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预言
作者:喵柒见      更新:2022-04-12 09:18      字数:5288

授师典礼那日遇上一场大雨,红日阁的烛光吹熄了又被人重新添亮。

司空勣在履行传统礼节方面表现出和他处理战事一样一丝不苟的精神。丫鬟仆人站成两列将这不大的屋子围了个水泄不通,一个个安静肃穆得如同死人。

左右两边龙飞凤舞的对联令他头昏欲吐,主礼人聒噪了一长段《师礼》,里面说尊师重道,但他现在只想先给带给他这些灾难的男人一刀再给自己一刀,两个人一起死算了。

他在这里跪着受苦,另一个却笑微微坐在左前等他敬茶。

师礼念到最后一段,弈星起身,将丫鬟递上来的热茶亲手端到明世隐面前,微微鞠躬。

“我也没想到你们家还会保留着这种礼节。”

明世隐将沾了露水的柳枝系在弈星的右手,无意冒犯地开了句玩笑,“在我们那儿,只有结婚会这么隆重。”

弈星的耳朵登时红了。

这番话只有他俩能听见,但纵观对联背后的几排牌位,又好像有更多人正在听着。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隐隐伴随紫光闪过。再回过神,典礼已临近尾声。


从红日阁出来后,弈星再没见过明世隐。

雨一直下到晚上,他靠在床上看公孙离给他的那本书,仍有些心神不宁。

诚然他知道明世隐那只是句玩笑,拿他们这儿的繁文缛节打趣,但一想到礼堂那些牌位,就如同看到几十双冰冷的眼睛,刺穿他的脊梁,狠狠揪起他的心脏。

只有在年幼时,他遭军队里士兵的小孩们围在中间,被当做废物嘲笑的时候,才有过这么恐怖的感觉。

不,是更恐怖,那几十双眼睛,可是司空家已经死掉的先祖们!

去打探消息的仆人回来,拍掉身上的水珠才进屋。弈星放下书,听他汇报情况:

“明先生被老爷设宴请去了,似乎是在商议政事,小的不敢多待,想着还是先回来知会少爷一声,看看少爷的打算。”

“商议政事?跟个神棍?”

那仆从面上有点尴尬。

再怎么说,过了授师礼那位也是被司空家正式承认的老师,大家都十分敬重,除了这个小少爷,他甚至觉得当着面弈星也能叫出那两个字来。

“算了,你回去吧。”弈星重新摊开书,就当什么也不知道。

仆人唉一声,正要退出,忽然想起一件事,拍了拍脑门,折回来将一直藏在衣服里的小盒子双手捧到弈星面前。

“外面下着雨,小的怕打湿了,差点给忘了!小少爷,这是明先生给您的。”

弈星接过,但没打开,而是问:“说什么了吗?”

“他说,期待明天与您见面。但今天时间太晚,让您早些休息,不必等他了。”

“我等他?”弈星靠在床头气得想笑,打心底佩服这位新老师的自信,但同时又觉得非常不爽。

某种程度上说,这神棍确实猜对了。

弈星没打开看里面是什么,直接拉开抽屉愤怒地丢进去。

明天就把这盒子丢去池里喂鱼!


然而事情并没有往他想的方向发展。

一是鱼并不吃盒子;二是他起来有点晚,走得急忘了带。

第二个原因是重点,这令他越发讨厌昨天的授师礼。

他院里有棵司空宅邸最大的樱桃树,向左是挂满紫藤萝的长廊。片片紫白铺成一条花毯,阳光金灿灿地照亮了他的视野,而后他瞥见长廊尽头一道悠闲品茶的人影,手边一碗红得发黑的樱桃,一个丫鬟正用镊子将樱桃梗一根根挑出来。

“来了?”明世隐坐在藤椅上背着阳光对他微笑,“吃樱桃吗?”

这话换成“欢迎来我家做客,要吃点水果吗”简直一点违和感都没有。

弈星不打算跟他追究这些,他的重点在桌沿的那杆玉烟枪。

“我,不喜欢,烟。”

他企图在这上面建立自己少爷的威严:“不管阁下曾经教导过多尊贵的人物,在我可视范围内,不允许有和烟相关的东西出现。”

捡樱桃梗的丫鬟手一抖。

“你可以把他当成拿来摘樱桃的一根杆子。”明世隐友善地建议,“不抽烟的时候我确实也用它这么做。”

弈星微微眯起眼睛:“‘你’?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

“我的学生,弈星。”明世隐似乎有点奇怪,“你是叫弈星吧?”

他稍做停顿,难得有闲心把青瓷换成百圾碎,斟好茶水盖上茶盅,方才漫不经心继续。

“不过说实话,当听到司空将军敬请我来教他家的小公子,而不是另一位的时候,在下的确有些吃惊。”

弈星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咬牙冷笑:“那还真是,委屈您了?”

“没关系。”明世隐浅笑,“我这人一向喜欢挑战困难的任务。”

这张脸,真是赏心悦目的让人恨不得来上一拳。

“好了,寒暄结束。弈星小少爷,可以开始上课了吗?”

弈星四处张望一阵,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就在这儿?我站着?”

明世隐摊摊手,“愿意的话,你躺着也行,我不介意。”

他是个开明的老师,会充分尊重学生的个性自由。

弈星觉得他一定会永远记住今天,他在自己的院子里,在那么多司空家的仆人面前,竟被一个外人拿捏得像个面团!他头一次不雅地想动手揍人,而后想起他才十六岁,刚刚到这个将近三十岁的男人胸口,根本打不过,更气了!

“知道吗,人的表情有时候会出卖他内心最真实想法。”明世隐笑得十分平和,至少在其他人眼里是这样。

“所以从现在开始,你要学会克制,至少别让我一眼就看出来你在想什么。”

“做不到。”回应言简意赅。

明世隐十指交合,点了点头,“诚实的孩子。既然如此,那我想我们的课也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他在起身的瞬间衣角被一只手拽住,扭头就看见双由于震惊过头瞪圆了的眼睛:“你要去哪?”

明世隐耸肩,“跟你父亲谈谈解约的事。”

翻译一下就是,找你老爸告状。

想来有意思,司空勣找他来,讲了很多关于司空府长子的事情,反倒没怎么提起次子。

敬真将来是要承袭司空勣位置的,不重视小儿子好像也说得过去。在前厅,他和那位敬真少爷见过一面,确实气宇轩昂,就是说话不怎么过脑子,有些蠢笨,听说曾还因为一个瓦窑卖艺女子的事和司空勣闹得很不愉快。

两父子脾气相投,志向也一样,司空勣也是怒其不争,所以自然而然,明世隐便以为司空勣找他来是为了管教敬真。

之前还不明白司空勣的用意,如今两相对比,一切忽然就清楚了。

约束敬真无需从思想上渗透,但这个弈星,只怕比长子更难掌控百倍。

才第一天新老师就要去找司空勣解约,对弈星而言就等于借了外人的手打司空勣的脸,怎能不慌张?如果现在能用笔把他的模样画下来,明世隐相信司空小少爷这张变脸图绝对惊世骇俗。

“别去。”

不管明世隐是真的还是吓他的,他都不想赌这一把,毫无威胁地拦住明世隐,似乎看到了放他走后他的父亲站在他面前那副失望的表情。

没得到对方回应,他就一直攥着那片小小的布料。“我尽量学……你别告诉他。”

狡猾的小猫最终还是屈服于身经百战的野狼,将脆弱的要害暴露在那双狭长的凤眼里。

明世隐说不清楚什么心情。他本没想在司空府的次子身上多认真,但现在不是了。

“从一开始我就想问,弈星,你为什么要怕?”

他眼里的光变得不再温柔,金蝴蝶变成淬毒的箭矢,玫瑰遍体鳞伤。

多么年幼的头颅,他甚至能一把将他的脖颈捏断,像串葡萄一样提在手里。

而弈星摇头,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我没有怕。”

他只是不愿意再让司空勣失望。

从小到大,他这辈子最珍视的父亲几乎从未正眼看过他,一句虚无缥缈的认可比万两黄金都可贵,除了这个,他几乎不认为自己还活着。

他的父亲忠于国家,他便忠于国家,他的父亲对他失望,他就对自己更失望。然而谁又能明白呢?在这个崇尚武力的国度,那群人从来不会同情他的遭遇,只会觉得他配不上!

“记得十岁那年冬天,我在雪地里帮认识的小孩抓过一只鹌鹑。”

明世隐忽然提及毫不相干的往事,温润的声音传入弈星的耳朵。他摘下一小枝樱桃叶,倒着提到弈星面前,半蹲下来:“当时,它就这么被我抓在手里,都快被拔毛做成烧烤了,也没你现在抖得这么厉害。”

弈星没吭声。明世隐叹了口气,能捏断那脖子的手掌,最终只是落在了他的发顶。

“你不愿多说,我也不逼你。但你要记住,人活一世,不能老是为别人而活。你有你自己的路要走,背负太多,就会有牵绊,牵绊会让人变得软弱无能。这不是你父亲想要看到的。”

“所以你看,其实根本不需要别人多做什么,早在一开始,你就已经无意中将弱点暴露给你的敌人了。怎么样,任性的小少爷,这种感觉如何?”

他才十六,没有像父亲和哥哥一样走过那么多地方,见识过那么多的人。他懂的太少,又固执地不愿服输,而明世隐就正像上天派来教训他的,将他的骄傲,自以为是,乖乖束缚进对方的手心。

可是很奇怪,他并没像想象中那么抗拒,反倒觉得似乎可以试着接纳这么一把放在身边的利刃,以提醒自己人外有人,然后不断逼迫自己变得更强大,直至出类拔萃。

第一天的课程,除了明白明世隐那根烟枪确实能拿来摘樱桃以外,弈星好像什么都没学到。


那天夜里,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明世隐的能力和见识远远超出他想象,这样的人即使在锦地全国也难以找到第二个。他隐约觉得这个明世隐先生似乎来自时间触碰不到的地方,世界一切都在他的俯视之下……既然如此,他会不会知道羊皮卷上的内容呢?

这个问题,除非亲口去问,否则永远不会有任何答案。

那算是求他帮忙吧?弈星想了想,脑海中浮现出今早那张游刃有余的脸,觉得胃痛。

明世隐房间的光还亮着,但这并不代表他有猜到即将有人登门到访。弈星在门外徘徊了一阵,心想果然还是放弃好了,转身欲走,殊不知他犹犹豫豫的影子,已经倒影在窗纸上多时了。

“进来吧。”

弈星最终还是没狠下心放弃这个能弄清楚预言的机会。房门被人从外往内推开,明世隐刚沐浴完,仅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衫,正用帕子擦手。看到弈星捏着张发黄的羊皮卷,莞尔道:“这么晚了,你大可以白天来找我。”

我怕睡完觉清醒了就不想跟你说话了,弈星腹诽。

明世隐将凳子挪出一根,自己则在旁边落坐。

“坐下说。”

司空家的秘密很多,这张至今无人能破译的羊皮纸卷就是其中之一,也正是因为没人看得懂,这就成了司空家最可有可无的东西。

弈星自幼便在文字上表现出惊人的天赋,羊皮纸卷的归属权自然而然也最终落到了他手里。司空勣并未对他能翻译出先祖遗训报太大希望,只让他尽力而为。

那预言上的文字,如同魔咒般困住了弈星十多年,平时除了下棋,就是钻研古书,神奇的是竟没提前变成个老头,反而因为古书里沉淀的知识凝炼出一股同龄人无法比拟的气质。

“你见过吗?上面的这些字。”

换作今天之前,明世隐说不定会觉得他是想拿难题给他个下马威,而现在他只从少年语气里听出迫切——那种单纯的,想知道答案的迫切。

明世隐简单扫了一眼,神色没什么明显的变化,反而问他道:“传闻司空家有一张预言古卷,就是这个么?”

弈星点头——这件事全锦都的人都知道,没什么好瞒的。

“如果你要问这个,那很抱歉,我也看不懂。”明世隐微笑。

他的话令弈星彻底地失望了。

连明世隐都不知道,难道真的只能慢慢对比文字演变来找么?那岂不是得再花起码五十年。

不过他倒不至于因此贬低明世隐的能力,毕竟这种事恐怕神仙来了也法。

烛光影绰,发黄的纸卷摇曳着烛台黑影。弈星低头摆弄着这张可能永远也解不出的难题,忽然听到明世隐问他。

“弈星,你到过白浪海吗?”

少年抬头,表情很茫然。

他只在书上看到过这个词,尽管这个地方就在东境群山之后。

“知道,但没去过。”

所谓海,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地貌,而是一片广袤无垠的草原,其名白浪,也并非与海浪有关。只因那地方与穹天相连,每逢春夏交替之际,就会开满遍地结出种子的蒲公英,风轻轻一吹,白绒似的根便随风飘散,如浪般层层掀起,壮观如海,因此得名。

此地隶属于锦和曌的边界地带,政治意义敏感,又是个荒芜区,鲜有人迹。司空一族出征北上常会经过,遗憾的是,这个时候他通常只能待在家里,读读父亲和哥哥寄回来的书信。

不过明世隐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

“那儿有什么问题吗?或者,有人知道这些文字?”

明世隐让他放轻松,“只是单纯好奇罢了。”他稍稍顿住,借烛光仔细端详了番弈星一筹莫展的脸,忽然笑了声,不过没有任何贬低的意思:“看样子,司空家的小公子确实被保护的很好,竟然连锦地都没出过?”

这是事实,也是弈星一直以来最为无奈的一点。

他对外界的认识几乎以文字和图画建立,锦地什么东西没有,那什么东西就完全由他自己构想。明世隐没有恶意的玩笑,在他听来倒像是某种讽刺,很到位,所以他也没打算反驳,反而觉得浑身轻松。

世上确有正常人和他一样,觉得他封闭在这城中的一生,便是场莫大的悲哀吧。

“是,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有很多地方没去过,有很多东西不知道。”他停在这里,看向明世隐的眼神带了些连他自己都不曾料想到的期待。

“所以,如果你知道的话,以后可不可以多讲一点给我听?”

明世隐在他的注视下思绪短暂地飘离,从那双眼里看到了并不存在的白色海浪,看到群山叠翠,大漠孤烟。

这世间最干净的镜子都装不下的东西,他却在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眼里全都找到了。然而这样一头猎鹰却只能被禁锢在笼子里,连扑棱翅膀都会遭到攻击。

何其荒缪。

“我也不想让你失望,不过你也应该清楚,你父亲让我教导你的本意。”

不是教导,准确来说应该是监视。弈星已经足够聪明,书本知识上完全做得到无师自通,司空勣找他管教,若是让弈星的思想和个性在外界辽阔天地的冲刷下变得更放肆,恐怕才是司空勣最不愿意看到的。

弈星眼里的光几乎熄灭,变成一根毫无生气的烛。

“回去吧,好好睡一觉。”

明世隐摸了摸他的脸,压低声音继续说:“我可以当刚才什么也没听到。不过,若你今后执意要走你的路,我也不会阻拦,你只管大胆去走。”

弈星听出了他话里的深意,恍然回神。窗外星光渐明。

“你.....”

明世隐用食指碰了碰嘴唇,轻轻眨眼,示意他噤声:“天知地知。”

他或许确实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

十六年来的孤寂,似乎从今日起找到了一处皈依。

他满心欢喜,为此世间万籁俱寂的夜色下,金碧辉煌的囚笼里,从此多出了一只自由的魂灵。