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神棍
作者:喵柒见      更新:2022-04-12 09:15      字数:5842

老仆端着最后一件礼物走进后院的那天下午,阳光正从他背后歪歪斜斜地照亮了阁楼牌匾“馨香百代”四个烫金的大字。

十六岁的司空家小少爷窄袖一挥,这位在司空家待了四十多年的老人只得恭敬地垂下长眉,让那礼物与石桌旁杂七杂八垃圾似的礼盒融为一体。

应该有小少爷膝盖那么高,老仆粗略的估计。

不过和他倍受宠爱的哥哥相比,还是差远了。

今年是肃和曌两国休战的第五个和平年,或许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五年前的战争打了六个月,最终以肃签署投降书画上句号。而真正懂其中道理的,一定清楚其实他俩谁都没有赢,赢得反而是这个远离战场大发横财的偏远之地。

司空家的宅邸就坐落在锦都东南最繁华的地带,占地四百多亩,往南就是锦都边界绵延不绝的山脉,曌和肃便在这道天然的屏障背后。

环境封闭并没有让这里的人变成什么窝囊种,恰恰相反,光是司空一族的骁勇就足以让北境其它边缘小国闻风丧胆。

先祖荣光赋予他们好战的根骨,上至家主司空勣,下至他的两个儿子,都是战场上流过血,掉过肉的英雄人物,除了弈星,也就是这位坐在石凳上百无聊赖下棋,指挥仆人把另一位将军送来的玉盏往垃圾堆里丢的,废物。

他不会打仗,准确说来,是连打架都不会。如司空震所说,他跟花瓶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长的好看,花瓶砸出去还能把人皮肉割出血,他砸出去只能碎成一地银闪闪的粉末,根本没什么杀伤力。

司空家骁勇善战百余年出了个不能武的废物,眼红司空的没一个不曾茶余饭后恭喜这一大家子。

该,哪能世间好事都给你们占了。



“小少爷,明日要登门谢礼么?”

不管喜不喜欢,按照锦地礼节,送了生辰礼就应当回表感谢。但要把那些人聚在一起给他这个笑话过生日,那当然还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能选几个有代表性的人物挨个登门。

所以弈星很果断地拒绝了。

那丫鬟低下头颅,吞吞吐吐开口:“老爷会生气的。”

提到司空勣,小少爷给了她一道斜侧的目光,短暂而没什么营养。

“就说我病了。”

他老人家大概会更生气……丫鬟心里嘀咕。敬真少爷十六岁那年,还跟着司空老爷出军北征呢,这一大家子人,哪有这么娇贵的。

话是这么说,但司空府这小主子之所以令府里丫鬟仆人害怕,就厉害在那双眼睛,偏偏就能一针见血看出她在想什么。

无意中和这双苍穹般的瞳孔对视瞬间,那目光好像变成了钩子,把她的心脏给刺穿提了起来。

丫鬟一阵觳觫,如遭雷劈。

“怎么这副表情?”弈星面带微笑,但笑得冰冷,冷得太阳照在他脸上都变了色,“我还没被父亲赶出家门,就想换个新主子了?”

丫鬟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疯狂磕头:“奴婢没有这个意思!奴婢对小少爷绝无二心!”

弈星撑着脑袋,蓝色玉珠在手腕背部投下浅色透明的影子,被一紧一松两根细绳串着,衬得这只小臂又白又细。

周围的仆从都惶恐地跪了下去。

没有谁会忘记半个多月前从湖里捞起来的那具尸体。

弈星用两根贯以夹棋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眼角稍有下压,似乎很疑惑:“你很怕我吗,为什么要抖?”

“对不起,对不起少爷!”丫鬟的眼泪珠子似的一颗颗从他的手背滚过,打湿了袖口边缘。
  
除了丫鬟的哭泣声,院子里其他人都静默站立着,像一排排守坟的泥偶。绿梧桐几乎要将日落的路径完全遮盖,温度仿佛顷刻降回了料峭春风吹开湖冰的二月天。

一串铃铛声从门外由远及近传入院内,击碎了院里阴气森森的死寂,带着少女盈盈的笑,十分轻快。

“小星儿!”

他的注意力这才从阴森的气氛中抽出,目光转向了门,神情稍有缓和。可还没起身,公孙离就已经飞进了院子,高高挥舞手里的一本书:“我来给你送礼物啦!......嗯?你好像很忙?”

“没有。”

弈星挥挥手,除了犯事的丫鬟不敢动,其他人都心照不宣地退了出去。

公孙离察觉到院里的古怪,将书递给弈星后左看右看,目送那群仆人离开。

“这是怎么了?过生日不应该开开心心的嘛。”

后者像是没听见她的提问,家中惹人心烦的琐事,还不如公孙离送来的一本书能值得他上心。

“古遗图志?阿离姐竟然真的找到了?”

“废了些力气,不过还好,总算有收获。”少女摸了摸那双兔耳嘻笑,“知道你喜欢,我就差人去问,只是没想到找起来那么费劲,花了整整两年呢!”

弈星看着她,千言万语到嘴边仿佛都失了份量,只剩下一声:“多谢……”

公孙离坐下后不满地支着半张小脸:“这么客气干什么,我们从两岁起就认识,你拿那群老家伙当外人就算了,怎么连我也一样?”

“这不是客气,是惊喜。”他坐在公孙离身旁,纠正这里面微妙的差异。这么多年,除了公孙离,连父亲都没对他的生日这么用心过。

“哈哈,开个玩笑而已啦,小星儿好喜欢较真哦。”

少女忍不住打趣,接着随意翻了翻那书:“别光顾着说话了,你快看看是不是这本。当时你跟我讲,我又听不明白,碰巧公孙府一个丫头有印象,我就派人跟她一起去了趟北荒。拿到手的时候查了一遍,没有缺损,至于是不是真的,还得靠你这个行家鉴定。”

弈星依言翻看了几页,点头,“和史料上记载的图案内容一样,不会错。”

公孙离撇嘴,“有时候真搞不懂你们这些人,好好的花不赏,好好的美景不看,就知道鼓捣这些叫人看不懂的东西,又不能当饭吃。”

他没有介意,只是笑了笑:“先人智慧如同浩瀚宇宙,能汲取他们留下的经验,和得到一笔货真价实的财富又有何不同呢。锦都自有记载以来,已经是有两千年历史的古城了,要想家国强盛,传承也是很重要的。”

公孙离后悔了,她就不该起这个话头:“好,好,我哪说的过你?你看过的书比我射过的箭还多,我就不喜欢这些文绉绉的东西,有研究它们的功夫,还不如吃几个点心填肚子实在。”

交谈之间,丫鬟依旧跪在他们脚边,膝盖红肿出血,额头也磕伤了,单薄的身体在冷风中摇摇欲坠。

弈星在翻书,少女吃苹果挪了一眼,这才看见石桌的阴影下还匍匐着一个人。

“你抬头。”

小丫鬟瑟缩了下,服侍的主子却置若罔闻,因此不敢有任何反应。

看两人的反应公孙离也猜到了七八分,随之提了一个调命令,“怕他做什么,你尽管抬头就是。”

丫鬟便将脑袋缓慢抬起,露出额头的伤和一张泪眼婆娑的脸。

公孙离拉下脸,敲敲桌子小声教训还在不闻不问看书的某人:“你到底要将自己的名声祸害到什么时候?上次那门仆也是,你本可以将他打一顿,丢出去。你可知道你府上的下人们都怎么传你的么?”

“怎么传,心狠手辣?”弈星连表情都懒得变,“那倒确实如此。”

他本就不是什么善良的人,这个世道也容不下那么多善良的人。

少女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给那小丫头使了个眼色。丫鬟战战兢兢地看了眼弈星,公孙离气急瞪她:“快走呀。”后者立刻连滚带爬站起来“多谢小姐多谢少爷”地逃远了。

弈星并不追究,显然习惯公孙离的任性。

和他不同,公孙离是个有两个馒头都要施舍一个给路边流浪小孩的慈悲之人,又是公孙家唯一的女儿,年纪轻轻便骑射超群,倍受家族宠爱与百姓敬重,而这两样无论哪一个,他都没法比,但公孙离从不因此就低看他一眼,是真正待弈星如亲弟弟一般的好姐姐。

三个月前,锦地国内,政界几乎被军方垄断,司空及公孙等势力提议对曌发动战争,将国土向富饶的东南地区继续开拓。

当年曌趁肃国内党羽林立内斗之际趁机发兵,而两国实力并未相差太远,反倒两败俱伤,使曌陷入前所未有的财政困境,直到今日,似乎也不见得有什么起色。

而两国打仗的同时,锦地在迅速强大自身,不过也经常受到训练有素的戎贼骚扰,无法完全控制国境以西的贸易关口。东部与北部有高耸的山脉阻挡,和平年岁激增的人口与经济需求又使锦地迫切需要对外扩张,所以才会有后来锦都两党分庭抗礼的局面。

弈星参与学生抗议,被他的叔叔关进红日阁禁闭了五天,公孙离就每天偷偷从礼堂背后的老鼠洞外给他递食物,接着又在司空勣面前替弈星求情,这才把人从冷凄凄的房子里捞出来。

“你们学校就是个害人的东西!”

当时司空勣高坐正堂,指着弈星气得尾音都在抖,“那是什么地方?你也敢去?你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我司空家的人,还和你同学一起到政府面前胡闹!”

弈星被关了好几天不见日光,精神不济,声音微如蛛丝,在大厅紧张的空气里飘荡:“对不起,父亲。”

接下来三个月,弈星再没有回过学校——司空勣已经派人在校长那儿给他办完了退学手续。

而公孙离还是时常来探望他,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想到给他带一份,当然最多的还是应了弈星的要求,给他带一些关于学校和政界动向的消息。

日影西斜,照得池塘里水波晶亮。里面有八只红鲤,七只都是他哥喂了半个月懒得喂,干脆全送给他的,倒进池子里的时候还没巴掌大,如今肥得像红皮蟒蛇,悠哉悠哉躲在假山底下乘凉。

公孙离快将盘里的坚果剥完了,弈星那本古籍还没翻过五页,她皱着眉头奇怪地问:“这么难?”

弈星转而抬起眼睛,无奈地笑了声:“嗯,我想之后还要和其它译本对比一下。”

“我现在可以完全怀疑你们家那什么预言卷就是拿来骗小孩儿的了。”公孙离拍掉裙子上的果壳,“算啦算啦,不打击你了。我可不能扼杀了我亲爱的义弟做个学识丰富的神棍梦。”

“这不是.....”

好吧,确实有点像。不过,先祖们总不至于无聊到为了逗小孩专门留张羊皮纸代代相传的地步吧……可要真被公孙离说中了,到时候翻译出来的是首摇篮曲什么的,他怕是能郁闷到世界末日。

公孙离捏捏他的脸蛋:“好啦好啦小神棍,你也别着急,很快你就有同伴了,说不定到时候你俩还能一起坐小亭里,探讨探讨你们`先祖的智慧`呢。”

弈星眨眨眼,忽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公孙离接着就带来个坏消息。

“我来的时候路过前厅,偷偷听见司空将军在西境给你找回来个老师,还会算命哦!”

弈星嘴角一抽。

原来自己的父亲已经被逼到这种地步了吗?把他关在家里不让上学就罢了,居然找个神棍教他?

“那还真是受宠若惊。”

听他阴阳怪气公孙离就笑得肚子痛,不想幸灾乐祸但实在忍不住。

弈星知道他最敬重的父亲不喜欢学校里那些思想,如果可以,他希望弈星能乖乖在家像只金丝雀那样长大,听他们的安排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就此安安稳稳过一辈子。那神棍说不定就是他父亲的分身,只等把他的意志一寸寸都给消磨干净,再像他的父亲和叔叔邀功请赏,最后拍拍屁股一走了之,继续祸害下家。

“你的表情好壮烈哦小星儿。”公孙离打了个笑嗝,“没这么严重啦,一个老师而已,你要不喜欢,随时找个理由打发了不就是?”

这话令弈星神色一变。

对啊,为什么就要逆来顺受,不喜欢就拒绝,很困难吗?难道是被困在这宅子里太久,真把他骨子里的傲气给消磨掉了?这么简单一个道理,连公孙离都懂,他却在这里毫无用处地自我郁闷,羔羊似的等着被命运安排。

“你说的对。”弈星放在桌上的手握成拳,瞳孔被树叶投下的阴影遮住。

就算有父亲大人授意也不过一个外人,连个素未谋面的外人都害怕,那他果然是个废物了。

没过几刻,一直候在门外的小厮匆匆赶来,找的不是弈星,而是公孙离。

来的时候公孙离只带了这一个人,因为自己这趟也是偷跑出来的,就让她的贴身小厮站在外面把风。

小厮跟她耳语了几句,少女面露惊异,而后露出肉眼可见的喜悦来,着急地回问了句:“在哪?”小厮回完话,少女便在弈星一头雾水的注视下告辞,像来时那样飞也似地跑了出去。

公孙离离开后,弈星才发现地上一枚标志性的枫叶发饰,这种东西落在他的院中,一旦被发现了可不得了。他在公孙离欢喜地跑出门后紧跟着追出去,大声叫她:“阿离姐!等一下!”

小兔子跑得太快了,他也不得不跑得快点,小厮在他俩身后根本追不上,忽看见竹林一侧两道高且直的身影,立刻拔高了调子喊:“弈星少爷!”

但还是迟了。

公孙离恰好从竹林拐角处消失时,弈星迎面撞上一堵软墙,碰得十六岁小少爷头晕眼花往后踉跄半步,被人接住手肘扶正。

定了定神,先入眼的是一杆别在腰间的细玉烟枪,再抬头,便撞入了双异色的眼睛。

“可有碍?”那人低下头问。

他罕见的失了礼,跃动在叶间的阳光斑驳,那人的发丝也被镀上了层薄薄的浅金。他的心脏跳慢了一拍,好似世间一切都安静下来。小厮急急忙忙追来,极其恭敬地对两个人施礼:“司空将军,明先生。”

明先生?

弈星愣了愣。

他从未听过司空家有姓明的亲戚,而这条路只通往他的院子,那就只有……

“这就是我那不成器的小儿子了。”司空勣轻拍了拍弈星的后脑勺,跟他介绍。

“来,弈星,见过你的老师,明世隐先生。”

老师……

司空勣用这个称呼,把他和这个陌生的名字串在一起,似乎在他俩之间从此横亘了一条看不见斩不断的珠线。

那人高出他许多,五官温润,连那老气横秋的长衫都能被他穿出一派谦谦君子的风姿。

弈星头一次从一个人身上读不出什么东西。男人的双眼清亮,有神,干净到容不下一星半点杂质。只是这世上哪有完美的人?不过善于蛰伏,强在伪装。即便如此,弈星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光看一眼就知道不好惹的人物,便是他将朝夕相处的对手了。

“弈星?”看他像个木头似的盯着明世隐发神,司空勣忍不住屈指弹了一下他的脑门,痛得小少爷倒吸气。“我还没来得及问,刚刚你跟着公孙小姐跑什么?这么多人看着,你非要在今天也给我丢脸是不是?”

他一贯不会反抗司空勣的训斥,不是软弱,而是尊重过头,于是弈星只向他的父亲行了礼,从头到尾解释了一遍,将发饰在众人面前递还给小厮。

司空勣从鼻子里哼了声,接着跟明世隐解释:“见笑,弈星平常倒比敬真更乖巧听话些,可能今天是他的生辰,所以……”

“将军不必多言,在下明白。”

那只手朝弈星伸来时,他没有拒绝,或者说真的被这个男人控制了一般,鬼使神差地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明世隐握住他的手,微笑时令人倍感和睦:“贵公子双目澄明,是世间难得的聪慧之人,若再多加指导,势必在贵国有一番作为。”

刹那间,太阳坠落深海,露出黑夜的本来面目。弈星忽然变了脸色。

司空勣摆摆手,“我倒不指望他以后有没有作为,别再跟我惹事就是最好。先生尽管放手管教,不用过问我的意见。”

十六岁的少年飞快挣脱开那只温热的手,仿佛那里面藏了条咬人毒蛇。司空勣摁住他的肩膀,那双战场上震慑百万敌军的铜眼牢牢将他盯住,“你现在需要个好老师。”

不,我不需要!他在心里怒吼,对着司空勣这双全是他模样的眼睛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屈服了,他未曾想到那次抗议会引来这么强烈的连锁反应,祈求地抬头望着这世上他最为尊敬的父亲

别把我交给别人,求求你……

然后,他只看见司空勣无视了他眼里的哀求,转身离开。

他的父亲走得和往常一样,步子迈得很大,他追也追不上。

那道巍峨的背影带走了今天最后一抹夕阳,晚霞挣脱了橘红色的束缚,开始自由变幻出最钟爱的颜色,将天空衬得如一副色彩浓烈的印象画。

弈星无暇欣赏,一路沉默着。

“不喜欢这个礼物么?”那个人忽然出声问。

少年下意识抬头去看,只是云层的光太具有诱惑性,折射进那双异瞳,流淌着令人窒息的美丽。他的眼神细腻而温柔,像只误闯玫瑰园的金色蝴蝶,只是轻轻掠过,就足以惊艳他以往十六年的青春。
  
谁能不喜欢这样的礼物?

可是,你到底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还是惩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