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中】漂亮宝贝不干了-9
作者:西文炔      更新:2023-11-21 20:12      字数:11161
太宰治有骨气,给了中原中也长达三秒钟的时间解释,看着对方毫无反应甚至还有点“你怎么又无理取闹”的渣男神态,他直接甩上办公室的门径自离开了,临了还要在与中原中也擦肩而过时狠狠地撞一下对方的肩膀,连礼帽都撞歪半边。

中原中也更有骨气,太宰治这一走就是整整一天,面对未来继承人、现任黑手党常务处理人光明正大的翘班,他秉承着看谁骨头更硬的理念,只派了两个贴身部下去不远不近地跟着保护安全,半点没提要把人抓回来的事。

前来呈送工作汇报表供首领查阅和等着开总结会的部下在办公室门排成了长龙,一向宽阔空荡的走廊竟人头攒动,都很识趣地闭上嘴垂着头保持距离,中规中矩地在走廊站成一排,生怕触了霉头。

他们自然不知道黑手党的高层发生了什么内部矛盾,他们只知道,数年来如庞然怪物般不知疲倦运作的黑手党今天破天荒地停摆了。

一直以来勤勉名声在外的最高干部居然也转了性,摆出了罢工架势,任凭走廊里的部下来来去去,有等不到消息而手头工作繁忙不得不先回去处理的,有不明所以继续赶来排队的,热闹得完全不像往常连放进一只苍蝇都要被碎尸万段的死寂。

即使是这样,翘腿半躺在办公室休息区沙发里的中原中也丝毫没有起身处理的意思,越来越多待处理的工作堆积在办公桌上,混杂着早上被太宰治处理到一半的文件,很快垒成新的小山。

有胆子大点的,项目实在需要高层签字盖章,硬着头皮顶着中原中也闲人勿扰的气场跨入那道交际安全线,颤颤巍巍地鞠躬,把手中的纸张举过头顶,恭敬恳请最高干部签字首肯。

这位目前占据着黑手党最高实权地位的干部并没有他身份所呈现得那样恐怖,相反,在没有工作利益冲突的时候,中原中也对待部下相当和蔼可亲,谈笑风生都是常事,碰面也会点头打招呼。

当然,在这副平易近人的面孔下,所有人都知道,他同时也是能震慑整个里世界的荒神,死在他手下的人数不胜数,堆积起来的尸体恐怕可以铸成一栋新的黑手党大楼,他的杀伐果决从不被掩藏在那副天使般的面孔下,只需轻轻敛眉眯眼,杀意足以刺骨穿肉。

更何况他的心情现在明显不佳,周身都散发着“谁来谁死”的气息,如同一头假寐的恶兽,把他惊醒的代价就是供奉上心脏与血液,成为他的新鲜盘中餐。

中原中也没有搭理身侧的部下,充耳不闻地摆弄手中的游戏机,激昂的游戏音效和冷汗淋漓的部下形成了相当滑稽的对比,很快,高举的手臂开始发酸,垂下的脊梁骨也颤抖起来,中原中也按动游戏按键的轴响却愈发清晰,咯吱咯吱,如同一根一根断掉的骨头。

一只冰凉的手掌按上了手腕,旋即手中的文件纸被抽走,温厚的男声从头顶传来:“好了,来这边吧,我来处理。”

这和天籁之音什么区别?!

部下感激涕零地抬起头,看见一名在夏天也仍然裹着厚厚大衣的高挑黑发男人引领着他向办公桌走去,很快地用钢笔模仿中原中也的笔迹签下名字,带着未干的墨水递回他的掌中,示意他离开。

部下拿着这份“假冒签名”的文件,为难地看了看男人又看了看坐在沙发上对此不置一词的中原中也,迟疑半天还是抬着脚步出去了。

“中也,”兰堂叹了一口气,他慢吞吞地开口,脾气好得不像话:“你和那孩子闹脾气了吗?”

“谁会和那种小鬼闹脾气啊……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中原中也嘟哝着,顺手把通关的游戏机往茶几上一丢,懒懒地把上下交叠的腿互相交换了个位置:“话说,你为什么会过来啊兰堂先生,不是说你只需要负责情报部门就行了吗?”

兰堂搓了搓手,尽可能让自己在这个冷气十足的办公室里获取暖意:“……整个mafia都在为你和那位继承人的罢工而工作停滞,如果是矛盾的话,就尽快解决吧?”

“啊啊我就知道!”中原中也抓了抓头发,“哥哥让你跟我一起回横滨的作用根本就是为了监督我好好工作吧?”

“我不赞同这个说法,”兰堂有理有据地反驳,“也许他是猜到了这个继承人并不好搞定,不放心你一个人,怕你受委屈,所以才让我陪你回来。”

中原中也磨了磨齿尖:“你肯定是会帮他说话的啊!”

兰堂摇摇头:“我更认为这是事实,不是私人立场。”

然后他在中也开口说下一句话前提议:“无论如何,先把堆积的工作处理掉吧,mafia不能没有领导人,至于那个孩子……”

“别管他,”中原中也慢吞吞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他伸了个懒腰,格外不情愿:“我已经派人去盯着了,他不会有事的,但我也不会叫他回来,我看他是被保护得太好了,不在外面吃点苦头是不会知道自己错了。”

他的话嗓音低沉,语气也压得极其不耐烦,仿佛要把厌恶塞满每一个字音,把对夏季炎热的讨厌和对太宰治的讨厌一齐从喉咙里丢出去,摔得远远的,永远都无法再回到胸膛,成为被弃养的猫。

换作旁人一定会觉得黑手党的高层内部自此奠定了不睦的基础,手握最高权利的最高干部和名义上掌权的首领继承人至少会有一次即将发动的谋权争夺战,这在黑帮组织里并不罕见,隔三差五就会有权利争夺的暴动。

可作为一手把中原中也带大的兰堂,他想读取这个孩子的真实情绪易如反掌。

即使说着要让太宰治去外面的世界吃吃苦头,也还是妥帖地安排了最信任的贴身部下去盯梢,如果说太宰治——这个他第一眼见到就觉得不如看上去那样弱不禁风的孩子会变得娇惯,十有八九也是中原中也自己惯出来的毛病。

看得出来已经很努力在锻炼太宰治了,可是那颗心太柔软了,一刻也不肯坚硬,时时刻刻都准备好包裹住那个孩子,让他免受世间的任何一点风雨,这样的孩子又怎么会乖乖听话呢?

他只会更嚣张、更矜傲,他作为孩子时并没有被给予足够的底线,长大后则会愈加不知天高地厚,所谓恃宠而骄,正是在中原中也的掌中一点一点被浇灌出来的,中原中也迟早有一天会咽下这颗属于他自己的因果。

届时会要他的权、他的命、亦或是更多的东西,不得而知,要看太宰治被惯得有多贪婪。

中原中也会培养出一只吞噬整个里世界的黑色幽灵,这其中也包括他自己。

贪得无厌的结果就是——

赶尽杀绝。

兰堂看着中原中也坐回办公桌边,这张椅子自从太宰治接手黑手党的工作后他许久没有再落座了,堆积的文件瞬间把他遮掩了身形,只剩半截帽子在错落的文件夹后轻轻晃动。

中原中也抽走一沓文件,遮挡视线的文件顿时短下一截,和兰堂投向他的视线相交,中原中也疑惑地从那双黄绿色眼眸里读出了满满的担忧,他侧了侧脑袋:“怎么了兰堂先生?”

“不、没事,我只是觉得,你教育继承人的方式似乎并不妥帖,我无意指点你的工作,关于这件事需要和保罗再商讨一下……我先回情报部门了,加油,中也。”一向思维缜密的兰堂言语含糊地说了一通中原中也听不懂的话,关上门离开了。

中原中也盯着那扇被轻轻合上的办公室门微有愣怔,他隐约觉察出兰堂话语里的隐意,像随风卷来的一缕烟雾,尚未辨析清楚就被流动的风吹散了,连影子都无法追寻,更别提细究。

分析无果的中原中也低下头,他捏着羽毛笔沾了沾墨水,将指下的文件纸翻过一页,笔尖堆积过多的墨水在新纸上洇下一团湿润的水渍。

酒杯在木质吧台桌面上停滞太久,古典杯内的手凿老冰融化得极其缓慢,而杯壁上的水珠却极快地顺着凹凸不平的玻璃滑落,洇出同样的水渍,折射昏黄水晶吊灯带来的光线,晦暗晃动或流光溢彩,稍稍转动一次即刻又成了碎裂的水滴钻,映射出垂头看它的眼珠。

这只眼珠阴郁地渗着黑红色泽,倒映在水面上时模糊重组,变成了一洼骷髅空洞,看不见眼珠的存在,空留如同无底洞般的眼窝,里头随时都会爬出蜈蚣或千足虫、或是卷着蛛丝的黑寡妇。

吧台的另一边坐下了第二位顾客,他撞动了桌面,将小小的水珠撞出涟漪,翻涌起来折射出潋滟光斑,总算从那只漆黑的眼珠里翻出一点色彩,彰显它确实是一只完整的眼睛。

太宰治有些不耐烦地掀起了眼皮,投向他身边新落座的顾客。

这一整个吧台都没有第二个人愿意和他同桌,哪怕他只是一个未成年,能在日本违背“未成年不能饮酒”规定且如此堂而皇之坐在吧台上的,太宰治大抵是唯一一位,这一切都源于在他身后不近不远落座卡座的两个黑手党。

太宰治当然知道中原中也派了人盯梢他,他也并不打算甩掉这两个跟屁虫,反而要故意叛逆给中原中也看:能被派出来保护他安危的自然是中原中也信任的部下,所以这两名黑手党会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全都汇报给中原中也。

叛逆期如果缺少了观众,又怎么能叫叛逆期呢?

太宰治离开黑手党本部大楼后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一眼就看中了这家挤在狭隘小巷里的酒吧,招牌上的“Lupin”字样因内灯管老化微微频闪,昭示年份已久。

他毫不犹豫地推开了“吱呀”作响的门,向吧台要了一杯口味柔和的威士忌,舒舒服服地开始了他的罢工时光。

如果中也不来主动叫他回去的话,他是绝对不会回去的——太宰治已经下定了决心。

这份决心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变质,成了单方面的赌气和窝火,太宰治无数次点亮手机屏幕,看见数字一点一点向后跳,越过午餐点,直奔傍晚,他却没有收到一个电话乃至一条短信,身后那两名雕塑一般的黑手党也无动于衷,看样子丝毫没有收到中原中也行动的指令。

他们只是过来看着太宰治,看着他发脾气,仅此而已。

这和冷暴力有什么区别?

饥饿感和潮水一样扑上来,像杯壁上潮湿的水珠,把桌面晕染得一塌糊涂,太宰治的手指上沾满了湿漉漉的水渍,他不甘心就这样在身上擦拭掉,就像他不甘心就这样任由中原中也晾着他——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才能做到丝毫不解释?

太宰治饿了,在他没有遇到中原中也之前,他习惯于饥一顿饱一顿,没有得胃病全靠年轻肉体的修复能力扛住,现在他仍然年轻,却被中原中也养得一餐不落,娇惯的胃比主人更先投降,叫嚣着要寻求它原本的待遇。

因此太宰治的脸色愈发难看,吧台的调酒师都不敢多出来走动,倚靠在吧台边缘,尽可能和这个看上去就和黑帮脱离不了干系的孩子拉远距离。

可有一个男人就这样不知好歹,打搅了太宰治的单方面赌气。

太宰治掀起眼皮,自下而上打量坐在身边的男人——他穿着一件黄色的风衣,下巴有胡茬,看上去有些不修边幅,眼下有乌青,想必他的工作并不轻松;棕红的碎发耷拉在头顶,勉强算井井有条,是个自律的男人。至于他的手,他的手指有薄茧,他要么拿枪,要么拿笔。

男人对太宰治并不礼貌的打量报以一个礼貌的微笑,旋即拔高声音向调酒师招呼:“麻烦给我来一杯麦卡伦12年,加冰,谢啦!”

等同以德报怨的行迹让太宰治不禁被气笑了,他胸膛里郁结的气正愁缺个发泄途径,没好气地开口:“喂,我说大叔,随随便便对一个小孩笑可不是好事啊,就像人贩子一样,我会以为你想把我拐走。”

“随随便便就对陌生人说这种话也是很没礼貌的事啊,小鬼头。”男人并没有摆出“他还只是个孩子懒得计较”的态度,反而一本正经地反驳。

太宰治这次是真的笑了,他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你为什么会和小孩拌嘴啊?”

“‘小孩’并不是靠年龄来划定界限的啊……”男人将目光放得很深远,似乎在构思什么,“心理年龄要比实际年龄重要多了,就像你一样,我刚看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比我遇见的所有小孩都要老成,少说也是个‘心理成年人’了。”

太宰治来了兴趣:“那在你的眼里,我几岁了?”

谈话间,调酒师将一杯威士忌推上了桌面,男人含笑点头,又把头扭过来答:“呃……23岁吧!”

“哇哦,”太宰治发出一声惊叹,他撑起下颚,兴致勃勃地问:“在你的世界观里,你还给我塑造了什么?”

“‘塑造’?”男人啜饮了一口酒,他有些被呛着了,看向太宰治的目光变得更警惕:“你说这样的话会让我觉得……你认识我?”

“不认识哦,”太宰治摇了摇头,“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是你的指腹上有茧,那个位置是握笔握出来的,所以你应该是个小说家,更何况,只有小说家才喜欢聊这些奇奇怪怪的设定,被灵感折磨得看上去有些疯癫。”

男人的目光在太宰治微笑的脸上停滞了片刻,似乎想揣测他的话真假,但仅凭他是无法做到的,因为太宰治要比他阅读过的所有书籍还要复杂,单单是那只只显露了一半的眼睛,就远超他能在一本小说里绞尽脑汁埋下的所有伏笔。

这是一个很危险的小孩,他有所预感,可他并不打算换座位。

或许太宰治说得对,小说家总是这样,疯疯癫癫的,喜欢从危险里寻求灵感和素材。

“我叫织田,织田作之助,”半晌,男人松了口,他自报家门:“是个业余小说家,下班后写写小说,用来发散思维,免得大脑被埋没在窒息的生活里,变成一团死肉。”

“既然如此,那就为我们的萍水相逢干一杯吧,织田作!”太宰治眉眼弯弯地冲他笑,减退了方才打量他时蕴含的锐利敌意,他用奇怪的断句喊着初识的男人,向他举起了手中的酒杯,晃动的棕黄色酒液中发出冰块在水波荡漾的脆响。

“我可不会和一个连自我介绍都不会的没礼貌孩子碰杯哦。”织田作之助如是说着,他自顾自地端起酒杯,仰头饮下一口。

太宰治也不气恼,他一扬酒杯,算作与空气碰杯,而后一连吞咽好几口酒液,冰凉辛辣的液体在食道与胃袋间拉出一条尖锐的丝线,他说:“好奇怪啊织田作,你明明知道我还没有成年,却没有劝说我不能饮酒,一点都不像你这种性格会做的事。”

“我这种性格?”织田作之助抬了一下眉头:“我们才第一次见面吧?”

“是哦是哦……但是我呀,看人很准的。”太宰治托着脑袋喃喃道,唇角的笑意虚浮且不真实,连带着他整个人都在昏暗的灯光下真真假假,好似下一秒就会散成融化的冰球,变成空气里飘扬的甘醇酒香。

“我一眼就知道,织田作是个好人。”

织田作之助被太宰治的定论逗笑了,他从太宰治逐渐迷离的眼睛里看见了潮湿的光点,眼尾泛着微醺的潮红,吐字也不甚清晰,舌尖抵出来的文字带着一点迟钝的含糊,让他的嗓音黏糊糊的,近似撒娇的鼻音。

第一次饮酒的孩子在酒量和熟练度上都吃了亏,急促地吞咽只会让他的醉酒来得又急又猛,不出意外的话他明天早上要头疼地捂在被窝里偷偷哭了,为今天年少轻狂的豪饮买单。

意识到这点后,织田作之助对于孩子天生的包容越过危险性翻涌上来,太宰治不再是什么危险的、令人生畏的东西,仅仅只是一个孤身酗酒的孩子。

他的眉眼线条从硬朗变得柔和,戒备心也放下了许多:“刚见面就指认对方的性格听上去有点不靠谱,我不认为你仅凭这几分钟就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也就分析出我的职业那里还有点可信度。”

太宰治做出夸张的表情:“哇啊……这就要打击我了吗?我可是自信满满说出这句话的耶。”

织田作之助耸了耸肩,表示自己很无辜。

太宰治垂下脑袋,百般聊赖地探出一根手指伸进已经见底的酒杯里,指尖拨动光滑的冰球,相比刚到手时的手凿棱角分明,开始融化的冰球变得更加圆润,按在指尖左右滑动,碰撞在杯壁敲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他玩了半天冰球,突然转变话题,扭成了一个赌约,语气也俏皮起来:“那不如就赌一赌,我能从这第一眼里,能看透你的哪些东西吧?”

织田作之助扭头和他对视,太宰治已经醉得很厉害了,酒精作用在短短时间内快速地攀附上他的脸颊,苍白如纸的面颊浮上了发烧般的红,泪腺分泌了过多的生理泪水,虽然没有溢出眼眶,却浸湿了眼睫毛,粘成缕缕分明的蝶翅。

他觉得这个孩子很奇怪,他的身上蕴藏了太多情绪,像有很多种不同的皮囊套在他的骨骼上,他时而阴郁时而开朗,那双眼睛也会从迫近死亡的凶戾圆滑成天真可爱的无辜,酒精是一把无焰火,把他身上的皮囊烧得千疮百孔,所以他表现出来的形象也瞬息万变。

一个并没有成年的孩子应该是这样的吗?织田作之助忍不住皱起眉,他平时会去救助孤儿院的孩子,并没有从其他孩子身上看见这种特质。

恻隐之心让他开口劝道:“你已经醉了,还是早点回去吧,需要我帮忙打电话给你的恋人吗?”

太宰治对这句话给予了相当了怪异的反应,他没有拒绝也没有同意,而是瞪大了眼睛,将那只湿漉漉的鸢色眼瞳睁得圆溜溜,眉头却慢慢地蹙了起来,疑惑、惊讶、还有一丝被戳穿的慌张,比起这些,更多的是迷惘——他用这样迷茫的神情面对织田作之助的提议。

“什么,”太宰治自言自语一句,又拔高音调问了第二遍:“你在说什么啊织田作?”

“对于你来说,未成年饮酒都发生了,所以未成年恋爱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吧,”织田作之助用很平淡的语气阐述,“所以我问你需不需要打给你的恋人,再怎么说也该有人把你接回家吧,不然醉倒在这里还是太危险了。”

“不、不是这个,”太宰治的语调变得很急促,可他醉得厉害,平时舌灿莲花的嘴放快一点语速就变得含糊起来,“我是说,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有恋人?”

“这是小说家的直觉,”织田作之助说,“我会和身上有故事的人谈话,从他们光怪陆离的生活故事里找寻创作灵感,身上藏了很多秘密的人坐在人堆里就是会有特别之处,就比如你,这也是我坐过来的原因。”

织田作之助望着太宰治那双热烈的、滚烫的、急切的眼睛,他看上去焦急万分,如被吊绳拴住脖颈悬在房梁上的上吊者,如果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来帮他割断绳索,他会生生窒息而死。

他说:“我一进来就发现……你看上去很奇怪,你好像恋爱了,又好像失恋了,你和你的恋人有什么矛盾吗?因为我从来没在一个人身上见过同时存在两种恋爱状态,忍不住有点好奇的你的故事。”

“啊当然,如果这件事涉及到了你的隐私,不说也没关系,我先为我的唐突道个歉,真是失礼了。”

太宰治打断了他道歉的话,沉着语气说:“不、并没有唐突,因为我确实没有恋人,我只是——”

他不明所以地停顿了一下,接上同样莫名其妙的话:“——我只是确实没有恋人,我还没有谈恋爱呢。”

织田作之助用手指按着酒杯上下滑动,把外壁的水珠擦得一干二净:“看样子你的恋爱经历很坎坷。”

太宰治仿造织田作之助的动作去握酒杯,被冰得一个激灵,掌心刺骨的寒意让他沉沦在酒精中迟缓的大脑强迫着加速运动起来,他不肯松手,就像在和谁较劲,他咬着后槽牙自嘲般说:“很奇怪吧,明明没有谈恋爱,还要说这一堆乱七八糟的话。”

“这并不奇怪。”

织田作之助的嗓音比刚见面时要低沉一点,也许是酒精点缀了声带,为讲述故事增添了恰到好处的氛围感,轻柔的慢音乐混杂着他的嗓音,展开了一个简短的爱情故事:“我在大阪读书的时候就喜欢写小说,晚上在学校操场散步找灵感,遇到了一个特殊的男学生。”

“他向我倾诉了他失败的爱情史:他有一个和他朝夕相伴的恋人,他们每天一起上下学,为了能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他报了和恋人相同的专业课,连体育课跑操都要并肩同行,学校并不允许学生脱离学校宿舍外出合租,但他却能想到办法和恋人同住,甚至连毕业后要去哪里工作都商量好了,要一起投递简历……”

“从这一切来看,这是一段很美好的爱情故事,对吧?好像每个青春期的学生都幻想过从校服到婚服。”织田作之助抿了一口酒,因为长段叙说而沙哑的嗓音又恢复原样。

“但是呢,他有一天突然发现他的恋人有了新的恋人,他怒不可遏,质问恋人为何要出轨,而他的恋人却说出了‘我们根本就没有谈什么恋爱,你这家伙真是疯了’这种不负责任的话来。”

说到这里,织田作之助停顿了一下,他从太宰治分明醉得潮湿的眼睛里看出了无法遮掩的冷静,他相信以这个孩子聪明的大脑,他一定知道了故事的真正结局。

他接着说:“原来这个男学生根本就没有什么恋人,他以为的恋人只是他关系很好的舍友,他一直都在暗恋对方,又因为过分亲密的接触让他产生了恋爱的错觉,误以为他们已经在一起了——”

“真是一段相当有趣的爱情故事,对吧?”

说完这一切,织田作之助砸了一下嘴,也不知道是在感慨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的戏剧性故事,还是在回味咽下的威士忌。

太宰治沉寂了半天没有接话,片刻后,他倏地站起来,把身后的椅子都撞出去一段距离,有些年份的木椅在地板上划拉出吱嘎尖锐声。

“谢谢你今天的故事,织田作,但是我得回去了。”

太宰治看上去比刚才的微醺状态要清醒很多,能轻快地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好像酒精的影响对他来说到此为止了,只有老酒鬼才能看得出来,他正处在酒精上头到不省人事的极限边缘,回光返照般拥有短暂的理智,不出几分钟,他就会融化成一滩扶都扶不起来的烂泥。

“看来你也有一场双方都没有觉察到已经开始的恋爱,真是奇妙……这就是未成年的青春物语啊。”

太宰治站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出去两步,织田作之助在他背后意犹未尽地感慨着,然后将语气拧转得格外严肃,他说:“对了,还有一件事。”

“小说家只是我的副业,我是port mafia的人,我是个黑手党,下次不要再和陌生人喝酒了,那太危险了,你还很年轻。”

太宰治的脚步在织田作之助的告诫里停了几秒,旋即再度往门口踏去,吱呀作响的门被推开,属于夜晚的寒气钻入酒吧,驱散了一点夏季的炎热,掺杂着青草与尘土的干燥气味。

“我也有件事想告诉你,织田作,”太宰治在跨出酒吧门前侧过头,用被酒精净泡后微哑的嗓音说:“你手上的茧不仅有握笔留下的,也有握枪留下的,我早就知道你是黑手党了,我说过,我一眼就知道织田作是什么样的人了哦。”

太宰治说这句话时一定是含着笑的,因为他的尾音上扬得厉害,有着孩童得意洋洋的语气,可他表达的意思太过阴森,像一头喜爱嬉笑谈说的怪兽,扮作和蔼可亲的人形骗取人类的信任,靠近后再悄无声息地吃干抹净。

“那么,既然一起喝过酒了就不算陌生人了,再次感谢你的故事,下回见。”

太宰治关上了酒吧的门,踉踉跄跄地踏上了回本部的路。

坐在家里的中原中也第一时间就收到了来自部下的短讯,得到了太宰治安全返回本部办公室的消息。

太宰治显然醉得神志不清了,幸好他如计算机般可怕的大脑还是要比常人更精密一点,清楚地认知到他在和中原中也冷战,所以他不打算回家,犟得像头驴,固执地撑着最后一丝清明回到了黑手党本部大楼,躺进了办公室的休息室。

把自己丢进柔软蓬松的床褥后就连听觉都离自己远去,太宰治不记得他有没有开灯,也许这对他来说完全没有意义,因为他的眼皮像是被施加了诅咒,即使竭尽全力也无法换取一点视力,仅存的感官只剩下触觉。

没有了听觉与视觉后,触觉才格外敏感,太宰治能感觉到包裹着自己身躯的布料是如何粗糙,最高档的手工制衣对于一个醉酒的人来说也太过劣质,他的触觉太过敏锐,能记得手指按在被褥上下陷的松软,能感知中央空调运作带来的微风拂过裸露的肌肤。

醉酒的感觉太奇妙了,他的思绪仿佛溺水了,在海水中挣扎沉浮,无限逼近于死亡——对于一个拥有极高掌控欲的家伙来说,失去掌控感等同死亡,太宰治讨厌事物脱离自己掌控的感觉,可当这一切镀上酒精后,又变得诡诞起来。

并不是不能接受,甚至要更轻松,短暂地抛却不停转动的思维能力,当一只随着海浪被抛起的海鱼,无数次脱离赖以生存的海水,冲向致死的氧气,在窒息的边缘体验坠落的心跳加速,缺氧和冲击把快感值掀到最高。

中原中也打开了休息室的灯,跃入眼帘的就是一个醉得四仰八叉的姿态,对这一切还毫不知情的太宰治还沉溺在自己的心理极限运动中,发出鱼儿缺水般吐泡泡的咕噜声。

中原中也被一瞬间涌上来的气恼撞得太阳穴都突突生疼,他原本就因为加班处理了属于太宰治的工作而疲惫,现在真正体验到了什么叫身心俱疲,他的烂摊子没完没了,根本收拾不完。

他咬牙切齿地问身后卑躬屈膝的部下:“这就是我让你们看好他的结果,对吗?”

部下颤声回答,试图把责任推卸出去:“……报、报告中原大人,是您吩咐‘只需看好太宰先生别让他受伤,其余一概不管’,所以我们才……”

气血上涌给中原中也带来眼前一黑的闭气感,他闭了闭眼睛才没一头栽在地板上,这确实是自己的原话没错,他现在体验到什么叫有苦说不出的痛苦了,真正打掉了牙往肚里咽。

他压低嗓音吼道:“日本法律规定了未成年不能饮酒!他只是个未成年!你们一点变通也不会是吗?就这个脑子是怎么跟我干到现在的?”

另一个部下小声问:“可我们是黑手党……也要遵纪守法吗?”

这话没法儿说了,中原中也想,他问:“他喝了多少?”

部下战战兢兢地答:“一杯加冰威士忌。”

中原中也有点被气笑了,虽然他知道现在不是笑的好时机。

得到了满意的回答,中原中也摆了摆手让这两个家伙有多远滚多远,一脚把房门踢上,勉强算作宣泄了怒火,他叉着腰扭头看向还在床铺上蠕动的太宰治,在床头柜的急救箱里翻找起应急醒酒药。

也许是刚才踢门的声音太大,把醉酒的家伙惊醒了一点,理智勉强回笼,太宰治试图调动仿佛膨胀到有三倍大的舌头,在狭小的口腔里组织出完整的音节:“……嗯、中也……?”

中原中也赶忙丢下手中花花绿绿的药盒,从床边站起身,确认自己刚刚没有幻听。

“太宰?”他迟疑地回应了一声。

中原中也的嗓音相当具有辨识度,比想象中要更低沉,富有特色的磁性,蕴藏着极具杀伤力的杀戮感,他只需要稍稍压一点嗓,就能从中挤出死神低语般的凶恶,无论是训斥部下还是恐吓敌方都无往不利。

光是认知到这段声音出自中原中也,足以叫人不寒而栗、丢盔弃甲。

太宰治不可能认错中原中也的声音,他隐约捕捉到了熟悉的呼唤,零零碎碎地掉进他的梦境,像泡泡机里吹出来的漫天泡泡,轻盈又碎散,他想伸手去捕捉,想抬头去倾听,可泡泡轻飘飘地飞走了,又噼啪碎在他的掌心,留下汗液般的潮湿感。

“……哈、好热……”

太宰治在出汗,酒劲上来后,他热得不行,好似积攒了一个夏季的炎热姗姗来迟地要冲破肉体,焚尽血肉,汗湿的手指深深嵌入洁白被褥,收紧又松开,汗珠很快就将碎发粘连在鬓角,缠在脸上的绷带也松散开。

“太宰?你说什么?”

即便中原中也已经竭力倾听太宰治的呢喃,但含糊不清的口齿加上嘶哑的嗓音并不能让声音传出喉咙,中原中也实在听不清,这比战火纷飞中受到信号干扰后传达的命令还要难懂,战场上他有把握能弥补一切疏漏,但他不能拿这种自信赌太宰治的状况。

中原中也提膝上了床,他跪在床边,拉长身躯伏下去,将他们之间的距离压缩到咫尺之遥,连垂落的橘色发梢都落到太宰治的肩颈,与汗湿的黑色碎发交织缠绕。

太宰治的喘息很重,他看上去好像发烧了,一次一次的热气随着胸膛的起伏扑打在面颊,中原中也从他的呼吸中嗅到了醇厚的酒气,他尝试用手掌去触碰太宰治的脸颊,以便确认他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难道是酒精过敏吗?可太宰治的资料上并没有提及这条,他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几乎所有内容都烂熟于心。

中原中也焦急地用手掌轻拍太宰治的脸颊:“你有哪里不舒服吗?太宰,你能听得到我说话吗?”

在他不懈的询问中,太宰治总算睁开了一点眼睛,那太狭隘了,连通过一丝光线都奢侈,更何况里头还蓄满了生理泪水,将眼睫毛粘连在一起,成了另一道阻碍,太宰治不可能看得清东西——

不可能的,太宰治也是这样想的,他和中原中也还在冷战,这个铁了心要等他先低头的小矮子绝对不可能会过来的,他总是这样骄傲,就像传闻中所说的那样,他是“mafia的公主”。

也许连这种轻柔的、关心的语气都得在梦里才能品尝。

而那个法国佬又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品尝了多少次?

真该死呀,中原中也、真是该死呀,在梦里也不肯饶过我,我们分明没有在恋爱!

愤怒与酒精一齐麻痹大脑,太宰治以几乎不可能的力气支起了身子,他的动作不算快,或者说醉酒带走了他的大部分体能,中原中也随随便便就可以躲开,然而他正关心着太宰治,试图认清他想干什么、又是哪里不舒服,所以他眼睁睁地看着太宰治起身,把他掀翻在了床上。

天旋地转后,换作中原中也仰躺在床铺上,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感觉到一丝危险。

他的危险感知雷达难道也被酒精麻痹了吗?危险显然已经将他吞噬,他却才能觉察一二。

“太宰。”中原中也试图把滚烫的、撑在他身上的太宰治推开,即使面对着一个醉到神志不清的家伙,他还是忍不住躲闪眼神:“你先起来,我去给你找醒酒药。”

他的手掌刚抬起来就被握着手腕压回了枕上,太宰治的力道大得可怕,显然用了十足十的劲,中原中也侧头看了一眼太宰治的手臂,汗湿的白衬衫包裹在他的手臂上。

那不是他记忆中的手臂,那个瘦弱的、不堪一击的少年,如蒲柳般纤细的手腕不知何时竟也有了流畅的肌肉线条,附着在骨架上,肌肉轮廓甚至可以与他一较高下,按在他的手腕上疼得真实。

他的目光流转,自手臂看回太宰治被汗水浸透的面容。

太宰治好像突然长大了,他绝对不是在这一瞬间长大的,是中原中也一直都被自己的滤镜所蒙蔽,以至于他没有及时认清少年的成长。

他脸颊上的婴儿肥褪去,下颚线的轮廓逐渐硬朗,连眼睛都变得狭长,只有在刻意睁大时才会复刻少时的天真感,而这正是太宰治一直在对中原中也做的。

太宰治睁开了眼,这一次,他的眼皮下垂,眼神狎昵,眼尾的潮热红烧到了瞳孔里,将他的眼神煅烧得灼热滚烫,如蚀皮肉。

中原中也的心脏在胸膛里猎猎跳动,呼吸都错拍,他无不慌乱地想,糟了,好像这个夏天热的不是天气,是太宰治看向他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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