电话,他给胡桃拨打了一发电话,刚接通,那头的少女就咋咋呼呼地喊了起来。

“殿下!殿下!您可算回电话了,迪奥娜给我说您被愚人众的公子带走了,真的吓死我了,我还以为那该死的肥猪已经提前下手要把您……”胡桃哭喊着,抽泣了两声,声音慢慢委屈下去,“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钟离安抚道:“并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这件事暂且不要和任何人提起,另外,我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办。”

胡桃吸了吸鼻子:“您尽管吩咐就好啦!只要能办到,我一定会尽力去做的!”

“迪奥娜那里的邪眼恐怕已经冷藏失效融化了,我需要一副新的做研究。”

胡桃应下:“这个没问题,就交给我,但是得再迟一点,那副是我打死了一个运输士兵从他手里抢来的,近期生产邪眼的工厂已经运作起来了,不久就会大批量出产,到时候我应该可以更加方便地弄来邪眼。”

钟离嘱咐道:“小心为上,不要让护卫军和愚人众的人发现。”

“那是当然!”胡桃说,“我得给迪奥娜回个电话,她担心了好久。”

“对了,”钟离补充道,“如果有公子的个人信息,也给我说说吧。”

胡桃满口答应,安全起见他们极快地完结了对话,钟离顺着昏暗的街道独身一人踱回寝室,门口三三两两站了一堆人,有被阿贾克斯派来的医官也有送晚餐的宫仆,钟离应允宫仆把晚餐推车送进寝室,留下了一个医官。

医官恭敬地呈上了一盒药剂,解释道:“注射抑制剂大约一次用一支的量,但介于殿下是第一次使用抑制剂,为避免药物排异反应,殿下可以分三次注射,每次间隔2小时左右,在此期间,有任何不适都可以叫我。”

钟离冷淡地应下,医官暂时离开了寝室,他把手里的药剂放回了床头。

因为连他自己都发现了一点不对劲——被alpha触碰过的身体似乎没有那样频繁的情潮,如一劳永逸般,完全填满饕足,这是他第一次接触alpha,在此之前,他丝毫不清楚AO之间的结合会有多契合。

守夜的医官在寝室楼外候了一夜,确认钟离没有异常反应后才回宫,谁也不知道那盒抑制剂仍在躺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并没有被使用。

没有人可以否认alpha比beta更契合omega,这是千万年人类进化出的生理结构,是刻写入基因的规律,乃至当生理问题与现实问题融化在一起后,会变成公子比阿贾克斯更适合他。

钟离被这样恶心的想法恶寒得连胃袋都紧缩,就好像再一次找到了当时被混沌意识所蒙骗的床事,让他把胃酸都吐干净,他会和如此下作的人混为一谈,与腥稠的海风考虑适配问题,何等荒唐。

他深爱阿贾克斯,这毋庸置疑,他绝不会容忍自己出轨,如果可以,那场不为人知的意外就应该在不为人知下沉没,公子该和他当时做完走人的无情一样,除却他们所应有的仇恨,不会再有第二种交集。

但阿贾克斯被军臣的病症借口拖延在家中,钟离在漫长等待第二批邪眼的到来时才意识到,没有爱人的时间也可以过得飞快,似乎并不会因为缺少了爱而停滞时间,他可以自己走到没有阿贾克斯的第二次发情期到来。

钟离一整天都没有再去上课,他躺在寝室查阅陨星症相关的资料,随时预备好使用那盒没有拆封的抑制剂,即使阿贾克斯又派医官给他送来一盒。

本该是发情期的当天,他安然无恙地度过了。

钟离以为是日期误差,他等到了第二天。

于是第三天、第四天也照常流逝,他没有发情。钟离最先想到的是omega的腺体或者周期是不是出现了什么问题,他把校医传唤到寝室,但他突然意识到,坏掉的不是omega的生理,而是坠入过深渊的他。

他由内而外的、因出轨种下了恶果,从身体里孕育出一朵糜烂腐败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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